尹守國
一
剛出正月,葛連上山放羊,看見幾個陌生人在村子西頭的地里測量著。出于好奇,他便上前套話,并以剛套住的兩只野山雞為代價,獲得這里要修建高速公路的消息。事情傳揚開的當天,人們順著那幾個測量者留在雪地上的腳印,確定出一條高速公路的路線來。按照這條路線,不單要占用葛連等六戶人家的耕地,如果不拐彎的話,還要占用佟滿堂和馬貴成兩家的房子。
看到馬貴成滿心歡喜的樣子,滿堂兩口子卻高興不起來。馬貴成家的房子是二十多年前蓋的,就算上邊不要求拆,也到了該拆的時候。人家用賠償?shù)腻X再蓋個新房子,是等于拿舊的換新的,賺大發(fā)了。而滿堂家的這五間北京平,是前年秋天新蓋起來的,幾乎是花光他家里的全部積蓄,到現(xiàn)在還沒緩過手來進行裝修。就算上邊賠的錢足可以蓋一棟同樣的房子,也等于是拿新房子換新房子,其間還得自己操心受累地去張羅,與馬貴成相比,算是賠大發(fā)了。
滿堂兩口子馬不停蹄地想了兩天,也沒想出個好對策。最后劉玉蘭無奈地說,看來咱們這對榆木腦袋,是想不出個好辦法了,還是找個明白人指點指點吧。老婆的話,讓滿堂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劉玉蘭所說的明白人是他大哥滿貴。盡管他連三迭四地瞪了老婆幾眼,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可行的方案。
滿貴是合莊考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他的這份光榮,不僅讓他光彩照人,也曾經(jīng)照耀過他弟弟。他比滿堂大兩歲,哥倆長得非常連相。如果不知道底細的,還以為他們是雙胞胎呢。在他考上大學的第二年,媒人去劉玉蘭家提親。雖然媳婦是說給滿堂的,但媒人首先提到的卻是滿貴。用媒人的話說,這叫“扶犁杖看托托,相女婿看哥哥”。意思是說,種地時,只要犁杖前邊的那個犁托不跑出壟溝,犁杖就不會跑偏,種出來的壟就是筆直的。而相女婿時,只要是哥哥是好樣的,弟弟也差不到哪兒去,畢竟是相同的種子,在同一塊土地上長出來的莊稼。
劉玉蘭深信這個觀點,她覺得滿貴自然是沒說的,算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就算弟弟比哥哥差點,達不到十全十美,也應該是七全八美的。所以她才欣然同意從一馬平川的黑龍鎮(zhèn)來合莊這個小山溝子里相親。
當時正值滿貴放寒假,也在家里。劉玉蘭一行人來的時候,滿堂到鎮(zhèn)上買菜去了。劉玉蘭首先看到的是滿貴,她確實是相中這個人了。劉玉蘭的父親對此提出異議,說我們是來相人的,你們卻把人打發(fā)出去,這叫我們相啥?你們家也不是沒人,為啥不讓老大去買菜?當時佟家給出的答復是大兒子現(xiàn)在不比從前,他都一年多沒走過山路了,怕累著。如此這般,也就勉強敷衍過去。
等滿堂回來后,劉玉蘭一行人經(jīng)過比較,覺得哥倆確實沒有太大差別,當場便把親事定下來。直到有了孩子后,劉玉蘭才知道那天滿堂去趕集,是媒人和她公公婆婆有意安排的,先讓哥哥搞一下火力掩護,再讓弟弟沖鋒陷陣。
劉玉蘭剛嫁過來那段日子,也確實沐浴在滿貴給這個家?guī)淼墓饷⒅小Gf上的人都在夸獎滿貴。當然在夸完滿貴之后,也順便夸滿堂幾句,說他比他哥老實,比他哥能干活。在二十幾年前,這種夸獎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對于男人的妻子來說,是一種滿足和踏實。
滿堂兩口子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雖然父母干不動活計了,卻仍然是當家的。家里的所有收入,幾乎都拿去供滿貴念書,全家人節(jié)衣縮食地過日子。對此,劉玉蘭并沒有任何怨言。滿堂有時候背地里發(fā)牢騷,劉玉蘭還勸他,說等過兩年大哥畢業(yè)就好了。到時候大哥要是當上大官,說不定咱們還能沾點光呢。
在滿貴讀大四那年,合莊遭遇雹災,家里幾乎沒有收入,連滿貴的學費都湊不上。劉玉蘭主動回娘家借來一千塊錢,給滿貴交上學費和書費。當時,這件事在合莊引起很大的反響。大伙都夸劉玉蘭是個好媳婦,此舉是一種大仁與大義。但與此同時,也有另一種說法從暗地里流傳開來,說劉玉蘭當初相中的是滿貴,雖然嫁給滿堂,是屬于身在曹營心在漢那伙的。她心里裝著的還是滿貴,滿堂不過是個替身罷了。
這種說法傳到滿堂的耳朵里,讓他心里極度不舒服。有一次他喝了點酒,扯著劉玉蘭問,你心里到底裝著誰?劉玉蘭也聽到點風吹草動。她并沒正面回答,而是掙脫出來,跑到外屋拿來一把殺豬用的尖刀,說你挖出來看看不就知道了。滿堂不接,劉玉蘭就比劃著要自己挖出來給他看看,嚇得滿堂酒也醒了,連連求饒,說了半宿的好話,這事才算壓下去。打那之后,他再也不敢提這個茬了。
滿貴在大學里讀的是土木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分到縣里的建筑公司。當時單位效益還不錯,不但準時開支,月月還有獎金。沒用兩年,他還當上了供應科長。錢雖然再不用從家里拿了,可也沒見他往家里拿錢。頂多是過年過節(jié)的,給父母帶幾瓶子好酒,給滿堂帶兩條好煙。而這些東西,據(jù)說又都是別人送給他的。
滿貴也給劉玉蘭送過東西,是一條金項鏈,細得像一根線似的,下邊有個苞米粒大小的桃形空心墜。這是他去上海出差時買的,花了五百多塊錢。這條鏈子從打拿回來那天起,劉玉蘭怕滿堂看著不舒服,一直放在箱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回娘家時,偷偷地在路上戴上。當然,回來時也是在路上摘下去。
滿堂家里只有三間老房子。按照合莊的慣例,有兩個以上兒子的人家,每有一個兒子結(jié)婚,都要批一處新的房基地。但滿堂結(jié)婚時,滿貴爹硬是沒要房基地。他說大兒子是不可能再回合莊的,家里這處老房宅留給滿堂就夠住了。等大兒子成家立業(yè)后,在城里有了房子,他們老兩口子也搬到城里去享清福了。
滿貴畢業(yè)的第三年冬天,和一個開建筑門市的女老板結(jié)婚了。當時佟家的人都不愿意。滿貴爹嫌這個叫劉淑芬的人不是大學生,又沒正式工作,說這是門不當,戶不對;滿貴娘嫌人家長得瘦,去掉骨頭沒有肉,說這樣的女人,以后生孩子,也大不哪兒去,還不得像個小耗子似的;滿堂嫌哥哥把婚結(jié)到老丈人家里,說女方家又沒有兒子,這不跟招養(yǎng)老女婿差不多了?咱們家好不容易養(yǎng)起一頭牛,沒等出力,讓狼給吃了。劉玉蘭雖然沒公開表態(tài),但背地里跟滿堂說,我以為大哥得找個啥樣的!嫂子的個頭比我還矮呢。
兒子住在媳婦家里,跟前還有親家公母倆,滿貴爹自然沒法去湊熱鬧了。他進城的夢想徹底破滅后,在人前說話時,再也不提他的大兒子了。滿貴結(jié)婚的第五年冬天,他便突發(fā)腦血栓,沒等送到醫(yī)院,就瞪著眼睛死了。滿貴娘比老頭子的結(jié)果要好一些,六年前,被滿貴接到城里。可她的命并不比她老頭子好多少,去了不到三個月,就查出肝癌晚期,滿貴兩口子都忙,沒工夫照顧她。滿堂在那里伺候她兩個多月,最后病死在醫(yī)院里。
雖然兩個老的活著時,滿貴沒在床前盡過一天的孝道,但在合莊人的眼里,卻不失孝子的身份。在發(fā)送兩個老人時,滿貴哭得死去活來的,說自己有愧于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大伙就勸他,說你在外面忙事業(yè),這便是盡忠。自古忠孝難兩全,盡忠就等于盡孝。
滿堂在跟前伺候父母這么多年,連個新房子都沒蓋上。雖然感覺到有些委屈,但卻說不出啥來。因為發(fā)送兩個老人再加上老太太住院,前前后后產(chǎn)生五萬多塊錢的費用,都是滿貴一個人掏的,沒用他攤一分。就連他去伺候老太太,滿貴也沒讓他白受累,暗地里塞給他三千塊錢。這幾年,滿貴有錢了。他用錢把弟弟的嘴堵得嚴絲合縫的。
滿貴的單位是在七年前破產(chǎn)的。對于別的職工來說,破產(chǎn)算作一件壞事。但對他來說,卻是好事。在他當供應科長的這些年里,單位的材料,基本都是通過他老婆的手明著暗著購進來的??梢哉f,他賺個鍋滿盆滿。正在他覺著單位已經(jīng)再沒油水可撈,也是要出問題或是最危險的時候,問題解決了,危險過去了。借著這個機會,把單位欠他家的幾十萬貨款還收回來了。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膽、偷偷摸摸地鼓搗了,而是名正言順、大張旗鼓地做起生意來。他家里的門市由原來的一處立即變成三處。他也逐漸地取代他老婆總經(jīng)理的地位,劉淑芬成了其中一個分店的經(jīng)理。另一個分店,交給滿堂的兒子大拴打理著。
二
滿堂是上午十一點半抵達縣城的。他沒去滿貴的總店,而是打個三輪車,先去西街的三分店,想先去看看兒子。
來到店門口,滿堂并沒急于進去,而是趴在窗戶上看著。大拴左手夾著香煙,右手比比劃劃的,正在跟顧客談價。等談妥后,大拴去收銀臺收款,并指揮著另外的兩個伙計給顧客裝貨。滿堂這會兒放心了。知道兒子跟他說的話不是吹牛,確實相當于這兒的經(jīng)理了。
大拴雖然才十九歲,來城里已經(jīng)兩年了。中學畢業(yè)后,就被滿貴接到這兒。滿貴說先讓他跑個腿打個雜,一個月給一千塊錢。當時滿堂兩口子心里感激不盡,好像賺多大便宜似的。現(xiàn)在看這哪是跑腿打雜,完全可以獨當一面。滿堂欣慰的同時,心里涌起一股憤然和失落,覺得大哥給孩子的錢太少。孩子干的可是兩份工作。白天在這賣一天的貨,晚上還得住在這里,相當于一個打更的。
等門市里的幾個顧客走后,滿堂才推門進屋。大拴看到父親,顯得很意外,跑過來,扯住滿堂的胳膊問,爸,你咋來了?滿堂往后略側(cè)了側(cè)身子,把兒子的手甩掉,頗為嚴肅地說,我過來找你大爺談點事。大拴還是抑制不住興奮,把那兩個伙計叫過來,把父親介紹給他們。那兩個人都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們滿面春風地跟滿堂打招呼,管他叫二叔,態(tài)度畢恭畢敬的。
滿堂第一次來這個門市,看哪兒都覺得新鮮。大拴領著他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這是一個長方形的筒子屋。寬度也就是八米左右,長度卻有近四十米。靠近后窗戶的地方,被一個木隔斷分開。里邊放著一張單人床,還有個辦公桌。桌子左邊是一個電磁爐,右邊有一臺電腦。大拴指著這個小屋說,他就住在這兒。滿堂坐到兒子的床上,問他自己在這兒住害怕嗎?大拴笑了笑說,我個大小伙子有啥可怕的?到晚上關門時,我大爺就把貨款拿走了。這屋里的其他東西,都死沉爛重的,小偷都不要。滿堂放心地點點頭,又指著桌上的電腦問,這個是你買的?大拴搖搖頭,說我大爺買個新的,把這個給我玩了,怕我晚上沒意思,讓我偷白菜。
“偷啥?”滿堂疑惑地問。
大拴從兜里掏出三十塊錢來,讓緊跟在他們身后的那個伙計去買飯,說今天咱們仨的伙食費都歸你們倆了,不用買我那份。那個伙計接過錢,樂顛顛地走了。大拴這才指著電腦對父親說,偷白菜是一種游戲,不是真偷。
等那個買飯伙計回來,大拴招呼滿堂出去吃飯。滿堂還在那里坐著沒動,他說你在這吃吧,我去你大爺家吃。大拴說我大爺家白天沒人,他們也在外邊吃。晚上再去吧。滿堂尋思一下,跟著兒子走出門市。在路上他問,中午吃飯的錢是你掏還是你大爺掏?大拴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們?nèi)齻€中午的飯錢我大爺掏,咱倆出去吃飯的錢就得我掏了。滿堂立即停下來,說你還是在門市吃吧。我去你大爺?shù)拈T市。我大老遠地撲奔著他來了,他咋也得管我飯!
大拴又往前走幾步,回頭看父親還在原地站著,就轉(zhuǎn)身往回走。滿堂見兒子往回走,以為他是想回門市吃飯,也轉(zhuǎn)身往回走。大拴緊跑幾步,扯住父親的衣服說,你管他誰掏錢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點錢算啥?我秤頭秤尾地就找回來了。
來到附近一家叫“好運來”的飯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打老遠處就沖著大拴打招呼,說小老板來了,今天有客人???大拴停下來,指向身后說,這是我爸。那個女人顯得十分親近,放下手里的活計跑過來,說原來是大叔??!您可是稀客,上二樓的小雅間吧。這個女人的過分親熱鬧得滿堂竟然一時不知所措。他忙不迭沖人家又是擺手又是點頭地說,大妹子,你忙你的。說完才尋思過味來,人家管你叫叔,你管人家叫大妹子,這輩是咋排的?他看見大拴回頭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在警告他少說話。他立即低下頭,跟在兒子身后,上了二樓。
大拴點好四個菜,要了一杯白酒和一瓶啤酒。從大拴點菜的流利程度上看,他應該是這個飯店的老主顧,都不用菜譜了。等服務員走后,滿堂凝視兒子問,你經(jīng)常上這兒來吃飯?沒想到兒子竟然毫無顧忌地點點頭,說有時候我大爺和大娘都不在家,晚上我就在這兒吃。滿堂又問,那錢誰掏?大拴瞅父親半天,頗不情愿地說,你管這事干啥?每個月的工資,我都如數(shù)給你郵回去了。不管誰掏,反正不是你掏的。
滿堂讓兒子的話噎住了,半天沒再吱聲,但心里卻覺得挺舒服的。他剛才還為兒子干兩份活心里不平衡呢?,F(xiàn)在看來,兒子連吃帶喝的,已經(jīng)不是一千塊錢的事了。
在吃飯期間,滿堂主動跟兒子說起高速公路的事。在來之前,滿堂只是想與滿貴合計一下,沒想到與兒子商量。他認為兒子還是個小孩子,沒有參與權。是兒子剛才的一系列舉動,讓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現(xiàn)在覺得,兒子的意見比滿貴的意見更為重要。
“真給力!”大拴興奮地說,要是老家的房子扒掉,給一大筆錢,你們也沒必要再蓋房子了,直接搬我這兒來。到時候咱們家也開個建材門市。你和我媽在門市里看攤,我出去跑銷售,以后咱們就在城里過了。
滿堂被兒子的想法嚇了一跳,把剛端起來的酒杯又放下了。他雖然從理智上接受不了這種做法,但他從感覺上很得意這種想法。從打滿貴考上大學那時起,城市對于滿堂來說,就成了一個夢。他向往過這里,卻又對這里充滿著恐懼。他以自己家能有一個人進城而驕傲著,也在說話時,經(jīng)常提到城里,卻從來沒想過要到這里來生活。他覺得城里都是些識文斷字有能耐的人,自己來到這里除了撿破爛淘廁所還能干啥?當初滿貴把大拴領到這來時,他還有很多顧忌,怕這里七街八路的,兒子走丟了;怕這里車來車往的,兒子被撞著?,F(xiàn)在看,兒子儼然是個城里人了。他愣怔了半天,才小聲地說,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是先合計合計要多少錢合適。
“有啥可合計的,這不是你想要多少就給你多少的事。你以為這是在市場上賣白菜呢?可以討價還價。這事是人家說了算,得看你的房子值多少錢?!贝笏┌驯锏钠【埔豢诟上氯?,回頭沖著門口喊道,服務員,再來一瓶啤酒。
“那你說咋辦?”滿堂用商量的口氣問。
大拴從兜里掏出煙來,先給父親點上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在今年過年時,滿堂就感覺到兒子抽煙,家里的煙每天總少幾支。但他沒太在意,以為兒子是放爆竹點火用了。剛才他在門市的窗外看到兒子夾著煙,以為是顧客給的?,F(xiàn)在兒子竟公然地在他面前大模大樣地抽起來。他心中產(chǎn)生了一絲不快,在大拴回頭跟服務員說話時,滿堂瞪了他一眼,算是默認了。
“爸,我剛才想了。這事得先讓我大爺找人打聽一下,高速公路是不是真打咱們那里經(jīng)過?要是確定了,你不能光盤算那房子值多少錢。你得讓咱們的房子長錢。比如說應該值三十萬,你讓它再長十萬,這不就四十萬了?!贝笏┮贿呁约旱谋拥蛊【?,一邊對滿堂說。雪白的泡沫溢出杯子后,又變成啤酒,在桌子上慢慢地流淌著。
“長錢,怎么個長法?”滿堂激動得站起來。他看兒子仍然不緊不慢地倒著啤酒,感覺到有些不好意思,順手把自己門前的這盤醋熘排骨端起來,跟兒子跟前的那盤尖椒炒干豆腐調(diào)換一下。他坐下后,指著排骨說,大拴,你吃這個。做得有點欠火候,我牙口不好,啃不下來,剩下瞎了。
“裝修呀!里里外外全裝修了,不就值錢了嗎?”大拴說著又夾起一塊排骨。
在沒有高速公路的消息之前,滿堂本來是計劃著今年夏天不忙時裝修一下的。自從聽到了高速公路的事后,才打消這個念頭。他滿心喜悅地以為兒子能給他出一個多高明的主意,沒想到兒子又提到裝修的事。他頗為失望地說,都要拆了,還裝的哪門子修?這不是扯淡嗎?就算是能多得幾個錢,去掉人工材料,最后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爸,這就是你不會算賬了。我大爺?shù)膸旆坷镉械氖欠e壓下來的裝修材料。你跟他說一聲,拉回點去,他還能跟你要錢?你把這些材料往墻上一貼,不就來錢了嗎?”大拴在說到那個“貼”字時,把剛擦過嘴的一張餐巾紙順手往墻上一拍,那上邊的油還真就把紙給粘住了。他手都離開半天了,那張紙才慢慢地掉下來。
滿堂這次是徹底地激動一下。他抬手把小半杯酒一口揚下去,放下杯子,也沖著門口喊道,服務員,再給我來一杯。服務員應聲而至,問是要一杯白酒嗎?還沒等滿堂回答,大拴便說不要白酒,再來一瓶啤的吧。服務員剛退出門口,大拴便拿起自己的半瓶啤酒,給滿堂的杯子斟滿,說,爸,別喝白的了。留點量,晚上跟我大爺喝。你要是把他喝樂呵,這事不就成了。
三
滿堂是在下午兩點多見到滿貴的。哥倆寒暄兩句,滿貴以為他剛到,還沒吃飯,便站起來說,走,跟我出去吃口飯去。滿堂趕忙擺手說,吃了,在大拴那兒吃的。滿貴以為是在門市里吃的,就隨口問道,大拴給你買的盒飯吧?滿堂胡亂地點點頭,說吃盒飯也不便宜。滿貴便拿起電話,撥了個號,告訴對方,家里來人了,晚上多準備幾個菜。滿堂以為大哥是給大嫂打電話,趕忙說,別麻煩了,都怪忙的,簡單吃一口得了。滿貴掛斷電話后,又撥了個號。他說滿堂來了,晚上你早點回去。滿堂這時才明白,原來第一個電話是打給家里保姆的,第二個電話才是打給大嫂的。
按照兒子的意思,滿堂先跟滿貴說起高速公路的事,托他打聽一下,是否屬實。滿貴聽完也表現(xiàn)得很興奮,說真修了高速,以后回家就方便了。他立即給在政府機關的同學打電話詢問。在問到第四個人時,得到證實:這條高速公路叫錦赤線,現(xiàn)在測量立項工作已經(jīng)完畢,正在準備施工。
聽完這個消息,滿堂激動得差點蹦起來。他特意在心里默念幾遍“錦赤線”這三個字。他要把這個路線帶回到合莊去。他在心里想,別看這事是你葛連發(fā)現(xiàn)的,可你只知道要修這樣一條路,卻說不出路的來龍去脈。現(xiàn)在合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僅憑知道“錦赤線”這三個字,他覺得這趟就算沒白來?;氐胶锨f,再說起這條路的時候,他就是權威。
滿貴哥倆回到家時,是小娜給打開的房門。小娜見到滿堂,愣了一下,很平淡地笑了笑,說老叔來了,之后便回她的房間去了。這讓滿堂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似乎被冷淡了。好再沒幾分鐘,兒子便來了。大拴也只跟滿貴打了個招呼,便去小娜的房間了。聽到屋里立即傳出兩個孩子的歡聲笑語,滿堂感覺到一絲安慰,看來并不是侄女瞧不起他這個農(nóng)村的叔叔,只是見面的機會少,親情也顯得生分些罷了。他覺得這怪不得孩子,是他做得不夠,以后有事沒事的,應該多往這里跑著點兒。
裝修的事,滿堂是在晚上喝酒時提出來的。他說這幾年合莊的收成不好,家里也沒攢下錢。原本是打算等大拴結(jié)婚前再裝修的,現(xiàn)在有高速公路的事,只好提前進行了。如果不裝修的話,光這幾間破房殼子……
滿堂的話還沒等說完,劉淑芬就接過話茬,說那你還等啥?你回去就找人收拾吧。材料我們可以賒給你,啥時候有錢啥時候還。要是連雇人的錢都沒有的話,我們可以先把大拴全年的工錢提前支付給你。你明天走時,就連錢帶物一起帶走。
嫂子的這番話,說得既明白又體面,簡直是無微不至又無懈可擊。滿堂聽后嘎巴幾下嘴,沒說出啥來。他有些后悔太聽兒子的話了,下午本來是有機會跟大哥單獨說的,幾次話到嘴邊都沒敢開口。他借著夾菜的空兒,側(cè)過臉去看著兒子。
“爸,這大老遠的,你犯得著從這兒賒材料嗎?咱們裝修房子也不是想住,就是為糊弄上邊兩個錢,過幾個月興許就拆了,所以也不用啥好材料。你回黑龍鎮(zhèn),找一家建材門市,仨瓜倆棗地劃拉點庫底子不就完事?!蓖nD一下后,大拴又接著說:“咱也不用雇人,過幾天我回去幫你整,咱爺倆有兩個月就鼓搗完,不一樣給錢嗎?”大拴的后幾句話,語氣中透著責怪,邊說還邊用手指戳點著桌子。
“大拴,咋跟大人說話呢?”滿貴訓斥大拴一句,見大伙都不吱聲了,他又轉(zhuǎn)換成領導講話時的那種口氣說,孩子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既然是糊弄一下,還上黑龍鎮(zhèn)去劃拉啥!咱們家有的是庫底子,還有送貨車,明天我給你裝一車不就完事了。你回去后,到街里雇幾個木工和瓦工。省下的材料錢和車費,差不多夠他們的工時費了。
滿貴說完,先沖著他老婆擠咕兩下眼皮,便轉(zhuǎn)過頭來用目光征求滿堂爺倆的意見??匆姖M堂爺倆都在不停地點頭,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他老婆,用商量的口氣問道,淑芬,你看呢?劉淑芬先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呵呵地笑過幾聲后對滿堂說,你看,我這一天真是忙昏頭了。咋就忘了咱家?guī)旆窟€一大堆庫底子呢!這事就不用你們爺們兒操心了,你們就好好喝酒吧。
吃完飯,滿貴留滿堂在家里住,說咱們哥倆一個屋,讓你嫂子和小娜一個屋。滿堂瞅瞅兒子。大拴說不用了,讓我爸去門市住吧。他睡床上,我打個地鋪。反正是地熱,睡哪兒都不涼。
四
雖然裝修材料沒花錢,可找人干活得付工時費。滿堂手中本來就沒錢,等裝修完畢,便欠下好幾千塊錢的饑荒??伤瓮母咚俟氛嫉氐氖拢诌t遲沒有消息。正好這時候,去年在一起干活的幾個人找到了活計,滿堂便跟他們一起打工去了。臨走時他對劉玉蘭說,怎么著也得先把裝修的錢掙回來再說。
春天種地時,滿堂來過一次電話,打到李秀芹家小賣部里。滿堂說老板怕他們跑了,壓著工資不開,暫時是回不來了,讓他老婆在家雇人種地吧。因為內(nèi)容重要,李秀芹是特意來轉(zhuǎn)告劉玉蘭的。之后,滿堂又來過幾次電話,只是問問高速公路的進展情況。李秀芹就直接告訴他了,并沒特意來告訴劉玉蘭。只是在上山干活時偶爾遇見,才跟她提起,說你放心吧,你家爺們兒來電話了,他在外邊挺好的。劉玉蘭每次聽完這句話,心里都很不是滋味的,似乎滿堂都不是自己的爺們兒了。
到了端午節(jié)后,錦赤線才有進一步的官方消息。這條路確實是從合莊經(jīng)過,但與原來合莊人認定的路線有些個偏差,往南平移三百多米,從老哈河邊上跨過去了。這樣跟合莊唯一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是占用溝西的那片樹林子。
消息傳出來后,原來抱有希望的幾戶人家,都非常失望。特別是馬貴成家,連蓋什么樣房子的圖紙都找人畫好了。馬貴成的老婆拿著圖紙坐在當院的杏樹下哭了兩個多小時,最后哭得抽過去了。馬貴成脫下腳上的黃膠鞋,醮上鹽水,在老婆的后背上抽了二十多下,把后背抽得和黑鍋底似的,老婆才醒過來。而在這些戶人家中,只有滿堂家是喜憂參半的。房子雖然沒他家的事了,但他家的墳地,就埋在溝西的那片樹林子里。
老佟家在合莊也是旺族,有三十來戶人家。他們的祖墳本來是在北大地的樹林子里。溝西的這片樹林子埋著的,只是滿貴的爺爺奶奶和他的父母。而這塊墳地,還是他爺爺死后選中的。
在遼西,只要是有兒有女的人家,老人去世后,都是用人往外抬的。而且棺材一經(jīng)離開地面,在沒到達墳地之前,是不準許落地的。所以對于那些墳地離得遠的人家,在請?zhí)Э傅娜藭r,都請兩撥甚至三撥,大伙輪換著抬。實在是太遠了,像當年黑龍鎮(zhèn)上的楊舉人,死在百里之外的縣城,中途需要吃飯休息時,也都用車拉著長條的凳子,把棺材放到凳子上。
滿堂的爺爺是臘月去世的,在出殯的時候,大伙為了抄近路,就抬著他從溝西的地里橫穿過去。剛走進地頭,大拇指粗的繩子突然就斷了,棺材掉到地上。那時這個地方還不是樹林子,是合莊的耕地。滿貴爹看到這種情景,當機立斷,來到生產(chǎn)隊長劉天棟跟前,通的一聲跪下,說劉叔,既然我爹相中這兒了,就成全他吧。
按當時的政策,是不許在耕地里埋墳的。劉天棟也沒含糊,竟然一口答應下來,說這事我做主了,要是上邊追究下來,我兜著。合莊的老少爺們兒基本也都在場,他們?yōu)樾⒆拥男⒌蓝袆又?,也為隊長的仗義而感動著,大伙紛紛表示贊同,說咱們就在這兒舉手表決一下,出了事大伙都有一份。大伙表決后,就在當?shù)赝诹藗€坑,把滿貴爺爺埋在那里了。
事后,滿貴爹想到老爹沒能入祖墳,便對這個臨時的決定心存疑惑了。他特意去了趟老爺廟村,把已經(jīng)還俗的本慧和尚請來,給看了一眼。本慧和尚把羅盤往墳頭上一放,只斜了一眼,就面露驚詫,不停地點頭,說確實是塊風水寶地。滿貴爹就問起怎么個好法,本慧和尚搖頭說,這是天機,不可泄露,說出來也就不靈驗了。
滿貴爹便不敢再追問了,但他又不甘心,就一直圍著墳頭轉(zhuǎn)圈兒,總想看出點名堂來。本慧和尚見他遲遲不肯離開,便提示說,你看著吧,不出五年,你就能知道結(jié)果了。
果然五年之時,滿貴考上大學。當時合莊的人說起滿貴來,都不說是考上大學,而是說中了狀元。滿貴爹雖然對外仍然保守著墳地的秘密,但對于風水寶地一說,卻是深信不疑。在滿貴接到通知的第二天,他就備了香火紙錢,領著兩個兒子去上墳了。當時滿堂也在念書,只不過才上高二。
滿貴考上大學的第二年春天,國家號召栽防風林帶,這片地被確定成林地了。滿貴爹聽到這個消息,又擔心起來。他害怕大伙在那塊地方挖得遍地是坑,把風水給破了,又拎著兩只雞去找本慧和尚,說明自己的擔心,想求個保全之法。
這次本慧和尚沒來現(xiàn)場,他掐指算了算,說凡事自有定數(shù),天意不可違。風水可能是得破壞一些,但這只是暫時的,等以后樹長起來,就會把失散的風水再集回來的。有了這片樹林子,你的后人還可以乘涼。
因為有了這個說法,滿堂沒考上大學,父親卻欣然地接受了。他把這歸結(jié)到天意上,說要是一家子出兩個狀元,那還得了。咱們這種小門小戶的,也擔當不起來。滿堂雖然當時不接受這個說法,吵著要再復習一年,被父親阻止了。為了安撫滿堂的情緒,滿堂畢業(yè)的當年,父親就給他張羅說媳婦。自從和劉玉蘭訂婚后,滿堂也就接受風水這個事實,覺得人的命的確是天注定的。
本來是準備拆房子的,突然改遷墳了。這冰火兩重天的消息傳到劉玉蘭的耳朵里,她急得兩天晚上都沒睡著覺。特別是關于墳地的事,她是無論如何不敢做主。對于這種事,也不只是她,好像所有的女人都做不了主的。
墳地是先人的歸宿,而中國的先人永遠是有兒無女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屬于自己的先人。用那句俗話說,她們是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來的可能性。就算有一天多年的媳婦成了婆,她們也是歸宿到男人的歸宿里。她們天生就沒有選擇權,自然也沒有決定權了。
劉玉蘭想給滿堂打個電話商量一下,可滿堂沒有手機。從離開家,滿堂就像一滴水溶進水里,一絲風融進風中。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卻是夠不到也摸不著。她只好在家里盼著滿堂來電話,可那幾天滿堂卻沒有電話打來。而村長又催著她盡快遷墳,她實在是沒辦法了,才決定給滿貴打電話的。其實從有消息之時,她就想到過滿貴,覺得這種事正理就應該是長子做主的,可她心里還是有所顧忌。春天她的那句話,盡管滿堂沒說什么,但從情緒上可以感覺得到,滿堂不高興好幾天。
撥通滿貴的手機,劉玉蘭把家里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跟滿貴說了,問他怎么辦?滿貴雖然不太信風水這一說,也不認可他考上大學是因為墳地的原因,但他畢竟是從合莊長大的,跟這里所有人一樣,對墳地充滿敬畏之情。他先是不停地嘬著牙花子說,怎么會這樣?這墳地是說遷就遷的嗎?后來感覺到劉玉蘭的情緒,就安慰她說,別著急,我明天就回去,先打聽打聽情況,到時候再商量咋辦。
劉玉蘭打電話時,李秀芹就趴在柜臺邊聽著,對于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聽得明明白白。劉玉蘭剛撂下電話,她便嬉笑著說,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沒福之人跑斷腸啊!看你多有福啊,男人出去給你掙錢,孩子出去給你掙錢,就連死人還在給你掙錢呢。攤上這么大的好事,還不請我吃個喜?
“祖墳都快讓人家扒了,還算好事?”劉玉蘭勉強笑了笑說。
“啥祖墳不祖墳的,人死如燈滅,在哪兒不是個埋??!李秀芹撇著嘴說。
劉玉蘭沒再就這個事往下說,她問多少錢,李秀芹扯過電話來,翻看一眼時間,說四塊二毛錢。劉玉蘭扯出個五塊的遞過去,李秀芹接過來扔到錢匣子里,順手從柜臺里拿出四塊泡泡糖,說沒零錢,給你幾塊糖吧。她把其中的兩塊扔到柜臺上,把另兩塊中的一塊三下五除二地扒開,塞到嘴里,邊嚼邊說,這算吃你喜了。
劉玉蘭沒去拿柜臺上的兩塊糖,她說也給你了,我嚼不了這玩意兒,一嚼就惡心。她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咣的一聲關上屋門??赡苁顷P門的聲音大了些,李秀芹沖著門口小聲地罵道,心里裝著大伯子的,才惡心呢!
五
就在劉玉蘭打電話的第三天晚上,滿堂就知道墳地的信了。李秀芹把高速公路的最新消息告訴滿堂的同時,也把劉玉蘭給滿貴打電話的事順便說了。
對于墳地的事,滿堂所在乎的與滿貴不同,他是信風水一說的。當他聽到該占的地方?jīng)]占,卻把不該占的地方占了,他遭受的打擊是雙重的。他恨死這條破路了,恨不得把確定這條路線的那個人抓過來咬幾口。當他又聽李秀芹說要吃喜時,啪地把電話掛了。李秀芹對著聽筒又喂喂兩聲,這才沒好拉氣地把聽筒扣到話機上,對正在炕上吃飯的丈夫說,這兩口子,一個比一個摳門,一說吃喜就急了,他媽的啥人??!
滿堂被房子和墳地的事折磨大半宿,才算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不斷地安慰自己,盡管房子裝修得不理想,總是比不裝修要好看些,也不算白忙乎一場。而墳地呢,也不光是他一個人的,況且這個墳地就算是風水再好,也沒給他帶來啥切實的利益,自己沒考上大學,兒子連中學都沒考上。他甚至氣憤爺爺偏心眼子,向著大哥,把好處都給他了。他覺得要是因為風水問題受到影響,首先應該是他大哥,而不是他。本來就沒得到什么好處,還怕有什么不好??!滿堂這樣來來回回地想了幾遍,心情也就漸漸地好起來。他覺得娶媳婦就比出殯強,好歹這次還有自己的份,沒讓大哥一個人獨享。
滿堂的心情還沒等平息下來,卻又想起老婆給大哥打電話的事。李秀芹說的時候,他沒太往心里去,甚至還覺得劉玉蘭這次做得對,家有長子,國有大臣,這種事不找老大找誰。況且自己離家這么遠,找也沒法回去。但現(xiàn)在細細地想起來,有點不大對勁。事還沒定下來呢,大哥匆忙地回去干啥?李秀芹在提到這個事時,說家里你就放心吧。有你大哥替你照顧著呢!這話什么意思?滿堂現(xiàn)在回憶起李秀芹當時的語氣,越發(fā)地不放心起來。
好不容易挨到天剛放亮,滿堂輕手躡腳地溜出工棚,去離工地不遠的一個小賣部。雖然還沒開門,但他知道那扇門是可以隨時敲開的。
這個小賣部是工地的老板為方便他們這些民工臨時開的,承包給一個四川女人。這個女人也是個民工,她對工地上的所有民工,都像對待她丈夫一樣熱情,幾乎達到有求必應的程度。
敲開門,滿堂卻有些不知所措。四川女人穿著個吊帶背心和一個大短褲,站在門口問他干啥?滿堂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來這里的目的,只是想打個電話問問家里的情況。至于要打給誰,似乎并沒想過。
其實滿堂能記住的電話號碼,也無非就是那么幾個。李秀芹家昨天打過了,就算是再問,也還是那些內(nèi)容。大哥應該知道家里的最新情況,可是他想了解的,更多的是大哥的情況——他為啥急著回去?回去干啥?這些話問大哥,就好像一個人去買梨,你問買梨的人這梨好吃不好吃一樣,得到的結(jié)果和沒問差不多。
看到滿堂猶豫不決的樣子,老板娘把頭探出門外,掃視一圈,拋給他一個挺曖昧的微笑,扭動著屁股向屋里走去。
“先給我來盒煙吧?!睗M堂的話,把已經(jīng)走進臥室里的老板娘再次拉回來。
老板娘走進柜臺里,拿起盒白紅梅扔到柜臺上。這些人每天都到這里來買煙,誰抽哪個牌子的,她心中都有數(shù)了。她盯著滿堂的眼睛,伸個懶腰,又打個哈欠,帶著滿臉的倦怠問,你就要盒煙啊!
“不,我主要想……打個電話?!睗M堂趕忙向電話機邊上走去。
老板娘也看出滿堂臉上的疲憊和焦躁,她呵呵地笑著說,是不是想老婆了?大哥,我跟你說,想也沒用,遠水解不了近渴!
“沒想她。是打給我兒子?!睗M堂本來是想敷衍四川女人的,卻又不得不變成真的。除了他兒子,他再也找不到別人了。
這是滿堂第一次往大拴手機上打電話。兩個月前,他知道兒子買手機了。他也知道號碼,卻一直沒往那上邊打過。他覺得那個東西不踏實,連個電線也沒有,這邊說話,不單兒子能聽到,好像所有人都能聽到一樣??涩F(xiàn)在這個時間,他兒子應該還在睡夢中,而門市的座機,是在進門的那個地方,他怕兒子聽不到,就算聽到了,兒子還得跑過來接。手機應該就在他的手邊上,兒子接聽起來應該方便些。
電話里傳來一陣歌聲,這首歌滿堂聽過,工地里的幾個小伙子經(jīng)常哼哼。他雖然叫不上名字來,但記住了里邊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光里。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偷偷地哼唱過這句。但還沒等聽到這句,歌聲戛然而止,那邊傳來如夢話般的聲音,問他是誰呀?滿堂趕忙答應,兒子聽出是父親的聲音,好像從夢中醒過來,問他有事嗎?滿堂的臉上又呈現(xiàn)出剛進門時面對老板娘的神情,遲疑一下,說沒事,我就是想問問,你大爺這兩天忙啥呢?大拴如釋重負地長出口氣,說他出門了。滿堂便追問,他去哪兒了?大拴說不知道。滿堂又問他回來了嗎?大拴說,沒有。之后又補充道,我昨天晚上九點從他家出來時,沒回來呢。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滿堂呆愣在那里,過了半天,他突然反客為主,問大拴有事嗎?那語氣像是這個電話是大拴打給他的,而他又是剛接起來。大拴遲疑一下,說沒事,是你打的電話。滿堂急急忙忙地說我也沒事,便掛斷了。
算完煙錢和電話費,老板娘疑惑地望著滿堂,說你起個大早,就為打這么個電話?滿堂點點頭。老板娘仍然覺得這是個借口,便單刀直入地說,離開飯還有兩個來小時呢,要不,你在這兒睡個回籠覺唄!
這次,滿堂沒再推辭,徑直地向里屋走去。老板娘隨后關上房門。
當天上午十點多,大拴的手機再響起來。來電顯示,是他父親早上打過的電話。他接起來,剛叫了聲爸,一個男人說,我不是你爸,你爸從架子上掉下來了,在醫(yī)院呢。你們家里趕緊過來個人吧!
六
大拴掛斷那個陌生男人的電話,就直接撥通滿貴的手機。他哭嘰嘰地說,大爺,你在哪兒?我爸摔著了。
電話里,傳來的是汽車剎車的聲音。
滿貴正開車行駛在回縣城的路上。他來黑龍鎮(zhèn),并不是為遷墳地的事特意回來的。他是來考察這里建材市場的前景,準備在這里設立個經(jīng)銷處。這是他在今年春天聽到高速公路經(jīng)過這里的消息后產(chǎn)生的想法,也是在幾天前就計劃好的行程。所以昨天劉玉蘭給他打電話時,他才跟劉玉蘭提到回去一趟的話。
辦完計劃之中的事,滿貴打電話找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同學核實墳地的消息。這個同學跟他七年多沒見過面,聽說他回來了,十分熱情,又約了幾個同學,強死巴活地留他喝酒。滿貴喝多了,沒法開車,就被安排住到鎮(zhèn)政府的招待所里。今天早上,他本來是想回家看看,但一想到回合莊的路,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是兩個月前買車的,領證還不到一個月,屬于新手上路時期。那條路根本就不是他這個司機和他這臺寶馬車能走的。他從開車以來,嚴格地遵守著交通規(guī)則中關于開車不許打電話的規(guī)定。聽到電話鈴聲,只是看一眼來電顯示,按一下接聽鍵。等他在路邊停好車,才把手機拿起來。因為沒聽到大拴剛才的話,他仍然以他特有的慢條斯理的語氣問道,喂,大拴,有事嗎?
早上給大拴打電話的人只說滿堂摔著了,并沒說摔成啥樣子。這就增加了大拴的擔心和恐懼。在給滿貴打電話時,大拴就是強忍著沒哭出來。經(jīng)過這兩分多鐘的等待,終于控制不住了。他聽到滿貴的問話和語氣,邊哭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沒事,是我爸出事了。他的語氣生硬,里邊好像還透著一絲不耐煩的成分。
“哭啥?快說,怎么回事。”滿貴的語氣也變得緊張和生硬,大聲地呵斥著。
大拴的哭聲被嚇得立即終止。對于這個大爺,大拴倒是不怎么懼怕。滿貴無論是對誰,總是和和氣氣的,身上沒有嚇人的地方。但對于這個老板,大拴還是有些敬畏的?!俺灾思易於?,花人家的手軟”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大拴把那個陌生人打電話的事說完之后,又把早上滿堂打電話的事也說了。
滿貴是學建筑的,對工地上的事了解。他沉思一會兒,說他們開工沒多久,樓房應該不高,沒多大事。聽到大拴那邊還在抽抽搭搭地哭,他又說,我再有四十多分鐘到家,你準備一下,我們一起去看看。
滿貴和大拴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下午的三點多了。滿堂早就從手術室出來,躺在病床上。情況正如滿貴所預料的那樣,滿堂只是把右側(cè)的胳膊摔斷了,右腳的踝關節(jié)有些扭傷。滿貴他們進屋時,滿堂的麻藥還沒過勁兒,正在睡著。滿堂身邊坐著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民工,把頭趴在床沿上,也睡著了。兩個人還一唱一和地打著呼嚕。
滿貴來到陪護的那個民工跟前,用手輕輕地扒拉他兩下,民工一個激靈站起來,他倒是沒忘記他的職責,先抬頭看一眼掛在床頭上的點滴瓶子,發(fā)現(xiàn)藥液馬上就沒了,便跑到床頭按下墻上的按鈕,喇叭里傳來護士的聲音,問他有啥事?他告訴人家換藥后,這才轉(zhuǎn)過身來不好意思地問,你們倆是老佟的家人吧?滿貴點點頭。民工又指著滿堂說,沒多大事,你看這不是胳膊腿腳都在嘛。滿貴又點點頭。民工上下打量滿貴幾眼,說你是他弟弟吧?滿貴說我是他哥。民工笑了笑說,那你長得可夠面嫩的。民工看著滿貴手里的車鑰匙又說,你這么有錢,咋還讓你弟弟出來受這個洋罪!滿貴勉強笑了笑,說讓你跟著受累了。民工又問大拴是滿堂的啥人?滿貴告訴他。民工盯著大拴手里的手機,笑著說,兒子也比他老子有出息?。?/p>
護士進屋換藥,民工指著滿貴對護士說,這是病人家屬,以后有啥事,就跟他們說吧。一會兒我得回工地,要不我那個活,就讓別人搶去了。滿貴皺著眉頭等護士換完藥,扯了扯那個民工的袖子,說這兒讓大拴看著就行,咱們倆出去抽顆煙吧。
他們走后不大一會兒,滿堂的點滴就不滴了。大拴按照那個民工的樣子,叫過一次護士。護士來看了看,說是鼓包了,需要重扎。滿堂是在護士給他扎第二針時醒的,見兒子在身邊站著,先是驚詫,之后表現(xiàn)得非常激動,問他是怎么知道信的?怎么來的?當他知道滿貴也來了,便問滿貴干啥去了?大拴說,和護理你的那個民工一起走的。滿堂便不再吱聲,又閉上眼睛。但大拴看得出來,父親的眼皮一跳一跳的,沒再睡著。
滿貴把那個民工叫出去,是想了解一下滿堂摔著的經(jīng)過,想去找工地的老板,為弟弟討個說法。那個民工開始支支吾吾的,什么都不肯說。滿貴便把他拉進醫(yī)院附近的一家小吃部,要了四個炒菜,請他喝酒。這招還真管用,一杯酒下去,民工把凡是知道的,或者是聽說的,都一股腦地倒出來。
其實滿堂摔著的過程很簡單。他負責給一個大工供水泥,打今天早晨上到架子上,總是魂不守舍。那個大工在滿堂愣神時,招呼他一句,他慌亂中從架子上掉下來了。因為當時滿堂摔昏過去了,又沒人知道他家人的電話,于是就有人提供線索,說滿堂前天還在小賣部給家里打過電話。包工頭就到小賣部來查通話記錄,四川女人聽說滿堂摔著了,也挺著急,就幫著查。她查到的,不是前天的,而是今天早晨的,包工頭就順著那個號碼,把電話打給大拴了。
跟大拴通完話,包工頭順便查一下滿堂打電話的時間。這下便看出名堂來。他回到工地問滿堂同屋的人,滿堂早上是啥時候回來的?工友們說是吃飯前。包工頭便猜到這期間兩個多小時滿堂在干什么。他說滿堂這是在床上累得腿軟了,筋短了,骨散了,這才掉下來的。這種情況,工地不負責賠償,醫(yī)藥費應該從滿堂的工資中扣除。
最讓滿貴生氣的,不是包工頭的看法,而是滿堂跟四川女人的事。滿貴的看法也和那個包工頭差不多,有點想當然的成分。他認為滿堂起早去找女人,其他的事情可想而知。撇家舍業(yè)地出來干活,累死累活地掙那么幾個錢,不好好珍惜,都用在這種事上,真是夠沒心的。滿貴聽后再也沒心情喝酒了,要了兩盤餃子便匆匆地趕回來。進屋后把餃子遞給大拴,說餓了吧,趕緊吃。大拴問滿貴吃了嗎?滿貴說吃了,和那個民工一起吃的。大拴拎著餃子來到床頭,他對滿堂說,爸,你吃中午飯了嗎?滿堂只好睜開眼睛,說你吃吧,我還不餓。滿貴看滿堂醒著,便沉著臉子說,那是二斤餃子呢,你們倆吃也夠了。
滿堂把臉往邊上扭了扭,又閉上眼睛。
滿堂對滿貴的怨氣,自然是來自他回合莊的事。早上他從小賣部出來,是帶著無限快感的。這種愉悅不僅是來自身體,還來自心理,是對劉玉蘭報復后的那種滿足。他在心里一遍遍地罵著,你不是想著別人嗎?我也想著別人了。你們不是在家里偷著私會嗎?我在這兒也沒閑著。
可上到架子之后,滿堂便開始有些后悔自己的行為。特別是心疼付出的那一百塊錢。舒服那么一會兒,今天就得白干一天,覺得有些不值得。滿堂越想越覺得懊惱,越想越覺得沮喪,隨之而來的是委屈、羞愧、茫然、失落等種種感覺。他把這一切的責任,都歸到劉玉蘭和滿貴身上。現(xiàn)在他又把自己摔著這筆賬也記到滿貴身上。在他的內(nèi)心里,恨透這個曾經(jīng)讓他敬仰和驕傲過的大哥,真是連瞅他一眼的心情都沒有。
屋子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大拴看看滿貴,又看看滿堂,覺得他們都有些不正常。但他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他拿著餃子站在那兒,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滿貴只在屋里停留不到兩分鐘就出去了,來到樓下的車上,點燃一支煙,趴在車窗口處急切地抽著。他對滿堂的行為十分氣憤,如果不是大拴在跟前,他真想大罵滿堂一頓,甚至是抽他一個嘴巴。但氣憤歸氣憤,更多的還是心疼,他不能眼看著弟弟出來這幾個月白干,更不能眼看著他被人家欺負。滿貴開始翻看手機上的電話,他要在這里找一個能為滿堂說話的人。
這個小城市,雖然現(xiàn)在隸屬內(nèi)蒙古管轄,卻是由遼寧劃歸過去的。也就是說,無論是地理上還是風土人情上,離遼寧應該更近一些。滿貴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來過這里,在這里也有一些商界朋友。他撥通當?shù)刈畲蟮囊患医ú慕?jīng)銷企業(yè)老總的電話。此人姓費,在這個小城中,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據(jù)說是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兩人寒暄幾句,滿貴便切入正題,把滿堂被摔著的情況跟費總說了。費總說他與滿堂打工的那家建筑公司的尹老板有多年的合作關系,尹老板今年所用的建材,都是從他那里賒去的。他問滿貴有啥要求,盡管說。滿貴說沒要求,只是希望在處理時,別難為他弟弟就行。費總便把此事大包大攬下來,說他們不敢難為咱弟弟。他要處理不好這件事,我就借著這個由頭跟他翻臉要錢。
雖然事情算是順利解決,但滿貴覺得他的臉上已經(jīng)被揭下一張皮來。他又接著給大拴撥了個電話,讓大拴在這兒護理著,他回去了。有事再給他打電話。此時,他和滿堂的感覺一樣,也是連多瞅?qū)Ψ揭谎鄣男那槎紱]有。
滿堂是在滿貴離開病房后睜開眼睛的。他對大拴說,快給我拿餃子來,都餓死我了。大拴把餃子給他放在床邊上,他也沒用筷子,而是用右手抓著,一個接一個地往嘴填。他的眼睛盯著門口,神情慌張,有點像偷嘴吃的樣子。滿堂只吃十幾個餃子,就說不要了,讓大拴把餃子拿下去,他還是閉著眼睛躺著。在大拴接完滿貴的電話后,得知滿貴已經(jīng)回去,他又讓大拴把餃子拿上來,這次他把一斤餃子全部消滅掉。
七
那個四川女人是在當天晚上八點多出現(xiàn)在滿堂病房的,拿來兩箱子牛奶,一方便袋水果,還有一條紅梅煙。她的到來,顯然出乎滿堂的意料,也把他嚇了一跳。當時大拴正用熱水給父親洗他那腫得像豬肘子似的腳踝。滿堂紅著臉跟那個女人打過招呼,便不再洗腳,讓大拴去把水倒掉。大拴離開病房后,滿堂沉下臉子小聲地問,你來干啥?
“看看你唄!”四川女人指了指堆在床頭柜上的東西說,這些都是給你拿的,一百多塊錢呢!
滿堂隨著四川女人的手指,認真地看一眼。
四川女人把手收回來,兩只手不停地搓捏著,和洗手差不多,用略帶愧疚的語氣說,我可啥都沒跟別人說,以后有事,可不能怪我,咱們算是兩清了。
滿堂聽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女人所說的“以后有事”指的是什么,因為他還不知道包工頭對他摔著的事所下的結(jié)論。所以,也沒當回事,點了點頭,算是默許她的要求。滿堂甚至心里還有點兒欣慰。如果把他跟這個女人之間的關系看成一次交易,這次他是賺著了。
四川女人看到大拴回來,便問滿堂還疼不疼?吃飯沒有?兩個人閑扯幾句,四川女人說她得回去了,小賣部還鎖著門呢。滿堂讓大拴去送送。走出門口,四川女人回過頭來對大拴說,工地上忙,別人出不來,她是代表所有工友過來看看。
第二個來病房看望滿堂的是公司的尹老板。他是在滿堂住院后的第三天早上來的。他的到來不只是讓滿堂有些受寵若驚,更是有些心驚膽戰(zhàn)。在滿堂來到工地這段時間,只見過老板兩面,還都是遠遠地看著。他這個級別的民工,想跟老板說上一句話,那真比皇宮里的妃子見皇帝一面都難。滿堂突然想到四川女人說的話來,看來自己的事好像是鬧大發(fā)了,把老板都驚動了,難怪她換個名義把錢給送回來呢。
尹老板捧著一大束鮮花走在前邊,工地的包工頭拎著一個裝著各式各樣水果的拼籃跟在后邊。尹老板親自把鮮花送到滿堂手里,說老弟,讓你受委屈了。你早說是費總的表弟,我也不能讓你去干那種活!
滿堂聽得更是莫名其妙,只是機械地點著頭,嘴里不停地重復著感謝的話。他不知道誰是費總。他在滿腦子搜尋著他叫表哥的人中有誰姓費。他把自己這邊的表哥翻了個遍,又去翻劉玉蘭家那邊的表哥,也沒找到任何線索,臉上流露出很茫然的神情。
大拴倒是挺機靈的,趕忙過來把父親抱在右手里的花接過去,沖著尹老板點點頭說,我費大爺經(jīng)管著那么大的公司,每天那么忙,我爸不愿意給他添麻煩,所以壓根沒跟他說起過在這兒干活的事。是我來到這兒后,給他打了個電話。大拴說得十分從容鎮(zhèn)定。似乎為了證明什么,他又接著說,我還想去看看我費大爺?shù)难摬『昧藳]有。
“好多了,你不用惦記著。在這兒好好地伺候你爸就行?!币倢Υ笏┖孟裢ο矚g的,走過來,很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
工地的小包工頭從打進屋那時起,就在床邊垂手站立著。尹總說話時,他不時地點著頭,并忙里偷閑地打量著滿堂,好像面對著一個非常陌生的人。
臨走前,尹總又到床前跟滿堂再次握手,讓他安心地養(yǎng)傷,別急著出院,有啥困難,盡管吱聲。他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大拴,說以后有事別給費總添麻煩了,直接找我就行。你就在這陪護吧,你的工錢,我給你掏。
大拴把尹總和包工頭送到樓下,又到附近小商店買了幾包衛(wèi)生紙。他進屋后,滿堂急著問,咱們家哪兒來這么個姓費的親戚?大拴笑了笑說,不是親戚,是我大爺?shù)囊粋€朋友。我見過這個人,走道佝僂著個腰。滿堂聽說是滿貴找的人,便沒再吱聲,倚著床頭,瞇上眼睛。
八
遷墳的事是在滿堂住院后的第十天提到議程上的。村民組長去鄉(xiāng)里談那片小樹林賠償?shù)念^天下午,找到劉玉蘭,問她家誰去。劉玉蘭說她做不了主,便又去小賣部給滿貴打電話。滿貴沒提滿堂摔著的事,怕劉玉蘭著急擔心。滿貴說我都打聽好了,這種事上邊有政策,也沒有更改和商量的余地,你就去把字簽了吧。等我跟滿堂商量一下,再確定遷墳的日期。
滿貴去醫(yī)院看望滿堂那次,本來就想順便商量遷墳的事,沒想到被滿堂找女人的事給攪了。雖然他至今還對那件事耿耿于懷,不樂意搭理弟弟,但他辦事還是有理智有分寸的。他知道墳地里埋著的爺爺和父親,不僅僅是他的,還有滿堂的一份。遷墳也不是他一個人能做主的事。他把電話打到大拴的手機上,讓滿堂接電話。
盡管見面時哥倆顯得別別扭扭,但換成這種交流方式,彼此便隨和多了。滿貴先問滿堂胳膊還疼嗎?滿堂說已經(jīng)不怎么疼了。滿貴又問腳還腫嗎?滿堂說也不怎么腫了。滿貴又問幾句生活起居方面的問題,滿堂也都做了回答。滿貴才把高速公路占用墳地的事說了。滿堂說這個我也早就知道。滿貴問劉玉蘭給你打電話了?滿堂說沒有,她從來不給我打電話,是我往李秀芹家打電話時聽說的。滿貴就遷墳的時間征求滿堂的意見。滿堂說我現(xiàn)在也回不去,就算回去也干不了啥,你看著辦吧??墒窃谡f到遷往哪個地方時,哥倆的意見產(chǎn)生了分歧。
滿貴認為既然那個地方是爺爺選定的,父親也認為那里好,就還埋在原墳地附近合適。小樹林沒了,就往北移點,埋到曹子海家的大樹林子里去,反正都是那片地,差尺不差丈的。而滿堂則不同意,說當年那是趕不開了,是不得以才埋到那里的?,F(xiàn)在既然是遷墳,就還得遷到祖墳那里合適。要不然別人看到咱們的祖墳,還以為咱們家后繼無人呢!
滿貴主張在原地不動,是出于對爺爺和爹的尊重,并沒多想。而滿堂要求遷往祖墳,卻有著自己的盤算。他認為這個墳地沒給他帶來過任何好處。他要借著這個機會,改變屬于他的風水。他所以理直氣壯地提出來,并且理直氣壯地堅持著,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按照這里的風俗,凡是沒有兒子的人,死后是不允許入住祖墳的。滿貴只生小娜這么個女兒,因此他也就失去以后入祖墳的資格。也就是說,除非他現(xiàn)在再生個兒子,否則,這個墳地以后跟他就沒有關系了。而滿堂則因為有了大拴,將成為佟氏家族的傳承人。這個墳地是他將來要去的地方。他覺得必須對自己的未來負責,也只有他可以對這個事情負責。
滿貴從滿堂的話里聽出這層意思,沉默一會兒,便不再堅持,說那就按你說的辦吧?,F(xiàn)在樹還沒放,離開工估計還有段時間。等你好點,你回去處理吧。反正上邊也給了費用和賠償,這個錢也歸你了。
哥倆又回到很尷尬的境地,老半天沒人吱聲。最后還是滿貴打破僵局,讓滿堂遷墳時,給他個信,他回來看看。滿堂答應著,本來是打算就費老板的事謝謝滿貴的,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來。
放下電話,滿堂對大拴說,你去問問大夫,我啥時候能出院?大拴說你忙著出院干啥?在這兒住著挺好的,不用干活,工資照樣開。滿堂說我這不得回去給你爺爺遷墳去嗎?你大爺不管了。大拴也半頭半尾地聽到電話的內(nèi)容,他用略帶不滿的口氣說,你就按我大爺說的不就得了?滿堂瞪兒子一眼,說小孩子家的,知道個屁。他死了,在城里買塊公墓可以安身;我死了,不得埋在合莊!我不得選個合適的地方?
大夫來查房時,滿堂幾乎每天都問出院的事。大夫看他出院心切,也就勉強同意了。滿堂讓大拴給尹老板打個電話,把他要出院的意思表達出來。尹老板讓他們再養(yǎng)幾天,等好利索再說。大拴說在這兒住著費用挺大的,不如回去養(yǎng)著。反正也不用打針,只是換換藥,鎮(zhèn)上的醫(yī)院也能換,取鋼板得等半年之后呢。尹老板看他們說得挺真誠的,也就同意了。
大拴在去尹老板那里之前,給主治大夫買了條玉溪煙送過去,把他父親以后應該用的藥和可能用到的藥全部開出來,拎回來差不多一提包。滿堂見兒子這事辦得地道、周全,也就不再去叮囑什么,完全放心地交由兒子去辦理。
尹老板似乎是早有準備,主動地把滿堂全部的工資再加上住院期間的工資,護理費,誤工費以及精神損失費等一次性地兌現(xiàn),還把滿堂半年后取鋼板的手術費也給提前支付了。大拴共拿回來兩萬八千多塊。除去滿堂應得的一萬二千多塊錢的工資,滿堂摔這么一下,竟然多得一萬六千多塊,等于他在工地上干到年底。
看著這么大的一筆錢,滿堂自然是高興了。他不停地夸獎尹老板仁義,夠意思。大拴聽后憤憤地說,要不是我大爺找人,他才不會對你這么夠意思呢。你知道過后我大爺?shù)么钊思叶啻蟮慕磺??以后那個費老板去我大爺那里提貨,肯定得打折了。盡管兒子的口氣讓滿堂聽起來覺得有些不舒服,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他點著頭說,那是、那是,待會兒打電話跟你大爺匯報一下,也替我謝謝他。
滿堂在大拴的陪護下回到合莊,西溝小樹林子里的樹已經(jīng)基本都放走,露著滿地白花花的樹疙瘩,只剩下分給他家的九棵樹,還圍繞在他爺爺和他爹的墳前。附近地面上已經(jīng)用白灰撒出高速公路所占的范圍,路基的兩邊,也都埋上水泥做的標志。
劉玉蘭正坐在當院的杏樹下犯愁。昨天她又給滿貴打了電話,問他怎么辦。滿貴說他在外地開訂貨會,得過幾天才能回來。從態(tài)度上,劉玉蘭明顯地感覺出大哥對遷墳這件事很冷淡??吹絼e人家都在放樹,她正急得不行,想再給滿貴打電話,讓大拴回來呢。
突然看到滿堂父子一起出現(xiàn)在門口,劉玉蘭先是一愣,以為自己看花眼了。聽到大拴喊她,才完全緩過神來。等看到滿堂胳膊上打著石膏,用繃帶挎在脖子上,她大叫著撲過來,可剛到跟前,滿堂卻從她身邊繞過去了,像繞過一個電線桿子一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九
從打回到家里,滿堂就把劉玉蘭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了。他把挨摔的原因,全部歸罪到老婆的身上。當著兒子的面,還算勉強過得去,劉玉蘭問啥,他就答啥。像小學生一樣,不跑題,也不借題發(fā)揮。兒子不在跟前,他便像個木雕泥像似的,不管你咋問,就是一言不發(fā)。
劉玉蘭挺心疼滿堂的,她認為人身體不舒服,心就焦,脾氣自然不好。所以,不管滿堂怎么刁難她,都是笑臉相迎??伤绞沁@樣,滿堂對她的氣就越大。他越發(fā)地認定劉玉蘭是做過虧心事,這是心虛的表現(xiàn)。不然,她為啥這樣低三下四的?為了躲著老婆,也為少聽點關于她的風聲,滿堂白天很少待在家里,要么坐在東頭小賣部門前,要么滿街上地閑繞。
到了晚上,滿堂雖然跟劉玉蘭住在一個屋里,但他睡炕頭,劉玉蘭睡炕梢。兩個人當中有一段差不多兩米的距離。滿堂是個傷了筋骨的人,必須這樣做。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指的不單單是一百天后才能好,也指的是在這一百天內(nèi),凡事都得在意。特別是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是萬萬不能做的。
關于這點,劉玉蘭也懂。她知道男人的精液是什么。按照老輩子的說法,十滴血凝成一滴髓,十滴髓凝成一滴精。滿堂剛做完手術,本來血氣就不足,哪還有再浪費的份兒。因此她在鋪行李時,自然離得很遠。她怕挨得近了,滿堂克制不住。
劉玉蘭的做法正切合滿堂的意愿。滿堂不但很在意他的傷,更主要的是他還沒從那次出軌的感覺中走出來,還沉浸在興奮中。那是報復的興奮,也是四川女人帶給他身體的興奮。他每天晚上睡著之前,都回味一番,那感覺是這些年未曾有過的,甚至是他新婚之夜都未曾有過的。
從回來后,滿堂對李秀芹家顯得非常親近。畢竟多次打電話麻煩過人家,畢竟人家把關于家里的一些重要信息傳遞給了自己。在外出的這一段時間里,滿堂的認識有了明顯的提高,知道信息雖然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是真實存在的,是有價值的,是可以用來換錢的。他們工地邊上就有一家中介所,人家每天就在門前的小黑板上寫出招工、租房等內(nèi)容,就能換來收入。這如果不是他親眼看到,就算別人跟他說破大天,他也不會相信。因此在回來的第二天,他去買煙時,要一盒五塊錢的煙,卻拿出兩張十塊的錢扔到柜臺上。李秀芹拿起其中的一張來,要去給他找錢。滿堂把另一張往前推了推,說剩下的請你吃雪糕了。李秀芹愣了一下,見滿堂已經(jīng)把錢推到自己的跟前,也沒客氣,趕忙把錢抓過來,直接扔到錢匣子里并感嘆道,在到外邊真是長出息啊!滿堂很鄭重地說,算是信息費吧。
滿堂的這句話,讓李秀芹不得不更加刮目相看了。全村子在外邊干活的男人,幾乎都往這里打電話,讓她捎信,她早就有些不耐煩,早就想收他們跑腿費,但一直沒找到能說得出口的理由,這次終于找到了。她有些激動,上去一把把滿堂手里的煙搶過來,放到柜臺里。就在滿堂愣神的空兒,拿起一包硬盒的人民大會堂遞過去,說兄弟,抽這個,都說這個好,是給中央干部抽的。滿堂擺手示意不要,李秀芹三下五除二地把外包裝打開,把煙扔到柜臺上。那種破釜沉舟的架勢所表達的是:這煙已經(jīng)打開,不能再賣,你抽也得抽,不抽也得抽。
滿堂抬起手,并沒去拿煙,而是把兜里的那沓錢掏出來,又扯出十元,遞了過去。李秀芹擺手不接,說你就當是嫂子送你抽的又咋的?滿堂把錢扔到柜臺上,拍了拍胸脯說,嫂子,你別看我在家待著,我是帶著工資在家待著的。我玩一天,跟在工地上干活掙的一邊多。
沒出兩天,滿堂的壯舉經(jīng)過李秀芹的傳播,已經(jīng)變得家喻戶曉。聽到的人,都從李秀芹的話里咂摸出一些味道來——那就是以后不再會為別人免費傳話了,是要收信息費的?;蛘哒f,想要傳話的人,你們要向滿堂學習。
那些需要傳話的人,都在背地里罵滿堂,說他是老家雀腚里插撣子,硬充大尾巴鳥。但見到滿堂,還不得不佩服人家。能拿著工資在家待著的,畢竟是合莊的第一份。在他們的眼中,這是相當于國家的退休干部。
遷墳的日子確定后,滿堂讓大軍給滿貴打過電話,滿貴說他正在北京開訂貨會,暫時回不來。滿堂并沒有因為滿貴有事而改變時間。他甚至因為滿貴不能回來而更加興奮。他沖著兒子揮著那只好手說,不等他了。這個日子是我從農(nóng)家歷上查過的。除了明天,這個月就沒有好日子了。
從兒子的口中,劉玉蘭得知滿堂哥倆為此事而爭論過。盡管她覺得這事應該是滿堂的不對,卻沒敢說啥。她倒是沒像滿堂想得那么多,也沒想到改變風水。只是覺得墳地的事,不是女人家應該管的。自己管不了,還惹人家不高興,有點不值得,也就沒對這件事表達任何態(tài)度。
遷墳的過程很簡單,基本是在滿堂的指揮下,大拴一個人完成的。
滿堂先找曹木匠用楊木板子釘了兩個和豬食槽子大小的盒子,這是給他爺爺奶奶準備的。他的父母都是火葬,都有骨灰盒,不用這種東西。他們先到老墳地,在他太爺墳頭的正下方,挖出兩個坑子來。遷墳正日子那天,劉玉蘭問滿堂是不得準備點紙錢供品,滿堂瞪她一眼說,這不年不節(jié)的,準備那東西干啥?劉玉蘭沒敢多言,只給他們帶了四個蘋果,是準備丈夫和兒子口渴時吃的。
整個遷墳過程中,滿堂只是在大拴刨開他父母墳之前,沖著墳頭說,爹、娘,別害怕,我們是來給你搬家的,咱們?nèi)プ鎵災沁呑×?。在把他爹娘的骨灰盒搬到驢車上之后,滿堂又來到他爺爺奶奶的墳前,沖著墳頭說,爺爺,你當年相中的這疙瘩地方,又有人看上了,要建高速公路,咱們小老百姓,胳膊也擰不過大腿,你只好挪挪了。除了滿堂說的這一瞬間,讓人感覺到他們是在遷墳,其他的時候,跟平常挖兩個樹疙瘩沒啥區(qū)別。新埋的兩個墳包,也只有鍋底那么大。大拴要拉點土再擴大一下,滿堂搖了搖頭說,等明年清明時再說吧。
十
滿貴是在通往合莊的那條路修好后回來的。滿堂兩口子和滿貴打過招呼,劉玉蘭便湊到那臺寶馬車前,把頭探進車窗看了一眼,問滿貴這是啥時候買的?滿貴還沒來得及回答,這時又有幾個鄰居湊過來打招呼,他匆忙地跟鄰居說話去了。
“大哥上次回來沒開車嗎?”滿堂也湊過去小聲地問。
“大哥去年臘月回來上墳,你不是在家嗎?”劉玉蘭一臉迷茫地反問。
雖然滿堂對劉玉蘭剛才那種羨慕的眼神有些來氣,但讓他原來的氣消了??磥硭清e怪老婆,也錯怪大哥了。與此同時,滿堂不由得恨起李秀芹來,他把對劉玉蘭和滿貴的怨恨以及自己挨摔的這筆賬,一下子轉(zhuǎn)移到李秀芹的身上,并為前些天所付的信息費而心疼。他在心里暗暗地罵道,去他媽的,你那個小賣部,從此別想再掙老子一分錢了。
滿堂背在身上兩個來月的包袱一下子卸下去,感覺到像是春天脫去棉衣服似的,渾身上下一陣輕松。他對滿貴和劉玉蘭也陡然熱情起來。趁著滿貴去房后上廁所,他給孩子老婆分配任務:讓大軍去街里買酒買肉,讓劉玉蘭把那只大公雞殺了。劉玉蘭有點舍不得,說還想留著踩蛋抱小雞,還是殺只老母雞吧。滿堂拍著她的肩膀問,老母雞能給大哥這樣的人物吃嗎?
陪著滿貴去看過新遷的墳,滿堂又領著他到家里的幾片莊稼地頭看了看。滿貴見莊稼長得比別人家的還好,由衷地夸贊劉玉蘭能干,并語重心長地囑咐滿堂,說你攤上這么個好媳婦,家里外頭都能給你料理得井井有條,還有啥不知足的。
這話要是擱在以前說,滿堂又會有想法。但今天他聽著十分舒坦,不停地點著頭,說大哥,你放心,我知道以后怎么對她。
在中午喝酒時,滿貴開始不喝,說下午還得開車。滿堂頗為傷感地說,下午你還走??!打咱娘沒了,你就沒在家住過,住一宿又能咋的!滿貴還在猶豫,滿堂便招呼兒子,說給你大娘打個電話,告訴她,你大爺今天不回去,在家住了。他把滿貴跟前的杯子搶過來,倒上酒,還沖劉玉蘭使個眼色,讓她也上前挽留。劉玉蘭也跟著勸幾句,滿貴端起酒杯,就算是答應了。
大拴回來一個多月了,幾次打電話要回去,滿貴都沒同意,叫他幫著在家里把活干利索再說。家里近來也沒啥活要干的,他早就在家等得不耐煩,也不習慣家里的伙食。在喝酒的時候,他張羅著明天跟滿貴一起走。滿貴放下酒杯說,你不用回去了。
當時滿堂一家三口都愣住了。特別是大拴,張了半天嘴,聶嚅地問,大爺,我哪兒做得不對了?
“我沒說你做得不對!”滿貴笑呵呵地回答。
“那你這是怪我了!”滿堂插話。
滿貴仍然微笑著搖頭,說也沒怪你,怪你干啥?不讓大拴去,我是另有安排。
看到滿堂一家全都瞪大眼睛盯著他,在等著他的安排,滿貴這才把他要在黑龍鎮(zhèn)建個經(jīng)銷處的打算說出來。他認為高速公路建成后,不出兩年,黑龍鎮(zhèn)就能發(fā)展成設平縣的第二個縣城,建筑材料前景非常樂觀,必須提前把市場搶占住。滿貴還讓滿堂也別出去干活了,撇家舍業(yè)的不容易,和大拴一起經(jīng)營這個門市吧。
滿堂當然高興,如同當初聽到高速公路的事一樣。他搓著手,點著頭,嘎巴著嘴,半天卻沒說出來一個字。他有些不好意思,便把跟前的杯子端起來,本來是想跟滿貴碰一杯,但還沒等滿貴伸手端杯,他有些等不急了,沖著滿貴晃了一下,自己喝了一大口,便把杯子落下。他臉上的笑容猶如一塊石頭投入到水中,以嘴角為中心,向四周一圈圈地擴散著,而且大圈套著小圈,層層疊疊的。直到大拴問滿貴,大爺,我們爺倆誰聽誰的?滿堂的笑容才最后消失。
“你爸聽你的!”滿貴很堅定地回答,并側(cè)過頭來,換成商量的口氣問滿堂,你看這樣行吧?
“行,我們爺倆還有啥不行的。他年輕,跑跑顛顛;我不樂意動彈,給他看家望門?!睗M堂耷拉著臉子,眼睛盯著兒子的臉,把大拴瞅得低下頭去。
酒桌上的氣氛漸漸地熱烈起來。大拴左一杯敬大爺,右一杯敬父親,有點左右逢源的感覺。但畢竟是小馬拉車沒長勁,沒等別人喝好,他就把自己放倒了。
劉玉蘭把桌子收拾利索,已經(jīng)到了每天開始做晚飯的時候。看著東屋炕上并排躺著的三個男人,上炕給他們每人扯了個被子,放到身邊,以備后半夜冷了蓋,她則去了西屋,也睡下了。
滿貴本來是打算過一兩個月后再從黑龍鎮(zhèn)上找房子的。當他看到滿堂爺倆急不可待的樣子,便在第二天上午,拉起他們?nèi)ソ掷?。他想既然是已?jīng)確定下來的事,也就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
十一
黑龍鎮(zhèn)就一條街道,東西方向,大約有一公里那么長。街道兩邊,是沒經(jīng)過規(guī)劃的房屋,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都有。高的是四層小樓,矮的還是那種磚瓦結(jié)構民房。這里的商鋪也不分區(qū)域,不分品種,賣鞋的隔壁就是賣熟食的,賣糧食的對過就是賣農(nóng)藥的。反正有一家生意倒閉,房子空出來,就會有一家生意誕生,把房子占用上。
滿貴一行從東頭開始看房子。凡是門上貼著大紅紙上邊寫著出租的,他們都停下車來看一眼。連續(xù)地看了四家,滿貴都沒相中,不是嫌人家的屋子小,就是嫌人家的房子破,要么就是嫌人家的位置不好。有兩家他們根本就沒進屋,其他的兩家,雖然進屋瞅一眼,連價格都沒問。滿堂說怎么也得問問價格,滿貴說這種房子,白給使也不要,問價有啥用?
等走到街中間時,滿貴終于相中一處房子。這是四間二層的小樓,其中東邊的兩間,已經(jīng)被一個賣飼料的占用。滿堂把車停到門前,回頭對滿堂父子說,就租這個了。
房東是原來供銷社的主任,這塊地盤就是原來黑龍鎮(zhèn)的老供銷社。改革開放初期,他是以承包的方式占有的,后來轉(zhuǎn)制時,他又買下來,變成他的私人財產(chǎn)。這個房子是去年春天翻蓋的,因為面積大,房租相對偏高,一直沒租出去,白白地放大半年。賣飼料的那間,是今年春天才租出去的。
滿貴一行三人樓上樓下看過房子,便開始問起房租,房東說每間一萬,滿貴點點頭,說房價就按你說的,我不跟你還價,但我有個條件,必須是連續(xù)租給我五年,我上打租,每年的今天你來收下年的房費。
房東當然高興了。他要的這個價格,包括著討價的余地呢!賣飼料的兩間房子,他也是這么開的價,經(jīng)過幾次商討,最后是以每間九千的價格租出去的,而且他們只租一年。明年租與不租,視今年的效益而定。
滿貴和大拴在屋子里跟房東談條件時,滿堂一個人溜到門外。他圍前左右地看了看,匆忙地跑回到屋里,打斷了滿貴與房東的談判,說大哥,你出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滿堂把滿貴叫到門外,大拴也跟出來。房東雖然沒好意思跟出來,也在屋里抻著脖子看著,而且神情特別緊張。好不容易遇上這么個大方的主,他真怕出點什么差錯,這事黃了。
“怎么了?”滿貴小聲地問。
滿堂站在臺階上,用手向?qū)^指了指,又向西邊斜對過指了指。滿貴和大拴隨著滿堂的手指看去,對過是建華建材門市,斜對過是大海建材批零商店。滿貴明白滿堂的意思,淡淡地說,這有什么?他們干他們的,咱們干咱們的。
“人家都干多少年了,咱們才干?!睗M堂不無擔心地說。
“多少年能咋的?我不把他們擠黃攤子,也得把他們趕跑?!贝笏┲钢鴮^的門市,大聲地說。那語氣,像是在發(fā)誓一樣。
滿貴抬手在大拴的肩膀上拍了兩下,進屋去了。大拴也跟了進去。只有滿堂還站在臺階上,向?qū)γ鎻埻?。他突然覺得大拴無論是長相還是說話辦事,與滿貴是越來越像了。
租房合同是當天中午簽訂的。滿貴領著房東去銀行刷卡取款,同時又給大拴辦了個卡,給他的卡里也打兩萬塊錢,讓他明天就開始著手裝修,準備開業(yè)。到了中午,滿貴叫上房東,四個人去春風得意樓吃飯。在酒桌上,滿貴因為下午要回縣城,沒喝酒,讓大拴代他敬房東三杯,讓房東以后有事就找大拴商量,這里的一切全權委托大拴代理。
房東邊喝酒邊不停地夸獎大拴英俊瀟灑,年輕有為。這讓滿堂挺受用的??煽涞阶詈缶谷幻俺鲆痪洹斑@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的感慨來,這讓滿堂的心又一下子沉到谷底。他知道房東說的英雄,指的并不是自己。他便假裝沒聽見,只是低著頭吃菜。他連續(xù)地啃光四塊排骨后,才覺得心里平衡些。
送走滿貴,大拴攔下一輛出租車,打開后車門,把滿堂讓進車里,他自己坐到副駕駛的位子上。這又讓滿堂感覺到很不舒服。一路上,他沒說一句話,等車到合莊,滿堂下車就往院里走,大拴在身后招呼他,說爸,我兜里沒帶錢,你付車費吧。滿堂停下來,一邊往外找錢一邊冷冷地說,沒錢,你往那個地方坐啥?
人們都從滿堂的嘴里知道他家在街里開門市的事了。他們再見到他,都稱他為大老板。見到大拴,稱他為小老板。這讓滿堂的自尊心得到恢復,面對大拴時,他心理上也平衡了。他心里說,你小子再牛,還能大過你老子是咋的?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
走到合莊的當街上,無論是見到老的少的,滿堂都主動地打招呼。這招是跟他哥學來的。他覺得越是大的老板,越應該對人熱情。他的行為舉止,抬手投足也越發(fā)地像滿貴了。遇見會抽煙的人,他就主動地掏出煙來,但他從來不往外掏火。把煙遞給人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對方看到這種情況,都趕忙從兜里掏出火來,給他先點上,回頭再自己點上。只有這一點,是他獨創(chuàng)的。
閑著沒事,滿堂還去東頭的小賣部。他只是悠閑地轉(zhuǎn)兩圈,見到李秀芹,也和往常那樣說話嘮嗑,只是沒再買過東西。他在小賣部里,見到人也往外掏煙。李秀芹看見滿堂抽的煙不是從自己家買的,便用酸溜溜的語氣說,這大老板牛逼了,孬煙不抽了唄?滿堂便笑著說,我現(xiàn)在掙著雙份工資,還不應該抽點好煙!
十二
滿堂高興不到一個月,便高興不起來了。原因是侄女小娜高考沒考好。
這孩子學習一直很好。從初中到高中,都在重點學校的小班。本來是打算考重點大學的,這次竟然發(fā)揮失常,剛?cè)攵揪€。從考完試,小娜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見任何人,都快魔怔了。
大拴是無意間把這個消息說出來的。當時滿堂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滿堂正從菜碗里夾起一塊肥肉往嘴里送,手一哆嗦,肉掉到前襟上。他沒顧得去管那塊肉,而是盯著大拴的嘴,看得大拴把剛扒拉到嘴里的一口飯又吐回到碗里,以為飯里有啥不可吃的東西,用筷子扒拉兩下問,爸,咋的了?
“沒咋的,你吃吧!”滿堂慌忙地應付著。他抬手把前襟上的那塊肉撿起來,扔到桌子上,看看覺得可惜,又撿起來,扔到嘴里,像與誰賭氣似的,使勁地嚼著,并響亮地吧嗒著嘴。
大拴和劉玉蘭感覺到滿堂的異常,都停下來看著。
“你們不吃飯,瞅我干啥?看嘴能飽??!”滿堂有些不耐煩地說。
大拴和劉玉蘭繼續(xù)吃飯。他們的眼睛雖然盯著自己的飯碗,但眼角的余光總時不時地掃向滿堂。這樣,滿堂每吃一口飯菜,都有被監(jiān)視的感覺。
滿堂匆忙地把碗里的飯幾口吞下去。劉玉蘭伸過手去接他的飯碗,滿堂順手把碗遞過去。劉玉蘭去外屋盛飯,滿堂卻放下筷子,退到后邊去了。等劉玉蘭端著飯碗走進屋,見滿堂都把煙叼到嘴上了,正在點火。她說你不要了?滿堂說吃飽了。劉玉蘭有些不樂意,說那你給我碗干啥?滿堂像是如夢初醒,臉上帶著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說,那是你硬搶走的。
整整一個晚上,滿堂都是神情恍惚。他并不是太在乎小娜的學習,這事跟他關系不大。自己的兒子連初中都沒考上,他也沒怎么在意。另外,他跟小娜一年半載見不到一次,也沒有太深的感情。滿堂所在乎的是這件事跟自己的關系。他聽到這個消息,首先想到的是遷墳這件事。他認定小娜沒考上大學,是跟遷墳有關。因為墳是他主張遷走的。這樣,就跟他有了關系。他從內(nèi)心里承認,是他害了小娜,也害了大哥。
順著這個思路,滿堂便想起了大哥給他的那些好處來。特別是眼下,大哥出錢在黑龍鎮(zhèn)辦的這個門市,雖然名義上屬于大哥的,但交與他們父子打理,這實際上和他家的差不多少。這甚至比計劃中的高速公路所帶給他的欣喜還大。如果把高速公路比作金元寶的話,那么大哥給他的,就是個聚寶盆;高速公路給他的是人民幣,而大哥給他的是個印鈔機。不但他可以受益,他的子孫都能受益,這是多大的恩情!
滿堂開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覺得自己很卑鄙、很無恥、很骯臟、很下流。他害怕大哥一經(jīng)想到這層意思,或者是嫂子想到了或者是小娜想到了,都會讓這個即將開業(yè)的門市關閉。真到那時候,不但自己的這份工作沒了,就連大拴的前途也完了。
滿堂整整想半宿,最后想明白了。高速公路沒能給他帶來好處,爺爺和父親也不可能給他帶來好處。現(xiàn)在能夠給自己帶來好處的,只有大哥。所以他又立即做出一個決定,為了大哥,等明年清明時,得把爺爺奶奶和父母的墳再遷回來。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