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雪漠
廣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雪漠文化網(wǎng)(www.xuemo.cn)每月向100位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的專家學者、文學博士、文學碩士贈閱本刊。
一、雪漠的閱讀歷程
◎張凡:雪漠老師,這次借西北師大研討《野狐嶺》的機會與您相見,我覺得這是一種機緣,非常期待今天的對話。作為您的忠實讀者,閱讀您的作品、并有幸與您面對面進行交流,可能更源自于我內(nèi)心的一些想法與思考。讀了您的作品,總體感覺內(nèi)心在經(jīng)過長途跋涉之后得到了一種升華,閱讀您的作品似乎也變成了一種神圣的宗教儀式。這一點,頗有些像您寫作時的狀態(tài),焚香沐浴、澄心潔慮、一片虔誠,這樣一種有感于靈魂的自覺。
現(xiàn)如今,您的讀者越來越多,一方面是您作品的巨大魅力與藝術感染力,另一方面,您文字背后所隱含著一種思想的力度。對于您目前的文學成績,可以用蔚為壯觀來形容,那么,您最初走上文學之路時的機緣是怎樣的?
●雪漠:我對文學的愛是天生的?,F(xiàn)在回想起來,初中時我就有意地收集資料,收集了很多很多的素材。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沒有從“什么時候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這樣的名相,好像本該如此。對文學、對寫作的那種熱愛,好像是天生的,沒有什么機緣之類的說法。它和我的宗教信仰一樣,也沒有因為某個東西的觸動而去信仰,一直很喜歡。
涼州的文化土壤中,天性有一種血液里的東西,因而對民間文化,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上小學時,我寫的東西就很好。上初中時,我就已開始收集資料,現(xiàn)在的很多資料,就是那時候收集的。
◎張凡:如此看來,您當初走上文學之路是一種自然而然,一種自發(fā)的生成狀態(tài)。您的出生地是甘肅武威,這應屬于古涼州大地。詩人弗羅斯特曾說:“人的個性的一半是地域性。”可見,涼州文化對您的影響是與生俱來和根深蒂固的。當然,您在收集資料的同時,也會閱讀大量的文字,這其中少不了讀到一些作家和他們的作品。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您肯定會受到一些作家作品的影響或觸動。您回想一下,當初對您有激勵、啟發(fā)意義的,印象深刻、影響較大、至今仍令您難以忘懷的作家作品是哪些?
●雪漠:大概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影響最深的是涼州賢孝。初中時,遇到一些真正的圖書,是鄉(xiāng)下的一個孩子家收藏的,至今印象最深的是《烈火金剛》、《暴風驟雨》等紅色經(jīng)典;后來一直到高中才接觸到《紅樓夢》,還有西方雪萊的詩歌等,對我影響很深。那時候,我還經(jīng)常照抄一些書,直到今天,我還能背下《紅樓夢》中大量的詩句。高中畢業(yè)后,我上了兩年的武威師范,才真正地閱讀文學經(jīng)典。那時候,師范有圖書館,我把讀師范的所有時間都用來讀書了,重點閱讀了西方的一些文學經(jīng)典,如雨果等。
◎張凡:這樣看來,您在讀師范期間的閱讀時光對您后來的創(chuàng)作意義不可小覷,并且自那時起,您就開始接觸到西方的文學經(jīng)典,這對于開闊您的文學視野是至關重要的。您大概什么時候去讀的師范?除了一些紅色經(jīng)典文本和《紅樓夢》對您有影響之外,還有其他的作家或作品么?那時有自己的作品發(fā)表么?
●雪漠:1980年,那時候我大概十七歲。讀了兩年師范之后,十九歲的我就參加工作了,之后就有了自己的藏書。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汪曾祺、沈從文。沈從文的《邊城》,剛一看到的時候,就非常歡喜。我的處女作《長煙落日處》中大量民俗風景的描寫,就受到沈從文《邊城》的影響。讀完沈從文之后,我把中國的一些作家都看完了,包括一些先鋒派作家。后來不太滿足,這時又看俄羅斯文學。我看了許多俄羅斯的文學作品。這期間,英美各個流派的作品,我也都讀過了,包括海明威、??思{等。直到今天,基本上很多流派的經(jīng)典文本我都讀過了,但著力最大的還是俄羅斯文學。
◎張凡:在某種程度上,一個作家的閱讀史與他的寫作史有先有后、但兩者疊加的時候更多。隨著閱讀的文字越積越多,寫出來的文字也就越寫越多,可見不斷豐富的閱讀史對一個作家來說是多么的重要。如您所言,對俄羅斯文學著力最大,那您讀過哪些作家及作品?
●雪漠: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后來還有索爾仁尼琴。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現(xiàn)在讀起來,那種靈魂的、心靈的東西,把握方面還不如托爾斯泰。
◎張凡:托爾斯泰的作品更具震撼力。
●雪漠:比起托爾斯泰,我更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兩人各有所長。在靈魂的深度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讓我非常震撼。
◎張凡:就您的創(chuàng)作來說,對俄羅斯文學的閱讀,對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深度理解,特別是在對靈魂的深度把握這方面,對您創(chuàng)作“靈魂三部曲”有無直接影響?
●雪漠:沒有影響。
◎張凡:相比之下,“靈魂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是較為晚些時候了。
●雪漠:《大漠祭》、《獵原》創(chuàng)作之前,我已經(jīng)將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讀完了。我汲取了他們兩人的精華,取了個中道,包括《白虎關》中人物心理的描寫,以及靈魂的那種糾斗,都有他們兩個人的特點。托爾斯泰雖著力于心理描寫,但他在心理描寫幅度上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么大,而且靈魂那種糾斗的東西沒有那么深。所以,我取了中道,各取了他們兩人的一部分,注重于靈魂的描寫,但不走極端,這在《白虎關》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原主任吳秉杰一看到《白虎關》就說,這樣的心理描寫,在一本書中是很難描寫下去的。但他在看完《白虎關》后,發(fā)現(xiàn)整部小說都是心理描寫,而且堅持下去了,越到后面越精彩,所以他感到很震撼。為什么?因為這需要一個作家的靈魂的深度和力量。
二、“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
◎張凡:從個人的閱讀體驗來看,在您的作品里,文字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著。在昨天《野狐嶺》的研討會上,您有說過,您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涌動著一股流動的力量。這股流動的力量可能是靈魂,也可能是一種精神的凝聚。您也曾說過:“人生是個巨大的幻夢,同時也是現(xiàn)實的存在。在那存在和夢幻之間,定然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蓖ㄟ^閱讀您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您總會借助小說中的人物去闡述您內(nèi)心中的這種“說不清,道不明”。那我們能不能說,這種“說不清,道不明”就是那股流動的力量?
●雪漠:大自然中有一股非常神秘的力量。事實上,目前我們的文學中,甚至包括醫(yī)學,比較注重一些概念化的闡述,卻忘了這種神秘的力量。其實,科學也在關注這種神秘的力量,或被稱為暗物質(zhì)、暗能量。大自然中有讓人類從自身之外關注的一種生命的力量,在過去也有人稱之為靈感。那這靈感來自于哪里?它不僅來自于作家本身,還來自于外界,可能有一種我們目前尚沒弄清楚的存在,影響、并參與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換句話說,除了作家自身的內(nèi)因之外,必然還有一種外因的存在,但這種體驗一直沒有得到批評界的關注,甚至說認可。當代批評家、學者陳曉明非常了不起,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存在。事實上,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有這樣一種力量。
◎張凡:您覺得這種力量是怎樣的一種存在?跟神性有某種契合之處嗎?
●雪漠:它是大自然中與人類的詩意可以達成共振的一種力量。
◎張凡:令我深感疑惑的是,您在遇到這股力量時,是一種游刃有余,還是有些力不從心?或者還有其他什么樣的狀態(tài)?
●雪漠:最早的時候,這種力量時不時地光顧自己,那時是身不由己的。比如在寫《長煙落日處》的時候,就被這種力量籠罩著。可以說這個文本是超越我那時水平的,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所籠罩,每天晚上身不由己地寫,寫完之后就成了那篇《長煙落日處》。當時,這部作品在甘肅文壇引起了震撼。此后,這股力量就完全消失了。消失之后,為了等待這股力量,我大概又用了五年的時間,從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一直在等待這股力量的出現(xiàn)。遺憾的是很長時間內(nèi)等不來,但我又必須等它。因而,那段時間我每天三點鐘起來,就坐在那里,有寫的就寫,沒寫的,就靜靜地等待這股力量的到來。當然,那時也有一種禪修的東西。
◎張凡:我有種直覺,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經(jīng)常會光顧您,您的作品時不時地就會閃現(xiàn)出這種靈性之光。您能夠把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把握住,并視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為自己作品的精魂所在,這對您來說意義重大。從這個層面看來,在當前這種重利輕義的大環(huán)境之下,您如此長時間地等待它的“臨幸”,并愿意去理解它、悟透它,這種做法顯然會有賣力不討好的可能。然而相比那些為了文字而文字的作家,雖得了利,卻丟了義,何況在他的文字中間根本找不到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您要去等待、去捕捉這種稍縱即逝或相見恨晚的神秘力量,您的這份堅守的背后,其意義是什么?
●雪漠:沒有功利心,純粹是非功利的東西。早先,我所有的等待中,其實沒有等待“靈感”這個概念。為什么沒有這個概念?因為那時我并不知道有這股力量。只是知道,為什么那時候能寫得那么好,而現(xiàn)在寫不出來。所以將寫作與禪修交融在一起,那時我能寫就寫幾個字,寫不了就靜靜地坐著,其實那個東西跟我沒有關系。但后來什么時候就有關系了呢?在三十歲之后,我想借助佛教,想要放下文學,因為這時文學已變成了我的夢魘,對我的生命構成了巨大的障礙,因此我決定放下文學,再不搞文學之時,嘩,——智慧就開了。從那時候起,這股力量就一直伴隨著我。
三、破除執(zhí)著后的澄明之境
◎張凡:在我的理解中,以文學為畢生理想追求的您,如何將文學從“拿得起”做到“放得下”的?那時您突然放下文學,您不覺得整個人像空了一樣嗎?
●雪漠:對!放下文學就沒有執(zhí)著了。可以說在我的生命中,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最大的執(zhí)著是文學,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執(zhí)著,包括對生命本體的執(zhí)著,生或是死都已不考慮了。那時候,白天、晚上,甚至做夢,都在不停地練筆,整天就是那種執(zhí)著與念頭,如何練好文學,和別人聊天聊的也是文學,對文學的執(zhí)著像虛空一樣充滿我的整個生命,可一旦放下它,就把最大的執(zhí)著放下了。
◎張凡:這時候,您生命的意義在于什么?您執(zhí)著文學那么多年,是什么讓您的信念堅守至今?我也在想,這個過程您在心理上或許有些變化,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態(tài)?
●雪漠:決定放下文學的時候,我用宗教的形式——誦《金剛經(jīng)》——來放下它。那時我整天誦《金剛經(jīng)》,文學不想了,完全地放下它。某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世界打開了,我能感受到我所寫人物的靈魂的脈搏和心跳了?!缎陆疇敗肪褪悄欠N狀態(tài)下寫出來的。自那時起,寫什么樣的人,我都能進入他的心靈。
《新疆爺》是我用了一個晚上寫成的。一個禮拜中,我寫了很多短篇,包括《掘墳》、《黃昏》等。生命中本具的智慧被打開以后,忽然發(fā)現(xiàn)我可以進入任何人的心靈,可以進入任何我想進入的狀態(tài)與境界之中。那時,我覺得能寫《大漠祭》了,這種“寫”才是真正的“寫”。于是,我專門閉關來寫《大漠祭》。寫《大漠祭》時也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靈感來了,我就寫《大漠祭》,靈感走了,我就開始禪修。一禪修,靈感就又回來了,然后接著再寫?!洞竽馈吠瓿珊?,到寫《獵原》時,我可以完全地駕馭那種文字的飽滿與噴涌了。寫《獵原》的時候,我待在一個小房間里閉關,與世隔絕,那時候環(huán)境很糟糕,在一堆垃圾旁的一個小院落里,到處充滿了糞便,但這些外境已干擾不了我寫作了。
◎張凡:您提起的短篇《新疆爺》我深有同感,但還有一些其他的感悟。我在讀《新疆爺》的過程中,始終覺得您試圖在捕捉某個時間點。其實這個時間點,體現(xiàn)在小說中早已不再是常人眼中所謂的“北京時間”,而是一個慢慢的、緩緩的“西部時間”。直覺告訴我:您在《新疆爺》中有一種類似于電影中的慢動作或是慢鏡頭,您試圖把時間放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它不是一分一秒地走,而是帶著一種流水在游走?!缎陆疇敗冯m是個短篇,但我印象非常深,文本講述的是一位有過新疆經(jīng)歷的老人,但“新疆”對這位老人來說,最終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標識符號?!靶陆疇敗睂^往與當前發(fā)生的一切都保持一種深度的從容與坦然,可以說這其中有種人性的溫度在里面。話說回來,除了在您寫短篇《新疆爺》里閃現(xiàn)這股力量之外,還在其他作品中出現(xiàn)過?
●雪漠:寫完《獵原》、《白虎關》之后,我完全地和這股力量打成一片了,除非這時有一種干預性的東西,比如想寫暢銷書,就把這個破壞了。如果沒有這些功利性因素干擾,我與那股力量永遠是一體的,包括任何時候,如現(xiàn)在對話及演講的時候我是沒有底稿的,都是自然而然的流露。2009年11月,我去法國參加中法文學論壇、并作了《文學與靈性》的主題演講。當時,翻譯本來已經(jīng)翻譯好了一篇文章,想讓我照著念,但當我準備演講了,她卻對我說,你可以直接講,不要按稿子讀。這樣的事從來沒有過,我的語言她能聽得懂。她說她在西部插過隊。然后,我把稿子扔在一邊,這時那股巨大的力量瞬間涌來,我成了一個出口,噴出的便是那篇《文學與靈性》。同樣,在《光明大手?。何膶W朝圣》中收錄了我在北京、上海等地的許多講座,都是在那種寫作狀態(tài)中噴涌出來的。
后來,我一直處在那種狀態(tài)當中,破除執(zhí)著的一種澄明之境,因為心中沒有任何雜念了,永遠是一種靈光顯現(xiàn)的寧靜。三十歲之后,我基本上都是這樣,除非我進入一些場面,和一些作家在一起時,在乎他們的游戲規(guī)則,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走向一種墮落。因為你一旦在乎這種游戲規(guī)則,它就會控制你,你就會在乎它的許多東西,比如評獎、排名、銷量什么的。當我不在乎時,就進入了那種境界。直到今天,我索性就不在乎它了,不在乎文壇,我可以參與文學活動,但不在乎那些評價,甚至不在乎發(fā)表不發(fā)表,我只流出自己的靈魂。
四、文學的本質(zhì)是生命本身
◎張凡:您的這種自我超越,不僅沒有讓您失去文學,反而給大家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您與文學擁抱得更緊了,越來越多的讀者開始關注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
●雪漠:因為文學的本質(zhì)是生命本身。文學最精髓的東西說到底就是靈魂和生命本身。當前,正是很多外在的、概念性的符號把文學破壞了。文學一旦被破壞之后,就遠離文學本來的意義了。
實質(zhì)上,我的這種沒有執(zhí)著、非功利性的觀照內(nèi)心,那種詩意的力量,你可以理解為聆聽內(nèi)心和大自然的聲音。當一個人遠離這種文學上的概念,開始聆聽內(nèi)心的聲音,聆聽大自然的聲音,聆聽相同人類內(nèi)心的聲音,這時候的文學最本質(zhì)、最美好,這是文學最本真的意義。后來,文學被許多概念性的符號限制了,如一個接一個的文學思潮,一個接一個的文學理論,這就把文學最本真的東西給破壞了。
◎張凡:文學已經(jīng)沒有本體自我的存在了,失去了它最本真的意義及內(nèi)涵。
●雪漠:對!對!
◎張凡:這些年,您一直走在朝圣的文學之路上。文學對您而言,是換取內(nèi)心寧靜的一種“面圣”的載體或是生命的姿態(tài)。您曾在《白虎關》的后記中說:“更多的時候,我的朝圣都選擇偏僻而冷落的所在。因為只有當自己拒絕了喧囂而融入寧靜時,你才可能接近值得你敬畏的精神?!痹谶@種層面上,我是否可以理解您在刻意地去回避世俗世界里的嘈雜、狂躁,而去主動地迎合內(nèi)心最本真的一些需求,去追求人在靈魂上的一種自我凈化?
●雪漠:這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階段。這個階段需要作家的遠離和逃離。其實,這種遠離和逃離是作家對想要包圍他、異化他的那個世俗世界的一種反抗與背離。但,這個階段僅是我個人創(chuàng)作的中期階段,也就是創(chuàng)作“大漠三部曲”的階段。其實到后來,我不再遠離和逃離,發(fā)現(xiàn)了圣地無處不在。只要你在什么地方,圣地就在什么地方,這時就不再著意地追求心外的圣地了,因為自己的內(nèi)心本身就是圣地,永遠被一種崇高的、偉大的博愛包裹著,你和它無二無別,是一體的。這時候,我可以和光同塵,可以進入任何地方,如北京、蘭州,不論身在何處,都沒有破壞我的這份寧靜,也沒有覺得哪個地方骯臟,哪個地方是圣地,都是一味的,并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二元對立”。
◎張凡:當您的內(nèi)心趨于一種寧靜,越是喧囂塵上您越能“鬧中取靜”,這里我所謂的“喧囂塵上”是建構在傳統(tǒng)的“鬧市”意義上,它與今日之現(xiàn)代都市浮華在內(nèi)涵上差異很大??梢哉f,越來越拜金的現(xiàn)代都市到處彌漫著一種浮躁、喧嘩之氣,社會上追名逐利大行其道,身居其中的您這時是否還能找到內(nèi)心的一份寧靜?同時,這份內(nèi)心的寧靜是您進入文學最虔誠的一種狀態(tài)嗎?
●雪漠:到后來就沒有這個東西了,因為后來沒有不寧靜,所以不追求寧靜。就是說,沒有這種“二元對立”,它本來就趨同于那樣的。
◎張凡:就成為您生命的一種狀態(tài)?
●雪漠:對!它跟自己的呼吸一樣,跟天空一樣,是生命的一種本能,它本來就是那樣的。其實,到后來,寫作也罷,讀書也罷,禪修也罷,做事也罷,和你聊天也罷,都沒有破壞那種東西。在那種狀態(tài)和境界中做事,沒有逃避什么、趨向什么、追求什么,沒有這些東西,因為生命的本來面目就是那種東西。因此,世界上最偉大的經(jīng)典,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出現(xiàn)的,包括《大藏經(jīng)》、《古蘭經(jīng)》和《圣經(jīng)》,還包括許多其他的經(jīng)典??梢哉f,文學現(xiàn)已成為我的生活本身了。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也在禪修;禪修的時候,我仍然在創(chuàng)作。那種寧靜的、愛的力量已經(jīng)充滿了我整個的生命時空,外面的東西已經(jīng)不能干擾我內(nèi)心的寧靜了。
五、寫作是一種享受而非職業(yè)
◎張凡:在某種意義上,您在朝圣的路上跋涉了那么久。您曾說過,如果沒有《無死的金剛心》就沒有雪漠。這在我的理解中,可能還有一種信仰的力量。在《我的靈魂依怙》題記里,您寫道:“真正的信仰是無條件的。它僅僅是對某種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謀求福報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蔽蚁胝f的是,當一個人在物質(zhì)需求得到最大滿足之后,對精神的需求理所當然地變得日益迫切;那么,信仰的缺失和泛濫,從另一種層面上看,展示了人類精神的困頓與迷茫,那到底什么是自己該堅持的?什么才可被稱之為信仰?信仰對于普通人的生命而言,它是一個怎樣的精神存在?我們該懷有怎樣的心態(tài)去正視它?
●雪漠:信仰其實就是人想要達到的目的地。信仰就是人活著的理由。人為什么活著?人活著想達到怎樣的目的地?從很大程度上看這個目的地,比你目前更高的時候,就叫信仰,信仰永遠不能比你低。因而,信仰不僅僅是宗教,比如陳思和老師提到的“人文精神”,就是他的信仰;像共產(chǎn)黨員對共產(chǎn)主義的那種信念,也是一種信仰。
人類之所以區(qū)別于動物,就在于人類必須有信仰,必須有他活著的理由,否則他就是動物性的低級存在。比如說屈原,他是有信仰的。只要有一種利他的東西,比你現(xiàn)有的目的地高,你真心向往它、并接近它的時候,這就是信仰。信仰不僅僅是宗教。宗教這個詞,現(xiàn)在也被異化了,已經(jīng)變成職業(yè)了,很多人利用這個宗教的名相,仍在滿足一種私欲性的欲求。
◎張凡:從信仰這個層面出發(fā),針對現(xiàn)在有些作家,其中不乏70后、80后的作家,已完全進入一種職業(yè)狀態(tài)來進行他們的寫作,您如何看待這種職業(yè)化寫作傾向?
●雪漠:那是職業(yè),不是信仰。
◎張凡:有些人把文學寫作視為一種職業(yè)或謀生的手段,什么時候上班?什么時候?qū)懽??今天寫了多少字?完成了多長篇幅?這直接跟他們的日常所需勾連起來,他們要靠文學寫作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梢姡@不是一種精神層面的需要,而是迫于生計的一種職業(yè)必須。
●雪漠:正是這種東西傷害了文學。文學不是一種生存的手段。文學是衣食無憂,或衣食有憂之后完全非功利性的一種心靈的東西。如果一旦有了功利性,文學就會被異化,當然它也可能被稱為文學。但有些作家,到一定時候,他會把兩者結(jié)合起來,比如莫言、閻連科等都很優(yōu)秀,他們的作品里也有一種精神性的存在,但這時候他們也不排斥生活方面、物質(zhì)方面帶來的滿足。這些理性的東西,他們也不拒絕,當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拒絕。所以,真正的文學不能成為一種職業(yè),它就是一種享受。
◎張凡:法國著名的后現(xiàn)代哲學家吉爾·德勒茲曾在《批評與臨床》中指出:“寫作是一個生成事件,永遠沒有結(jié)束,永遠正在進行中,超越任何可能經(jīng)歷或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過程,也就是說,一個穿越未來與過去的生命片段。”如此看待寫作與生命的關系,您怎么看?寫作對于您來說是一種享受,這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
●雪漠:在我看來,作家寫作的出發(fā)點很多:一種是形而下的寫作,一種是形而上的寫作;還有,一種是享受生命的寫作,一種是養(yǎng)活生命的寫作。而我屬于享受生命的寫作和形而上的寫作。寫作的時候,我更多的是享受一種快樂。寫作的快樂,是人間所有的快樂所不能比的。我兒子陳亦新嘗到了這種快樂,所以他要當個作家,因為那是一種上帝般的快樂,你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你,完全是一種無條件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到后來,寫作已經(jīng)沒有苦惱了,不是別人說的寂寞、吃苦之類的折磨,而是一種享受。我犒勞自己的方法就是讀書。能夠好好地讀一天書,覺得像充了電一樣,容光煥發(fā),精神百倍。我汲取能量的方式就是讀書、寫作。如果閉關,我不見人,寫一個月后,身體會非常好,滿面紅光,精力也特別充沛,這時候是享受生命最高層面的一種狀態(tài)。
我的寫作,在于享受寫作本身。如果把文學創(chuàng)作當成職業(yè),可能會變得枯燥,當然他們也會覺得很快樂。這個世界上,我們不能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去干預別人,或者對別人指手畫腳。我覺得都很好!人類存在本身就很好。我們允許有各種各樣的存在,允許有各種各樣的作家,允許有各種各樣的文學。文學本身就是人類的一個奇跡,其目的在于帶給人類快樂。如果沒有文學,人類會很孤獨。只要能夠解除人類的孤獨,金庸很好,古龍很好,梁羽生也很好。
◎張凡:從您這個角度來理解,可以說文學是人類的嗎啡?或者是一種精神安慰劑?
●雪漠:在一定程度上是這樣的。人類必然會痛苦,因為人類面對的東西都在變化,包括壽命、生命、物質(zhì)、金錢、財富、健康等。人類想把持這種東西,想永遠擁有這些東西時,必然會因為這些東西的消失而痛苦,所以釋迦牟尼說人生有“八苦”,包括尼采、叔本華都認為是苦的。他們是對的??嗟脑蚴侨祟愑袌?zhí)著。你執(zhí)著地想永遠地擁有某種東西的時候必然會痛苦,當你想永遠擁有自己的肉體和生命時,你得不到,必然因此感到痛苦。死亡的存在,人類必然會痛苦,在這個過程中,需要一種解除痛苦的方法。那么,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宗教,一種是文學。
六、萬物與真心同體
◎張凡:在宗教和文學的結(jié)合上,您是否將兩者拿捏得非常到位、甚至說趨于完美?
●雪漠:宗教是我的營養(yǎng)。我有很多營養(yǎng),宗教只是其中之一。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很多很多的宗教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營養(yǎng),因為它來自于人類的靈魂,目的在于解除人類的痛苦。這些宗教的精華為我所用,變成我的營養(yǎng)之后,很多是沒有名相的,或許能解除閱讀我作品的一部分人的痛苦,給他們帶來快樂,讓他們有種詩意的生命享受,我覺得就達到我的目的了。其他的名利、版稅、暢銷書等都是副產(chǎn)品,有,很好,沒有,也很好。
◎張凡:當您的寫作進入自由之境時,您已放下了世俗中人們渴求的那種名利、金錢、名譽、名聲等等,在閱讀您的作品過程中,我經(jīng)常能感覺到您的這種超脫。但我發(fā)現(xiàn)您的寫作有一種任性,任自己的性,沒有刻意地想表達一個什么主題思想,寫的時候非常恣肆,那種噴涌之狀,那種情不自禁的語言,您是控制不住的。
●雪漠:我寫作時,沒有語言,沒有結(jié)構,什么都沒有,只有快樂,那種變成世上萬物的快樂。你寫什么,就是什么,不是它控制我,而是我變成它。所有的人物都是我內(nèi)心的化現(xiàn),都是我自身的化現(xiàn)。一個人代表整個的人類,一個人的身上帶有整個人類的全息。當我破除對自身的一種執(zhí)著之時,我可以寫出人類所有的東西,包括人類的情感、痛苦、追求等等,因為它們都是我的化現(xiàn),有種像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的快樂。因而,就像人類不一定完全聽上帝的話一樣,有時候,小說人物并不一定聽作家的話。
◎張凡:在許多小說里,人物的命運發(fā)展很多時候由不得作家來做主,這些人物形象已經(jīng)成為一個個生動的主體存在,他們渴望能夠主宰自己。
●雪漠:一個成熟的作家不能控制小說中人物的命運,一旦控制的時候,他就變成茅盾一樣的作家了,變成主題先行。成熟的作家只是給他們提供營養(yǎng),讓他們自己成長。小說是這樣,地球也是這樣,讓他自己成長,會成長得優(yōu)秀而茁壯。作家一旦想干涉,想用自己的小杯杯盛下整個大海時,那就局限他、扼殺他。作家描寫的東西是大海,那個浪花本身是大海所不能控制的,他只能為這個浪花提供物質(zhì)性的支撐與躍動的舞臺,但他不能控制浪花。
◎張凡:甚至不能控制浪花是什么樣的形狀。
●雪漠:對!對!
(張凡,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講師,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