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寧

電影《滾蛋吧！腫瘤君》劇照

周云蓬有首歌叫《如果你突然瞎了該怎么辦》，被問到的人們有的要去跳樓，有的想去殺人，甚至有人號稱從此無所畏懼，要吃泥土，喝陰溝里的水。有些和癌癥有關(guān)的電影不會表達得這么激烈，在摩根·弗里曼演的《遺愿清單》里，他在電話里得知自己得了癌癥，手里的煙掉到了地上。不過在《滾蛋吧！腫瘤君》——無論是漫畫還是新上映的電影——里，主人公熊頓，一個29歲的姑娘，似乎從未有過崩潰的時刻，直到去世之前，她還在惦記著自己以后就不能繼續(xù)看美劇《行尸走肉》了。她懷著樂觀的心，帶著對家人、朋友和醫(yī)生的愛死去。

在電影里，熊頓在經(jīng)歷了失業(yè)和負心男友的雙重打擊之后忽然昏迷，她的夢境里正是一堆僵尸在向她進攻。這個迷戀二次元世界的姑娘何以能夠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如此樂觀，在使很多人迷惑的同時也深深打動了他們。2012年3月，這部電影的出品人和編劇之一張維重在天涯網(wǎng)上看到了熊頓《滾蛋吧！腫瘤君》的連載漫畫，立刻找到她，買下了電影改編權(quán)。他說，這個故事讓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生命體驗。在隨后的7個月里，他和出品方的幾位工作人員實際上陪伴了熊頓最后的時光。許多沒有畫進漫畫里的想法，都被張維重和另一位編劇袁媛寫進了電影。對于這部電影來說，熊頓不僅是漫畫原作者，也是實際的深度參與者，她的家庭也將參與電影最終的票房分紅。不過，她大概無法得知，她深深迷戀的帥醫(yī)生最后是由吳彥祖來演的。

張維重說，在他和熊頓相處的這段時間里，他發(fā)現(xiàn)熊頓和別人確實有很大的相異之處，一般人得病之后，總要去網(wǎng)上查一查和疾病有關(guān)的信息，自己好有個準(zhǔn)備，然而她一次都沒有做過，百分之百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了醫(yī)生。在電影里，白百何飾演的熊頓幾乎把進醫(yī)院看成了一件令人興奮的事：她立刻被吳彥祖扮演的主治醫(yī)生（梁醫(yī)生）迷倒了。接下來她腦子里根本沒有治病這件事，全是想著怎么才能博得醫(yī)生的注意。直到與她同病房的小男孩毛豆配型失敗，不得不放棄治療出院回家，死亡的氣息才慢慢地涌到前臺來。（毛豆說：死就是睡很久很久，但總有一天會醒過來的。）但這畢竟還是一部小妞電影——即使它很勇敢地涉及了一般人忌諱的死亡題材——它依然在每個重要的節(jié)點把癌癥治療這件事巧妙地浪漫化和喜劇化了。電子游戲、韓劇和美劇的戲仿場景掩蓋了真實的殘酷，梁醫(yī)生在各種場景里以不同的身份出現(xiàn)扮演救世主，在現(xiàn)實世界里，最后因緊張嘔吐和發(fā)抖的不是病人，反而是搶救他們的醫(yī)生。

吳彥祖扮演的梁醫(yī)生在漫畫原作里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的。熊頓很不甘心，電影版正好順?biāo)浦鄣匕阉O(shè)定為單身，并且他的上一個女朋友還是因為得了絕癥去世的。這似乎都在暗示什么，電影中熊頓從生到死的過程中，梁醫(yī)生始終都是關(guān)鍵人物，他們的若有若無的感情發(fā)展?fàn)科鹆穗娪爸骶€。當(dāng)吳彥祖最后親口在她的床邊說出了“我懂的”，我們就會感到這個癌癥病人獲得了最適合她的臨終關(guān)懷。愛情雖然沒有真的發(fā)生，卻在越拉越遠的鏡頭里獲得了象征上的實現(xiàn)。

熊頓如同中國版的天使艾米麗，作為一個癌癥病人，她基本不會主動給別人帶來麻煩，反而不斷地在安慰別人，給小男孩講故事，和病友在天橋上喝完啤酒后說“上帝給我們安排每一次掙扎都有目的”，甚至還送給醫(yī)生護手霜。可能我們在看完電影之后的印象就是，這是一個心里時刻裝著他人的人，但她卻很少談到自己。如果一個人在臨死前總要完成一些心愿的話，熊頓和她的病友一起上大街撒歡地跑，去昂貴的餐廳玩命地吃，懲罰了渣男前男友，還罵了朋友的日本老板出了口惡氣，這些都是在很小的世界里，能夠很容易完成的愿望。一直以來，死亡似乎總是和年齡緊密相關(guān)，自古就很少有年輕人愿意去思考這個問題。像熊頓這樣的姑娘，在電影院外面還有很多，她們按部就班地念完小學(xué)、中學(xué)和大學(xué)，來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睡在租來的房子里追尋自己的夢想。她們生活艱辛，是不會有多少閑暇去思考死亡和生命的終極意義的，影片很小心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把死亡藏在后臺，它既沒有去解釋為何熊頓有與常人不同的心態(tài)，更沒有去追問這么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就此逝去，應(yīng)該引發(fā)何種思考。也許有人會就此展開質(zhì)問，懷疑年輕人已被消費世界包圍，喪失了深思的能力，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我們在電影和漫畫中看到的都是一種原初的、蘊含在生命內(nèi)部的力量，它與教育、與文化都沒有關(guān)系，它從本能上就排斥灰暗，頌揚生命，再冷靜、客觀地思考，都會在這種生命的本能的力量面前為之動容。張維重回憶說，熊頓也有許多情緒失控的時刻，也會懷疑自己的疾病究竟能不能治愈，這些時刻也顯示出她內(nèi)心脆弱的一面，但她只把這些時刻留給父母。這也是電影在后半部分著重表現(xiàn)的，熊頓在親情上的不舍觸動了許多人心底的痛感，我們最終發(fā)現(xiàn)這個少女心地、似乎很“二”又很堅強的姑娘，大部分時刻都在大事化小，小事化笑，原來和我們有一樣的愛與怕。

總的來說，這不算是一部宏大敘事甚至可以說是刻意遠離宏大敘事的電影。它屬于之前一直流行的青春電影，這個題材在如今的中國電影市場，幾乎可以說是票房的保證，但張維重覺得，《腫瘤君》的可貴之處正在于實現(xiàn)了對這一題材的突破。觀眾在代入一個青春電影的同時，會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些國產(chǎn)電影固然看上去界面友好，實際上它的內(nèi)核已經(jīng)并不是像幾年前的許多作品那么簡單了。對比中國電影的上一個黃金時期，如今像《腫瘤君》這樣的電影把重心轉(zhuǎn)向了更多的年輕人的日常生活，放棄宏大敘事，既是無奈，因為并不是每個時代都適宜用這種方式去表現(xiàn)，也是選擇，時代中的個人情感、喜怒哀樂，也許最終無法匯聚成一個主旋律，但只要它們在那里，就是時代的聲音。聽著聽著，你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一個看起來很傻很天真的姑娘，原來也不那么簡單，她在臨終時希望留給人們的印象，是陽光的、開朗的，她最終主持了自己的葬禮，成了自己生與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