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我現在的工作不用坐班,但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坐班”了呢。因為家就在校園里住,媽媽備課的大辦公室和家只有兩步路。冬天的時候辦公室里點著大煤爐子,比家里暖和得多,所以放了學或者寒假,常常被媽媽打發(fā)到那里去寫作業(yè),順便燒水,負責把辦公室所有的開水瓶都灌滿。
描寫八十年代的電影里常常出現這種煤爐子。燒大軋子,一根排氣筒高高地聳立著,不小心蹭著會被燙得直喊哎喲,過一會兒火不旺了就要用一根大粗鐵條捅一捅,一捅煤灰就呼呼地冒上來,嗆得人咳嗽。要是捅得時間長了,大鐵條拿出來的時候都紅得透明,像是世所罕見的紅寶石,要使勁兒忍住才能不伸手去摸。
在電影里,這樣的煤爐子上面總是蹲著一只大個兒的鋁水壺,水早燒開了,卻沒有人來提走,鋁水壺咕咚咕咚不急不慢地搖晃著厚敦敦的身體,白色的水汽像一條紗巾一樣,晃悠悠地往上飄。在這樣的時刻里,時間是凝滯的,它不往前走,也不往后出溜,它就像水汽一樣,粘在了水壺上。
大辦公室里擺放著橫七豎八的桌子,桌子上都是滿滿的卷子和教案。墻上常年訂著一本很小的日歷,薄而脆的紙,365頁,每一頁介紹一個常識。過完一天,就把這一天的紙夾在上面生了繡的鐵夾子里。有一天,我去夾日歷的時候,發(fā)現新的一天介紹的是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古怪的詞,叫“月經”。兩個字都認識,合起來就不認識了。短短的一段話看了半天,還是完全不能夠相信,這樣奇怪的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也幻想過2000年。心里想要用完多少本這樣的日歷,才會終于走到21世紀。那時候四個現代化一定已經實現了,天空中就永遠掛著那個明晃晃的標志。我在做什么呢?24歲應該已經很老了吧,但一定也可以很時髦,穿著白色的喇叭褲,戴著蛤蟆鏡,提著雙卡錄音機,愉快地走在碧綠的草坪上。
不過也堅定地認為這個場景是永遠永遠都走不到的,那么多本日歷,摞起來要一人高吧?怎么可能。
后來有一年夏天,和弟弟在暑假空蕩蕩的校園里追著玩兒。荒草長得很高,跑過去的時候刷刷地響。幾乎沒有脂肪的身體遭遇的阻力是零,我覺得自己必須停下來,如果再不停止,揮舞的胳膊就會變成翅膀,飛到天上去。好不容易收住腳步,忽然覺得有點肚子疼,蹲下來,發(fā)現有一件以為永遠在遠方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等著水燒開的時候總覺得時間很慢。大水壺藏著一個大秘密,它最沉得住氣,一聲不吭,秘密在里面像一只大熊一樣冬眠了。你忍不住走開了,它卻忽然慢悠悠地吟唱起來,你趕緊走過來等著,它卻又不著急了。像京劇里的老生那樣,踱來踱去地唱了半天,終于坐下來。你以為他要閉嘴,誰知道人家只不過要喘口氣,就繼續(xù)天長地久地唱下去。
你氣急敗壞地走開去做別的事兒了。埋頭算一道最別扭最刁鉆的題,算完了感覺自己累得地老天荒,忽然想起來水壺,不知道什么時候,人家已經在冒著紗巾一樣大片的白而顫抖的水汽。
五年級的時候我休了一年學。那一年就像一個巨大的壺,架在一個巨大的煤爐子上,永遠也燒不開。
所有的小孩子都去上學了,只有我無所事事,不知道該如何打發(fā)每一天。秋天來了,校園的地上到處都是翻滾的白楊葉子,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水分,踩上去是嘩啦嘩啦粉碎的聲音。我故意穿得特別薄,凍得抖抖索索,抱著肩膀在校園里跑來跑去。每一個班都有一塊黑板報,寫著各種勵志的名言。我把每一句都背了下來,那秋天冰涼而濕漉漉的太陽居然還一動不動,再背了一遍,太陽還是一動不動。高中的學生在集體朗誦著我聽不懂的英語,一遍又一遍。
孤獨和等待會讓時間被膠水黏住,至于等待什么,并不知道。
休學的時候媽媽出差也帶著我。那年夏天和她去了另外一個縣城監(jiān)考改卷,和許多年輕的男老師女老師一起住在招待所里。我?guī)е槐竞窈竦男≌f,叫《暴風驟雨》,他們出去監(jiān)考的時候我就在房間里一頁頁地翻,看里面的人物討論著牛、馬、騾子和許多我現在也不能完全理解的事。休息的時候媽媽讓我去給年輕教師們送一個大西瓜。那個西瓜又圓又大,把我壓得歪歪扭扭。男教師和女教師的房間面對著面,他們都開著房門,我就站在走廊上。他們不理我,卻彼此在調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非常愉快的樣子。后來我堅持不住,西瓜滑在了地上,紅色的汁液在水泥地上流出去很遠。他們之間有一種很奇怪的關系,這種關系小孩子永遠也走不進去。
紅色的西瓜瓤,隔著綠色的西瓜皮。
在那個招待所里住了十幾天,離開的時候我不舍得,親一下房間的墻壁,還和它說話:你知道吧?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十歲的小孩子說起“再也不會”,有種把西瓜舉過頭頂,再猛然摔下來的凄愴的口感。
八十年代的招待所,貼著綠色的有花紋的墻紙,西瓜皮的顏色。
有一個很奇怪的事。我媽媽的辦公室門口放著一口被遺棄的大水缸。誰也不知道它為什么會在那里。晚上沒有人的時候,我會躺在缸上面——用成年人想不出也做不來的姿勢——看天上的星星。八十年代的星空非常低,就在大白楊樹的樹梢上,我努力想象著未來,還是覺得它永遠不可能發(fā)生。二十歲在那個亮而小的星星上,三十歲在另外一個模糊而巨大的星星上,但是這么遙遠,怎么可能走得到。
現在二十歲過完了,三十歲剩了個尾巴,四十歲在哪里,還不知道。
很小很小的時候,和媽媽暑假去爸爸的軍營探親。有一天,一個勤務員騎著馬帶我出去玩。我記得他是個個子很小的四川兵,說一口我完全聽不懂的話。他把我放在馬鞍子的前面,馬很矮小,也很乖,踢踢踏踏地走在一條鋪滿碎石子的山路上。
黃昏時分,路的盡頭有一座青色的山。我用小手指著那座山說:要去。四川兵嘟囔了一句什么話,我聽不懂,但覺得是一種拒絕,于是繼續(xù)固執(zhí)地指著山說:要去。
他就不再說話了。
夏天黃昏的風總是最溫柔的,身上的汗毛都跳起舞來,只有馬蹄踏在石子上的聲音,清脆到讓人覺得,所有的西瓜,都在一個又一個地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