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適應(yīng)孤獨,就像適應(yīng)一種殘疾。
快樂這件事,有很多“不以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因素——基因、經(jīng)歷、你恰好碰上的人。但是充實,是可以自力更生的。羅素說他生活的三大動力是對知識的追求、對愛的渴望、對苦難的憐憫。你看,這三項里面,除了第二項,其他兩項都是可以自給自足的,都具有耕耘收獲的對稱性。
我的快樂很少,當(dāng)然我也不痛苦。主要是生活稀薄,事件密度非常低。
孤獨的滋味當(dāng)然不好受,更糟的是,孤獨具有一種累加效應(yīng)。同樣重的東西,你第一分鐘舉著它和第五個小時舉著它,感受截然不同。孤獨也是這樣,偶爾偷得半日閑自己去看一場電影,和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只能自己和自己喝啤酒,心境當(dāng)然完全不同。
我曾在日記里大言不慚地寫道:出于責(zé)任感,我承擔(dān)了全世界的孤獨。我的意思是,我不但孤獨,而且我的孤獨品種繁多、形態(tài)各異:在女人堆里太男人,在男人堆里太女人;在學(xué)者里面太老粗,在老粗里面太學(xué)者;在文青里面太憤青,在憤青里面太文青;在中國人里面太西化,在外國人里面太中國……我覺得上帝把我派到人間,很可能是為了做一個認同紊亂的心理實驗。
我其實并不孤僻,簡直可以說開朗活潑。但大多時候我很懶,懶得經(jīng)營一些關(guān)系。還有一些時候,就是愛自由,覺得任何一種關(guān)系都會束縛自己。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知音難覓。我老覺得自己跟大多數(shù)人交往,總是只能拿出自己的一個維度,很難找到和自己一樣興趣一望無際的人。謙虛版的說法是:很難找到一個像我一樣神經(jīng)錯亂的人。
有些時候,我驚詫于人的生命力。沒有任何圈子,多年來僅憑著自己跟自己對話,我也堅持了思考,保持了表達欲,還能寫小說政論論文博客,可見要把一個人意志的皮筋給撐斷,也沒有那么容易。
忍受的極限會是什么樣子?
讓我告訴你,忍受是沒有極限的。
年少的時候,我覺得孤單是很酷的一件事。長大以后,我覺得孤單是很凄涼的一件事?,F(xiàn)在,我覺得孤單不是一件事。至少,努力不讓它成為一件事。
有時候,人需要的是真正的絕望。
真正的絕望跟痛苦、悲傷沒有什么關(guān)系。它讓人心平氣和,讓你意識到你不能依靠別人,任何人,得到快樂。它讓你謙卑,因為所有別人能帶給你的,都成了驚喜。它讓你只能返回自己的內(nèi)心。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不同的自我,他們可以彼此對話。你還可以學(xué)習(xí)觀察微小事物的變化,天氣、季節(jié)、超市里的蔬菜價格、街上漂亮的小孩,你知道,萬事萬物都有它值得探究的秘密,只要你真正——我是說真正——打量它。
絕望不是氣餒,它只是“命運的歸命運,自己的歸自己”這樣一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
就是說,它是自由。
以前一個朋友寫過一首詩,叫《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我想,“文革”中的顧準、獄中的楊小凱、在文學(xué)圈之外寫作的王小波,就是這樣的人。懷才不遇,逆水行舟,一個人就像一支隊伍,對著自己的頭腦和心靈招兵買馬,不氣餒,有召喚,愛自由。
在遼闊的世界面前,一個人有多謙卑,他就會有多快樂。當(dāng)羅素說知識、愛、同情心是他生活的動力時,我覺得簡直可以和這個風(fēng)流成性的老不死稱兄道弟。
我原諒自己經(jīng)受的挫折、孤單,原諒自己的敏感、焦慮和神經(jīng)質(zhì),原諒上帝他老人家讓X不喜歡我,讓我不喜歡Y,讓那么多人長得比我美,或者比我智慧,原諒他讓我變老變胖。因為他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質(zhì)給了我:不氣餒,有召喚,愛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