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故園

汪 華

兒時,我一直居住在祖屋里。祖屋位于整個村莊的最北面，全村百多戶人家，房舍再無出其北者。

在漫長的農(nóng)耕時期，農(nóng)村是個宗法社會。宗法社會的顯著特點是以血緣為紐帶，聚族而居。曾祖汪祖茂，字林山，生于清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民國二十七年八月初二日辭世，享年72歲，這是古稀之年，在那個時代自然是高壽的了。家族在曾祖輩應(yīng)是殷實的。祖屋是曾祖留傳下來的，一幢連五和一幢連三的房子相連并排著，南向，東西排列。連五和連三的突（堂）屋中都掛有扁額，印象中，其中有一塊是清同治年間的，應(yīng)該都是壽扁。可惜在文革中，全被砸碎焚毀了。

祖父輩兄弟三人，祖父和三祖父家共住東頭一幢連五的房子，大祖父一家住西頭一幢連三的房子。大祖父汪訓(xùn)詒，字和祥，生于清光緒十六年九月初四日，他活到了解放后，于1950年3月病逝，終年60歲。兄弟三人中，只他算得上是壽終正寢了。大祖父育有二女二子，在父輩中我分別稱之為大姑、二姑，四叔和五叔。祖父汪訓(xùn)讓，字玉臣，排行第二，生于清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三祖父汪訓(xùn)志，字志臣，出生于清光緒二十九年六月初五日。土地革命時期，他參加紅軍游擊隊，于民國十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午時被國民黨軍隊以十分殘忍的方式殺害。三祖父就義時年26歲，他唯一的兒子汪慶云當(dāng)時才十個月大——在父輩中排行第二，我稱之為二伯。禍不單行，第二年，也就是民國十九年的九月初二日，我祖父又被疫疾奪去了生命，時年三十歲。當(dāng)時，我伯父汪義善7歲，姑姑4歲（被送給親戚家當(dāng)了童養(yǎng)媳），父親汪財云僅十一個月大。巨大的打擊接踵而至，家族中老的老小的小，孤兒寡母，先人們在凄風(fēng)苦雨的煎熬中堅忍不拔地跋涉過來，全靠曾祖的撐持、大祖父的操勞堅守，以一種血親之力維系。父輩們能在艱難困苦中長大成人殊屬不易。

祖屋的后面是一塊空地，與祖屋地基的面積一般大，是一塊宅基地。家道興隆時，這里也應(yīng)是祖屋的一部分。宅基地的分配辦法與祖屋的分配是一致的。我家和伯父家靠東頭共一份，二伯家在正中間一份，四叔和五叔家靠西頭一份。整個地塊以祖屋為依托，東、北、西三面是早年間用土磚砌成的齊胸高的圍墻，由于年代久遠的緣故，圍繞著土墻又生長著茂密的灌木叢和十來株喬木。這道由土磚和灌木、喬木組成的嚴密的圍墻圈起的大院子就是后菜園子——我兒時的伊甸園和給我留下了無限美好記憶的地方。

從穿開襠褲的時候起，我們便在后菜園子里玩泥巴，捏泥人，捏泥鍋、泥碗，過家家。稍大后，便在菜地里挖蚯蚓，在圍墻邊捉螞蚱，在瓜棚、豆架子中間躲貓貓、捉迷藏，有時玩到天黑盡了都不愿回家，非要大人們找來，擰了耳朵才悻悻地離開。祖屋和菜園子中間有條水溝，是從東邊山垴上流下來的，流過祖屋和菜園子，一直流向村門口的大水塘。春、夏天山洪暴發(fā)，溝里水流湍急，浪花飛濺幾尺高，即使晴天，溝里亦有汩汩細流經(jīng)過。有趣的是，在細流底下石頭、瓦砬縫縫中躲藏著許多大拇指甲蓋大小的螃蟹。每當(dāng)洪水過后，天氣晴朗時，我便和胖子哥、啟祥等幾個小伙伴到溝里抓螃蟹。這種螃蟹不能吃，我們便拿了罐子或者玻璃瓶子倒上水裝著，有時抓了半瓶子，興顛顛地幾個人輪流抱著，滿村子上下跑著拿給別人看，人來瘋地賣弄一番。

菜園子的里邊，靠南緊挨著祖屋處，在伯父家的菜地邊上生長著一株梔子花樹。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梔子花樹，樹干有碗口那么粗，一丈來高，樹身向南邊房屋一側(cè)傾斜，靠北朝向菜地一側(cè)的枝干被砍掉了一些，東西兩側(cè)枝蔓有五、六米寬。每年的端午節(jié)，夏收完畢，新麥進倉時，村里家家戶戶的大人孩子欣喜忙碌地包粽子、蒸新麥面包子，院里的梔子花也就開放了。清早起來，走進菜園子，濕潤的空氣中迷漫著濃濃的芳香，這芳香鉆進鼻子，沁入心底，令人無限快意舒暢。朝陽升起時，花朵和枝葉尖尖吊著露珠兒，搖搖欲滴，陽光照射到露珠上，閃閃地放射出十字光芒，刺人眼兒，令人生起無限遐想。這時光，奶奶常常手里拿把剪刀站在花樹旁邊，我們幾個小孩子就站在奶奶左、右手邊上，村里大姑娘、小媳婦們?nèi)齼蓛尚︽益业刈哌M菜園子里，小孩子們幫忙扯住花枝，奶奶就剪下花朵來，年輕的女人們在歡笑中有的把花戴在發(fā)間、辮稍，有的戴在胸前衣襟上，一陣打打鬧鬧地跑走了。這時候，村巷中就又傳開了：二奶家的梔子花開了！梔子花的香味就在村巷中飄散開來。

與梔子樹同側(cè)，相距十來米的地方，在二伯家的菜地邊上，是一棵高大的梨樹。這棵梨樹應(yīng)是百年以上的老樹了，樹身有二人合抱粗，樹干四、五丈高。樹頂上樹梢椏子中間結(jié)了個很大的喜鵲窩，每年的初夏季節(jié)，窩里的小鳥就孵出來了。我們這批人中，啟祥是爬樹的高手，他小我?guī)讉€月出生，個頭略矮些，黑黑瘦瘦的，腦袋顯得很大很突出。從小鳥孵出到放單飛期間，他總要爬上去二、三次，把肉團團的小鳥取下來給大家耍玩，玩夠了重又送回鳥窩里去。每當(dāng)母喜鵲打食回來的時候，先在樹頂鳥窩上方轉(zhuǎn)兩圈，然后站到窩邊的枝椏上，這時，三、四只肉乎乎的小腦袋便都伸到窩邊沿上，張開彤紅的大嘴巴，喳喳地歡叫開了。就在喜鵲母子享受著天倫之樂時，我們也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在大梨樹底下手舞足蹈嚷成了一片。老梨樹結(jié)的果子又多又大，每年七、八月份便成熟了，一個足有半斤多重。大人們爬到樹上或動手采摘或拿桿竹桿子敲打，孩子們便歡天喜地地邊拿個大梨子啃著邊忙著滿地里撿拾梨子。通常年份，一般都能摘到二、三擔(dān)梨子，照例分成三份，伯父和我們家一份，二伯家一份，四叔和五叔兩家一份。梨子肉質(zhì)雖較粗，但水分多又很甜，正是炎天暑熱的時候，吃起來又爽口又解渴。現(xiàn)在每每想來，在我們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童年時代里，這可真是大自然和老祖宗賜予的一份奢侈享受了。

靠老屋一側(cè)，大梨樹底下是二伯家的房子。每當(dāng)夏季，受季風(fēng)氣候影響，長江中下游雨季來臨，這時，也正是梨子長大成熟的季節(jié)。六月天，孩兒臉，剛剛晴空萬里，忽地就是狂風(fēng)大著，暴雨傾盆，大梨樹被強烈地摧撼著，樹梢枝條被風(fēng)雨一陣又一陣搖拽搓揉著，樹上的果子就隨著一陣陣地往下掉。一場風(fēng)雨過后，梨樹下的菜地里，二伯家的屋頂瓦塊上就落下了一層梨子，二伯家的屋頂也就被砸漏雨了。一個夏天過去，二伯總要不耐煩地一次再次地架著梯子爬上屋頂撿漏，把砸碎了的瓦塊拿下來，把新瓦換上去，既費錢財，又費力勞神。年復(fù)一年，二伯傷透了腦筋，無計可施。二伯較有個性，他從小長大吃了不少的苦，遇事總有自己的看法，別人不容易改變他，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喜歡與人抬杠子，比較倔的人。他一直盤算著，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大梨樹砍掉，一了百了。頭兩年，他提出來要砍大梨樹，大家都黑著臉不理他，他也就不敢動了。到了1967年的秋天，他便趁著社會動蕩，秩序顛倒之機，把大梨樹砍倒了。大梨樹砍掉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平地積雪一米來厚，天氣奇寒，大梨樹旁邊的梔子花樹就被凍死了。后來，村里老一輩的人說，這是風(fēng)水被破壞了，梔子樹和梨樹是情侶樹，梨樹死了，梔子樹也就跟著走了。現(xiàn)在看來，這種解釋似乎不無道理，大自然也是共和共生的，城門失火，自然殃及池魚了。

我家的菜地在菜園子的東北角。父親是個勤快人，他把菜地收拾得很精致，母親則主要是采摘蔬菜。早些時候，我常常邊玩耍邊給父母親打下手，十二、三歲以后，就逐步地把父親手里的活兒都接過來了。父親喜歡植樹。在我們這一段院墻上有一株水桶粗的柞刺樹，這棵樹有些年頭了，應(yīng)該是老一輩人流傳下來的。還有三株二丈多高的棕樹、一株碗口粗的肥皂樹和一株差不多大小的木梓樹，在與伯父、二伯家菜地交界處還栽了棵柚子樹。這幾棵樹多是經(jīng)濟林朩，在物質(zhì)困乏和貧窮的自然經(jīng)濟年代里，能發(fā)揮不少作用。三棵棕樹每年都能割下來二十來片棕葉，那時蓑衣是農(nóng)民主要的雨具，棕葉一般用來做新蓑衣或者補綴舊蓑衣，有時自家用不完了，還可以送到供銷社收購換幾角錢。因此，那些年別人家都是花錢在供銷社買蓑衣用，而我們家用自家割下的棕葉縫制蓑衣，這又省下了一筆開支。肥皂樹不是名貴樹種，但卻很稀有。故鄉(xiāng)五里八村很少見有這種樹，我們家原來有兩株肥皂樹。一株在石山側(cè)翼的私有山上，是祖上流傳下來的，由我家和堂哥家共有。這株肥皂樹百年以上的樹齡，生長在半山谷間的一塊臺地上，土層厚，土壤肥沃，生長旺盛。這是株雙子樹。主樹干一人多合抱，六、七丈高，從樹干有一半粗細，也有五、六丈高，樹身灰白色，挺直偉岸。兩樹相守相伴，像是一對愛戀中的情侶。這株肥皂樹每年可打下二、三擔(dān)皂角?？上г诹甏锶曜匀粸?zāi)害過后不久，便被一些愚昧而又貪婪的人們盜伐了。菜園子里的這株肥皂樹自然無法與山上的老樹相比了，大約只十幾、二十來年樹齡，樹身三丈來高，每年只收獲到三、四十斤皂角。當(dāng)皂角表皮由青綠色慢慢變成青白色時，是收獲的最佳時機，皂角基本成熟了，又容易搗碎，使用起來更方便。這時候母親便要把皂角打下來，留下一些自家使用外，其余的都分給村里鄰里鄉(xiāng)親。在當(dāng)時，皂角是最好的洗滌去污用品，每當(dāng)清晨，村里的女人們手里提了裝滿全家人臟衣服的筐子或籃子，前前后后來到村門口的池塘邊，在石頭、石板上一字兒排開，麻利地將衣服浸泡在水里，在石頭上鋪展開來，把皂角丟進去再卷成一團，便舉起毛棰，搗鼓似地使勁棰打一通，搓揉、透洗后，衣服就全都洗干凈了。我家的木梓樹也有二株，在生產(chǎn)隊分的自留地里還有一株，比菜園子里的這一株更大些。父親講，木梓籽是很有用的化工原料，可以制造清漆和航空用的高級潤滑油等。每年的深秋，霜露很重了的時候，木梓葉很濃很濃地紅透了，霜葉紅于二月花，煞是好看。再過些日子，秋葉漸漸飄零了，滿枝頭的木梓籽便全都燦開了，露出了雪白的笑臉。這時候，父親便架起梯子，提了籃子爬到樹上，一把一把地把木梓籽摘下來，晾曬干了，送到供銷社換回幾個煤油火柴錢。

菜地不算大，整體上呈東西向被分成三大廂，靠東頭柞刺樹下蓋了個茅房（廁所），靠西邊與二伯家菜地交界處又呈南北向被分出一小長廂。從北邊圍墻根經(jīng)東頭茅房旁再到南邊與伯父家的菜地交接處，被修成了一條較低凹的小水溝。小水溝的主要功能是抗旱澆地，同時通常還栽種芋頭和水芹菜。這是兩種很低賤、很好伺候的植物，只要栽下去了就能長得很好。特別是水芹菜，生命力非常強，一年四季，割了一茬又一茬，它仍然能長得又茂盛又整齊。水芹菜口感好，是味道很不錯的蔬菜。東頭的茅房腳下通常是種一棵扁豆，除了下足底肥外也不用怎么管它，到了六、七月份，扁豆的藤蔓把整個茅房全都覆蓋了，一串串紅紅的扁豆就爬滿了枝枝蔓蔓。這東西不但味美可口，現(xiàn)在看來，還是很好的保健食品。就這一棵扁豆，從盛夏到深秋，天天摘了吃，怎么也吃不完，還能剩下不少，淖水后曬干了，放到冬天就是很好的干菜了。西頭南北向的小長塊菜地里，在柚子樹下種了幾株洋姜，這植物也很有意思，第一年種下去后，以后每年就不用再播種了，頭年秋天收獲后，第二年的春天土壤里就又自動生長出新的禾苗了。洋姜習(xí)性喜蔭，由于土層深，土壤肥沃，每到收獲季節(jié)，一鐵鍬挖起來，把土塊抖落開，一團團、一串串肥碩的洋姜呈現(xiàn)在眼前，這時候涌上心頭的顫動便濃縮了一個農(nóng)民春耕、夏耘、秋獲、冬藏的全部欣喜之情了。洋姜挖起來后，洗盡晾曬至半干，切成片片，和蘿卜干等一起裝到壇子里，做成腌菜，黃亮黃亮地，非常香脆可口。洋姜旁邊種的大 祘 和韭菜，這都是些小品種蔬菜。東西向三大廂菜地種主打菜。春夏季節(jié)通常是一廂黃瓜、一廂莧菜、一廂茄子和辣椒。秋冬季節(jié)通常是一廂蘿卜、一廂芥菜、一廂白菜和萵苣。從整塊菜地的功能布局和種植分配，便足可見出父親心思的細密和良苦的用心了。有了這么一塊菜地，功夫下足了，一大家人的吃菜問題就都基本解決了，在那些艱苦的歲月里，日子也就好過多了。

而今，遠離故園已幾十年了，雖歲月匆匆，滄海桑田，然而每每回首，舊事恍如昨日。人從泥土地里走出來，故園、山水、稻菽、云樹……，無意識中，早已深深嵌進腦海，融入血液里了。故嘗感慨，“政如農(nóng)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終?！鞭r(nóng)事，他事之典范。稻麥米糧、瓜豆菜蔬——亙古不變，人們的第一需求。皆賴于農(nóng)民般的辛勞與心無旁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