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又見姚元之
高洪波
《無欲乃積壽 有福方讀書》姚元之/作高洪波/藏
四十歲以后,或曰:90年代以來,我突然萌生出一種懷古幽情。這種情緒的典型表現(xiàn)是大量搜集歷代筆記小說、野史大觀,繼而津津有味地閱讀,生吞活剝地解析,總之,這種情緒于今愈烈,根源在一個人,一個叫姚元之的清代官員、學(xué)者兼畫家。
我曾在一篇叫做《尋找姚元之》的散文中記錄了與他的精神邂逅,蓋緣于姚元之遺落在世間的一方印章,印文僅一個字:“元”。深藍(lán)色的印匣內(nèi)注著另外二行漂亮的行書:“姚元之嘉慶進(jìn)士左都御史”。印章有一邊款,筆力不凡,上寫:“伯昂仁兄屬刻”,署名爽泉。
“爽泉”在我最初文章中誤為“奕泉”,后來考訂出來,此刻印者仍是我的同宗,叫高愷,字爽泉,清代一位著名的書法家,姚元之的朋友。
尋找姚元之的過程很艱辛,也很愉快。我被這一符號吸引,如破譯密碼般向清代典籍中尋求解釋和幫助,最后終于弄明白了姚元之的大概情況,知道他善繪畫、工隸書,名列清代十六畫人之十一;也了解到他有專著《竹葉亭雜記》;姚還干過內(nèi)閣學(xué)士、禮部待郎、兵部左待郎、工部右待郎及刑部、戶部等重要部門的“副部長”,我認(rèn)定姚先生為“萬金油”干部,不敬,卻是事實。
姚元之的面貌就這樣漸趨清晰。然而我一直沒有見過他的畫與字的真跡,也無緣讀到《竹葉亭雜記》這本在我看來極有趣的書。
無緣即是時機(jī)不到。
時機(jī)一到,相擁相抱。
我先是看到了姚元之的隸書對聯(lián):“無欲乃積壽有福方讀書?!睘⒔鸺埖牡咨?,還繪有飛蝠的暗紋,姚的隸書一筆不茍,勾如浮鵝,頓如蠶頭,點(diǎn)如垂露,撇則若鐵鐮,從內(nèi)容到外在形式,都給人一種沉靜的氣韻,大家的風(fēng)度。
繼而又看到了姚元之的畫,一幅題為《夢梅圖》的設(shè)色紙本卷,這幅畫是姚為他的一位前輩建卿先生所畫,建卿先生夢中得一名句:“盤空硬語如梅花”,命題作畫,姚元之欣然從命。這幅畫的構(gòu)圖清幽靜遠(yuǎn),朦朧的遠(yuǎn)山,淡云、高樹,茅屋的有機(jī)組合,居畫面之中的是一樹高聳的紅梅,樹干直挑半空,切出的是“盤空硬語如梅花”題,畫面的左上角暈染出一輪明月,以此月印證一個“夢”字,亦巧極雅甚。
此畫有張廷濟(jì)題迎首,梁章矩等十三位名人題跋,顯得古色古香、脫盡火氣。這正如清人邵梅臣在《畫耕偶錄》中談及的:昔人論作書作畫,以脫火氣為上乘。夫人處世,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即所謂脫火氣,非學(xué)問不能。
“非學(xué)問不能”,姚元之的《夢梅圖》靜穆、豐韻、潤澤、名貴,可謂四善皆備。此畫為北京瀚海藝術(shù)品拍賣公司1995年秋季拍賣品,標(biāo)價三萬多元。據(jù)說最后以三萬元價格賣掉,我真羨慕這位有眼力的買家,他擁有了姚元之的一幅杰作,以三萬元的巨款作物質(zhì)保障,由此可見再純粹的精神也離不開物質(zhì)。
姚元之的字與畫一一目睹,剩下的是尋找他的《竹葉亭雜記》。為這本中華書局1982年版的書,我曾多次造訪北京書市,探詢琉璃廠海王村的中國書店,可惜均告無書。
兩年前走河北定州,在一位友人李君家小憩,李君曾任解放軍某團(tuán)政治處主任,現(xiàn)任定州市財政稅務(wù)部門負(fù)責(zé)人,一位文學(xué)受好者。李君家中頗寬敞,引人注意的是客廳內(nèi)極氣派有一溜書柜,書柜內(nèi)氣宇軒昂地排著經(jīng)史典籍,中華書局出版的“清代史料筆記叢刊”尤眾,再定睛看,趙翼與姚元之分著合版的《曝雜記》《竹葉亭雜記》赫然在目。
匆忙中不及細(xì)讀,只記下了此書的印數(shù):18500冊,定價:1元。李君告之此書購于天津,時為1984年秋,正在軍旅服役之時。
初次相識,不便掠美,悵然而返。但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姚元之這本小書,待到數(shù)月前再赴定州,一回生二回熟,厚起臉皮向李君借閱,同時贈一冊自己的散文集《醉界》,內(nèi)中有《尋找姚元之》一文,似可作為借條借據(jù)。孰料李君頗慷慨,允我將書帶回北京長期閱讀,就這樣,開始了我對姚元之精神怪面的又一次了解。
公允地說,姚的這本《竹葉亭雜記》水平一般,文采學(xué)識雖有,但不如趙翼的《曝雜記》,趙文以閱歷取勝,文筆生動;姚文以雜博見長,略嫌拘謹(jǐn)。八卷筆記,記風(fēng)光物產(chǎn)、人情習(xí)俗,談當(dāng)朝掌故、禮儀制度,直至讀書記、考辨雜纂,雖內(nèi)容豐富,但總有一種官場氣息?;蛟S姚元之為人為文,就是這種原生態(tài)罷。
卷六有一記,可見姚元之另一性情:他在小絨線胡同某家發(fā)現(xiàn)舊書兩架急欲出售,就匆匆前往購買,“以錢五十千得《管子》、《莊子》,初印《韻府》及《類函》、《事文類聚》、《六臣注文選》、元刻《楚辭》、《北堂書鈔》、《四庫總目》等書。”姚元之因為手頭錢緊,向表弟張相如借,表弟把自己的一襲裘衣典當(dāng)了之后換成現(xiàn)金,幫姚元之買下這批舊書。買書時姚元之問主人何故賣書,主人回答道:“贖當(dāng)耳?!币υ宦牁妨耍瑢懙溃骸百u書贖當(dāng),借當(dāng)買書,亦可留為異日佳話?!?/p>
這則筆記至少說明兩點(diǎn):其一姚元之愛書如命,其二他生活并不富裕,否則不至于讓表弟把裘皮衣裳拿去典當(dāng)。阮囊羞澀同時又嗜古成癖,古今文人命運(yùn)相似。
姚元之還有一則有趣的筆記,現(xiàn)全文摘錄如下:
“山東李鼎和曾得屏賊盜咒語羈旅路宿頗可預(yù)防。咒曰:‘七七四十九,賊盜滿處走。伽藍(lán)把住門,處處不著書。童七童七,奈若何?!瘜W(xué)此咒,清晨日出時向東方默念四十九遍,勿令雞犬婦人見之。”
咒如童謠,又如幽默小品,但姚元之一本正經(jīng)地寫出來,且不能讓雞犬婦人見到,光這條禁忌就足以讓人解頤噴飯。
再往深處一想,姚元之所處的嘉道年間社會治安想必不佳,否則何以有這般好玩的“防賊盜咒語”?姚的生年為1773年,逝世年為1852年,他逝世前一年,洪秀全先生已開始造大清朝的反。太平軍將士,不僅僅是一般毛賊、車匪路霸,念叨一萬遍“童七童七,奈若何”怕也不成嘍。
不過這一切姚元之已不再關(guān)心,他活了七十九歲,盡享天年,也盡享了太平。剩下的事讓曾國藩和左宗棠們料理好了,湘軍注定要借洪秀全之勢而崛起,直到“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為止,惟楚有材,於斯為盛,這也是天意。
姚元之辭世101年后,本文作者誕生。再40年后,開始尋找姚元之,直至又見姚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