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編輯/眸眸
她忽然明白,或許這短短的20 天,只是為了圓作為草的一生的一個飛翔的夢。
作者有話說:
《紅樓夢》第五十回,李氏三姐妹猜燈謎,謎面是螢字,謎底是花。黛玉說:“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禮記?月令》載:“季夏之月……腐草為螢?!痹诿耖g有很多這樣的傳說。我對蟲子很是恐懼,幾乎怕所有蟲子,但螢火蟲不在其列。小的時候,我有幸在夏天見過許多的螢火蟲,但夏天還沒過去,它們就蹤影全無。在當(dāng)時,我還沒有生命交替的概念,覺得來年夏天出現(xiàn)的還會是同一批螢火蟲。而事實上,螢火蟲并不會度過一整個夏天,螢火蟲成蟲的壽命,只有一個星期那么短。到如今我漸漸清楚,這世上很多東西的壽命就是那么短,但它們?nèi)耘f努力地發(fā)光發(fā)亮,想要證明自己存在過。
寒冬臘月,離春節(jié)還剩四天,孟螢一個人飛往中國最西北的城市見于芃,做一場最后的告別。春節(jié)過后,她就要和未婚夫一起去加拿大了,之后應(yīng)該也會定居在那里。她的未婚夫高大、帥氣、紳士,她沒有任何不滿意,對于即將到來的婚姻,也沒有絲毫猶豫。
只是,她有個放心不下的人。時光荏苒,她已經(jīng)說不出來她對于芃是怎樣的感情,總結(jié)起來,竟只有三個字——放不下。每一個忙碌中難得的晃神,她想起于芃來,全部都是擔(dān)憂。他有沒有好好吃飯?工作還好嗎?生病了嗎?有女朋友了嗎……她原本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擔(dān)憂下去,可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意識到在往后的人生里,即使她想得再多,也毫無用處。是該放下的時候了。
所以孟螢想要一個善終,她想好好叮囑于芃一些事情,然后從今往后,他們就是最普通的朋友了。
做不到,她也會努力去做。她相信,終有一天,她可以做到。
畢竟,無論她多么放不下,她也是不可能嫁給于芃的。從一開始,她就清楚這件事。
就像她也清楚,于芃從未想過要娶她。
他們終究還是會有相忘于天涯的那天吧。飛機緩緩降落,孟螢望著機場的牌子,卻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無論心里想得多清楚,到頭來還是會緊張。她已經(jīng)有三年沒見過于芃了。
她只知道于芃在這邊工作,當(dāng)初她問過于芃為何跑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于芃對她說,迷戀上了這邊一個姑娘。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無論真假,放在于芃身上,都是有可能的。
她并不能常常聯(lián)系上于芃,一般都是留言,不確定多久會回。可這一次,于芃當(dāng)天就回了,給她發(fā)了地址,對她說:“你來吧,隨時過來都行?!?/p>
孟螢扛了不少吃的、用的來,她也沒想過要于芃接機,一個人找到了地方。樓的外觀看上去還不錯,她在下面望了望,微微一笑,心說,這小子有錢了啊!
她搬著箱子上了樓,氣喘吁吁敲開門,臉上的笑容都擺好了,結(jié)果面前站著的是個陌生男人。她尷尬得嘴角抽搐了幾下,立刻就想說找錯了,陌生男人搶先一步開口問:“你找于芃吧?”
“啊,是……”
“你等下?!蹦吧腥宿D(zhuǎn)身進去了。孟螢站在門口,腦袋是蒙的。沒過多久,男人回來了,抱了一盆長得不錯的蘭花和一個方盒子:“這是于芃給你的。”
“他人呢?”
男人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只說,有個提行李箱的人在這個日子來了,把東西給了就行。我這也不太方便,就不留你了?!?/p>
說完,男人“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留下孟螢站在樓道里,她看著手里的兩樣?xùn)|西,哭笑不得。
她把花盆先放下,打開了那只盒子,里面是一條項鏈、一對耳環(huán),這個牌子她認(rèn)得,不算頂尖,但也不甚便宜。這是于芃送她的,最正經(jīng)的一件禮物。在首飾上面,放著張草草寫就的字條——“我和女朋友去旅游了,訂婚禮物給你,真貨哦!”
她的失落是有那么一點,沒想過,竟到最后都見不到面。
可很快,孟螢就把那一點點失落壓了下去,然后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fù)。
能買這么貴的東西,有了新的女朋友,于芃似乎過得不錯。其實她早就該知道,分開的三年,于芃一直活著呢。他是個成年人,怎么會過得不好?她真是瞎操心。
回去的路上,孟螢抱著花盆坐在座位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她。飛機起飛后,她久久望著于芃可能在的方向,一直望到再也看不到。
“蘭花不錯啊,養(yǎng)得挺仔細(xì)的?!弊谏砼缘乃氖鄽q的大叔突然和她說話。
她低頭笑了笑:“是啊,朋友送的?!?/p>
比起那盒首飾,她更喜歡這盆蘭花,可以看到細(xì)細(xì)修剪過的痕跡,干凈整潔的花盆和土壤。她仿佛能看到于芃站在花盆前盡心竭力的身影。
到最后,他還是那么不靠譜。
可這就夠了,她要看到的,不就是這樣嗎?她終于能說服自己相信,無論滄海桑田,于芃是不會變的,有她沒她都一個樣。
她安心了。她死心了。
那年東城的老圖書館還沒拆,高三畢業(yè)的暑假,孟螢就喜歡在那里一待待一天。需要踩梯子去拿書的高大木質(zhì)書架,陳舊的古書味道,還有寬大的桌面……比起那些小資的咖啡店,她更喜歡在這里費勁地淘書。
一天,她在一張桌前坐了一下午,一個男生一直趴在她對面呼呼大睡。她好奇地看了好幾次,發(fā)現(xiàn)男生真的睡得很熟。怎么跑到這兒睡覺來了……孟螢納悶地?fù)u了搖頭。時間差不多了,她把書整理好,抱起來就要走,對面的男生終于醒了過來,第一句話是:“先別走,我喜歡你!”
孟螢嚇得手一抖,書掉了一地。對面的男生這才徹底醒了過來,蹲下幫她撿書,仔細(xì)看她的臉,皺著眉頭問:“怎么是你?不對,你是誰?”
“我還想問你呢!你當(dāng)我是誰?。俊币皇且驗檫€不熟,孟螢簡直想拿書砸他的頭。
聊了聊,孟螢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男生叫于芃,是跟一個女生一起來的。他做好了準(zhǔn)備,今天向女生表白,但他待著待著就睡著了。等他醒過來,只看到孟螢站起來要走,迷迷糊糊還以為是那個女生,趕緊就說了。結(jié)果,他告白錯了人。
就孟螢在這里的時間推想,女生在他睡著后,應(yīng)該很快就走了。
“真是段虐戀呢……”孟螢笑他。
“啊……”于芃雙手使勁兒抓著頭發(fā),“功虧一簣啊!”
“那你賴誰啊!天底下哪有人告白會睡著的啊!”
于芃狠狠嘆了口氣,似乎對自己也毫無辦法。
兩個人一先一后走出圖書館,孟螢朝他擺了擺手,就要拐去車站。
于芃在身后喊了她名字,她扭過頭,看到于芃蹦跳著,雙手在半空擺動,叫著:“表白不要當(dāng)真哦,不要迷上我哦,我會很頭疼的!”
孟螢余光看到樹下有鵝卵石,飛速撿起一顆就丟了過去,沒砸到。于芃鴨子一樣賊笑的聲音漸漸遠(yuǎn)了。
她也笑著轉(zhuǎn)回了頭,心里想著,要不是這糟心的性格,長得倒是儀表不凡。虧得她在被表白那一刻心還真的撲通撲通亂跳,這可不能讓于芃知道,否則得笑話死她。
原以為這不過是個小插曲,雖然她人生中第一次被表白,但是個烏龍,這件事說起來挺悲慘的。但她也沒想過會跟于芃這個人再有聯(lián)系。正因為此,大半年后再遇見,她的心情復(fù)雜得要命。
除了驚訝……還有那么點高興,這讓她深感不妙。
下了很大的雨,她從外面回學(xué)校,雨傘根本不管用,只好躲在商場的檐下,想等雨勢小一點。就在這時,一個濕淋淋的人從外面沖刺過來,結(jié)果地磚太滑,在她旁邊優(yōu)雅滑倒,嚇得她尖叫了一聲。
“你沒事吧?”她驚魂未定地捂著胸口,彎下腰看地上的人,這一下感覺摔得蠻重的,“你……怎么是你?”
地上的人捂著頭的手臂松開,孟螢看到了于芃的臉,態(tài)度一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踢了一腳,說:“說話!到底有沒有事?”
于芃翻身坐起來,才看清是她,哀號一聲:“怎么每次我倒霉你都在???還是我每次遇見你都倒霉?”
“嘴這么損,活該倒霉?!痹捠沁@么說,孟螢從包里把所有紙巾都翻了出來,丟給了于芃,“快擦擦吧?!?/p>
于芃看起來就像從豬圈出來的,渾身都是濕的,還滾了一身泥。除了孟螢,都沒人愿意靠近他。他扯了扯自己粘在腿上的牛仔褲,很焦急的樣子,時不時伸手感覺一下雨大不大。孟螢終于忍不住問他:“有急事?”
“算吧?!?/p>
“你要去哪兒?”
“第一醫(yī)院?!辈坏让衔瀱枴吧×藛帷?,他便補了一句,“看個朋友?!?/p>
孟螢在心里盤算了一下,第一醫(yī)院和她學(xué)校是一條路,兩個地鐵站而已,她可以先送于芃過去,然后再走回地鐵站。她本來是不急的,她的雨傘太小了,怎么撐身上都會濕。可看著于芃,她突然變得急性子起來,就好像去醫(yī)院這件事是她非做不可的一樣。她把雨傘撐開,大拇指往左邊一指:“咱倆加速往地鐵站里沖唄?!?/p>
兩個人頭在傘下面,身子全在外面,頂著雨跑,像頂著個鍋蓋。他們也看不到前面的人,一邊跑一邊喊著:“小心,小心!”松動的地磚濺起很多泥水,濺了孟螢一小腿,她也沒有低頭去看。
好不容易鉆進地鐵站里,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被對方和自己的狼狽樣子逗笑了。
地鐵里,一樣有一股潮濕的味道。孟螢感覺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但所有的紙都給于芃了。她用手肘碰了碰于芃:“你那還有沒有剩下的……”
肩膀上忽地一沉,她嚇了一跳,扭過頭去,發(fā)現(xiàn)于芃的頭靠在她肩膀上。這……這是怎么個情況……難不成自己撞到變態(tài)手里了?她使勁兒聳了聳肩膀,認(rèn)為正常人被顛兩下必然會醒了,但于芃紋絲不動,還打起了呼嚕。
??!她才是倒了八輩子霉!孟螢在心里慘叫。就這樣跟塊木頭似的一直坐到還差一站到站,于芃還在睡。她終于忍無可忍,偏過身,毫不留情地在于芃臉上拍了兩下:“喂喂,到站了,別睡了!”
沒反應(yīng)。
“喂!你再不起我揍你了??!”
沒反應(yīng)。
孟螢?zāi)贸鋈鍪诛?,捏住了于芃的鼻子,他手腳并用撥弄了幾下,還是沒反應(yīng)——她又不能真的把他憋死。
最后,孟螢眼睜睜看著地鐵到了站,門打開又關(guān)上了。她生無可戀地閉起了眼睛。
她今天跟這貨杠上了,她倒要看看,這貨能睡到什么時候,睡醒了會是什么反應(yīng)。
“嗯,我喜歡你。”
“看好了再說。”
“哦,那我不喜歡你了?!?/p>
“啪!”孟螢手上一使勁兒,手里的中性筆后蓋被頂飛,正砸在旁邊同學(xué)的腦門上。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現(xiàn)在是在課堂,一邊道歉,一邊蹲下找筆蓋。階梯教室里都是臺階,滾下去就找不到了。她蹲在地上,抹了把臉,看來又報廢了一支筆。
都怪那個人,害得她每天都走神。
半個月前,她陪著于芃在地鐵里坐了兩個來回。她都睡了一覺了,于芃才醒過來,沒想到第一句話還是“我喜歡你”。她整個人都蒙了。
她甚至都懷疑,她是不是長得很像于芃喜歡的那個女生。如果不是,那這次算什么?雖然于芃很快就把話收回了,但她的心里還是亂了套。她想到一個可能性,會不會,于芃就是想對她說?
自從這個可能性在心里出現(xiàn),于芃這個人就算在她腦袋里生了根。半個月里她已經(jīng)毀了幾支筆,踢壞了一個暖瓶,還平地摔了兩次。
那天的最后,于芃也沒去醫(yī)院,而是跟她一起從學(xué)校那一站出去了。雨已經(jīng)停了,不過于芃回去的路比較遠(yuǎn),她還是把傘留給了他。
“你在哪個系?”于芃問她。
“植物學(xué)?!?/p>
“植物?”于芃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學(xué)種花嗎?”
這種說辭孟螢聽多了,也懶得解釋:“差不多吧?!?/p>
“那豈不是以后談戀愛不能送你花?不然你腦袋里出現(xiàn)的全是知識點。”
“別說,還真是。”孟螢翻了個白眼,“但放心,你想送,也沒機會?!?/p>
“我才不想送呢!花那種東西最不值得了,那么貴,幾天就枯了!我頂多摘一把狗尾巴草送你!”
于芃一邊說著話,一邊倒退著,揮舞著手里的傘,走掉了。孟螢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轉(zhuǎn)過身,突然偷偷笑了。
別說,她還挺喜歡狗尾巴草的。
但她轉(zhuǎn)念想起來,狗尾巴草的花語是,暗戀。
等了一個雨季,于芃終于來還傘了。不等他來找,孟螢就看見了他。因為他的陣仗太大了,他扛著一棵巨大的鐵樹,走在校園里,既是風(fēng)景又是兇器。
“你這是……要干嗎?”孟螢堵住他的去路,眼睛都要瞪脫眶了。
于芃從鐵樹后面探出頭來,才看到是她,終于把花盆放在了地上,揉著肩膀說:“你看,它都快死了,你不是種花的嗎,我搬來讓你救救?!?/p>
“我……”孟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棵已經(jīng)遍是黃葉的鐵樹,“你……”
她對于芃沒轍,真沒轍。
“你幫我救活它,我給報酬?!?/p>
“什么報酬?”
“還沒想好呢!回頭再說!”于芃又扛起鐵樹,“你宿舍在哪兒,我?guī)湍惆嵘先グ?。?/p>
搬著鐵樹到女生宿舍樓下,宿管也驚呆了。孟螢在后面默默扶額,根本不敢看宿管的眼睛。宿舍絕對禁止男生進入,無論如何也不能破這個例,結(jié)果,宿管和孟螢一起,把鐵樹搬上了三樓。
孟螢把鐵樹放在陽臺,室友們圍成一圈,觀賞著這棵鐵樹……和累癱了的孟螢。
“你男朋友也太奇怪了……就算要玩不一樣的,也沒必要這么不一樣吧。”
她心力交瘁地擺擺手:“他要是我男朋友,我估計命不久矣?!?/p>
孟螢回到樓下,原想蹭于芃一頓飯的,可四下望去,哪里還有于芃的影子。她轉(zhuǎn)頭問宿管:“剛才那神經(jīng)病呢?”
宿管一下就明白是誰了,遞給她一把雨傘和一張字條。那是她第一次見于芃的字跡,特別鮮明,丑得不忍直視——“我還有事,先走啦。這是我電話,等下給我發(fā)信息吧。PS:幫我救花?!?/p>
來了這么一會兒就走了……孟螢握著那張字條,原地站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宿舍。她蹲在鐵樹跟前,撥弄了一下土,濕濕的。
“澆那么多水,他是要淹死你??!”她摸著葉子,自言自語,“好了,沒事,回頭我?guī)湍阕崮莻€不負(fù)責(zé)的主人?!?/p>
換土,修葉子,上肥……孟螢一通折騰,手被劃出好幾條深淺不一的口子,等折騰完晚飯時間都過了。她拍了張照片,發(fā)給于芃:“被我剪成禿子了,長不出來不要怪我?!?/p>
等啊等啊,孟螢干脆把手機屏幕調(diào)成不滅,電都耗沒了,可一直到熄燈,于芃還是沒有回復(fù)。
該不會是被他騙了吧?她舉著手機,猶豫了好久,還是沒有打過去。
一條短信不回就打過去質(zhì)問,他們還不是這種關(guān)系吧??蛇@么想著,她多少有點落寞。她翻身看著陽臺的那盆鐵樹,在心里拜托它快點長,只有它活過來,她才有機會去找于芃要她的“報酬”。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過了一季,鐵樹光禿禿的球里鉆出了新芽。孟螢連續(xù)給于芃打了一個星期電話,終于收到了回復(fù)。于芃沒有解釋這段日子去哪兒了,為什么總聯(lián)系不上,只是興高采烈地約她到一個地方碰頭。
孟螢在長途車站見到于芃,他背著個碩大的包裹。
孟螢看到車子上寫著“去往濕地公園”,城市最邊上有一大片濕地湖泊,孟螢曾經(jīng)也去過,但她沒想到,于芃是要和她去郊游。
“這就是你說的報酬???”她嘴上不屑一顧,實際上是很高興的。
“到了就知道?!?/p>
難得的是,于芃沒有睡覺。他倆在車上拿撲克玩“抽烏龜”,很幼稚,但玩得不亦樂乎。孟螢到這時才想起問于芃究竟是做什么的,看上去他年紀(jì)和自己差不多,但顯然沒有念書。他就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實在不是念書的材料啊,每節(jié)課都在睡覺,所以早早就出來工作了。”
“在哪里工作?”
“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沒準(zhǔn)過一陣,我就不在這個城市了。”
于芃說得毫不猶豫,可孟螢的心卻咯噔一下,她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因為她搞明白了一件事,幻覺終究是幻覺,于芃果然是不喜歡她的。
濕地公園風(fēng)景如畫,只是他們到時就已經(jīng)是下午了,沒走多久就天黑了。孟螢以為他們這就要回去,沒想到于芃帶著她往沒有人的深處走。
“去哪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周圍都是植物,還挺可怕的,孟螢拉住了于芃的衣角。
“噓。”于芃回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拉住了她的手,“等下就知道了?!?/p>
手被握著,孟螢整個人都是僵的,腦子暈乎乎的,前面多黑也不害怕了。于芃拉著她在一塊寬敞的地上停下來,終于卸下了背上的包。
孟螢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是個帳篷。她第一次學(xué)著扎帳篷,第一次在像原始叢林一樣的地方露營,說起來,也應(yīng)該是第一次夜不歸宿。
在遇到于芃之前,孟螢的生活按部就班,是毫無故事可講的。
只是,這地方到了晚上就說不上漂亮了。偏偏夜很深,也沒什么星星,四周能聽到一些夏蟲的聲音,還有一些不知道什么的窸窣聲。真要讓她睡,她也不敢睡。所幸的是,于芃在身邊,她還略微安心一點。
“你聽過一個傳說沒?”他們抱著膝蓋坐在帳篷外面,有一只小小的香薰燈。這情景,最適合講鬼故事了。
孟螢聽到于芃開口,生怕他嚇自己,趕緊說:“你不許說奇怪的東西?!?/p>
“不奇怪。有一個說法是,螢火,腐草為之。說螢火蟲是野草腐朽后幻化而成的。但螢火蟲也只有20 天的壽命,20 天的自由閃耀之后,依然只剩殘骸葬于枯草,等待來年重生?!?/p>
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孟螢歪頭看著于芃,即使在黑暗里,他的眼睛也在閃閃發(fā)亮。這個故事,對他來說,似乎沒有表面聽起來那么簡單?!八阅??”孟螢嘗試著問。
“所以,我想這個地方,應(yīng)該會有螢火蟲吧?!?/p>
說著,于芃站了起來,獨自往一旁走去。孟螢很害怕一個人待著,也要跟上,于芃回頭對她說:“你就在這兒等著,一會兒就好?!?/p>
孟螢無奈地站在原地,看著于芃陷進黑暗里,傳來草木摩擦的聲音。沒一會兒,她看到夜空中出現(xiàn)了很多的綠色斑點,起初看上去不太真實,她揉了揉眼睛,突然黃綠色光點蔓延成片,有一些甚至飛到了她的四周。夜空下,整片濕地都被飛舞的螢火蟲照亮了。
于芃這時小心翼翼回到她身邊,和她一起仰頭看著。
孟螢原本是很興奮的,可想起于芃講的故事,不知怎的,看著面前的螢火,心里竟戚戚的:“你說,如果真的像傳說一樣,明知道自己只有20 天的壽命,又何苦來人世走一遭呢?又有多少人能注意到它們這么不起眼的光?”
身旁的人很久都沒有說話。孟螢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于多愁善感了,男生大概不會理解吧。她干笑了兩聲想緩解尷尬,偏過頭去,笑聲卻梗在了喉間。于芃低著頭,并沒有什么表情,可他在哭。
在孟螢眼里,人哭不過是痛苦或者感動,但喜極而泣必然還是少數(shù)。無論哪種,總會有點表情吧。但于芃只是靜靜的,像是在放空,只有眼淚一直源源不斷地淌下來,仿佛他自己都沒發(fā)覺。
孟螢慌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醒,該不該問。她只知道自己心底有一處隱隱作痛,讓她無所適從。
后來,孟螢做過很多次類似的夢,夢見一男一女在漫天螢火蟲的幽暗森林里,男生在哭,而女生在唱歌。但很快她就會醒過來,醒過來之后,她撥于芃的電話,仍舊是無法接通的。
那次露營的最后,就是那樣的。她坐在螢火里,給于芃唱歌。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著的,可等她睜開眼睛,只剩下她自己,于芃居然不見了。
居然有這么不負(fù)責(zé)任的男生,孟螢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她一個人收拾了東西,坐上了回去的車子。
于芃再和她聯(lián)系,已經(jīng)是半月后了。他仍毫無解釋,只是說,鐵樹就當(dāng)送她的禮物,不拿回去了。
而那時,學(xué)校有一個加拿大來的交換生,對她窮追不舍。對方是個挑不出錯處的人,和于芃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她仍舊無法作出決定。
大概就是那夜的螢火與眼淚吧,她從那時起就對于芃放心不下。
孟螢在加拿大的日子過得很舒心,訂婚儀式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日子就在一個月后。孟螢開始寫請柬,畢竟是千里迢迢,只給了那些可能來的人。思前想后,她還是給于芃寫了一張,如果于芃愿意來,她可以報銷機票。
但她的短信,于芃仍舊沒有回。
隨著日子一天天近了,孟螢開始不安。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想開了,可回憶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眼前閃現(xiàn),搞得她身心俱疲。她總是想起那年于芃在她面前斬釘截鐵地對她說,從未動過喜歡她的心思,并且勸她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甚至后來,于芃為了斷了她的念想,把那盆鐵樹要回去了。最后,于芃離開了那個城市。
她怨過,恨過,發(fā)狠說再也不和于芃聯(lián)系。但最終,他們還是做著朋友。
孟螢總是想,那天于芃帶她去濕地,給她講那個故事,到底是為了什么?難不成真的是突發(fā)奇想嗎?她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一些細(xì)節(jié)。雖然現(xiàn)在她想抓住那些細(xì)節(jié),也只是庸人自擾。
訂婚儀式前半個月,孟螢終于決定一個人再回一次國。對未婚夫,她的說辭是,再去見見朋友,順便送請?zhí)?。未婚夫非常尊重她,絲毫沒懷疑。
她再一次趕在夏天過完前去了那片濕地。人哪,期待什么,就會作出什么反應(yīng)。她期待于芃保護她,就會害怕。而如今,她一個人,竟也堅強了很久。她走到深處,撥弄那些腐草,卻只有零星的螢火蟲飛出來,非常少,她都可以看清每一只的軌跡。
看起來,夏天真的要過去了,它們也要消失了。而下一年,她亦不會再回來了。
她沒想留下,只是倚著一棵樹,靜靜待了會兒。就在她轉(zhuǎn)身要走出去時,遠(yuǎn)遠(yuǎn)地,她看見了一團靜靜的螢火。
那真的是一團,像是一個火把一樣,只是有點影影綽綽,沒有移動。她向那團螢火走了過去,看起來近,實際上非常遠(yuǎn)。等她走近了,發(fā)現(xiàn)樹上系著一個網(wǎng)兜,看上去像是絲襪之類的,里面有很多很多螢火蟲,居然是只螢火燈籠。
她的頭嗡了一下,立刻四下去看,可根本沒有人。她轉(zhuǎn)著圈,大聲叫著于芃的名字:“你在嗎?你給我出來!”
沒有人回答她。她捂著臉蹲了下去。
這可能是任何人搞的鬼,會玩螢火蟲的不一定是于芃。她懂得這個道理,可是她就是有種感覺,在剛剛那一瞬間,她甚至可以確信,于芃來過這里。
如果于芃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來到這里,在這兒系上一個螢火蟲燈籠,會是為了什么呢?會是為了她嗎?
他會是為了她嗎?會有一點點喜歡過她嗎?孟螢意識到,卡住她的,就是這個。
從濕地跑出去,孟螢要去買最近班次的飛機,再去找于芃。她決定不打招呼,讓于芃猝不及防??墒撬€沒來得及買,便接到了未婚夫母親的電話,她未婚夫上班路上出了點意外,住院了需要照顧。她也不能再多想,立刻飛回了加拿大。
所幸她未婚夫傷得不重,訂婚推遲了一個月,仍然順利進行了。一直等到最后一天,所有賓客都來了,除了于芃。她看著于芃送她的那套首飾,苦笑了一下。
她決定戴那套首飾,就當(dāng)是個紀(jì)念。幫忙化妝穿戴的人一個不小心把盒子摔在了地上,孟螢抖了一下,趕緊撿起來,所幸沒有摔壞。但最下面的一塊紙板掉出來,底下赫然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是她的單人照,像是偷拍,她沒有看鏡頭,而是在看一本書。從拍攝的角度看,拍照的人離她很近。她盯著那張照片好一會兒,猛地站了起來。她認(rèn)出那個大環(huán)境是東城那家圖書館,可那張照片,是拍在她和于芃相識之前。
她之所以這么確定,是因為,她和于芃相識的前一天,她剛把及腰長發(fā)剪到齊肩那么短。而照片里的她,頭發(fā)垂到桌子上。
她想起他們的相識,想起于芃的告白,想起……一幕幕匪夷所思的交往……她握著照片,哭得渾身發(fā)抖,嚇到了周圍的人。
她一直想要個答案,沒想到,于芃早就把答案給到了她手上??捎谄M會這樣做,就代表了,他終歸是要放棄她。
為什么?為什么于芃告白要用掩飾?為什么喜歡又要拒絕?為什么心里喜歡卻還是要放棄?到底為什么?他們男未婚女未嫁,沒有任何一點阻礙,又曾經(jīng)有大把的時光可揮霍,可于芃一定要走到這一步。
“你還好嗎?”她的未婚夫走進來,看到還沒化好妝的她,她的未婚夫一直知道她心中有一個人,猶豫著開口,“要不要……”
“不要。我等下就出去。”孟螢斬釘截鐵地說著,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這是于芃給她的結(jié)局,她即使現(xiàn)在作了任性的選擇,也不會再找到于芃了。她明白了這個道理,就知道,她只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她只有得到幸福,于芃想要她得到的幸福,才算完滿。
“我要去這個地址?!?/p>
的士司機看到亞洲男人遞上來的字條,地址是一個教堂,二話不說,就開了車。從機場到那座教堂路程很遠(yuǎn),這趟活兒很值得。
只是,車子開到一半,后面的男人就睡著了。到了教堂附近,前面是人行道,開不過去,的士司機喊了半天,男人還是沒有醒。的士司機下車,打開后面的門,推了推那個亞洲男人,可他除了有呼吸外,睡得就像死了一樣。
司機有些擔(dān)心,于是叫來了一旁的警察,一起將男人送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檢查了一下,懷疑男人患有一種罕見的病癥,簡稱KLS,也叫睡美人癥候群。患病的人會隨時陷入睡眠,有可能幾分鐘,有可能幾十天。他們毫無辦法,只能安靜地等男人醒過來。
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座教堂里正在進行一場訂婚儀式,女子是這個男人一輩子唯一喜歡過的女孩。
于芃徹底醒來后,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天。他仍舊疲倦,精神恍惚??伤溃磺卸冀Y(jié)束了,他終究沒來得及去見孟螢一面。
也好,他本就不該去的。他想最后任性一把,看,都沒有機會。
他十幾歲時,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有嗜睡的毛病。他上課時不停打瞌睡,一節(jié)課能睡兩三覺,怎么睡著的完全不記得。老師、家長都覺得他是不喜歡念書,故意的。后來,他干脆離開學(xué)校,出去工作,可嗜睡越來越嚴(yán)重。有一次,他一睡睡了三天,中途只醒來兩三個小時,也是渾渾噩噩,嚇壞了同事。他走投無路,又對自己毫無辦法,因為他知道這個病無藥可醫(yī)。他只能找不妨礙別人的地方睡覺。
就在那時,他遇到孟螢。他喜歡那個姑娘,她總是坐在那里安安靜靜地看書。即使他總是坐在她對面睡覺,也絲毫沒有打擾到她。只是他不知道他的人生還可不可以有一場戀愛,理智告訴他,他不應(yīng)該讓喜歡的人日復(fù)一日等著他醒來。
可感性終究戰(zhàn)勝了理智,他脫口而出的那句告白,把他和孟螢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他想愛,想做個正常的男朋友。他想有電話必接,有短信必回,可他做不到。他只能用他的無所謂,來掩飾他的心痛。
只是,當(dāng)聽到孟螢說出那句“明知道自己只有20 天的壽命,又何苦來人世走一遭”時,他還是沒控制住他的情緒。
明明那天,他是想借著這個故事,借著漫天螢火,向孟螢攤牌的。
可那一刻,他終于想明白,是啊,何必呢,他終究是一團腐草罷了。誰真的在意,他那短短20 天的光呢?
不顧醫(yī)生的阻攔,于芃一定要離開?;貒?,他還是想去那座教堂看一眼。他在教堂外的樓梯上,聽了一次鐘聲,對著加拿大的天空,對孟螢說了再見。然后他站起來,想要去機場。
只是,后來的事情,他再也不記得了。又或者說,后來,這世上再也沒有他。
他對這個世界最后的印象,是汽車尖銳的鳴笛聲,和黑暗里,一盞引領(lǐng)他的綠光。
一覺醒來,孟螢看了眼日歷,發(fā)現(xiàn)是中國節(jié)氣中的立秋,夏天還是過去了。
她吃過早飯,習(xí)慣性地先去打理一下花草,走到陽臺,赫然看到于芃送她的那盆蘭花完全枯萎了。
明明前一天,它還翠綠、鮮活,一夜之間,竟變成一團干草,仿佛已經(jīng)死去很久。孟螢看著它,突然覺得胸悶得很,呼吸困難。她捂著胸口,蹲下去,眼淚猝不及防掉進了花盆里??伤耘f不明白為什么。她想起于芃來,如今她居然也面無表情地哭了。
仿佛是被她的眼淚驚擾,一只小小的飛蟲從枯萎的蘭花里飛了出來,即使在白天,還是能看到它翅膀上的一點點綠光。
孟螢伸出手去,螢火蟲在她指尖停留了一秒,然后朝天空飛去了。
已經(jīng)立秋了,它還在,真是堅強??!孟螢卻愈發(fā)泣不成聲。
她忽然明白,或許這短短的20 天,只是為了圓作為草的一生的一個飛翔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