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9月28日中午,我從深圳乘坐的飛機降落到??诿捞m機場。據(jù)說為了躲避今年的第16號臺風“凱薩娜”,這里的進出港航班已經(jīng)開始停運。我有點兒僥幸。
跑出候機大廳,在瓢潑大雨中,我跟一輛出租車司機講好價錢,花500元,他把我送到瓊海的潭門鎮(zhèn)。司機幫我把行李裝進后備箱,待兩人鉆到車里,頓感帶入了一車濕氣。我跟司機說:
“這是我第二次來海南,兩次都偏偏遇到了臺風?!?/p>
“上次是刮哪場臺風?”
“三年前了,2006年8月,我還記得那場臺風的名字叫‘悟空?!?/p>
“先生是來島上旅游?還是來看朋友?”
“看朋友?!?/p>
“那你以后就不要趕在7、8、9月份來啦,這是這里刮臺風的季節(jié)。”
我跟司機說要看望的朋友,其實是我在哈爾濱一小的鄰居,叫小青,她今年只有二十九歲??墒?,在一星期前她發(fā)短信告訴我她得了白血病,已到了晚期,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在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很想再次看到我。
我掏出手機給小青發(fā)個了短信,告訴她我已下飛機正在趕往她家的路上。
小青從小父母雙亡,四歲跟著哥哥過,六七歲上哥哥給她娶了嫂子。當年,我們住的地方還是個棚戶區(qū),街巷很窄,鄰居間頂多也就是隔著道柵欄。像我家跟小青家,她家的前門正對著我家的后窗,我家的后窗又低矮,到了夏天,幾歲大的小青常會一出她家的前門就扒上我家的后窗,有時,她還會從后窗跳進來,摔在我家的地板上。見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著小手上的灰塵,我媽就笑她:“你這個小人兒可真是經(jīng)摔呀!”
小青比我小十三歲,從她會張口說話,就喊著我祥利哥。有時我也會背她、抱她。因我長得比較黑,她小時候還給我起了個跟另一家鄰居的一條黑狗相同的名字“老黑”。很多時候,她一見了我就愿意跟我“瘋”,她總是拽起我的手撒著歡兒地轉(zhuǎn)圈,還亮著嗓門兒喊:“老黑!老黑!”等把我惹煩了,她放開我的手撒腿就跑,讓我追她,直到追上她,從她后面架起她掄上兩圈兒,這才罷休?;叵肫饋恚液瓦@個女孩兒的快樂時光大概一直維持到我上高中,以后我上了大學,我們不但不再“瘋”了,她見了我倒還有了幾分靦腆。但讓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在我結(jié)婚前的一個傍晚,她在我們家的巷子口截住我,先是哭了,接著就聽她說:“祥利哥,你不要結(jié)婚,要等我長大!”說完就跑開了。當時我很懵懂,覺得像這樣十三四歲的少女一定是喜歡想入非非……
剛近下午,外面已變得很暗,司機打開了車燈。瓢潑大雨一直在下,它的勢頭遠遠地震住了狂風,這好像跟三年前的那場“悟空”有些區(qū)別,那場臺風是風勢特別大,我們乘座的旅游大巴就是被狂風吹斷的大樹砸壞了車頂和玻璃窗才停到了瓊海。不過,也正是那場臺風,它把小青吹到了我的面前,或者說是把我吹到了小青的面前。
那天,因為那場臺風,把我們一車百十號人滯留在瓊海的那家星級酒店,加上車被砸壞,我們就更是走不了啦。酒店為了安扶臺風中的客人,提供了多種服務(wù),有電子游戲、茶道、各種棋藝。后來,我跟著大多數(shù)人進了一個不算太大的歌舞廳,聽苗家女孩兒唱歌。歌舞廳里不設(shè)座位,唱歌的女孩兒被客人圍在了中間。我站的位置不是很靠前,但在唱歌的女孩兒中間,我還是很快認出了小青;她也看見了我,在唱歌的間隙還朝我揮了下手。
等這輪表演下來,小青走近了我:“祥利哥,你來了?”那聲音聽上去很平淡,像是我們并沒有分開太久。
我吃驚地問她:“小青,你怎么會在這兒?你是什么時候來海南的?”
她抿嘴一笑,答非所問:“我就知道我還會見到你?!?/p>
“噢?你怎么會知道?”
“預(yù)感,我的預(yù)感是很準的?!?/p>
“好像,從我……”我想說的是,好像是從我結(jié)婚后,似乎就再沒見到過她,小青像是明白我的意思。
“祥利哥,我們有十二年沒見了,你雖然年長了幾歲,但看起來更帥了?!?/p>
我調(diào)侃著說:“哪里,你從小就喊我黑狗。”
小青被我逗笑了,她的樣子依然還像個孩子。但接著,她卻流出了眼淚……
“小青,你這些年過得好嗎?你結(jié)婚了沒有?”
小青抹了下眼睛:“過得還可以吧,我不但結(jié)了婚,還有了一個兒子。祥利哥,你既然來到了家門口,就該去我家看一看,反正就是風停了,你們的大巴車一時半會兒也修不好?!?/p>
“當然,我是一定要去?!?/p>
傍晚,小青脫掉了演出服,就來找我,說要帶我去她的家。
“你跟酒店請了假?”
“不,我不是這兒的正式員工,他們知道我唱歌好,客多時就臨時雇我來捧場,我按場次賺錢?!?/p>
到了街上,風還是挺大,她推來了輛摩托車讓我坐在后面,我問:“這能行嗎?”
小青說:“沒問題的祥利哥,我們這兒的人都是這樣生活。”她告訴我,她的家不在瓊海市內(nèi),在下面一個叫潭門鎮(zhèn)的地方。
摩托車沿凸凹不平的公路飛馳了約有一個小時,來到了一個鎮(zhèn)上,這個鎮(zhèn)上似乎只有一條大街,這街的盡頭是一個很大的碼頭。在離碼頭不遠的一條巷子里,小青把摩托停在一個有雙扇鐵門的門口,開始朝著院子里喊:“老兵!老兵!”
不消片刻,門開了,順著大門射出的燈光,只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站在了眼前,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兒。小青對老頭說:“家里來客人啦!”接著她又伸手摸摸男孩兒的頭,“亮亮,這位客人是舅舅?!?/p>
雖然小青沒有正式把老頭介紹給我,但我認定這就是小青的男人。我想去拽一下男孩兒的手,可他躲到了父親的身后。
進到屋里,老兵跛著一條腿去掀開了餐桌上的罩子,招呼大家吃飯。小青過去看了看,說她再去煎個馬鮫魚來。沒用多少工夫,小青就把煎好的馬鮫魚端上了桌子。圍著圓桌吃飯時,老兵看看我,又看看孩子:“阿亮長得這樣像舅舅?!?/p>
小青馬上解釋:“他不是亮亮的親舅舅,我們可是多年的好鄰居?!?
“???鄰居也會這樣像?”老兵脫口而出。
“是啊,這我也感到奇怪。”我之所以這樣附和老兵,實在是孩子跟我長得太像了,盡官他現(xiàn)在年紀還小,但沒人懷疑我們的五官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問小青:“亮亮為什么一直都不說話?”
小青看著兒子:“他小時候本來是很健康的,后來得了自閉癥。現(xiàn)在好了,除了不開口說話?!?/p>
“他今年多大?”
“快十二歲了?!?/p>
小青的回答叫我吃驚不小,倒過十二年,小青也只有十四五歲,那時她就生了他?我看了一眼老兵,想從他的臉上找出答案,不料,他卻這樣問我:“你和小青,你們有幾年沒見了?”
“嗯……”我在心里算著,“大概有十幾年了?!?/p>
“十二年。”小青補充說。
小青的話讓我頓時有了幾分尷尬,再看眼老兵——他那警覺的眼神像是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身份置疑。難道這個孩子不是老兵的?
尷尬之余我找話對老兵說:“你的普通話講得真好,根本不像是本地人。”
“早年從部隊上學的,當兵打仗首長指揮時都喊普通話,不會講普通話還了得?那時候也年輕,學起來也快。以后你像小青一樣喊我老兵就行?!?/p>
“好吧,我就叫你老兵。”我覺得這個老兵人挺爽快。
那次,我沒有再跟那個大巴車繼續(xù)旅游,第二天我去酒店退掉了房間,原因是小青對我講,他們還有一個家在距潭門幾百里以外一個旦仔島上,那里銀白色的沙灘、碧藍的海水和海里千姿百態(tài)的珊瑚礁不知要比三亞美上多少倍!
在小青家住過兩夜的第三天早上,風完全停了。老兵開著他的機動船,帶上我們和鎮(zhèn)上的幾個漁民一起趕往旦仔島。船上,老兵一直在掌舵,漁民們用海南方言閑聊,亮亮和一個跟他年齡相仿、卻戴著副眼鏡的女孩兒在數(shù)著成串的貝殼。我問小青,那孩子那么小怎么就上了眼鏡?小青說那個女孩叫瓊妹,她愛跟亮亮在一塊兒玩,她戴的是一副矯正視力的眼鏡。
我和小青坐在船尾的一段橫木上,背對著航向,她向我數(shù)說起這些年的生活。
“我剛離開哈爾濱的時候,是去了廣州,也是進了一家酒店打工,那里一個叫何良的主管對我不錯,雖說他也比我大了很多,可我還是馬上就跟他生活在了一塊兒,三個多月后,我生下了亮亮?!?/p>
“他是亮亮的父親?”
小青搖了搖頭:“他知道我懷孕了。雖說他不是亮亮的父親,可他對亮亮像對親生兒子一樣?!?/p>
“那亮亮的父親是誰?”
小青閉而不答。沉默很久,她才接著說:“亮亮長到六歲,何良在單位被抓了,那幾年我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在販毒。因販毒量過大,他被判了死刑。當時亮亮太小,并不知道何良的事,我只告訴他爸爸出了遠門。執(zhí)行槍決那天,我想叫他們父子見上一面,他倆感情是那么深。我就對亮亮說要帶他去看爸爸,他高興極了!他找出了何良給他買的最漂亮的衣服、帶背帶的短褲、小白襪配上小皮鞋,他知道爸爸喜歡干凈,就把那皮鞋擦了又擦?,F(xiàn)在想起來,那天真不該帶他去……”說著,她流淚了。
“你們那天見面了嗎?”
“見了,是在一個拘留所的后門等囚車出來,那囚車的后門是用一道道豎著的鋼筋做的,我們看得還算清楚。那一刻,亮亮看見了他爸爸,就拼命地追著、喊著,跟著囚車跑了很遠才停下。過了幾天,警察又來搜家,剛好亮亮沒有去幼兒園。一定是鄰居的孩子跟他說了什么,甚至告訴他,他爸爸被槍斃了。說起來也碰巧,有天晚上他看了一個電視劇,里面有槍斃人的場景,他看見了那槍口指著一個人的腦袋,子彈射入時那血淋淋的鏡頭,便知道了槍斃人是怎么回事。從那往后他就不說話,跟他講什么,他也聽不見,總好一個人躲在角落里默不作聲,東西吃得很少,性情也變得容易狂躁,是幼兒園的老師最先發(fā)現(xiàn)這孩子得了自閉癥。”
“這種病好像不太好治?”
“是啊,自從亮亮得上這種病,我才知道得上這種病的孩子很多,也很難治愈,亮亮就算不錯了,我覺得他現(xiàn)在什么都能聽見,他不開口說話只是用沉默把自己包裹起來,用這種辦法來保護自己。他人很聰明??!”小青長吁了一口氣,“對了,我還沒告訴你,那次我們看到何良他只是轉(zhuǎn)獄,是當時的一個片警為我透錯了風兒,何良是一年后才被槍斃的?!?/p>
“那,之后你是怎么認識了老兵?”
“很慘啊,我為亮亮治病跑了半個中國,幾乎花光了何良留下的所有積蓄。有一次我?guī)麖谋焙W貜V州,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見大海,他突然就開口喊著,‘媽——海!那一刻你不知我有多高興,知道為他受的苦花的錢總算沒有白費。盡管打那之后他還是不能開口說話,但從他看到海的那種神情和興奮,我覺得大海一定會治好他的病。后來,我就把亮亮帶到了海南,經(jīng)常帶他在海上旅行。認識老兵也是在海上。一次,我們乘船從三亞到萬寧,那條船中途船艙進水,船上的人分別搭上了幾條附近的漁船。我和亮亮上了老兵的輪船。但是他說他的船去不了萬寧,只能把我們帶到瓊海。到了瓊海又趕上半夜,從此我們住進了他的家里就沒有走。那時我的錢已花得精光,反正也沒有地方可去。老兵是個單身漢,年輕時當兵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被炮彈炸傷了一條腿,所以我就叫他老兵。”
“老兵對亮亮好嗎?”
“好,現(xiàn)在孩子很依賴他?!?/p>
“小青,真是想不到這些年你竟有這么多遭遇,可我還是想問,你當年為什么要離開哈爾濱?”
小青又是緘口不語。
“那,你的這些事你哥哥嫂子知道嗎?”
小青搖搖頭:“不知道。我離開家的時候只是給他們留了封信,說我和嬰子到她親戚那兒打工去了。開始我還從廣州給他們寫過信,以后就沒聯(lián)系了?!?/p>
“是,記得那一陣子很長時間看不見你,我也跟你哥打聽過,他說你去南邊親戚家了。當時你還那么小,他們怎么放得下心?那嬰子呢?她是跟你一塊兒來的嗎?”
“沒有。她當時已決定去勃利縣找她姑姑了。我說的這個嬰子你還記得?”
“有點兒印象,就是小時候常跟你在一起的那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
“是她?!?/p>
“那,你還不知道吧?我們那片棚戶區(qū)搬遷時,你哥家為了住得寬敞些,就住到城邊上去了,是故鄉(xiāng)屯,現(xiàn)在叫曼哈頓大街。我們根本見不到面,就更沒有你的消息了?!?/p>
“老黑家呢?我說的是那條狗?!?/p>
“恐怕早就沒了吧?”
“是啊,狗活一歲就是人活七年,當年它就有七八歲了,不過真的很想它?!?/p>
我見小青的眼圈兒又紅了…… 她站起來走開,說是去做飯。
還記得,在船上的那個晚上,亮亮不知是吃什么吃壞了肚子,他坐在老兵的對面不停地站起來拽著老兵去廁所,足足去了七八次。后來,兩個人回來又面對面地坐著,就聽老兵對亮亮說:
“喂,小子,當你感覺一股熱流從你的九轉(zhuǎn)大腸運作下來,還分不清那是屎還是屁?”
老兵的話引得一船人哄堂大笑,
小青問老兵:“怎么啦?”
老兵說:“他總是去蹲在那兒放個屁就回來。”
話雖是這樣說,可沒過上一會兒,亮亮就又起來去拉他的手,他仍是笑呵呵地扯著孩子往廁所走,還真有點兒樂此不疲的意思。這種場面讓我看出了這對父子的關(guān)系很融洽,孩子跟著老兵或許是他最好的歸宿。
事后小青告訴我,說那廁所怕掉下東西去,平??傆靡粔K擋板塞上,大解時才抽掉,那擋板塞得又緊,亮亮根本抽不動。
出租車剛駛進瓊海,我接到了小青的一個短信,她問我車到哪兒了?我回復(fù)她已到了瓊海。她馬上又給我發(fā)過來兩行字:你到了鎮(zhèn)上就在嘉潭街最大的百貨商場下車,老兵在那等。立刻我就跟司機講好了下車的位置。
說到老兵。我又想到了那個被綠陰覆蓋的旦仔島,老兵在島上有個小加工場,專門加工硨磲貝,也不知他現(xiàn)在的生意怎么樣。其實,那次在旦仔島,我也就是呆了一個上午,船開了一天又大半夜,上了島,在小青的那個家里我朦朦朧朧剛睡著,就被老兵叫醒,睜開眼見亮亮也站在他身旁,他說叫我跟他們?nèi)ズ_?,去看看亮亮的一個伙伴。
那個朝霞初升的早晨,大海上蕩著紅暈,亮亮快速地跑向海邊,只見他貓著腰憋足一口氣,便朝著海面吹響了一陣陣尖厲、卻是悠揚的口哨…… 瞬時,我驚呆了!這是一個有自閉癥的孩子嗎?我想到了小青跟我說的話,他是用沉默包裹著來保護自己。那么,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會變成這樣,他除了經(jīng)歷過一個父親的死亡,還經(jīng)歷過什么呢?匪夷所思。我想,可能許多人從小就有了不為別人所知的秘密吧?
在亮亮長長短短的口哨聲中,約過了十幾分鐘,大海的遠處傳來了一陣鳥鳴般的聲音,甚至更清亮些,接著,一條跌宕跳躍的海豚出現(xiàn)了,它箭一般朝海邊飛來,海面上穿過一道靚麗的脊背。來到海邊,海豚再一次高高地躍起,一次又一次……
老兵對亮亮講:“快去吧,它知道你回來啦!”
亮亮躍入海中,追上那只海豚,摸上它的嘴,開始跟它并駕漫游,那游動的軌跡,時而直、時而圓、時而呈S形……
這時,小青從后面趕過來跟我們一起觀看,她告訴我:“這只海豚就是老兵那次搭救我們之后,在海上撿的,當時它還不大,只見它身上流著血漂在海上。經(jīng)查,老兵說它是左下腭骨被撞裂了?;氐教堕T,老兵把它養(yǎng)在船上,給它注射抗生素,直到它完全好了,我們又把它帶到旦仔島將它放生。誰知,這只海豚再也沒離開過這兒,有時三四天不見了,但過不了多久,它還會再回來。這都五六年了,現(xiàn)在它和亮亮誰也離不開誰。”
……心里想著那只海豚時,出租車就快駛進潭門鎮(zhèn),這一陣兒雨卻停了,那黑黢黢的云層很低,朝遠望去,那潭門鎮(zhèn)上的房子像用積木堆積的小城,呈鐵青色,很有點兒陰森的味道,叫人想起那被病魔纏身的小青,不知她現(xiàn)在的病情如何?
二
老兵和亮亮在商場門前接到了我,沿街拐巷,我發(fā)現(xiàn)老兵的腿好像更瘸了,人也蒼老了很多。亮亮長高了,十五歲的他長成了一個帥氣的小伙兒,這不禁又叫我想起了自己的十五歲,那跟他現(xiàn)在肯定也非常相似。我拍拍他的肩膀問他那只海豚怎么樣了?他只是笑笑,還是不說話。
老兵就替他回答:“好得很?!?/p>
走進小青的家,見她坐在床上。三年不見,她整個人瘦了一圈兒,且面無血色。我的心揪了起來。
“祥利哥,把東西放下,你快坐下歇會兒吧。”
老兵忙搬過一把椅子,把它放在了離小青很近的地方。坐下來,再看一眼小青,我感到自己的眼淚就快要掉下來。不知為什么,在那一刻,我覺得小青就是我的親妹妹,對站在旁邊的老兵和亮亮也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親情。
我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就聽小青說:“祥利哥,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看見你哭呢!”
我問小青:“你怎么會得了這種病?去做骨髓配型了嗎?”
老兵插嘴說:“她得上這種病已經(jīng)快兩年了,開始只是發(fā)燒。我們?nèi)ミ^深圳、北京,還在廣州住過院。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就是配不到這骨髓,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腔腹水,醫(yī)生說,她現(xiàn)在就怕感冒,我才強攔下,沒讓她出去接你。”
小青說:“祥利哥,沒成想你來得這么快?!?/p>
“現(xiàn)在正趕上‘十一長假,機票特別難買,我是從哈爾濱經(jīng)長春、深圳,這樣倒轉(zhuǎn)過來的。”
“這兩次都讓你趕上了臺風?!崩媳f著就去廚房了。
“可不是,這兩場臺風全讓我趕上啦!”我也站起來去打開箱子,把禮物一一拿了出來。
老兵做了一桌子菜,有一道魚特別鮮美。小青說這叫東星魚,是老兵三天前從瓊妹爸爸那里搞來的,一直在水里養(yǎng)著,這種魚現(xiàn)在只有在南沙的美濟礁才有。
“那個叫瓊妹的小女孩兒視力矯正好了嗎?”
“祥利哥,這個你還記得?矯正好了,她現(xiàn)在早把眼鏡摘了?!?/p>
吃飯時看天氣預(yù)報,知道這場“凱薩娜”帶來的狂風暴雨使菲律賓大部分地區(qū)受災(zāi),已在那里掠走400多人的性命。
老兵說:“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們這里啦!”
面對這場臺風,我們都很擔心,但幸運的是,它并沒有真正在海南登陸,第二晚間的天氣預(yù)報就說,“凱薩娜”已在三亞以南250公里處強勢掠過。
第三天早晨,天氣放晴。小青跟老兵堅持,說一定要再帶我到旦仔島上去一趟。老兵也只能應(yīng)承。跟這一家子走出家門時我才知道小青的身體有多么糟糕,她幾乎走個十來步就得歇一歇,臉上不斷地出著虛汗。我要背著她,她強裝笑臉說:“不用,這離碼頭這么近,幾步就到了?!?/p>
船又在海上跑了一天又大半夜,我終于再次踏上了這個濃陰拂郁的小島。在島上過的三天,亮亮跟我熟了起來,他主動拉上我去看他的海豚,看他倆在海水中嬉戲、輕柔曼舞;我還會跟著他下海,他手拿漁叉、戴著潛水鏡、穿著腳蹼,在碧藍的海水中游動的樣子活像一條人魚,更令我膛目結(jié)舌的,是他一口氣就能在海水里憋上五六分鐘,甚至更長,而我最多也就是鉆進去不過三兩分鐘就得冒出水面。我情不自禁地想,這個孩子是不是原本就屬于這片大海,才讓母親把他帶回了這里?偶爾,亮亮也會給我指指一片奇特的珊瑚或一個海星或一條華麗的章魚噴出的霧,我想,他如果能開口跟我說話,會說些什么?
在島上,老兵一直在他的工場跟幾個工人忙著加工硨磲貝,小青到了這里,人顯得精神了許多,甚至到了晚上,她還會跟著我和亮亮去沙灘靜靜守候,用手電筒照著,觀看那些剛孵化出殼的小海龜慢慢爬回大海。她還告訴我,這座島的山上有一片樹林,那里棲居著很多長嘴的軍艦鳥,它們就是專門吃這種小龜,小青的話叫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離開旦仔島的這天上午,我?guī)屠媳膸讉€工人把加工好的硨磲貝一袋袋裝上了船,中午吃的是亮亮從海里用漁叉叉來的魚和貝。吃過中飯,我陪小青坐在一棵歪斜的椰子樹下看海。沙灘、白浪、陽光明媚,后山上的林子里傳來一陣陣鳥鳴……
“祥利哥,你說這個小島像不像天堂?”
我說:“太像啦!我想象中的天堂也沒這里美啊,可惜我白上了大學中文系,我是描繪不出這里的景象。”
“知道嗎?這場臺風差一點就壞了我們的事?!?/p>
“為什么這么說?”
“我這次叫你來,就是為了在這里跟你告別?!?/p>
她的話一下子叫我很難過:“小青,你先別這么悲觀,我不是跟你說了,這次我回去就多找上幾個人和我一塊去醫(yī)院給你捐獻造血干細胞,萬一配得上你就得救了?!?/p>
“不可能的,我有預(yù)感?!?/p>
“小青,我也想去找找你哥,親人間是比較容易匹配成功的?!?/p>
“祥利哥,千萬不要這樣,我寧肯死?!?/p>
“為什么?”
小青又是不講話。過了一會兒,她問我:“嫂子為你這次來看我,沒不高興吧?”
“怎么會?她人很善良,我跟她說了你的事,她非常同情。這次我?guī)淼亩Y物全是她和我女兒去買的?!?/p>
“其實,你們在大學談戀愛時我就看出來了,她是個好女人?!?/p>
“你可真會看??!”
“是真的?!蔽业脑挵研∏喽簶妨?。
“說到這兒,我還跟你說件事,上次我把拍的照片帶回去,你嫂子一眼就看出亮亮長得特別像我,我還跟她說到老兵懷疑我才是亮亮的父親。她說生活中偶然碰上兩個不相干的人長得特別像,這并不奇怪。我就說,謝天謝地,現(xiàn)在有了DNA檢測,不然惹上麻煩還真是有口難辨。”過了一會兒,我問小青,“到了今天,你還不想告訴我……”
“不!”小青忙搶白,她知道我想問什么。
“那好?!?/p>
“關(guān)于那個人,我不再恨他,因為沒有他就沒有亮亮,我有了一個多好的兒子?。?祥利哥,我想求你一件事?!?/p>
“你說?!?/p>
“等我萬一離開了,老兵在還好,如果他也不在了,你是否能常來這里看看亮亮,他人聰明,一定能自己謀到生路?!?/p>
“一定會,你放心好了?!?/p>
小青苦笑笑:“從小我就想將來要嫁給一個大我十三歲的人,沒想到最后嫁了一個大我三十歲的人。不過我不后悔,老兵對我很好,他為了給我看病連船全賣了,他現(xiàn)在是租用親戚的船呢。”
強烈的陽光照射到海上,那很遠的地方,影影綽綽能看到別的島嶼,我問小青:“那邊是什么島?”
小青說:“那邊有很多島嶼,我也叫不上名字,反正趙述島也是在那個方向,不過那離得很遠,潭門鎮(zhèn)上的人全在那邊捕魚,他們到了5月中旬休漁期才會回來。祥利哥,你在潭門鎮(zhèn)的碼頭上有沒有看到那一堆堆像小山一樣廢棄的船板?”
“是啊,那么多!”
“那就是潭門人祖祖輩輩用過的船,那木質(zhì)比鐵還堅硬,任憑多少年風吹雨打都不會爛掉。潭門人是最早去西沙那里打魚的,才使我們的海疆變這么大,所以潭門人管那邊叫祖宗海?!?/p>
“噢,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p>
……大海上的風一陣陣吹過來,有點涼,我問小青要不要回屋子里去?她說不用。此刻,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聽著海浪和后山頂上的鳥鳴。
過了一會兒,小青問我:“祥利哥,你猜我現(xiàn)在想起了什么?”
“什么?不知道。”
“小時候鄰居家的老黑?!?/p>
“你說的又是那條狗?”
“真的,真的是好想它,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p>
我明白小青話里的含意,她是暗指那段童年生活是和我一起度過的??粗∏嗟难劢怯钟辛搜蹨I,我就跟她說:“你小時候最愛唱歌,還記得我們那條巷子里總是飄著你唱的‘一條大河波浪寬,今天你再為我唱支歌吧!”
小青含著眼淚笑了:“好哇,能在這天堂般的島上與祥利哥重逢,又在這天堂般的島上與你告別,再在這天堂般的島上給你唱支歌,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知足?!毙∏嘞肓讼?,“我就為祥利哥唱一首‘愛延續(xù)吧,這是我從電視片中學的。”
好一陣,小青的歌聲仿佛不是來自我的對面,它像是從遠處隨著海風煕煕吹來……
溪的美,魚知道,那流淚傾訴的依賴難分離。
風的柔,山知道,那留在千年的故事難忘記。
想到夢里都會笑,期待看見你的好,
感謝天都知道我心里的想要……
三
從海南回到哈爾濱,我跟妻子說了小青的情況,她流淚了。還沒等我開口說骨髓移植的事,妻子就說:“這幾天女兒正來例假,等她例假過去,我們都去捐一點造血干細胞吧,萬一配上,就救了小青。”
我真是從心里萬分感激!
妻子跟我是大學同學,我們在中文系同窗四年,以后她跟我結(jié)了婚,這些年來無論大事小情,她從來都是這樣善解人意。
趁著這個空當兒,“十一”長假還沒有結(jié)束,我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去趟勃利縣找找嬰子。據(jù)小青講,當年她倆同時離開了哈爾濱,又一起作扣兒幫小青瞞天過海,那么她就一定了解實情,知道小青的孩子是誰的。不然,這件事雖說跟我沒有關(guān)系,但我隱約感到這里有種莫明其妙的蹊蹺,它如鯁在喉,攪得我不得安寧。
經(jīng)多方打聽,我在距我家并不算遠的安順街找到了嬰子的母親,她把嬰子在勃利的手機號碼給了我。我連家都沒回,直接去長途汽車站坐大客去了勃利。見到嬰子已到了傍晚,我把她約到了一個咖啡廳。嬰子大約和小青同年,但她看上去已略微顯得有點兒臃腫。見了面她就問我:
“祥利哥,你在電話里說在海南碰到了小青,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我沒有馬上回答嬰子的問題,而是注視著她……良久,她似乎覺察到了我要問什么?
“祥利哥,我……”
“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當年你們倆為什么同時消失?小青的那個孩子是誰的?”
嬰子低著頭,半天才開口:“那時候,小青聽說你要結(jié)婚,整天跟我哭,她說她都不想活了。你不是‘五一結(jié)的婚嗎?就在你臨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她知道你沒回家,就拽上我,讓我跟她到你們那邊的鐵道線上等,說在你結(jié)婚前一定要見上你一面。你也知道,那地方很黑,我倆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你回來,后來……后來,我們身后同時出現(xiàn)兩男的,他們捂著我倆的嘴把我們拖到了旁邊的樹林子里,當時我的腿都嚇軟了,小青還勉強喊了一聲,我們……都遭到了強暴。那之后,沒過多久,小青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p>
五雷轟頂!
我從小就知道這個詞,這會兒,我真是親自體驗到了!面對著嬰子,這個同樣是為了我而遭到過傷害的女孩兒,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只是傻傻地坐著,過了半天,我才聽自己說:“對不起,對不起嬰子,我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些……”接著我淚如雨下。
“祥利哥,你別難過了,這事又不怪你?!?/p>
“怪我,都怪我,怎么說我也有責任,那時你們還那么小?!薄榫w穩(wěn)定了一下,我問嬰子,“那后來呢?你們怎么想到了離開?”
“我是沒事兒,可小青漸漸地有了肚子,她就買了幾尺白布撕成布條,趁我父母不在家,就讓我?guī)退诙亲由弦蝗θ旱乩p啊纏啊,等快到了四個月,一看不行了,我們這才想到離開。”
“你們當時沒有想到去墮胎?”
“啊,祥利哥,十四歲去墮胎,傳出去會成大新聞的!其實,我離開哈爾濱,一個是不想在那兒呆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小青,好讓她哥知道小青是和我在一起?!?/p>
接下來,我問了嬰子現(xiàn)在的情況,她說自己結(jié)了婚,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三歲大的女兒,她還跟我說,她以前的事任何人都不知道。我讓她放心,說這已經(jīng)很對不起她了,怎么還會再給她惹麻煩?我也把小青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跟她說了說,但沒有告訴她小青得了白血病。我和嬰子走出咖啡廳時,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頭只覺得腿肚子一陣陣發(fā)軟,腳像踩在棉花套子上深一腳淺一腳。
我坐了大半夜的火車。從勃利回到家。我見到妻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失聲痛哭!妻子毛啦,問這是怎么回事?我這才原原本本,把白天見到嬰子,乃至當年小青曾哭著跟我說叫我不要結(jié)婚、叫我等她長大的話也一并說了出來。妻子說,她這回找到出處了。
我說:“什么?”
“看起來亮亮跟你長得那么像,也絕非純屬偶然。國外的一些資料上早就刊載過,說女人在懷孕時心里常想著誰,生出的寶寶就會跟這人很像?,F(xiàn)在不是也有很多年輕的孕婦,早早就把一些漂亮的寶寶照片貼在墻上,每天看著。”
“或許這是真的吧?”我將信將疑。
就在“十一”長假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正當我們?nèi)乙褱蕚浜么稳找黄鹑メt(yī)院檢查時,我在班上突然接到了老兵打來的電話,他說小青今天凌晨已經(jīng)去世了。我聽了特別難過,一時也想不出用什么話來安慰老兵。
我沒有趕過去參加小青的葬禮,一個多月后,在給她燒七期的時候我還是飛過去了。我跟老兵和亮亮又到了旦仔島。這回,老兵把我?guī)У搅松巾?,來到了安息著小青的地方。沒有墓碑,只有一塊天然的巨石作為記號。老兵說骨灰掩埋在這里也是小青的意思,她會在這兒經(jīng)常看得到我和亮亮,還有那只海豚。我們在巨石前站了很久,我再返過身去看那大海,至此,我才深切地感受到,在這個世上有一個女孩兒,她無怨無悔地愛過我,為了我,她曾經(jīng)吃盡了苦頭。
海水正在漲潮,那波浪一道道涌來,一陣陣拍到我的心上,力量不輕也不重……
四
我每年都要去趟海南看望亮亮和老兵,旅途中凡有身邊的旅伴問到我去海南的目的,這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告訴他,是去看望兒子。是的,我的心里就是這么想的。
現(xiàn)在旦仔島上有了搞潛水的人,我會去租上兩套全副泳裝,跟亮亮背著氧氣瓶暢游在海里。起初,那只海豚很排斥我夾在它和亮亮中間,認為我是個冒犯者,它“唔、唔”地叫著,響亮地叩動著牙齒,用它的長嘴想把我頂開。慢慢地它才跟我熟了,還會像對亮亮那樣,用肢體對我做出些親昵的動作。我認為這只海豚挺通人性,它知道了我和亮亮是朋友。
在島上,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還是不穿泳裝的,這時,亮亮就會用他的漁叉去叉上幾條魚,他帶我到岸邊的沙丘用鉆木取火的方式把火點燃,之后我們就進行燒烤。美味之余,我們都會帶些燒烤回去給老兵,在經(jīng)過后山時,我也總是忘不了要向那山頂瞭望,覺得小青此刻看到我們一定很高興。
2010年5月,就在我第二次看望亮亮剛回家后不久,突然接到了老兵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亮亮失蹤了。我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只說亮亮是去海里尋找那只海豚才沒了蹤影。
我又跟單位領(lǐng)導(dǎo)請了假,風風火火地坐上了飛機趕往海南。
在旦仔島的大海邊上,瓊妹用手指著一個地方說:“那天晚上,亮亮就是從那里走下海的,下水之前,他把他最喜歡的一串貝殼給了我,他說他要去找那只海豚,是真的,那時他真的開口對我說話了?!?/p>
瓊妹的話叫我感到一陣驚喜:“他真的開口說話了?”
瓊妹再次證實:“是真的!”
簡直無法想象,一個十七歲,有自閉癥的少年在緘默了多年之后,竟然因一只海豚能再次開口說話,并為了它在一個夜晚義無反顧地走向黑暗的大海……
老兵告訴我:“那只海豚離開這片海沒有超過四天的時候,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三天,到了第四天它就回來了。這次整整超過了十二天,最后這幾天,我差不多是整夜陪著亮亮在這里等,他吹的口哨嘶啞得都不出聲音啦!”
“沒有去找嗎?”
“現(xiàn)在正是休漁期,鎮(zhèn)上的船全部出動了,我也去找了海事部門,至今全沒消息。”他邊說邊抽泣,一副全然無助的樣子。
我安慰他:“放心吧,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他找回來!”我知道,老兵至今都還在懷疑我究竟是不是亮亮的父親?這一刻,我寧愿讓他相信這是真的。
但事與愿違,過了很久,亮亮都沒有找回來。
說來也怪,有很長一段日子我常會想起在大學,老師講歐洲文學時講到的莫泊桑的《兒子》。這是個短篇小說,它寫了一個上議院議員,他二十五歲到法國一個叫貝拉橋的古堡式小城作徒步旅行,有天夜里,他在入住的旅店強占了一個年齡很小的女仆。三十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又到了貝拉橋,又住進了同一家旅店,這時他又想到了那個小女仆,便跟旅店老板打聽,得知她在很多年前因難產(chǎn)而死。她留下的一個白癡兒子此刻正在院子里翻動著馬糞。后經(jīng)議員核實,這個臟兮兮、長得并不像自已的男人確實就是他的兒子。從此,他內(nèi)心懷著懺悔年年來到這里看望兒子。我想,我之所以會想到這個故事,似乎是跟那議員有了一點相似的經(jīng)歷,我羨慕這位仁兄,但我不如他那么順意,他可以隨時去貝拉橋,隨時看望自己的兒子,他就在那里;而我,亮亮雖跟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他來到這個世上卻與我息息相關(guān),且與我長得如此酷似。
亮亮失蹤之后,我每年照列會來海南,我曾跟漁民出海,到過一些沒有人跡的荒島礁,我想如果亮亮在那里找到了海豚,或許就呆在了那兒,如今這個大男孩兒是有能力野外生存的。我還租過船,沿南海海岸線,到過菲律賓、越南、馬來西亞及他們的一些附屬島嶼。為了這個孩子,我在單位總是請假,有時一請就是一個月,領(lǐng)導(dǎo)對我非常不滿意。我也想好了,大不了辭職。這兩年我常在海上,已有了一點兒航海經(jīng)驗,我連橋兒的弟弟在大連開著一家游艇俱樂部,他已約我加盟,若是那樣,我就有了更多的機會、到更大的范圍去尋找亮亮。
朋友幫我想了一個擴大宣傳的辦法,讓我去郵政部門印制了一萬多張明信片,上面有亮亮杵著漁叉的照片,還有我的網(wǎng)址、電話,上面用中英文寫著:請幫我尋找這個男孩兒!他失蹤在海上。我把明信片寄往南海周邊各國,也給各大旅行社,讓他們分發(fā)給游客。你別說,這個辦法還真的管用。從此,我常在網(wǎng)上接收到來自各個方面的信息。
2013年10月末,有網(wǎng)友給我發(fā)來信息說:他在斯里巴加灣旅游時,看到了當?shù)孛襟w報道,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條類似人魚的怪獸,他可以在水中站著行走、且健步如飛,這會不會跟那男孩兒有關(guān)?網(wǎng)友說這只是他大膽的想象,僅供參考。他還把當?shù)貓蠹埖囊恍┫嚓P(guān)報道一并給我傳了過來。
看了這些消息,我先是感到匪夷所思,亮亮怎么可能游出那么遠?后來細想想,他為了追趕那只海豚,也極有可能隨時搭上一條船。但他卻不可能變成了一只怪獸。
寧肯信其有!我托人用最快的方式辦下了護照,飛往文萊。在出事的西海岸,我找到了當?shù)孛襟w了解情況。他們說確實已有不止一個人看見了這個東西,但具體是什么?苦于找不到實體,又沒有人拍到照片,無法弄清楚。我在那個東馬來西亞的半島上逗留了一個星期,還親自下過水,最后無果而歸。但我一直在關(guān)注著這件事。直到今年4月,我才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了當?shù)孛襟w對這件事的后續(xù)報道,還配發(fā)了照片。那是一條儒艮。報道中還說,這種生物一般都生活在太平洋或大西洋,這次在文萊發(fā)現(xiàn)實屬罕見。
據(jù)資料記載,儒艮本來生活在陸地,后來它們又返回到海洋,消失了四肢,用了近五千萬年才變成了海洋生物,但它們?nèi)杂梦膊控Q著在水中游動,像走路一樣,確實很像人??粗@些文字也難免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像我們?nèi)?,同樣來自海洋,人類苦咸的眼淚保留著對海洋的回憶。這就是說,在我們每個人的基因中,都存在著再次和海洋親近的可能。這種聯(lián)想落到亮亮身上,我擔心他如果找不到那只海豚,將一直長時間地浸泡在海里,久而久之會是怎樣?想到此,我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
聯(lián)想終歸是想象,現(xiàn)實是我要把亮亮找回來,不然我無法告慰小青的在天之靈,也無法面對自己的這張臉。
七月中旬,我?guī)е拮雍蛣偵洗笠坏呐畠簛淼搅撕D稀_@天晚上,我們坐在潭門鎮(zhèn)老兵的家里看電視,銀屏上播著一條新聞,說在越南清邁,有個遭鯊魚襲擊的年輕男子正在當?shù)蒯t(yī)院接受救治,他生命體征平穩(wěn),只是這男子的身份無法確認,因為他不會說話。銀屏配有畫面,男子身上、臉上纏滿繃帶,繃帶中間卻露出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老兵指著電視說:“那不是亮亮?”
我說:“極像!”說完,我騰地站起身,去拿上錢,扯過雨衣就跑出了屋外。
外面暴雨如注,電閃雷鳴,妻子女兒和老兵從后面追著我,妻子問:“你要去哪兒?”
“去碼頭。我要找條去越南的貨輪,去清邁。”
老兵說:“你沒聽天氣預(yù)報,臺風‘威馬遜馬上就要來啦!再說你就是上得了船,如被抓了就是偷渡,還……”
我朝身后甩下一句話:“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啦!”
趙世菊:哈爾濱人,現(xiàn)居海口。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少女漂泊記》(1984年)、《癡愛》(1989年)、《沉疴》(2009年)、《??谟欣葮颉罚?014年)等。
責任編輯 高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