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人

阿瑟·柯南·道爾

福爾摩斯一聲不響地坐了好幾個鐘頭。他彎著瘦長的身子，埋頭盯住他面前的一只化學試管，試管里正煮著一種特別臭的化合物。他腦袋垂在胸前的樣子，從我這里望去，就像一只瘦長的怪鳥，全身披著深灰的羽毛，頭上的冠毛卻是黑的。

“華生，我的朋友，我想你該看看這個?！?他把一張紙條扔在桌上，又開始做他的試驗。

我看見紙條上畫著一些荒誕無稽的符號，十分詫異。

“嘿，福爾摩斯，這是一張小孩子的畫。”

“噢，那是你的想法?！?/p>

“還會有別的嗎？”

“這正是希爾頓·丘比特先生急著想弄明白的問題。他住在諾?？丝ゑR場村莊園。這個小謎語是今天早班郵車送來的?！蹦鞘菑挠浭卤旧纤合聛淼囊豁?，上面那些跳舞的人是用鉛筆畫的，排列成這樣：

福爾摩斯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后很小心地把紙條疊起來，放進他的皮夾子里。

主人公希爾頓·丘比特先生在信里告訴福爾摩斯事情發(fā)生的緣由?！拔覀兗易遄≡隈R場村大約有五百年了，在諾?？丝ひ矝]有比我們一家更出名的。去年，我到倫敦參加維多利亞女王繼位六十周年紀念活動，在這里偶遇了一個年輕的美國小姐，她姓帕特里克，全名是埃爾茜·帕特里克，于是我們成了朋友。還沒有等到我在倫敦住滿一個月，我已經(jīng)愛她愛到極點了。我們悄悄在登記處結了婚，然后作為夫婦回到諾?？恕Ｕ埾嘈胚@不是發(fā)瘋，福爾摩斯先生。您要是見過她、認識她的話，那就能理解這一點。她很直爽，我不能說她沒給我改變主意的機會，但是我從沒有想到要改變主意。她對我說：‘我一生中跟一些可恨的人來往過，現(xiàn)在只想把他們都忘掉。我不愿意再提過去，因為這會使我痛苦。如果你娶我的話，希爾頓，你會娶到一個沒有做過任何使自己感到羞愧的事的女人。但是，你必須滿足于我的保證，并且允許我對嫁給你以前我的一切經(jīng)歷保持沉默。要是這些條件太苛刻了，那你就回諾福克去，讓我過我的孤寂生活吧。就在我們結婚的前一天，她對我說了這些話。我告訴她我愿意依她的條件娶她，我也一直遵守著我的諾言?！?/p>

“我們結婚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年了，一直過得很幸福?？墒?，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妻子接到一封美國寄來的信。她的臉變得煞白，把信讀完就扔進火里燒掉了。我并沒有問她，因為我必須遵守諾言。從那時候起，她就沒有過片刻的安寧，臉上總帶著恐懼的樣子，好像在等待著什么。大概一個星期以前，就是上星期二，我發(fā)現(xiàn)在一個窗臺上畫了一些跳舞的滑稽小人，跟那張紙上的一模一樣，是粉筆畫的。我以為是小馬倌畫的，可是他發(fā)誓說他一點都不知道。那些滑稽小人是在夜里畫上去的。我把它們刷掉了，后來才跟我妻子提到這件事。使我驚奇的是，她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而且求我如果再有這樣的畫出現(xiàn)，讓她看一看。昨天早晨，我在花園日晷儀上找到這張紙條。我拿給埃爾茜一看，她立刻昏倒了。之后她每天都像在夢游一樣，精神恍惚，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于是福爾摩斯先生，我馬上寫了這封信，連那張紙條一起寄給了您。我不能把這張紙條交給警察，因為他們準要笑我，但是您會告訴我怎么辦。但萬一我妻子有什么禍事臨頭，我愿意傾家蕩產(chǎn)來保護她。”

福爾摩斯認真地給我講完了這封信后，沉思了一會兒。

“這些難懂的符號顯然有其含義。我相信咱們會把它徹底弄清楚。但是，僅有的這一張?zhí)喍?，我無從著手。您提供的這些情況又太模糊，不能作為調查的基礎。我建議你密切注視，把可能出現(xiàn)任何新的跳舞的人照原樣臨摹下來。您幾時收集到新的證據(jù)，就再給我寫信。我現(xiàn)在能給您的就是這些建議了。如果有什么緊急的新發(fā)展，我隨時趕到諾福克您家里去?！?/p>

給希爾頓·丘比特回完信后福爾摩斯變得非常沉默。一連數(shù)天，我?guī)状我娝麖墓P記本中取出那張紙條，久久地仔細研究上面寫的那些古怪符號。一直到差不多兩個星期以后，有一天上午我正要出去，他把我叫住了。

“華生，你最好別走?！?/p>

“怎么啦？”

“因為早上我收到希爾頓·丘比特的一份電報。你還記得紙條上那些跳舞的人嗎？他又給我郵寄了新的紙條。從他的電報中，我推測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重要的新情況?！?/p>

“上次我來給您寫信后，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早上，頭一件見到的東西就是一行新的跳舞的人，是用粉筆畫在工具房門上的。我照樣臨摹了一張，就在這兒。小紙條上是我臨摹的符號。”福爾摩斯幽幽地朗讀著希爾頓·丘比特先生的來信。

“臨摹完了，我就把門上這些記號擦了，但是過了兩個早上，又出現(xiàn)了新的。下面也是一張臨摹的?！?/p>

“過了三天，我在日晷儀上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壓著一塊鵝卵石。紙條上很潦草地畫了一行小人，跟上次的完全一樣。從那以后，我決定在夜里守著找出那個人。我取出了我的左輪手槍，坐在書房里不睡，因為從那兒可以望到草坪和花園。大約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我聽到后面有腳步聲，原來是我妻子穿著睡衣走來了。她央求我去睡，我就對她明說要瞧瞧誰在這樣捉弄我們。她說這是毫無意義的惡作劇，要我不去理它。”

“她正說著，我看見個黑糊糊的人影，偷偷繞過墻角走到工具房門前蹲了下來。我抓起手槍正要沖出去，妻子使勁把我抱住。我用力想甩開她，她拼命抱住我不放手。最后，我掙脫了。等我打開門跑到工具房前，那家伙不見了。但是他留下了痕跡，門上又畫了一行跳舞的人，排列跟前兩次的完全相同，我已經(jīng)把它們臨摹在那張紙上。我在院子里到處地找，也沒見到那個家伙的蹤影。這件事怪就怪在他并沒有走開，因為早上我再檢查那扇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除了我已經(jīng)看到過的那行小人以外，又添了幾個新畫的。我也照樣臨摹下來了，就是下面這一張?！备柲λ褂謴男欧饫锬贸鲆粡埣垇?。新舞蹈是這樣的：

“再沒有什么要講的了，福爾摩斯先生，只是那天夜里我很生我妻子的氣，因為正在我可能抓住那個一直騷擾我們的壞蛋的時候，她卻把我拉住了。我相信我妻子可以讀懂這些符號，但我又要遵守諾言什么也不問，我現(xiàn)在需要您指教我該怎么辦。”

福爾摩斯始終保持著他那種職業(yè)性的沉著。但是我很了解他，很容易地看出來他心里是十分興奮的。他急忙跑到桌邊，把所有的紙條都擺在自己面前，開始進行精細復雜的分析。他全神貫注地在這項工作上，完全忘記我在旁邊。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了，終于他滿意地叫了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不住地搓著兩只手。后來，他在電報紙上寫了一張很長的電報?！叭A生，如果回電中有我希望得到的答復，你就可以在記錄中添上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了?！?/p>

說實話，我非常想問個究竟，但是我知道福爾摩斯喜歡在他選好的時候，以自己的方式來談他的發(fā)現(xiàn)。所以我等著，直到他覺得適合向我說明一切的那天。

可是，遲遲不見回電。我們耐著性子等了兩天。在這兩天里，只要門鈴一響，福爾摩斯就側著耳朵聽。第二天的晚上，來了一封希爾頓·丘比特的信，說他家里平靜無事，只是那天清早又看到一長行跳舞的人畫在日晷儀上。他臨摹了一張，附在信里寄來了：

福爾摩斯伏在桌上，對著這張怪誕的圖案看了幾分鐘，猛然站起來，發(fā)出一聲驚異、沮喪的喊叫。“這件事咱們再不能順其自然了。”他說，“我們要馬上去北沃爾沙姆?！?/p>

我們在北沃爾沙姆下車，剛一提我們要去的目的地，站長就急忙朝我們走來?！澳銈儍晌皇菑膫惗貋淼膫商桨?？”他說。

福爾摩斯的臉上有點厭煩的樣子?！拔覀円ヱR場村莊園。不過我們沒聽說那里出了什么事。”

“事情可怕極了，希爾頓·丘比特和他妻子兩個都被槍擊中了。她拿槍先打丈夫，然后打自己，這是他們家的傭人說的。男的已經(jīng)死了，女的也沒有多大希望了?？龋麄冊侵Z?？丝ぷ罟爬?、最體面的一家！”

福爾摩斯什么也沒說，趕緊上了一輛馬車。在這長達七英里的途中，他就沒有開過口，他心神不定地坐著，我很少見他這樣。一片藍紫色的日耳曼海終于出現(xiàn)在諾?？饲嗍[的岸邊，馬車夫用鞭子指著從小樹林中露出的老式磚木結構的山墻說：“那兒就是馬場村莊園。”

馬車駛到帶圓柱門廊的大門前，我看見了引起過我們種種聯(lián)想的黑色工具房和那座日晷儀。一個短小精悍、動作敏捷、留著胡子的人剛從一輛馬車上走下來，他介紹自己是諾?？司炀值鸟R丁警長。當他聽到我同伴的名字的時候，露出很驚訝的樣子。

“啊……福爾摩斯先生，這件案子是今天凌晨三點發(fā)生的。您在倫敦怎么聽說的？怎么跟我一樣快就趕到了現(xiàn)場？”

“我已經(jīng)料到了。我來這兒是希望阻止它發(fā)生?！?/p>

“那您一定掌握了重要的證據(jù)，在這方面我們一無所知，因為據(jù)說他們是一對最和睦的夫妻?！?/p>

“目前，既然沒來得及避免這場悲劇，我非常希望利用我現(xiàn)在掌握的材料來伸張正義。您是愿意讓我參加您的調查呢，還是讓我自由行動？”

“如果真的我能跟您共同行動的話，我會感到很榮幸?！本L真誠地說。

這時外科醫(yī)生從丘比特太太的臥室下樓，報告說她的傷勢很嚴重，但不致命。子彈是從她的前額打進去的，多半要過一段時間她才能恢復知覺。至于她是被打傷的還是自傷的問題，他不敢冒昧表示意見。

“有沒有把他搬動過？”

“沒有，只把他妻子抬出去了。我們不能讓她傷成那樣還在地板上躺著?！?/p>

“您到這兒有多久了，大夫？”

“從四點鐘一直到現(xiàn)在?！?/p>

“還有別人嗎？”

“有的，就是這位警長。”

“您什么都沒有碰吧？”

“沒有。”

“您考慮得很周全。是誰去請您來的？”

“這家的女仆桑德斯?！?/p>

“是她發(fā)現(xiàn)的？”

“她跟廚子金太太兩個?！?/p>

“現(xiàn)在她們在哪兒？”

“可能在廚房里吧。”

“我看咱們最好馬上聽聽她們怎么說。”

這兩個婦女講得十分清楚。一聲爆炸把她們從睡夢中驚醒了，接著又響了一聲。她們一塊兒下了樓。書房門是敞開的，桌上點著一支蠟燭。主人臉朝下趴在書房正中間，已經(jīng)死了。他的妻子就在窗戶下面蜷著、腦袋靠在墻上。她傷得非常重且滿臉是血，大口地喘著氣，嚇得說不出話來。走廊和書房里滿是煙和火藥味兒。窗戶是關著的，并且從里面插著。她們兩人都說得很肯定。她們立即叫人去找醫(yī)生和警察，然后在馬夫和小馬倌的幫助下，把受傷的女主人抬回臥室。出事前夫妻兩人已經(jīng)就寢，她穿著衣服，他睡衣的外面套著便袍。書房里的東西，都沒有動過。就她們所知，他們夫妻間從來沒有吵過架。

福爾摩斯對他的同行馬丁警長說：“現(xiàn)在，我想咱們可以開始徹底檢查那間屋子了。”

原來書房不大，三面靠墻都是書。對著一扇朝花園開的窗戶，放著一張書桌。我們首先注意的是這位紳士的遺體。他那魁偉的身軀四肢攤開橫躺在屋里。子彈是從正面對準他射出的，穿過心臟以后就呆在身體里頭，所以他當場就死了，沒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手上都沒有火藥痕跡。據(jù)這位鄉(xiāng)村醫(yī)生說，女主人的臉上有火藥痕跡，但是手上沒有。

“沒有火藥痕跡并不說明什么，要是有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备柲λ拐f，“大夫，我想您還沒有取出打傷女主人的那顆子彈吧？”

“需要做一次復雜的手術，才能取出子彈來。但是那支左輪里面還有四發(fā)子彈，另兩發(fā)已經(jīng)打出來了，造成了兩處傷口，所以六發(fā)子彈都有了下落。”

福爾摩斯說：“也許您也能解釋打在窗戶框上的那顆子彈吧？”他突然轉過身去，用他細長的指頭，指著離窗戶框底邊一英寸地方的一個小窟窿。

“一點不錯！”警長大聲說，“您怎么看見的？”

“因為我在找它?！?/p>

“驚人的發(fā)現(xiàn)！”醫(yī)生說：“您完全對，先生。那就是當時一共放了三槍，因此一定有第三者在場。但是，他是誰呢？”

“這正是咱們就要解答的問題?！备柲λ拐f，“馬丁警長，您記得在那兩個女仆講到她們一出房門就聞到火藥味兒的時候，我說過這一點極其重要，是不是？”

“是的，先生。坦白說，我當時不大懂您的意思?！?/p>

“這就是說在打槍的時候，門窗全都是開著的，否則火藥的煙不會那么快吹到樓上去。這非得書房里有穿堂風不行?？墒情T窗敞開的時間很短?！?/p>

“這您怎么來證明呢？”

“因為那支蠟燭并沒有給風吹得淌下蠟油來?！?/p>

“對極了！”警長大聲說，“對極了！”

“我肯定了這場悲劇發(fā)生的時候窗戶是敞開的這一點以后，就設想到其中可能有一個第三者，他站在窗外朝屋里開了一槍。這時候如果從屋里對準窗外的人開槍，就可能打中窗戶框。我一找，果然那兒有個彈孔。”

“但是窗戶怎么關上的呢？”

“女主人出于本能的第一個動作當然是關上窗戶?！?/p>

“我想再問一問金太太。金太太，您說過您是給很響的一聲爆炸驚醒的。您的意思是不是在您聽起來它比第二聲更響？”

“怎么說，先生，我是睡著了給驚醒的，所以很難分辨。不過當時聽起來是很響?！?/p>

“您不覺得可能那是差不多同時放的兩槍的聲音？”

“這我可說不準，先生?！?/p>

“我認為那的確是兩槍的聲音。警長，如果您愿意同我一起去的話，咱們到花園里去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的證據(jù)可以發(fā)現(xiàn)?！?/p>

外面有一座花壇一直延伸到書房的窗前。當我們走近花壇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锏幕ū徊鹊沽?，潮濕的泥土上滿是腳印。那是男人的大腳印，腳趾特別細長。福爾摩斯像獵犬找回擊中的鳥那樣在草里和地上的樹葉里搜尋。忽然，他高興地叫了一聲，彎下腰撿起來一個銅的小圓筒。

“不出我所料?！彼f，“那支左輪有推頂器，這就是第三槍的彈殼。馬丁警長，我想咱們的案子差不多辦完了。”

在這位鄉(xiāng)村警長的臉上，顯出了他對福爾摩斯神速巧妙的偵察感到萬分驚訝。最初他還露出過一點想講講自己主張的意思，現(xiàn)在是不勝欽佩，愿意毫無疑問地聽從福爾摩斯。

“您猜想是誰打的呢？”他問。

“以后再談吧。有幾點我還對您解釋不了?！?/p>

“隨您便，福爾摩斯先生，只要我們能抓到兇手就可以?！?/p>

“首先我想知道附近是否有一家叫做‘埃爾里奇的小旅店？”

小馬倌幫了點忙，他記起有個叫埃爾里奇的農場主，住在東羅斯頓那邊，離這里只有幾英里。

“是個偏僻的農場嗎？”

“很偏僻，先生?！?/p>

“也許那兒的人還不知道昨晚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吧？”

“也許不知道，先生?！?/p>

“備好一匹馬，我的孩子。”福爾摩斯說，“我要你送封信到埃爾里奇農場去?！?/p>

他從口袋里取出許多張畫著跳舞小人的紙條，把它們擺在書桌上，坐下來忙了一陣子。最后，他交給小馬倌一封信，囑咐他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特別記住不要回答收信人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信外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寫得很零亂，不像福爾摩斯一向嚴謹?shù)淖煮w。信上寫的是：諾福克，東羅斯頓，埃爾里奇農場，阿貝·斯蘭尼先生。

“警長?！备柲λ拐f，“我想您不妨打電報請求派警衛(wèi)來。因為您可能有一個非常危險的犯人要押送到郡監(jiān)獄去，如果我估計對了的話。送信的小孩就可以把您的電報帶去發(fā)。華生，要是下午有去倫敦的火車，我看咱們就趕這趟車，因為我有一項頗有趣的化學分析要完成，而且這件偵查工作很快就要結束了?！?/p>

福爾摩斯打發(fā)小馬倌去送信了，然后吩咐所有的傭人：如果有人來看丘比特太太，立刻把客人領到客廳里，決不能說出丘比特太太的身體情況。最后他領著我們去客廳，一邊說現(xiàn)在的事態(tài)不在我們控制之下了，大家盡量休息一下，等著瞧究竟會發(fā)生什么。

“我想我能夠用一種有趣又有益的方法，來幫你們消磨一小時?！备柲λ挂贿呎f一邊把他的椅子挪近桌子，又把那幾張畫著滑稽小人的紙條在自己面前擺開，“華生、探長，現(xiàn)在我必須先告訴你們一些有趣的情況。想出這一套方法的人，顯然是為了使別人看不出這些符號傳達的信息。在交給我的第一張紙條上那句話很短，我只能稍有把握假定 代表E。你們也知道，在英文字母中E最常見。第一張紙條上的十五個符號，其中有四個完全一樣，因此把它估計為E是合乎道理的。這些圖形中，有的還帶一面小旗，有的沒有小旗。從小旗的分布來看，帶旗的圖形可能是用來把這個句子分成一個一個的單詞?！?/p>

“可是，現(xiàn)在最難的問題來了。因為，除了E以外，英文字母出現(xiàn)次數(shù)的順序并不很清楚。這種順序，在平常一頁印出的文字里和一個短句子里，可能正相反。大致說來，字母按出現(xiàn)次數(shù)排列的順序是T，A，O，I，N，S，H，R，D，L；但是T，A，O，I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種組合都試一遍，直到得出一個意思來，那會是一項無止境的工作。所以，我只好等來了新資料再說。希爾頓·丘比特先生第二次來訪的時候，果真給了我另外兩個短句子和似乎只有一個單詞的一句話，就是這幾個不帶小旗的符號。在這個由五個符號組合的單字中，我找出了第二個和第四個都是E。這個單詞可能是sever（切斷），也可能是lever（杠桿），或者never（決不）。毫無疑問，使用末了這個詞來回答一項請求的可能性極大，而且種種情況都表明這是丘比特太太寫的答復。假如這個判斷正確，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說，三個符號分別代表N，V，和R?！?/p>

“我的困難仍然很大。但是，一個很妙的想法使我知道了另外幾個字母。我想假如這些懇求是來自一個在丘比特太太年輕時候就跟她親近的人的話，那么一個兩頭是E，當中有三個別的字母的組合很可能就是ELSIE（埃爾茜）這個名字。我一檢查，發(fā)現(xiàn)這個組合曾經(jīng)三次構成一句話的結尾。這樣的一句話肯定是對‘埃爾茜提出的懇求。這一來我就找出了L，S和I?？墒?，究竟懇求什么呢？在‘埃爾茜前面的一個詞，只有四個字母，末了的是E。這個詞必定是come（來）無疑。我試過其他各種以E結尾的四個字母，都不符合情況。這樣我就找出了C，O和M，而且現(xiàn)在我可以再來分析第一句話，把它分成單詞，還不知道的字母就用點代替。經(jīng)過這樣的處理，這句話就成了這種樣子：

M.ERE.ESLNE.

“現(xiàn)在，第一個字母只能是A。這是最有幫助的發(fā)現(xiàn)，因為它在這個短句中出現(xiàn)了三次。第二個詞的開頭是H也是顯而易見的。這一句話現(xiàn)在成了：

AMHEREA.ESLANE。

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添上：

AMHEREABESLANE。

（我已到達。阿貝·斯蘭尼。）

我現(xiàn)在有了這么多字母，能夠很有把握地解釋第二句話了。這一句讀出來是這樣的：

A.ELRI.ES。

我看這一句中，我只能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T和G才有意義（意為：住在埃爾里奇），并且假定這個名字是寫信人住的地方或者旅店。”

馬丁警長和我?guī)е艽蟮呐d趣聽我的朋友詳細講他如何找到答案的經(jīng)過，這把我們的一切疑問都解答了?！昂髞砟阍趺崔k，先生？”警長問。

“我有充分理由猜想阿貝·斯蘭尼是美國人，因為阿貝是個美國式的縮寫，而且這些麻煩的起因又是從美國寄來一封信。所以我給紐約警察局一個叫威爾遜·哈格里夫的朋友發(fā)了一個電報，問他是否知道阿貝·斯蘭尼這個名字。這位朋友不止一次通過我知道有關倫敦的犯罪情況。他回電說：‘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險的騙子。就在我接到回電的那天晚上，希爾頓·丘比特給我寄來了阿貝·斯蘭尼最后畫的一行小人。用已經(jīng)知道的這些字母譯出來就成了這樣的一句話：ELSIE.RE.ARETOMEETTHYGO。再添上P和D，這句話就完整了（意為：埃爾茜，準備見上帝），而且說明了這個壞蛋已經(jīng)由勸誘改為恐嚇。我立刻和我的朋友華生來諾?？?，但不幸的是，我們趕到這里的時候，最壞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p>

“那我們去逮捕他吧?！本L說。

“我想他馬上就會來這兒?！?/p>

“他為什么要來呢？”

“因為我已經(jīng)寫信請他來。”

“簡直不能相信，福爾摩斯先生！”

“我不是編出了那封信嗎？”福爾摩斯說，“要是我沒有看錯，這位先生正往這兒來了。

就在門外的小路上，有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黑黑、挺漂亮的家伙正邁著大步走過來。他穿了一身灰法蘭絨的衣服，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兩撇倒立胡子，大鷹鉤鼻，一邊走一邊揮動著手杖。

福爾摩斯小聲說：“先生們我看咱們最好都站在門后面。對付一個這樣的家伙，還得多加小心。警長，您準備好手銬，讓我來同他談。”

我們靜靜地等了片刻，門開了，這人走了進來。福爾摩斯立刻用手槍柄給了他腦袋一下，馬丁也把手銬套上了他的腕子。這家伙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無法動彈了。他瞪著一雙黑眼睛，把我們瞧了瞧，突然苦笑起來。

“先生們，你們要干什么。我是接到希爾頓·丘比特太太的信才來的。難道是她幫你們給我設下了這個圈套？”

“希爾頓·丘比特太太受了重傷，現(xiàn)在快要死了?！?/p>

這人突然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叫喊，響遍了全屋。

“你胡說！受傷的是希爾頓，不是她。誰忍心傷害小埃爾茜？”

“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傷得很重，就倒在她丈夫的旁邊?！?/p>

他帶著一聲悲傷的呻吟往長靠椅上一坐，如果你們認為我會傷害埃爾茜，那只是你們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世界上確實沒有第二個男人能像我愛她那樣愛一個女人，我必須娶她。憑什么這個英國人要來分開我們？”

“在她發(fā)現(xiàn)你是什么樣的人以后，她就擺脫了你的勢力?！备柲λ箛绤柕卣f，“她逃出美國是為了躲開你，并且在英國同一位體面的紳士結了婚。你緊追著她，使得她很痛苦，你是為了引誘她拋棄她心愛的丈夫，跟你這個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結果你使一個貴族死于非命，又逼得他的妻子自殺了。這就是你干的這件事的記錄，阿貝·斯蘭尼先生。你將受到法律的懲處?！?/p>

“要是埃爾茜死了，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边@個美國人說?！鞍?，先生?！彼舐曊f，“您在嚇唬我吧！如果她真像您說的傷得那么重的話，寫這封信的人又是誰呢？”

“是我寫的，就為了把你叫來?！?/p>

“是您寫的？除了我們幫里的人以外，從來沒有人知道跳舞人的秘密。您怎么寫出來的？”

“有人發(fā)明，就有人能看懂?！备柲λ拐f，“現(xiàn)在你還有時間對你所造成的傷害稍加彌補。丘比特太太已經(jīng)使自己蒙受謀殺丈夫的重大嫌疑，你知道嗎？為了她你至少應該做到向大眾說明：對她丈夫的慘死，她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責任?！?/p>

“我首先要告訴你們幾位先生：我從埃爾茜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認識她。當時我們一共七個人在芝加哥結成一幫，埃爾茜的父親是我們的頭子。老帕特里克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發(fā)明了這種秘密文字。當埃爾茜知道我們的事情后，她不能容忍這種行當。她趁我們不防備的時候溜走，逃到倫敦來了。如果我干的是正當?shù)墓ぷ?，我相信她早就跟我結婚了。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沾上任何不正當?shù)穆殬I(yè)。我一直在找她，當我找到她時，她已經(jīng)跟這個英國人結婚了。我給她寫過信，但是沒有得到回信?！?/p>

“我來這里找她，住在那個農莊里，每天夜里，都來寫些話，讓她跟我遠走高飛。不過她始終拒絕。于是我急了，便開始威脅她。她就寄給我一封信，懇求我走開，以后不再來纏磨她，她就會在早上三點，等她丈夫睡著了，下樓來在最后面的那扇窗前跟我說幾句話。她下來了，一直攆我走。我氣極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從窗戶里把她拽出來。就在這時候，她丈夫手里拿著左輪沖進屋來。埃爾茜癱倒在地板上，我們兩個就面對面了。當時我手里也有槍。我舉起槍想把他嚇跑，讓我逃走。他開了槍，沒有打中我。差不多在同一時刻，我也開了槍，他立刻倒下了。我急忙穿過花園逃走，這時還聽見背后關窗的聲音。先生們，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后來一直到那個小伙子騎馬送來一封信，使我像個傻瓜似的步行到這兒，把我自己交到你們手里?！?/p>

馬丁警長看了看窗外站了起來，碰了碰犯人的肩膀?！熬嚨搅?，我們該走了。”

“我可以先看看她嗎？”

“不行，她還沒有恢復知覺。福爾摩斯先生，下次再碰到重大案子，我還希望碰到您。”

我們站在窗前，望著馬車駛去?！八裕矣H愛的華生，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履行了我的諾言，給你的筆記本添上一些不平常的材料。我想咱們該乘三點四十分的火車回貝克街吃晚飯了?！蔽覀円馕渡铋L地望著窗外。

再說一句關于尾聲的話：在諾威奇冬季大審判中，美國人阿貝·斯蘭尼被判死刑，但是考慮到確實是希爾頓·丘比特先開槍的事實，改判勞役監(jiān)禁。至于丘比特太太，我只聽說她后來完全復原了，現(xiàn)在仍舊孀居，用她全部精力幫助窮人和管理她丈夫的家業(yè)。

（改編自《福爾摩斯探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