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兒時,我最喜歡的去處便是外祖父的蠶房,每每無事,我便會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外祖父的身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外祖父養(yǎng)蠶弄桑,侍弄菜園,吹簫弄笛。
外祖父是農(nóng)桑高手,因念過私塾,悟性又好,所以也頗通音律,更會養(yǎng)一手好蠶。也精通點(diǎn)醫(yī)理,看個小病治個小傷不在話下。過年時,拉個對聯(lián),寫個福字,更是灑脫俊逸。一度,我是外祖父身后的那個小小的跟屁蟲,他是我的偶象,我是他的粉絲。
北方的小山村,養(yǎng)蠶的人家并不多,所以養(yǎng)蠶弄桑不為賣錢,只為得些絲線,織幾件衣服,暖暖的,也好過冬穿。
西廂的蠶房是敞開式的,干凈,光線明亮,大大的藤編笸籮里安置了一些細(xì)小如微塵一般的顆粒,隔些時日,那些微小的顆粒漸漸長大一些,漸漸如米粒一般大小,慢慢蠕動,居然有模有樣,只是那蠶真的是太小了,慢慢蠕動時,讓人心中生出柔軟和疼痛,不自覺生出些憐惜之意。
我捉一只蠶寶寶放在手心里,它慢慢蠕動時,弄得心中癢癢的,我驚奇地打量著它們,問外祖父:“這些是什么蟲子?”外祖父一邊精心呵護(hù)著那些小小的生靈,一邊說:“是蠶寶寶。”我仍然不知道蠶寶寶為何物,糾纏外祖父,問他:“蠶寶寶是什么東西?”外祖父就摸摸我的頭說:“蠶寶寶是一種能吐絲結(jié)繭的昆蟲,等它們吐了絲,就給你織一件暖暖的毛背心?!?/p>
春天,是桑葉最嫩的季節(jié),外祖父會背著籮筐去幾里地以外的山上采桑葉,有時候我會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后,深一腳淺一腳,抑或小跑,卻總是跟不上他的腳步。
春天的風(fēng)很軟,花兒很香,令人熏暖淺醉,一只小鳥跟在身后唱啊唱的,桑葉會發(fā)出一種清新的植物清香,外祖父看到那些嫩桑葉時,總是很興奮,他會回頭對我說,你看看,多好啊!咱們的蠶寶寶又可以美美地飽餐一頓了。
我見過蠶食的樣子,很文雅。外祖父把新采回家的桑葉擦洗干凈,放到笸籮里,然后蠶會慢慢爬到桑葉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蠶食桑葉,那種食,一點(diǎn)也不像外祖父說得那樣夸張,是慢慢的,慢到不為人所知,輕到不易被人覺察,然后你突然間會發(fā)現(xiàn)那桑葉怎么就缺了一角呢?隔天再去看,那桑葉已是大半盡失,半壁江山?jīng)]了。
蠶長到半大的時候,它會變得通體碧綠或通體玉白,晶瑩剔透,柔軟可愛,當(dāng)然,它們的飯量也開始變大。有一次,外祖父外出有事兒,好幾日未歸,等他趕回家,它的蠶寶寶因無人照料,好多都打蔫了,有幾只抵抗力差的,居然餓死了。
外祖父心疼得要命,守著那些蠶寶寶嘆了一會兒氣,然后連夜上山采桑葉,因為天黑路滑,還把腳崴傷了。后來的時日,外祖父再也沒有外出過,一直待在蠶房,等待蠶的終老。
三眠三熹己,二十七天老。
蠶寶寶六七天睡一覺,三四覺之后就不再進(jìn)食,進(jìn)入蠶眠狀態(tài)。外祖父把他心愛的蠶寶寶送歸山上,放到桑樹上,然后一步三回頭地下山回家,等待它的蠶吐絲結(jié)繭。
收獲的季節(jié)是喜悅,看春蠶吐絲結(jié)繭,把繭收回家,那些繭在外祖母的手中變成柔軟溫暖的絲線,然后在慢長的冬天里,那些絲線經(jīng)外祖母的巧手,漂染上各種顏色,然后一針一針,織就了我身上穿的毛背心,外祖母頭上戴的線帽,妹妹脖子上圍的圍巾,弟弟手上戴的手套,暖暖和和地走在寒冷的冬天里,走在冰天雪地里。彼時,心里卻想著春天時,蠶寶寶伏在桑葉上那般乖巧可愛的模樣。
后來,在書中看到臺灣作家林清玄說:出家人不穿絲制品,因為一雙絲鞋,可能需要犧牲一千條蠶的性命呢!
盡管我不是僧人,心中多少還是有了些疼痛的感覺,為那些蠶寶寶。
后來想想又釋然,你看那個蠶字,古人造字真的是太神奇了,“蠶”字分開做天蟲,所謂天蟲是上天恩賜給人類的精靈,古人把蠶??吹蒙袷ザ鴤ゴ?,一只小小的蠶吐出的不是絲,而是一條輝煌的絲綢之路。
有一句念得爛熟的詩叫:春蠶到死絲方盡??墒窃谶@里還要再念一遍,因為再沒有一句話像這般貼切,把蠶的精髓要義和本質(zhì)都說絕了!
二十七天老,比起很多人、動物、植物、自然,二十七天不過是短暫的一瞬,可春蠶走完二十七天的路程已是垂暮老矣,走完四十天左右,就走完了它的一生,它用短短的一生,把絲吐盡,留給人間。
(編輯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