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4年,風(fēng)行一時的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偉)的《奇石》,以《野味》開篇,而《野味》以吃鼠開頭:“‘老鼠要大的還是小的?女服務(wù)員問道?!逼鋵嵳恼轮饕彩钦劤允蟮摹趶V州東邊與東莞和增城接壤的蘿崗區(qū)的蘿崗村吃鼠的經(jīng)歷。這次吃鼠的經(jīng)歷并非海斯勒的偶遇,而是聽說那里的一家鼠肉餐館頗具聲譽才心血來潮特地趕過去。不過,去到竟發(fā)現(xiàn)還不止一家,而是有兩家名氣非凡的專營鼠肉的餐館——“一品居野味餐館”和“新八景野味美食城”,以及即將開業(yè)的另兩家更大的鼠肉餐館。按照服務(wù)員的解釋,大老鼠與小老鼠的區(qū)別是,大的吃草,小的吃水果,大不同于人們印象中吃垃圾的骯臟的地溝鼠。其所言大抵不虛,因為海斯勒就親眼所見“幾十個村民順山而下,指望著在老鼠生意上分一杯羹。他們要么騎著電動車或自行車,要么徒步,全都拎著麻布袋子,袋子因為裝滿了自家田里逮到的老鼠而不停地蠕動”。老板和村民們自己也說:“城里的老鼠我們不吃。山鼠干凈,因為山上吃不到臟東西。老鼠主要吃水果——橘子、李子、菠蘿蜜。衛(wèi)生部門來人檢測過我們這里的老鼠。他們把老鼠帶回實驗室徹底檢查,看老鼠是否有疾病,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一點小問題都沒有?!币晃幻戌娚霓r(nóng)民還告訴海斯勒,捉老鼠的生意比種橘子劃算得多,他今天袋子里裝了九只老鼠,賣給一品居餐館,得了三點八七美元,比豬和雞都貴,價錢相當于牛肉的兩倍,充分體現(xiàn)了南粵“一鼠當三雞”的獨特風(fēng)俗。
當然,“廣東人什么都吃。除了老鼠肉,人們在一品居野味餐館還能點到斑鳩、狐貍、貓肉、蟒蛇,以及幾種長相奇特的本地動物拼盤?!倍鵀槭裁匆??可不僅是因為味道:“人們吃貓肉不是因為吃貓很刺激,而是因為貓有精神,吃了有精神的動物,人便可以提振精神。吃蛇是為了強健身體。吃鹿鞭是為了增加雄風(fēng)……”至于吃鼠肉的功效,新八景野味美食城的老板的說法是為了防止禿頂:“如果禿了頂,只要每天吃鼠肉,掉發(fā)便會停止。我們這里所有的家長都給頭發(fā)稀疏的小孩吃鼠肉,他們的頭發(fā)都長好了。”一品居老板的女兒也說:“如果長了白頭發(fā),只要經(jīng)常吃鼠肉,頭發(fā)會由白變黑?!?/p>
鼠肉既有如此功效,蘿崗又有悠久而深厚的鼠肉烹飪傳統(tǒng),因而大受歡迎。海斯勒就先后在兩家店品嘗了黑豆燉山鼠和椒鹽山鼠,見到菜單上還開列有山鼠湯、蒸山鼠、燉山鼠、烤山鼠、咖喱山鼠等等。店老板跟海斯勒說,一到周末,很多人大老遠趕來,有廣州市區(qū)的,也有深圳甚至香港、澳門的,每家店一天銷售量可以達到3000只以上,仍滿足不了顧客的需求,所以投資七萬美金的第三家鼠肉餐館即將開業(yè),投資更大的第四家也在籌劃之中。吃鼠之風(fēng),猗歟盛哉!
據(jù)作者在書的序言所述,這篇文章寫于2000年,應(yīng)該臻于廣州野味的鼎盛時代了。一來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及城市化的迅速進程,使人們對野味的需求欲望大增;另一方面,三年之后“非典”來臨,廣東野味需求或者說野味欲望的黃金時代便告結(jié)束。
二
可是,就在“非典”剛過,廣東著名的文化學(xué)者、時任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xié)會主席的黃樹森教授在陜西電視臺舉辦的京粵陜滬四地文化學(xué)者“非典與文化”專題研討會上,冒天下之大不韙大談早年吃乳鼠的經(jīng)歷,惹得在場的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生大聲質(zhì)疑——怪不得廣東是非典發(fā)源地!他說的是1958年,當時他還是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三年級學(xué)生,跟隨系里到東莞的虎門參加“三同”運動(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有一天早晨,住戶在稻田里挖到一窩尚未開眼的乳鼠,送了三只給他,讓他和著燒酒活吞下去,說是很補。并說禾田里的乳鼠最干凈,絕對放心。此事師生們盡知,中山大學(xué)名教授黃天驥先生前一陣子還打趣他說:樹森,你八十歲了還如此健旺,應(yīng)該與當年吃了乳鼠分不開。乳鼠的功效,“誰吃誰知道”,黃樹森是深以為然的,而且大有史實理據(jù)可秉,所以他當時就“調(diào)侃”在座的同學(xué)們說,你們是數(shù)典忘祖也——食鼠之風(fēng),其實源自中原,廣東在很多方面不過如陳序經(jīng)先生所謂的中原舊習(xí)(往高說則是舊文化)的“保留所”而已。陳先生在《廣東與中國》(《東方雜志》1939年第36卷第2號)中說:“古代燕趙慷慨悲歌之士,喜吃狗肉之風(fēng),至今尚遺留在廣東。戰(zhàn)國載‘周人謂鼠未臘者樸,那么周人不但吃鼠,而且有臘鼠?!标愊壬缘摹皯?zhàn)國載”,當是載于《尹文子》(四部叢刊景明覆宋本),不過略有出入:“鄭人謂玉未理者為璞,周人謂鼠未臘者為璞。周人懷璞謂鄭賈曰:‘欲買璞乎?鄭賈曰:‘欲之。出其璞,視之乃鼠也。因謝不取?!?“樸”當為“璞”。以璞狀鼠,鼠肉之珍可以想見,至少在周人那里。陳先生認為,中原的吃鼠遺風(fēng),廣東固有繼承,卻將繼承者推為被視為“賤民”的蛋民:“比方在廣東的蛋民社會里,還可以找出吃鼠肉與臘鼠之風(fēng)。”這未免犯了知識分子好面子的毛病——其實吃鼠算什么呢,用不著偽飾。
再則,嶺南以北的內(nèi)地,吃鼠肉吃臘鼠的記載,除去上古典籍,后世也所載多見。早如南北朝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四部叢刊景明鈔本)卷六引《養(yǎng)生論》說:“鼠肉味甘無毒,令小兒消榖除寒,熱炙食之良也?!痹偃绫彼未蟪忌蚺c求(1086—1137)《龜溪集》(四部叢刊續(xù)編景明本)卷二《土人臘蛙見餉為作此詩》說:“此族知何族,生涯一廢池。似能矜喜怒,那復(fù)辨官私。暑雨浮萍鬧,秋風(fēng)牡菊遲??舷油D鼠,小嚼為紛披。”考宋氏生平仕履,從未及于嶺南,則此土人,當屬內(nèi)地。詳詩意,臘鼠比臘蛙更堪餉客。未臘的鼠肉,可能味道沒有那么好,卻別有功效。元人賈銘《飲食須知》(清學(xué)海類編本)卷八說:“老鼠肉,味甘,性熱,誤食鼠骨能令人瘦?!憋@然在元時,內(nèi)地人還在吃鼠肉。而在明代藥學(xué)大師李時珍的筆下,老鼠不僅肉可吃,而且渾身是寶,屎尿皆可入藥;如此記述,或有不經(jīng),也必有所本。且看其關(guān)于鼠肉的記錄:
鼠肉(以下并用牡鼠),氣味甘熱無毒,主治小兒哺露大腹,炙食之。(《別錄》)。小兒疳疾,腹大貪食者,黃泥裹燒熟,去骨取肉,和五味豉汁,作羮食之;勿食骨,甚痩人。(孟詵)
附方(舊三新一):水鼓、石水:腹脹身腫者,以肥鼠一枚,取肉煮粥,空心食之,兩三頓即愈(心鏡)。小兒癥瘕:老鼠肉煮汁作粥食之(姚和眾方)。乳汁不通:鼠肉作羮食勿令知之(《產(chǎn)書》)。箭鏃入肉:大雄鼠一枚取肉,薄批焙研,每服二錢,熱酒下,瘡癢則出矣(《集要》)。(《本草綱目》卷五十一下,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即便以藥膳視之,也足以說明內(nèi)地從前是甚吃鼠肉的;廣東人吃鼠肉,也還不是多著眼其補益的藥膳功能!
三
廣東吃鼠之風(fēng),固或承自中原,亦是源遠流長。
最早記載廣東人吃鼠的是唐人張鷟的《朝野僉載》,說的是吃蜜汁乳鼠:“嶺南獠民好為蜜蝍,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飼之以蜜,饤之筵上,囁匕而行,以筯挾取,啖之,唧唧作聲,故曰蜜蝍。”就是說將即剛剛出生尚未開眼、通體透紅尚未長毛的鼠嬰,先讓它喝飽了蜜糖,外面再裹上一層蜜糖,然后放到餐桌上的盤子里,邊用刀尖攆著它走,邊用筷子夾起來往嘴里送,邊夾邊唧唧叫,邊吃邊唧唧叫,這樣才甜入心脾,又活色生香,便形象地稱之為“蜜蝍”,即會叫的“蜜蟲兒”。稍晚的大詩人劉禹錫在貶所廣東連州司馬任上作《蠻子歌》:“蠻語鉤辀音,蠻衣斑斕布。熏貍掘沙鼠,時節(jié)祠盤瓠。忽逢乘馬客,恍若驚麏顧。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本虺龅纳呈?,不知是乳鼠還是成鼠,也不知如何吃。對吃乳鼠的食俗,咱們嶺南人并不否認。明代南海人鄺露就在其著作《赤雅》中補充說蘇東坡就經(jīng)常吃(或經(jīng)??磩e人吃),并舉蘇詩為證:“朝盤見蜜唧,夜枕聞鵂鹠?!逼鋵嵦K東坡認為這“蜜蝍”難吃極了:“舊聞蜜唧嘗嘔吐”——聽到就想吐。蘇東坡是美食家,但其話是有偏頗的——主要是一種文化障礙導(dǎo)致的偏頗。同時這也說明,唐以降,由宋代而明代,嶺南都盛行吃蜜汁乳鼠。前揭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說:“惠州獠民取初生閉目未有毛者,以蜜養(yǎng)之,用獻親貴,挾而食之,聲猶唧唧,謂之蜜唧?!辈乃幚硭幮嫌枰钥隙?。因為這種蜜汁乳鼠,實在是“味道好極了”的,看看此風(fēng)延至近代,彌見興盛的狀況就可明白。見聞廣博的晚清民國大名士徐珂在其經(jīng)典名著《清稗類鈔》“粵人食鼠”條中說:“粵肴有所謂蜜唧燒烤者,鼠也?;渴笊?,白毛長分許,浸蜜中。食時,主人斟酒,侍者分送,入口之際,尚唧唧作聲。然非上賓,無此盛設(shè)也。” 看來是越吃越盛。
廣東人早期主要食用乳鼠,這或許與烹調(diào)器具的發(fā)展水平有關(guān)。大老鼠要煎焗才好吃,但對鐵鍋、陶鍋的制作有一定要求。在這方面,廣東或有先天不足,或者工藝落后。比如說,鐵器奇缺;漢初趙佗便曾在《報漢文帝書》“控訴”呂后控制鐵器的輸入。制陶工藝相對落后;盛唐名相張說任廣州刺史的一大功績,乃是教會粵人燒制陶瓦,以取代廣州城內(nèi)的茅草房頂,從而告別頻繁的火災(zāi)。如此,飲食器具自然難精——易牙難為窳器之炊!當然,有人動輒說南越王墓出土的烹器如何如何,那是沒有多少意義的——飲食文化水平,取決于百姓而非帝王;金正恩過著比美國總統(tǒng)還奢華的生活,不能說明朝鮮的生活水平在美國之上。
后來,烹飪器具固然極大地改善了,但傳統(tǒng)一經(jīng)形成,而且是優(yōu)良傳統(tǒng),因而便綿延不輟。晚清以后,民國關(guān)于粵人吃乳鼠的記述也很多,而且吃法與時俱進,變得越來越高大上。如畢倚虹的《嶺南異味錄》(《萬象》1943年第6期)強調(diào)說,現(xiàn)在廣東人吃的乳鼠,乃是豢養(yǎng)而非野生的,是剖腹取出而非自然生產(chǎn)的,是小白鼠而非田鼠:“作為筵席之珍品,白老鼠也是由專門人材豢養(yǎng)的,及至大腹便便,尚未‘臨盆之際,剛巧有人要吃(足見他們一定養(yǎng)了不少的老鼠),就把母鼠剖腹,取出小鼠,趁熱放在桌上,即供客人食用??腿藠A了胎鼠,那粉紅色的小生物還在蠕動,醮了味醬,如吃炸蝦一般又松又脆地吃下去。每桌雖只有十只,可是數(shù)十桌一起宴客,想也不容易找到的,而且小老鼠拿出來的時候,一定是要只只活的,死了沒有人要吃,不過剖子宮取胎兒,只要差不多足月,胎兒也很足以獨立呼吸了,剖腹手術(shù)之精,由此可見?!痹缭?929年,《北洋畫報》第290期寒云的《武越招飲與言粵中珍味》,也說蜜餞乳鼠是粵中珍味:“君是嶺南人,應(yīng)知故鄉(xiāng)味。清鮮推樹龍,淳美思山瑞。嚼鼠蜜藏腹,啖貍腴在背。遑論日萬錢,一食千金貴。”只不過沒有畢氏寫得這么生動形象。更早則有晚清名士方澍滯留潮州時,在《青年雜志》1915年第1期發(fā)表的《潮州雜詠》所詠:“唧唧入筵鼠,寸寸自斷蟲(禾蟲)。”禾蟲也是嶺南席上之珍。
日人安藤盛1938年到華南地區(qū)考察后,認為至此廣東大部分地區(qū)已不再吃傳統(tǒng)的蜜餞乳鼠而改吃大田鼠,只有潮汕地區(qū)才古風(fēng)猶存:“將生下來的幼鼠,三四天之內(nèi),使它舐著蜂蜜以及糖蜜,這樣飼育著。這個不僅是將鼠的腸潔凈地洗滌一番,并且使它的骨變成柔軟。于是將這種幼鼠活活地裝在巨大的海碗里面,吃的時候?qū)⑽舶妥阶?,將頭醮著醬油,放進嘴里,加以嚙噬。那鼠是吱吱吱吱地啼著,在那吃者的唇邊,尾是抖動著?!辈⒄f這樣吃的功用在于“旺血液,愈衰弱”。(《旅行雜志》1938年第2期《華南雜景》)所說或是。訪諸故老,原來已改為酒泡乳鼠了;用酒浸泡,更安全,也更具“旺血愈衰”之效。黃樹森教授1959年在虎門勞動時,苦不堪言,身體正要支持不住時,幸得老鄉(xiāng)慨贈酒浸乳鼠,始得渡過難關(guān)。1960年代出生的知名出版人、“老饕”譚庭浩先生,廣州北郊江高鎮(zhèn)人,也有記載:“大人拿它們泡酒,說喝了很補,每家每戶都有那么一個泡著‘老鼠崽的玻璃大酒瓶”。(《橄欖餐廳評論》2012年第2期《唯有嶺南真饕餮》)
四
廣東吃鼠的另一傳統(tǒng),當然是脯炙之鼠;俗諺“一鼠當三雞”之鼠,絕不可能是乳鼠。由于嶺南早期文物不彰,嶺南飲食文獻的存續(xù)多仰之于他人,固傳世甚少。如今所見最早記錄廣東人吃成鼠的文獻出自盛唐著名詩人高適的《李云南征蠻詩并序》中,有“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僰僮”之句。按:今人多有斷章取義說嶺南吃鼠的傳統(tǒng)可上溯到哪兒哪兒,或?qū)贁嗾氯×x,或?qū)俨讹L(fēng)捉影,難以也不值得細辯。唐后,北宋人張師正的《倦游雜錄》有較具體的敘述;此書其實也已散佚,賴元人陶宗儀輯入《說郛》卷三十三,始得存?zhèn)?。張師正謂:“嶺南人好啖蛇,易其名曰茅鱔,草螽曰茅蝦,鼠曰家鹿,蝦蟆曰蛤蚧,皆常所食者?!奔纫约衣贡?,必是成年碩鼠;既皆常所食,亦見食風(fēng)。家鹿之說,清人張渠《越東聞見錄》說:“若村圩之間,多有食蛇鼠者,謂蛇為蟮,鼠為家鹿。粵人亦慮人之見嗤,而強以美名蓋之也?!蔽疵馓狈ν橹私饬恕獜V東人吃鼠時,即使有外人在場,哪管你外人如何看?現(xiàn)在都不理外人怎么看,當年更不會。而其所以設(shè)比,或以其壯碩之由,或以其味美之故。
比張師正稍晚的大文豪蘇軾,則是脯炙之鼠的親嘗之人。他被貶海南儋州期間,在《聞子由瘦》的詩中說作為傳統(tǒng)肉食大宗的豬肉和雞肉都難得吃到,熏鼠肉燒蝙蝠肉之類倒是頓頓有得吃:“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熏鼠燒蝙蝠;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xí)俗?!?/p>
與內(nèi)地鼠肉走跌甚至成為避忌相對,嶺南的鼠肉行情卻是節(jié)節(jié)走高。如清康熙間浙江石門人吳震方在《嶺南雜記》(清乾隆龍威秘書本)中說:“鼠脯,順德縣佳品也。鼠生田野中,大者重一二斤,斸得其穴,累累數(shù)十,小者縱之,大者炙為脯以待客,筵中無此,以為不敬?!鼻r朱景英的《畬經(jīng)堂詩文集·詩集》卷二(清乾隆刻本)有《連城雜詩二十首》,中有“臛蛇臘鼠元奇品,海月江瑤浪細評。為補食經(jīng)新味好,烹調(diào)鰇鲗即侯鯖”之句,顯臘鼠食至此時已由佳肴臻于奇珍了。此后,記述就更多了,各大方志也紛紛著錄。如阮元的《(道光)廣東通志》(卷九十九《輿地略》十七,清道光二年刻本):“田鼠岀順德、香山,味似北方黃鼠,生服可解蠱毒?!笔烦巍叮ü饩w)廣州府志》(卷十六《輿地略》八,清光緒五年刊本)在沿襲之余,補充說:“鼠脯惟邑城東五里雞洲村人,每于臘月收獲后捕之田間,因以為脯,然甚少。出之新會蔗田者為佳。魯太史葺省志,收此一條,亦未深考耳?!庇终f他自己作為粵人也未見蜜汁乳鼠:“至《楊升庵集·周櫟園書影》載嶺南唧鼠,謂將胎鼠用蜜漬之,出以餉客,牙間猶有唧聲,則余為粵人皆未見。”這未免太“官僚”!然如此粵人未見,也不妨礙非粵人的親見。咸同間曾經(jīng)做過廣東肇羅(肇慶、羅定)道臺的安徽定遠人方濬師(1830-約1890)在其名著《蕉軒隨錄》中說:“予官嶺西,同年李恢垣吏部以番禺鄉(xiāng)中所腌田鼠見餉,長者可尺許,云味極肥美,不亞金華火(腿)肉?!?雖然他“究有所嫌,未敢入口也”。(《蕉軒隨錄》卷五,中華書局1992年版)”
對于脯炙田鼠,嶺南本土文人或多如史澄往往閉目塞聽不愿筆之于書,而在外人,尤其是更外的外人即外國人的筆下,讓我們知道,這遠不止于民間的至味,更是頂級盛宴上的珍饈。1844年10月間,法國公使拉顎尼的隨員伊凡應(yīng)著名行商潘仕成之邀參訪廣州城,被餉以西式大餐。這頓大餐的手藝是不負“食在廣州”的盛名的——盡管是新式舶來的西餐,比如餐后的甜點,讓伊凡“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詞語去描述它們有多么香甜”,而“湯做得更好”。但是主菜,一道特別的烤肉,卻是讓他“非常痛苦地吞下了食物,這絕不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美食天才所發(fā)明的食物”,因為“這是一只老鼠,一只真的老鼠。什么也不缺,不缺頭也不缺尾。我們甚至能看清死尸并不年幼:上顎的門牙很長,與遺忘在紙盒底下的兩條老魚一樣發(fā)黃了”。
潘仕成預(yù)知或覺察到了他的客人的顧慮,即這些老鼠是生活在下水道的不潔之物,所以他對伊凡隨行的翻譯說:“盡可能愉快地向你的朋友解釋吧,這種動物來自被珠江淹沒的稻田,它是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被抓住的,遠離城市泥濘的排水溝。在它小的時候,它在香蕉樹和荔枝樹下玩耍。后來,它開始吃水稻甜桿和米粒。在高級餐桌上,只會吃這種田園的清潔老鼠;城市的老鼠已經(jīng)被泥巴污染,生活在死水中,是留給苦力和搬運工的。貓也是如此:一個美食家吃野生的老鼠,而鄙視那些我們熟悉的躲在家里面的老鼠,此類老鼠躲在屋頂,或者在地下挖洞而居?!?(伊凡《廣州城內(nèi)——法國公使隨員1840年代廣州見聞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
雖然伊凡對此并不以然,但廣東人對此確實挺講究的;這也可以解釋當年可以“一鼠當三雞”,現(xiàn)在一般人卻無從得嘗。梳理這一歷史過程,是很值得玩味的一件事兒。而在伊凡之前,俄國人尤·費·里相斯基1805年12月間已有了廣州煎焗鼠脯的記錄:“(他們)逮到什么就吃什么,似乎自然界的生物沒有這個民族不吃的。每個歐洲人見到就厭惡的老鼠,在他們眼里乃是美食,在市場上出售?!保ā丁澳咛枴睆V州見聞》,載19世紀俄國人筆下的廣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在伊凡之后,英國人約翰·湯姆森1862-1872年間縱游中國,發(fā)現(xiàn)在香港的“肉食店里,那些歐洲人所不知的各式精美食品隨處可見。一串串尾巴捆在一起的小老鼠,誘人的水鳥,一串串的活青蛙,都是當?shù)厝俗钕矏凼秤玫?,也使那些美食家們流連忘返?!保ā剁R頭前的舊中國——(英)約翰·湯姆森游記》(中國攝影出版社2001年)
西人的中國觀察,影響及于其國內(nèi)。著名小說家馬克·吐溫1861-1864年擔(dān)任內(nèi)華達州維吉尼亞市《企業(yè)家報》記者,在描寫中國城里廣東人吸食鴉片的情景時,就想當然地認為他們吞云吐霧后的幻覺里,吃老鼠應(yīng)該是堪比燕窩的天堂般的享受:“他會吸食個大約二十口,接著翻身睡去,只有天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因為光是看著這個汗涔涔的家伙,我們實在無法想象。也許在夢里,他已超越塵世,忘卻洗衣重活,正在天堂里,大啖著肥美的老鼠、燕窩?!币灾劣趶V東人請他吃“小巧的香腸”,他也懷疑其中“混有老鼠肉”而婉拒。(史景遷《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第159-160頁)
對此,國內(nèi)廣東人不以為然,非廣東人則頗不憤?!渡陥蟆?924年8月27日第二十二版有一篇老圃的《食鼠故事》說“歐美人未至中華者,堅信華人食鼠,因自幼入學(xué)”是因為“教科書中皆載華人食鼠之事,故深信不疑,雖與之辨亦不信,以為諱國惡也”。但“唐人《朝野僉》載謂……此為中華記載言食鼠之事,然皆指獠人非華人也”,意即嶺南獠人不能代表我中土華人??!另有一位古先生在《三六九畫報》1940年第11期寫的《食蛇與食老鼠文明與野蠻的分界》則說,“中國人喜歡吃老鼠”,是海外“傳教士回國一枝半葉地傳播,造成在人們口邊傳誦一時”的。但作者不以為然,因為“外國人還吃蛇呢”!吃鼠總比吃蛇好。老鼠是可“憎”的,而蛇是可“怕”的……“憎”總比“怕”容易使人忍受,并認為“老鼠的智慧比蛇還要高”。
五
蜜汁乳鼠退席,煎焗鼠脯登場。這種登場的技術(shù)支撐,就是佛山的冶鐵業(yè)以及建基其上的鑄鍋業(yè)。由于明代海禁形成的廣州長期一口通商的格局,極大地刺激了廣州及其周邊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元代還是“佛山渡”,明初才成為村落的佛山,明中葉即已發(fā)展成為“天下四大鎮(zhèn)”之一。佛山的“紅模鑄造”技術(shù)和工藝,使鑄鐵的質(zhì)量和工藝水平為全國之冠。清人張心泰《粵游小識》說:“蓋天下產(chǎn)鐵之區(qū),莫良于粵;而冶鐵之工,莫良于佛山”。尤其是材質(zhì)精良、輕薄光滑的“廣鍋”,成為內(nèi)外貿(mào)的大宗。文獻所見的煎焗鼠脯,正是在此之后。
筆者嘗考,“食在廣州”的崛起寰中,端的有賴于一口通商造就的空前繁榮,以及因此促進的如上所述的烹飪工具和烹飪技術(shù)的進步,而大興于晚清民國之世,尤以上海灘頭的大肆傳頌為標志。所以,入民國之后,上海的報章雜志,便多有撰述報道嶺南臘鼠之食。如倚虹的《嶺南異味錄》也說:“田鼠是中山縣的鄉(xiāng)下菜,不知廣州城里有人吃嗎?”而鄉(xiāng)下“捉來的田鼠,有乳豬一樣大小,全身灰白色”,也實在讓人忍不住不吃的。民國老鼠怎么個吃法?倚虹先生的描述是:“殺死、剖腹、剝皮之后,還要經(jīng)過相當泡制……各式做完,用竹片把它前后兩肢對兒地撐起來,一如南京板鴨,然后把它用繩吊在井中,離水面五尺處,隔了七天,就可取出來吃了,吃時好像寧波鲞魚一樣。” 日人安藤盛的《華南雜景》的記述也差不多:“廣東市(原文如此)的中國人,是將鼠宰割了,做成像干魚一樣,略略焙一焙之后,放在飯上面,而咀嚼得津津有味的?!?劉白受的《廣東的特別食品》則說得更為稀松平常:“普通的吃法,都是做臘味,如同臘肉、臘鴨一樣。在廣東,簡直是平常的菜,并沒有什么奇怪。” 這一點,作為“老饕”的老廣州譚庭浩先生最有體會。他在《動感雜志·橄欖餐廳評論》的一篇專欄文章里說:“老鼠小時候在鄉(xiāng)下也吃過,并不以為奇怪,吃的是田鼠,多在冬天晚稻收割了之后,臘干了焗飯吃,與臘肉臘鴨之類異曲同工,蠻香。” 當代著名作家秦牧先生在他早年的記憶中,也有“賣臘田鼠的攤子,攤販在夸耀‘一鼠當三雞”的記憶,說明嶺南人對于老鼠的特別嗜好。嶺南文史學(xué)者李秀松先生,更是現(xiàn)身說法,作《鼠肉贊》(《商業(yè)經(jīng)濟文薈》1994年第2期),大唱贊歌:“日前, 筆者因患冬令皮炎而到廣州皮膚病防治中心診治, 醫(yī)生見筆者病歷填寫65歲而頭發(fā)烏黑而較少脫落的現(xiàn)象甚感詫異, 問筆者有何妙法? 筆者答曰, 乃曾經(jīng)常食老鼠而得之故。筆者青少年時期生活在東莞水鄉(xiāng), 每年秋、冬二季常與一班伙伴到田野里捕鼠為肴。十幾年間, 食了多少老鼠, 實在難以勝數(shù)。當時的食法有幾種。將鼠肉加熟姜、黑豆煲湯或炊, 其如羊肉、免肉, 但比羊肉、免肉更鮮美。如果用以串燒, 則用豆醬、蒜茸、糖、鹽拌勻, 腌制后用鐵線串著放在炭爐上烤熟, 其味香如燒鴨。捕捉得多時, 就宰凈用鹽腌一日后曬干成臘田鼠, 俗稱老鼠干, 食用時蒸熟即可, 其味有如臘鴨, 其香味比臘鴨更濃。故在珠江三角洲農(nóng)村, 是無人不食老鼠的。”
日前筆者為撰《廣東味道》,還曾在順德鄉(xiāng)間訪得一傳統(tǒng)的“煎焗鼠脯”食單,信其美味:
將俗稱“黃膏仔”重約100克的上品鼠脯斬去肛門、趾甲,洗凈并用沸水略泡,然后用淘米水浸洗以去異味,再用潔凈布吸去水分,剔去脊骨后斬件,用姜汁酒拌勻腌漬,再以干生粉拌勻,放入已爆香姜蒜的油鑊,慢火煎至兩面微黃,灑酒少許,加蓋后端鑊離火約二三分鐘再回爐,將鼠脯翻轉(zhuǎn),灑上少許清水,復(fù)又端鑊離火,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直至鼠脯焗熟,最后加入蔥白段調(diào)味便成,其肉香滑,其骨酥脆。
然而,曾幾何時,嶺南食鼠,何以竟成傳聞奇談了呢?其實,嶺南人至今仍然在吃著鼠,尤其是在吃著臘鼠;而且你也用不著像彼得·海斯勒跑那么遠,即在東邊近郊的陳村,即有好幾家。而之所以聲名不彰,一來世俗文化日益排斥吃鼠,二來現(xiàn)今污染日重,可供安全食用的本地鼠源大幅收窄。好在有東南亞的優(yōu)質(zhì)田鼠資源供應(yīng)。當然多是邊貿(mào)私入的。但在柬泰一帶,那可仍然是真正的美食。據(jù)《聯(lián)合早報》2014年9月14日文章《柬埔寨田鼠出口越南身價漲》說,在柬埔寨每年稻子收割之后的雨季,能干一點的人一晚能捕上四五十斤。但柬埔寨人卻不怎么喜歡吃,鄰國泰國人則最好這一口,是以本國不敷所需要,得以大量出口,價格也節(jié)節(jié)升高,從十年前的每斤0.2美元升至當下的2.5美元。據(jù)說高峰期每天出口達3噸,相信也有不少運往咱們廣東,或許內(nèi)地也有可能。前兩年,不是不斷曝出有不良商人將鼠肉混入羊肉制作涮羊肉卷嗎?內(nèi)地哪去捕到那么多老鼠呢?對于廣東人來說,如此遠求彼邦以饜口腹之欲,那真會懷念有本土田鼠吃的美好年代的。
周松芳:文史學(xué)者,文學(xué)博士,現(xiàn)居廣州。出版學(xué)術(shù)專著《自負一代文宗:劉基研究》;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和評論文章數(shù)十篇。先后在南方日報、南方都市報等多家報刊開設(shè)學(xué)術(shù)隨筆、文化漫談、影視時尚、法律史譚等專欄,結(jié)集出版《嶺南饕餮:廣東飲膳九章》、《民國味道:嶺南飲食的黃金時代》、《民國衣裳:舊制度與新時尚》,另有《海外食事:雜碎與番菜的傳奇》、《嶺外風(fēng)月:嶺南社會文化別探》等將出。以學(xué)術(shù)品格參與地域文化建設(shè),主編出版《珠水維新:中華文明的珠江時代》,參與編撰出版《廣東九章》、《上海九章》、《廣西九章》、《東莞九章》等。
責(zé)任編輯 高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