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鋒 口述/曹雨寧 整理
常常想起一個和“馬”有關的地名——“馬號”,兵團的老一輩對這個地名大都很熟悉。在六七十年代,每個團乃至每個連都有一個畜牧養(yǎng)殖點,這個地方遠離團部或連隊常常被人們稱之為“馬號”。在這里居住的人們被稱為在“馬號”居住,兵團有多少個這樣的團場,就有多少個像這樣的地方。這也許是兵團的專利了。
這里是兵團一個團場的邊緣,準噶爾盆地的邊沿地帶。再向深處就是中國的第二大沙漠——古爾班通古特。這是一個叫“馬號”的地方。我在這里工作生活了多年。這里只住有十幾戶人家,因為離團部比較遠,吃水是由專職人員每天趕著牛車從團部唯一的一口“洋井”拉來的。專職的拉水工是一個楊姓的上海知青。牛車到每家門口后,他就將嘴對準粗大的黑橡膠皮管子猛吸一口,待水從水管子流出后迅速將其插進每家備好的水缸中。這位上海知青上午拉人吃的水,下午就趕著牛車到大渠拉其他用水。他拉了好多年,直到返回上海。楊姓知青回上海后,接替他工作的是一個中年河南人,可不長的時間就在黃牛受驚中殞命了,水車從他胸口上碾過。他留下了四個未成年的女兒和一個患癲癇病的家妻。
有一年,連隊為改善職工生活,在豬圈的拌料間支起磨盤和大鍋做起了豆腐。在缺少油水的日子,豆腐的清香很是誘人的。深夜,居住在“馬號”的兩個少年在月光下來到拌料間,從門洞上方熟練地掏出鑰匙打開門,借著透進來的銀色光亮,直奔案臺快速抬下壓板石、揭開屜布,切下大塊的溫熱美味一陣狂吞狂咽。結果因為鬧肚子而第二天無法上學。
而待開春化雪時,“馬號”的年輕人又期待著走進沙漠能夠尋找到黃羊。黃羊也叫黃羚,其肉帶有重重的草腥味,并不怎么好吃。現(xiàn)今,它已是國家二類珍稀保護動物了。那時,歷經(jīng)一個冬天的累積,雪層早已變得厚厚的,黃羊卻是膘瘦體乏。稍過正午時分,氣溫便下降,雪野表層的融雪很快又凍硬了,這層冰殼如同鋒利的刀刃,黃羊在奔跑中蹄子扎進雪層再拔出,扎進雪層再拔出,很快會血肉模糊,跑不動的黃羊就成了戰(zhàn)利品。有一次我同一個鄰居的少年朋友一起去找黃羊,從上午直到下午也沒找見半個黃羊影子。冬季天黑得特別快,我們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在這筋疲力盡之時,鄰家少年掏出了隨身口袋里的一塊玉米面餅。說實話,這塊玉米面餅在平時是絕看不上的,而當時吃著是特別的香甜可口。
返回到家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天光慢慢暗下來,不用多久,就會有另一幅動人的景色出現(xiàn)在東方。大大的月亮,如同紅日般從東方露出腦袋。這“二太陽”也漂亮,直至升至很高的地方才變成一個銀月亮。有時月亮就是一個又大又漂亮的銀盤從地平線下露出腦袋。不久一股一股來自沙漠的涼風吹來了,由習習變?yōu)閯傆?,那個舒服是無法形容的,就靜靜地坐著,舒服著,享受著。直到天幕完全變黑,所有人才不情愿地走進近乎“家徒四壁”的屋里。
洗澡的欲望在那里也是那樣強烈。但那時,少年們的洗浴絕非是淋浴或盆浴什么的,有的是成群地涌向“馬號”的“三角池”里練“狗刨”。所謂“三角池”是一個用來灌溉農(nóng)田的水渠橋涵形成的水渠池子,也成了孩子們嬉戲的天堂。為怕出意外,“馬號”的家長們都嚴厲地要求自家孩子不許去那兒冒險,但少年們依然我行我素。為此,家長一旦發(fā)現(xiàn)自家的孩子違背家規(guī),常常是一頓皮帶和柳條伺候。家長的脾氣不是沒有原因的,雖說“三角池”沒有出過淹死小伙伴的事,但往往是險情不斷,分別有兩次,兩個少年因個子矮小,加之水性不佳,剛一下水便在“三角池”中央直往下沉?!熬让钡暮魡局校业眠^往大人的相救才得以脫險。后來,這兩個少年都考上了名牌大學,而后分別在中國銀行和東風汽車廠任要職。再聚首,當昔日的少年再回憶這段激情燃燒的時光時,伙伴們不禁感嘆。
而今,“馬號”的原居民大都已辭世而去,曾經(jīng)的少年也過了知天命之年,遠離故土。當年找黃羊、撿拾取暖柴草的地方,今天已是沙漠中寬闊的高速公路。少年下兔子套的林帶果園旁,現(xiàn)在是高高筑起的鐵路。過去生長梭梭紅柳的沙丘深處,當下已是油氣生產(chǎn)的井架和管線,記憶中的原始地貌正在為宏大的現(xiàn)代工業(yè)化景觀所替代。但我依然記得,在這曾經(jīng)的荒蠻之地,一眼能望到天邊,是它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地平線;在這遠離都市喧囂的凈土,夜晚的星辰亮大如斗,是它讓我記住了銀河的走向;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夏季清晨經(jīng)常出現(xiàn)看得見而走不到的沙漠村莊,是它讓我懂得了什么叫海市蜃樓。
迄今,每每偶爾相聚,我仍不時懷念在“馬號”生活過的那段時光,以至難以釋懷,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