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本名丁德文。著有中短篇小說二百萬字,作品曾轉(zhuǎn)載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并有多篇被收入年度選本。另著有詩集《簡單的詩》、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大秦嶺:清潔的家園》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漢中市作協(xié)常務(wù)副主席?,F(xiàn)任職漢中市文聯(lián)。
四個人約好在西關(guān)外柳林村口匯合,他們從那里步行五里路到城西下馬渡口,那里有一條小渡船渡他們過河。過了河他們還得走五十里山路,才能到坐長途汽車的地方。坐上汽車就可以到西安;到了西安,會有人帶他們?nèi)パ影病?/p>
舒貞腦子里牢記了這個行程,這些熟悉的不熟悉的站點,對她來說都十分重要,離開——到達(dá),告別——迎接,過去——未來……這樣一組組的詞匯在腦子里發(fā)出聲響,就像沙漠中的旅人頭腦中響起的駝鈴聲,聲音清脆,節(jié)奏鮮明。
柳林村是離城最近的一座村莊,村莊外有一大片綠云般的柳樹林,樹林像是繡在一個漂亮的河灣上,野馬河在柳樹林那里劃出一道弧形,形成了個漂亮的河灣——這個河灣像一汪明亮的眼眸,那片柳樹林就像一道濃密的秀眉。春天里舒貞還和同學(xué)一塊去踏青,對于這伙年輕女孩來說,這柳樹林、這河灣,都像是春天寫下的詩,充滿了生機和希望,也洋溢著青春的熱情。
下馬渡是野馬河邊的一個有名的渡口,也是她們常去的地方,教美術(shù)的老師帶她們?nèi)懮C佬g(shù)老師學(xué)習(xí)過西畫,有些新式教育思想,春秋季節(jié),喜歡帶她們?nèi)ムl(xiāng)野,在下馬渡口觀察放牛的老人、往來過渡的人、撐船的艄公,為那些在菜地里摘豆角的村婦畫素描畫。
至于更遠(yuǎn)的長途汽車,就只能在舒貞的想象中了……更遠(yuǎn)更新奇的想象是西安,是延安。有幾個年輕教師私下里跟她們說起延安,經(jīng)常是眉飛色舞,帶著幾絲神秘,讓她們心中充滿憧憬,就像童話中的小女孩憧憬那些長滿奇花異草的原野。
舒貞是比較勤快守時的,早晨五點鐘她準(zhǔn)時起床,收拾好東西,打了個小包裹,就悄悄出了門。包裹里有一套簡單的換洗衣服,兩套小內(nèi)衣——其中一個小肚兜里邊裹著二十幾個銀元,是悄悄從母親的小箱子里偷出來的。帶著這個小包裹,她溜出門,到不遠(yuǎn)處會館巷的街口等著楊蓮。三個女孩中她和楊蓮住得最近,就相約一起趕往柳林村那里。她站在街角的糕點鋪的屋檐下,等楊蓮過來。糕點鋪的鋪板門面緊緊關(guān)著,門縫中漏出幾絲光,里邊有響聲,大概買糕點的早早在忙碌著了。
躲在人屋檐下,舒貞大氣也不敢出,就這樣等了楊蓮好久。楊蓮是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沖動型的,幾個女孩中她對去延安的態(tài)度最堅決。正是她的熱情感染著舒貞和另外一個叫肖立筠的女孩子,三個人下定了決心跟著那個叫秦艮的年輕教師,一起去投奔延安,去到那明亮的天空下,迎接新的生活。
楊蓮幾乎啥也沒拿,直接把一個小包袱裹在腰上,她告訴舒貞,自己就帶了一件襯衣和一雙襪子。她把包袱這么纏在腰間,像個走江湖的人。舒貞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著楊蓮的樣子,感覺好玩,撲哧一聲笑出來。
“笑啥哩,咱趕緊走,去遲了他們會著急的?!睏钌?fù)屏艘话咽尕懀尕憶]注意,身子碰在糕點鋪的門上,里邊有人喊了一聲:哪個?
她倆趕緊跑開了,一邊跑一邊還在笑。到了西門口,倆人跑得有些急,站在那里大喘氣。這個時候,舒貞才突然想起,忘了帶一件東西。她趕忙對楊蓮說:“你先往柳林村那兒走吧,我要回去取個東西?!?/p>
“回家去取嗎?”楊蓮問,“啥東西啊,不重要就算了?!?/p>
“我要回去取,一定要,你先去吧,我跑回去,趕得上你們的?!笔尕憶]等楊蓮反應(yīng)過來,就沿著黑乎乎的城墻邊,往城北跑。聽得楊蓮在身后邊喊叫:“舒貞,你慢點啊,我陪你一起去取東西啊……”
舒貞跑得很快,楊蓮大概也沒趕上來,轉(zhuǎn)眼間就沒有了楊蓮的聲音。城墻根下一簇簇的草,還有些雜樹,都影影綽綽地從舒貞眼前劃過去。
她必須回去取那樣?xùn)|西,手里提著小包袱跑起來很不方便,她干脆把小包袱掛在肩上,大步往城北跑。她要取的東西不在家里,在學(xué)校,在宿舍里的床鋪下壓著:只是一個小本子。
學(xué)校在城北,名叫煙寺。自然了,煙寺是一座寺廟。
在十年前,抗戰(zhàn)開始時,從西安遷來的省立女子師范學(xué)校,臨時占用了這座寺廟做了校園,從此這座寺廟里邊少了鐘磬之聲,多了瑯瑯書聲。女師在這里只辦了一年半,就遷到別處去了,本地就有人商議,還在這里辦一所師范學(xué)校,有些女師的教師和畢業(yè)的學(xué)生自愿留在這里當(dāng)了教師。舒貞就是在前一年進(jìn)入這所學(xué)校的。在這樣一個小縣里,女孩子上學(xué),還是比較少的。
舒貞偷偷摸回宿舍,正是放假期間,學(xué)校里空無一人,兩排高大濃密的柏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然矗立。走過青石板路、青石小橋,舒貞放輕腳步,圍墻邊的草叢里蟲兒唧唧鳴叫,一些早醒的鳥兒在大柏樹枝丫間活動,發(fā)出撲啦啦的聲音。
宿舍是過去為僧人修建的住所,幾個人一小間。舒貞悄悄扒拉開窗子,跳進(jìn)宿舍,摸到自己的床邊,從棕墊子下邊摸出那個本子,塞進(jìn)包袱里,這才喘出了一口大氣。這時候她看到月光從打開的窗子照進(jìn)來,灑在鋪地的大磚上,亮花花的,仿佛能看清楚磚上雕刻的花紋。
宿舍外邊的空場上,有一棵老邁粗大的柏樹,舒貞她們?nèi)膫€女孩子手拉著手,才能合抱住這棵大柏樹的樹干。柏樹下邊是一個小亭子,里邊有一口大鐘。自打進(jìn)到這個學(xué)校,舒貞也沒聽過這口鐘被敲響過。本地人都知道“煙寺晨鐘”,是本縣有名的“八景”中的一景。
舒貞踏著月光走到大柏樹下,那口鐘在亭子里寂寂無聲,仿佛時間沒到黎明,還停留在午夜。連晨鐘也這么安靜,這讓舒貞在一瞬間忘記了時間。
有只鳥突然在柏樹黑乎乎的枝葉間叫了一聲,這叫聲在異常安靜的清晨,十分響亮,甚至有些刺耳,讓舒貞從片刻的愣怔間回過神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要去柳林村追趕楊蓮他們的事兒。她拔腿就跑,往學(xué)校外邊跑。
快到校門口,她腳下絆住一個什么東西,摔在地上。包袱里邊也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她顧不得屁股摔疼,趕忙把包袱里掉出的東西撿起來,原來是那個沉甸甸的小肚兜,里邊裹著幾十個銀元。她把東西塞進(jìn)包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撞在一只水桶上。水桶倒在一邊,水流了一地,反射著絲絲的月光。
水桶放在青石橋邊,一個人從橋邊過來,他看到還沒從地上爬起來的舒貞,趕忙過來扶。
舒貞坐在地上,這才感覺小腿被那只水桶碰疼了。
那人扶起舒貞,瞅著舒貞狼狽的樣子,半天才認(rèn)出來:“這么早到學(xué)校來了啊,是李舒貞呀,摔著沒啊?”
舒貞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把包袱往背后藏。她想著打個招呼,趕緊出學(xué)校,去趕楊蓮他們??墒遣粻帤獾哪_,這時候突然發(fā)出一陣鉆心的疼。不是小腿,是腳踝。
“沒摔著,沒摔著,您這么早打水啊,高師傅?”舒貞疼得悄悄咬著牙吸著氣,和他打著招呼,一邊開步,準(zhǔn)備繼續(xù)出校門,“我來宿舍取個本子呢?!?/p>
那人把倒在地上的桶提起來,放在青石橋邊。他盯著舒貞,像是在觀察一個才在學(xué)步的小女孩:果然,舒貞一瘸一拐走了沒幾步,腳上的疼使她止住了步,她試著單腿站立,把那只受傷的腳提起來,抖了抖,疼痛并沒有減輕,反而讓她悄悄地咬了咬牙。
那人過來扶舒貞:“腳傷了吧,慢點啊,慢點?!闭f著他扶著舒貞走回來幾步,他們坐在青石小橋的橋墩上。
“先不動啊,先不動?!蹦侨俗屖尕懽跇蚨丈?,“很疼吧,歇會兒看看,還疼不疼——你不著急回去吧?”
舒貞心里急得很,她耳邊仿佛有一根鐘表的秒針在跳:咯嗒,咯嗒,咯嗒……越來越急,這讓她腳踝的疼痛仿佛更加重了些,如果不是當(dāng)著一個男人的面,她都快叫出聲了。
有一條水渠從煙寺橫穿過去,這條水渠四季不斷流,干脆有人就在水里養(yǎng)了些荷花、睡蓮、荸薺之類的水生植物?,F(xiàn)在倆人都沒說話,那人站在橋邊,陪著舒貞歇著,看橋下的水渠。
舒貞稍微緩了緩,感覺腳踝的痛感減輕了些,想要和那人說兩句話,好趕緊出學(xué)校去趕楊蓮他們。但那人好像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只是看著橋下的水渠。舒貞不由自主地也隨著他去看水渠。
她看到了一輪清明的月亮在水里,這輪明月不像是漂浮在水里的,而像是一只被水包裹著的晶瑩的玉盤。四周有些小小的睡蓮,像是雕刻的花紋。這時候似乎水底有魚兒游動,把這幅寧靜的畫面攪碎了,月光像是融化在水中,變成了絲絲縷縷,幻化成了一團(tuán)團(tuán)泛光的暈。
倆人仿佛都被這水中的月光迷住了,誰也沒說話,連呼吸也聽不到。舒貞從來沒有這么安靜地看過水中的月亮,旁邊這個男人,也像是沉入了這謎一般的水中光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的柏樹上邊一陣撲騰,一些早起的鳥兒開始活動起來,舒貞這才像是從夢中驚醒,她下意識地看看天,天上已經(jīng)有些許亮色,一些發(fā)光的云彩掩住了月亮的眩光,天上的月亮仿佛慢慢在融入黎明中。
“高師傅,”舒貞叫了一聲,“我回去了?!?/p>
她起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腳踝上的疼痛并沒有消失,一旦她起步,那疼痛仿佛也被喚醒。
那人轉(zhuǎn)過身來看舒貞,他攙著舒貞站起來,往前走一步,舒貞站立不穩(wěn),幾乎倒在他身上。
“不行,肯定是腳頸瘀傷了?!彼皇?jǐn)v著舒貞,一手提著桶,把舒貞扶到不遠(yuǎn)處他的房子里。讓舒貞坐在椅子上,他倒來熱水,讓舒貞脫了襪子,把腳放進(jìn)盆里。舒貞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站在窗前,背過身去。舒貞這才脫下襪子,把光腳放進(jìn)熱水里。溫?zé)岬乃唤?,腳踝一陣疼,但是接著,舒貞感覺到舒服,受傷的腳被溫暖柔軟的水包裹著,疼痛的節(jié)奏仿佛緩慢了些。
“你先用熱水泡泡腳,好好揉揉,我再去打水?!毕胫鴦倓偙蛔约好ё驳嘏龇乃?,舒貞悄悄笑了。那人提著那只水桶,出了門。舒貞這才把自己那只嬌氣的腳提出水看:腳踝瘀傷了,腫了一個包。
楊蓮他們是沒法去追趕了。舒貞坐在這間小屋子里,對著自己腫了一個包的腳,一陣失落感涌上心頭,讓她忍不住想要流淚。
這會兒他們可能已經(jīng)走在山路上了,一邊看著清晨的山色,一邊朝著火車站飛奔。后天這個時候,他們興許已經(jīng)到了西安,再過上五六天,他們大概就到了延安?!敖夥艆^(qū)的天,是明亮的天——”舒貞心里響起了那些悄悄聽來的歌聲。沒有了同路人,舒貞是不能想象到延安去的,也許這輩子自己再也到不了延安了。舒貞的心里飛出一只鳥,飛過柳林村,飛到下馬渡,飛過野馬河,飛過茫茫山巒,飛上了汽車火車……但是,哐當(dāng)一聲,鳥兒跌了下來,落到地上,疼痛地扭動著受傷的翅膀……
為了打發(fā)胸膛里錐心的失落和惆悵,舒貞一邊在溫水里揉著自己受傷的腳踝,一邊看這間屋子。屋子里邊很簡單,就一張床,床上鋪著干凈的床單,整齊地放著被枕。小小的木格窗,窗邊放著一張方桌。桌子上有茶杯,有筆硯。像個讀書人的書房,又像小旅館的客房。桌邊放著一個竹編小書廚,書架上放著一些書,舒貞不能站起來去翻看那些書,只能心里猜想,那可能是些什么書。
一塊木板棋盤放在舒貞身邊,舒貞無聊地數(shù)著棋盤上的格子。棋盤很大,像一張小飯桌。棋格棋路畫得清晰,楚河漢界寫得分明。舒貞小時候跟父親下過幾天棋,象棋圍棋都會幾手,看到棋盤就想這位高師傅大概十分喜歡下棋。
棋子裝在一只木箱子里,就放在棋盤下邊。舒貞好奇,就打開了這只小木箱,棋子整整齊齊地碼在箱子里,真漂亮,舒貞不由自主伸手拿起一個棋子來看,是個“相”。棋子打磨得光滑圓潤,抓在手里,仿佛觸及溫潤的木頭。
那位高師傅提著滿滿一桶水進(jìn)門的時候,舒貞正在觀賞這只棋子。棋子是什么樹木做的,舒貞不知道,但好像能嗅到一絲絲的木香,是那種新鮮的木頭氣息。上邊的字兒是用魏碑書寫的,刻成了陰文,雖然沒有涂抹顏料,但能看清。
舒貞好奇,沒有涂顏色的棋子,如何分紅方黑方呢?
他放下水桶,問舒貞:“你腳好些了嗎?”
舒貞覺得未經(jīng)主人許可翻人家的東西,很不禮貌,有些不好意思,要把棋子往箱子里放。
“會嗎?”他注意到舒貞在賞玩木頭棋子。
舒貞點頭:“會點兒?!?/p>
“腳還疼嗎?”他一邊問舒貞,一邊給舒貞拿來一條干凈的白洋布帕子,讓舒貞擦腳。舒貞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把光腳拿出盆子。他好像明白舒貞的心意,把白洋布帕子遞給舒貞,就走出門,給小灶上的鍋里加水。
舒貞飛快地擦干凈腳,穿好鞋襪,然后站起來,端起木盆,要去倒洗腳水。腳踝上的疼痛經(jīng)過熱水浸泡,減弱了許多,他剛好走進(jìn)來,接過舒貞手里的盆子:“你坐著,你坐著哈,我去倒?!?/p>
舒貞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把板凳放好,把那只擦腳的布帕子搭上門后的繩子,門后有個拖把,她趕忙拿過來拖干凈地上的水漬。地面是大方磚鋪的,跟舒貞宿舍里一樣,看來這也是從前僧人的住房。
那人倒了水把盆子放在門外,這才進(jìn)來:“你坐啊,我給你泡茶?!睆闹窬帟鴻坏牡讓幽贸鲆恢徊枞~罐,又拿出一只青瓷小蓋碗。他給舒貞泡茶,舒貞半倚著墻站著,想去看他書櫥里邊的書。
“你隨便看?!彼谛》阶郎戏藕貌柰耄旁谑尕戇@邊,也給自己泡了一碗,然后自己坐在靠門的椅子上。
他這么說,舒貞反倒不好意思看了。于是坐下來,端起了茶碗。茶碗有小孩拳頭大,秀氣好看,青花瓷面,端在手上,帶給舒貞一種穩(wěn)重滑潤的手感。他端起自己那碗,放在嘴邊,嗅了嗅,喝了一口,然后抬頭招呼舒貞:“請喝茶?!?/p>
舒貞也輕輕嗅了一下,喝了一小口——茶很好,雖然已是秋天,卻帶給人一種春天的草木清香。
喝第二口茶的時候,舒貞心里一直壓著的那個感覺冒了出來:對這個男人的一種神秘感。
依舒貞對他的了解,僅僅限于他是學(xué)校的一個校工,也就是做些雜役,打理打理花草,修一修課桌椅,有時候幫著采買東西??傊袼械碾s工一樣,哪兒有需要他就在哪兒。他姓高,舒貞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學(xué)校里的教師和學(xué)生都把他叫高師傅。
他們這么慢慢地喝著茶,也沒多說話,好像把時間留給了這些茶水和茶葉,讓它們在一起互相融化,然后散發(fā)出縷縷清香。
帶著一絲絲好奇和猜測,享受著漂亮的茶碗和新鮮的茶香,舒貞忘卻了腳踝的疼痛,也把時間給忘了。舒貞心里有些緊張,但他并沒有追問舒貞挎著小包袱到底來學(xué)校取什么東西,還是準(zhǔn)備干啥。
快到中午的時候,舒貞從這個房子里走出來,依然挎著小包袱,腳踝有點兒疼,但勉強可以開步走路。高師傅要送她回去,被她拒絕了,他站在煙寺的大門口,看著舒貞走過校門口的那座石橋,穿過那片長滿雜草和小樹的田地,往城里走。
家里有些亂。舒貞的父親正坐在天井邊的搖椅上發(fā)火,雖然發(fā)火,他還是沒舍得扔掉他那個接骨木打磨的拐杖,只是把拐杖頭在青磚地面上戳得噠噠響。舒貞的媽媽和一個奶媽去街上找舒貞,另外兩個常年在家里干活兒的長工,也被派到幾家親戚家去找舒貞。事情是媽媽發(fā)現(xiàn)的,媽媽發(fā)現(xiàn)舒貞的兩套衣服,還有內(nèi)衣都不見了;同時也發(fā)現(xiàn)小箱子里少了的銀元。舒貞不是那種很野的女孩,會去哪兒,難道跟人私奔了?這種事,媽媽想也不敢想的。
沒想到舒貞自己回來了。父親把拐杖揚在半空,沒戳下去,外邊去找舒貞的人都還沒回來。
舒貞隱瞞了出走的事兒。只是說去學(xué)校取東西,準(zhǔn)備和幾個同學(xué)去鄉(xiāng)下一個鎮(zhèn)子趕集。舒貞算是個乖女孩,對于這個漏洞百出的謊言,父母都似乎相信了。小縣城里的年輕人心野,想往外邊跑,但那是男孩子的事兒,女孩子不興這么干的。他們絕對不能想象舒貞和幾個年輕人一起往延安去。
家里有兩個兒子,舒貞的兩個哥哥,早跑出去了。很讓老父親不可理喻的是,兩個兒子,一個跑到了黃埔軍校,成了國軍軍官;一個則跟人跑到了延安,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兒。
舒貞對兩個哥哥都很敬佩。她之所以答應(yīng)和楊蓮他們一起去延安,也多半跟那個傳說到了延安的二哥有點關(guān)系。
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不可能了,舒貞坐在自己的房子里,撫著隱隱作痛的腳踝,不由的流下了眼淚:失落,失望,夾雜著濃厚的傷感,一起涌上心頭。她真想放聲大哭,但怕驚動了父母。
舒貞的父親算是城里有名的紳士,他們家被稱為李家大院,在城里也算數(shù)得上的家門。兩個哥哥的事兒,在城里盡人皆知,畢竟有一個當(dāng)國軍軍官的大哥撐著門面,誰也不能小瞧的。舒貞不想在這么個小縣城里待下去,多半跟那兩個野天野地的哥哥有關(guān)系……但是她現(xiàn)在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了。
到了秋天,舒貞坐在煙寺的教室里,學(xué)校里都傳說有個年輕老師帶著幾個學(xué)生出走了,據(jù)說是到延安去了。有人追查這件事,舒貞裝作一無所知。這年她十七歲,再過一年,她就畢業(yè)了,她畢業(yè)后還會在這所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嗎?那會是怎樣一種生活呢?舒貞撫摸著毛邊紙印刷的課本,望著窗外那棵開得正熱鬧的紫薇樹,不由神思漫漶,一時間無法集中精力學(xué)習(xí)功課了。
好多年以后,我聽說舒貞的故事,很好奇那個小本子,想著當(dāng)時舒貞為了回去取一個小本子,耽誤了去延安的事兒。就不由想追問:那是個怎樣的小本子呢,竟然改變了舒貞的命運?
這時候舒貞已經(jīng)是年過古稀的老太太了,她笑了笑,然后告訴我一件事,頓時讓我目瞪口呆。她說,那其實是她收集抄寫的一本花譜,她給這個小本子起了個名字,叫《群芳譜》。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話,我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那是一位老太太的笑容,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流露出一絲天真,一絲稚拙,有人說老小老小,這個時候我真是覺得老人就像孩子。
兩個老人經(jīng)?;ハ鄶v扶著,在城南的野馬河河堤上散步,他們跟人打著招呼,但多半的人都不記得認(rèn)識他們。別人并不知道他們的故事,像是他們生活在傳說中,突然降臨身邊,反倒讓人覺得有些漠然。事實上,他們的確是這小城里一度的傳奇人物。多年以后,隨著城市的拆遷新建,街道的變化,那些老院子老街道都不復(fù)存在,這樣的老人,也好像被人們忽略了。不再有人去打聽他們的故事。
我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住在煙寺,那時候煙寺已經(jīng)被改造為一家工廠。學(xué)校在多年前早已搬遷,搬遷之后,煙寺被改建為一座罐頭廠,我的朋友剛好在那座工廠工作。煙寺里邊的那些石碑和菩薩被搬走,那口古老的大鐘被搬進(jìn)了博物館存放起來,再沒有被敲響過。
煙寺里住著一家人,男的在工廠當(dāng)工人,女的則擔(dān)任工廠的看門人兼收發(fā)。我的朋友告訴我,這家人有點兒來歷。有什么來歷,朋友告訴我:那家男的姓高,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本縣最早的留日學(xué)生;他的母親,姓李,是解放前大戶人家的女兒,上過師范學(xué)校。
這家男主人的母親,就是舒貞。父親呢,當(dāng)然就是那位校工高師傅了。
因為朋友的介紹,我對這對老人充滿了好奇。
在舒貞老奶奶七十一歲的時候,我見到了兩位老人。當(dāng)時他們正在城南老街的一座小房子的樓頂曬太陽。城南老街二層的小房子,兩位老人住在樓上,兩間小屋子,一間做了廚房,一間當(dāng)了臥室。房子很低矮,我走上樓,看到門前的樓頂平臺上,放了許多花草,那是個夏天的清晨,花草剛被澆過,閃著濕漉漉的光澤。兩位老人坐在花草邊,兩個藤椅,他們面前放著個小茶桌,還是兩套青瓷小蓋碗。他們見我上來,招呼我坐在第三只椅子上——不是藤椅,是一只塑料凳。
跟我講講你們的事兒吧,老奶奶。介紹我去見他們的人,剛好和他們有點兒親戚關(guān)系,無論年齡還是輩分,我都該叫他們一聲爺爺奶奶——因為這個關(guān)系,我對他們說話,就顯得親近些,近乎撒嬌。
老奶奶健談,老爺爺則不置可否,聽我們說。
舒貞老奶奶講了些片段,我只能想象那些過去的故事。實際上,她講的可能比我寫下的少得多。他們并不喜歡講自己的事兒,雖然過了這么幾十年,他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時代風(fēng)雨,對于世事,他們甚至有些漠然。所以要求兩位老人講自己的過去,多少有些讓他們覺得違心。我心有同感,所以并不想追問。我設(shè)想當(dāng)我七八十歲的時候,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我留戀清晨的陽光,傍晚的霞色,但我并不想回想過去的人生,或者說,我不會對著人去講那些。一如當(dāng)年,他們安安靜靜地坐在藤椅上喝茶,并不理會樓下喧嚷的街市。
開學(xué)不幾天,舒貞在煙寺校門里邊的青石校路上遇到了高師傅,他提著那只被舒貞踢過的木桶,裝著滿滿的一桶水。在青石小橋那里,他放下桶,走到橋邊,去看水渠。舒貞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也想道一聲謝,為了那天清晨他對她的照護(hù),還有他的茶。
舒貞走到他身邊,也去看渠水,她在水中看到了小小的睡蓮,翠綠的葉片漂浮在水上,像是在溫柔的夢鄉(xiāng);一朵朵小小的嫣紅花朵,探出葉間,正像是夢中的星星在閃爍。舒貞看著這些小花小葉,出了神,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男人身邊,被雙雙映在水中。
他轉(zhuǎn)過頭來:“你啊,好了嗎,你的腳?”
舒貞有些羞澀:“嗯,好了,沒啥了——謝謝你,那天……”
“后悔嗎?”他看著舒貞的臉,問。
“什么?”舒貞一時沒回過神來。
“沒和楊蓮他們一起走?!彼执瓜骂^去看水里的睡蓮。
舒貞嚇了一跳:原來,這個人什么都知道。
舒貞不好直接回他的話。就也沉默下來,又跟他一起去看水中的那些美麗的小花小葉。
過后舒貞打聽這個男人的事兒,才隱約知道那么一些。原來他竟然是城西柳林村的人,柳林村有個大戶人家,高家。高家有三個兒子,都被官費送到日本留學(xué)。兩個大兒子在北平南京,做了官,做了教授。只有最小的這個兒子,不知為什么沒上完學(xué)就回了老家。
他出了家,在煙寺。
煙寺是本縣有名的寺廟。他出家那年,剛好三十歲。后來煙寺被西安搬來的女子師范學(xué)校占據(jù)了,他就脫了僧衣,當(dāng)了學(xué)校的校工。少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是本縣大戶人家子弟,而且到日本留過學(xué)。
舒貞花了一年多時間去打問這些事,等她弄清楚這個人的事情之后,她跟他已經(jīng)熟的像家里一樣了。
她喜歡去他那里喝茶,還和他下棋。對于品茶,舒貞倒是不陌生,家里有個紳士爸爸,當(dāng)然懂得品茶。他偶爾幾次跟舒貞講起日本的茶道,說這些都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他的小房子,在舒貞看來,是讓她覺得安靜又舒心的地方。她喜歡那個給她泡茶的青瓷小蓋碗,甚至超過喜歡茶本身。她對于手中觸摸著暖暖的瓷器的感覺很特別,那是一種溫潤的觸感,一點兒都不亞于觸摸一塊玉。經(jīng)常的情景是,舒貞和他,各占一只椅子,坐在那只小方桌兩邊,各自對著一只青瓷小蓋碗,也不多說話,仿佛怕多話沖淡擾亂了茶的清香。
和他下棋舒貞當(dāng)然不是對手,但是一旦面對棋盤,舒貞就顯得和他一樣的心平氣和,并沒有在棋盤上殺伐征戰(zhàn)的感覺。有時候,舒貞甚至跑了題,顧著欣賞這棋子,觸摸著這圓潤的檀木,嗅著棋子上散發(fā)的木香,忘了下棋本身。
這時候舒貞才發(fā)現(xiàn)這幅棋子的奧妙。原來,黑方使用的棋子是青檀,木紋自帶黑色;紅方使用的是紫檀,木紋自帶紅色。雖然不是那么鮮明,在棋盤上卻自然能夠分清。舒貞就好奇地向他打問:“這副象棋是從哪兒來的?”
他告訴舒貞,是一位高僧送的。后來舒貞會猜測,是不是因為這么一位高僧,他才會想著回到煙寺來出家?
舒貞是不喜歡多事的人,她沒問他很多問題,就像下棋,兩人甚至忘記了輸贏。經(jīng)常下著下著,他把棋盤上的殘局變成了一個迷局,然后告訴她:這是一個古譜上的殘局,叫什么什么。舒貞覺得自己很傻,不知不覺地就隨著他轉(zhuǎn)換了主題,研究一個殘局當(dāng)然有趣,這時候沒了輸贏,仿佛信馬由韁,跑到了野天野地,忘記了歸路。
舒貞家的災(zāi)難是在一個早晨降臨的,當(dāng)時舒貞畢業(yè)待在家里,正在考慮是不是到小學(xué)去當(dāng)個老師。這一年是多事之秋,不斷地有軍隊過往,但是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戰(zhàn)事。然后就這么平平靜靜地在某一天突然就改天換地了,舒貞熟悉的小城,一下子變成了解放區(qū)的天、明亮的天。但現(xiàn)實對于舒貞是不明亮的,因為家里有個國軍軍官,又因為二哥不知所在,家里有著商鋪田產(chǎn),父親自然被當(dāng)成了地主豪紳,在一個早晨被抓走,第二天,死在外邊。家里的長工和傭人跑光,一伙人涌進(jìn)院子來把她和母親攆了出去。這是最冷的一個冬天,舒貞看著母親在一個臨時借用的小房子里,躺在湊合的床鋪上,奄奄一息。最后沒到過年,媽媽閉了眼,臨走時,要舒貞去找二哥。他們家唯一的希望是二哥,但是那個傳說中跑去了延安的二哥,卻根本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亂糟糟的這個冬天,外邊鑼鼓喧天,吵吵嚷嚷,舒貞連大聲哭也不敢。面對著死去的媽媽,舒貞淌著淚,卻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時候她想到了他。
她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煙寺,到處找那個男人。這時候,有個男人就像是有了力量,舒貞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力量可以依靠,讓她能夠撐著站在寒冷的風(fēng)中。
她在他的小房子門口等了幾個小時,才看到他匆匆回來。舒貞畢業(yè)后,這所學(xué)校也解散了,有人提議把煙寺恢復(fù)成寺廟,但是在人心惶惶的戰(zhàn)亂年代,哪有什么僧人仍然來這座寺廟修行呢。
他又把腦袋剃光,穿上了一套青布衫,勉強像個和尚的樣子。
她從來沒看過他當(dāng)和尚的樣子,這會兒看著他光著腦袋從外邊回來,不由得有些詫異。
他看她一臉淚水的樣子,嚇了一跳:“是舒貞啊,出什么事了???”
她把他領(lǐng)回家,看著躺在床上的媽媽。
他跑出去找到鄰居,燒了一鍋水,然后關(guān)上門,讓舒貞給媽媽洗身子。等舒貞給媽媽洗干凈,穿上衣服,他已經(jīng)叫了好幾個鄰居來。他們忙了一天,把母親安葬在城北的山坡上。到了晚上,她不敢回到那間臨時借用的小房子,就跟著他到了煙寺,回到他那間小房子里。
他給她燒了水,讓她洗臉泡腳。然后他泡了茶,他們坐在小方桌邊喝茶,茶是熱的,到這個時候,舒貞基本上聞不到茶香了,她只覺得暖和。小方桌上倒扣著一只小碗,半截洋蠟點著,發(fā)出一星明亮溫暖的光,照著桌上的青瓷小蓋碗,茶正冒著絲絲熱氣。
喝了半會兒茶,舒貞緩過神來。這一天太累了,舒貞都忘記了傷心,她默默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的茶碗冒著熱氣。熱氣一絲絲地彌漫著,把蠟燭光變得朦朧起來。
最后,他起身從床上抱起一床被子,跟舒貞說:“你關(guān)好門,好好睡一覺,我去找地方睡?!?/p>
舒貞愣里愣怔地站起來,跟著他往門邊走:“那……你去哪兒找地方呢?”
“這么大個地方,肯定有地方啦,你不用擔(dān)心的哦……”他一邊說,一邊要出門。
這時候,舒貞突然站不穩(wěn)了,就像人就一下子垮了下來,她倒在他身上。
被他抱在懷里,舒貞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她只是覺得自己很累,身體很軟,想要睡著。到了半夜,窗外寂寂無聲,舒貞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著在他懷里,他端坐在椅子上,給她身上搭上了那床準(zhǔn)備抱出去用的被子。
小房子里寂靜而黑暗,蠟燭早已熄滅。舒貞感覺到自己在一個男人懷里,很安寧,很暖和。她動了動,聽到他說:“你太累了,去床上睡吧……”
舒貞突然抱緊他,好像怕他跑掉。
這一年,舒貞十八歲,他四十二歲。他們成了夫妻,結(jié)婚證是過了兩年才辦的,按照新時代的新政策,他們到照相館照了一張結(jié)婚照,照片上,她的腹部已經(jīng)挺起,懷著他們的大兒子。
幾年以后,舒貞在小學(xué)里當(dāng)教師,他依然在煙寺,不過煙寺改成了工廠,他在工廠里打雜。他們依然住在煙寺。上邊有人給她送來哥哥的相片,還有一塊銘刻著“烈士家屬”的小金屬匾——二哥在朝鮮戰(zhàn)場上變成了烈士。因為這塊匾,他們獲得了一直住在煙寺的權(quán)利。她在小房子前邊用撿來的斷磚爛瓦砌起了幾個花壇,種上了一些花草,有大麗花、月季,還有四季海棠,雖然都是些普通的閑花野草,卻也四季開花,長得旺盛鮮活。當(dāng)然,她還專門種了一畦蔬菜,有黃瓜、西紅柿、辣椒和絲瓜。他找來細(xì)竹子、麻繩和鐵絲,編成了小籬笆,到了夏天的清晨,小黃瓜和小絲瓜,都把細(xì)嫩的枝條伸展在籬笆上,絲瓜開出金黃的花朵,引來了一些蜜蜂,它們釘在花蕊上,舍不得離開。
又過了三十多年,有人從臺灣來,找到他們,說是她大哥的后人。大哥到了臺灣,好幾年前已經(jīng)去世,養(yǎng)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在臺灣,兩個女兒去海外結(jié)婚成家了。大哥的兒子找到老家來,尋找到姑姑,也替父親打聽家人的情況。他們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迎接大哥的兒子,他和她忙碌了大半天,做了一桌家宴,來招呼遠(yuǎn)來的親人。煙寺的房子大部分已經(jīng)拆除,只有他們住的這兩間還保留著,不過外邊已經(jīng)經(jīng)過修繕,打上了水泥。這時候他們的大兒子已經(jīng)在煙寺這個罐頭廠當(dāng)了十幾年工人了,二兒子去鐵路當(dāng)了工人,女兒在本城結(jié)了婚。一大家人聚集在煙寺,房子太小,他們只好把家宴擺在門外邊。
大哥的兒子很大方,給每個人都送了禮物,來表達(dá)父親幾十年沒回家的歉意。過后小城里都傳說,這家臺灣親戚給他們送了金戒指、金耳環(huán),還有美元。只有舒貞知道,他們悄悄把這些值錢的東西,換成了現(xiàn)金,捐給了即將開工的學(xué)校。這主意是他出的,他出過家當(dāng)過和尚,一向?qū)@些金的銀的紙的都沒什么熱情,她順從了他。
對于用什么來回禮,他們商量了半天。本來舒貞家是出名的大戶,家里有很多東西,但是當(dāng)年全都被沒收,事后幾乎沒什么存留。那幢大房子,被分給很多戶人家住。舒貞感到很羞愧,因為沒有一件家里的東西可以送給大哥的后人。后來,還是他出的主意,把那副檀木象棋送給大哥的兒子,留作紀(jì)念。
舒貞第一次反對他。她實在舍不得這幅象棋。并不是它有多么值錢,而因為它保留了太多她的記憶。再說,這也是他最心愛的東西。
舒貞說什么也不同意把這幅象棋送給大哥的兒子。后來,舒貞總算想起了一件東西,是一只玉鐲,那還是很小的時候,媽媽給舒貞的。舒貞覺得這件祖母的東西傳給大哥的后代,算是對家族有了個交代。對于母親給女兒的東西,他也不同意舒貞送給侄兒。兩人爭持不下,最后還是舒貞說服了他,理由很簡單:這鐲子很小,好帶啊;你把那么一副大象棋送給他,他不方便帶回去呢。
他笑了。舒貞也笑。
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是本縣最早留學(xué)日本的人之一,也有人打聽出他的兩位兄長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在老頭子八十多歲的時候,他們來請他當(dāng)政協(xié)委員。他謝絕了,說年齡大了,什么事都記不清了,又不能寫,又不善說,還是不給你們添麻煩了。他們還是堅持讓他當(dāng)了個政協(xié)委員,算是掛名的。
舒貞蠻喜歡老頭兒這一點。她好像和他過著安安靜靜的日子,過慣了,也不喜歡熱鬧,除了自己的孫子孫女,他們也很少招呼客人。他們喜歡坐在一起喝茶,或者攙扶著去散步,有時候他看她侍弄那些花花草草,不加評價。他比她老得多,有時候他甚至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2002年,本縣才女,二十三歲的高雯雯,赴日本公費留學(xué),在外籍大學(xué)生演講賽獲得第一名,上了《讀賣新聞》,成為本縣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高雯雯,就是舒貞的大孫女。
2007年,本縣著名的百歲老人高老先生去世,多年來,他一直在縣辦食品加工廠當(dāng)門衛(wèi)兼收發(fā);高老先生的老伴名叫李舒貞,當(dāng)過多年小學(xué)教師。退休后,老夫妻倆住在城南老街的一個小院里。鮮為人知的是,高老先生曾經(jīng)是本縣20世紀(jì)二十年代留日學(xué)生之一。高老先生去世不到半年,舒貞老太太也隨之病逝,他們好像命中相伴,生死不離。
我有幸和這兩位老人聊過一次,雖然他們都不多話,我還是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一種安寧和溫潤。我從舒貞老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回味他們的故事。有一次,我特意跑到煙寺,去尋找一點點的蛛絲馬跡。但是很遺憾的是,煙寺那里什么也沒有了。那些古老的大柏樹,早已經(jīng)被連根鏟除,那條水渠也被水泥板遮蓋住了,那座青石小橋連一點痕跡都不存在了。
我想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去看看那條水渠,看看像淡墨一樣點畫在水上的睡蓮葉子?;蛟S我會在水中看到一輪明亮清潤的月亮,或者看到我自己的眼睛?
我記得舒貞老人曾經(jīng)告訴我:就在那個清晨,天快亮的時候,她和他一起看水渠,看到那么安靜的月光,那么清明的渠水,水中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一起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讓她忘卻了腳踝的疼痛,也忘記了去追趕同伴——他們原本相約要一起去延安。
多年以后,有人從北京來探望舒貞,是當(dāng)年跑到延安去的女同學(xué)肖立筠。到延安后,她和一位軍人結(jié)了婚,退休前她是北京一所大學(xué)的教師。她們說起了當(dāng)年一起相約的四個人——她們崇拜的年輕老師,秦艮,1970年,餓死在勞改農(nóng)場。她們說起當(dāng)年,不由感慨萬分,那位老師曾經(jīng)是她們這幫青春少女都暗戀過的人。然后肖立筠跟舒貞講起了楊蓮,舒貞想起那位大大咧咧的女同學(xué),就像現(xiàn)在站在她眼前——當(dāng)年,如果不是為了那個本子,舒貞會和楊蓮一路飛奔到柳林村,一起飛過野馬河,飛上火車,飛到延安去。肖立筠告訴舒貞,楊蓮在30年前已經(jīng)不在人世,她當(dāng)了一所學(xué)校的校長,在一天早晨被自己的學(xué)生揪出來批斗,當(dāng)天晚上她上了吊。舒貞聽著聽著,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天真地想,要是當(dāng)年楊蓮陪著自己回到學(xué)校取東西,要是楊蓮也和他們一起站在青石小橋邊看水渠,要是她也看到水中的那輪月亮,看到融化在水中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