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戈

第六回 贏棋不樂輸棋樂 男生不收女生收

晉小梅拔足狂奔，快到家時沮喪地停下了腳步。什么事也沒有，晾衣裳的竹架子被風吹倒了，驚了鴿子。這些一驚一乍的小東西現在跟沒事人似的，滿院子閑庭信步，偶爾這里那里啄上一口，繼續(xù)和雞鴨們和平共處。

一連三天，小梅都去上次下棋的地方等懷遠，懷遠再也沒露面。小梅竟沒懷疑這三天父親為什么天天出去，也壓根沒想父親的理由會不會是一個借口。她的情緒被懷遠破壞得一團糟，她已經完全失去了判斷，沒法進行思考。她只是翻來覆去想弄清一個沒法弄清的問題：他為什么不來？憑什么呀？

直到第七天午后，小梅肚子不舒服，剛躺了一會，就聽外面好像是懷遠的聲音：“小臭棋，小臭棋，你是住這嗎？出來！哎你在不在呀？！屋里有人嗎？”

小梅一轱轆爬起來，從門縫里看了看，沒好氣地說：“人家睡覺呢，瞎吵什么呀！” “什么時辰啦還睡覺？快快快，我時間可不多，趕緊下一盤，我還得去砍柴呢！”

“不下！”小梅把門拉開，倚著門框說，“前幾天你死哪去了？現在人家沒心情。滾滾滾，賣麻團的跌跟頭——有多遠滾多遠！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哎呀，我不是被關小黑屋了嘛。七天沒見到太陽！”懷遠放下砍刀和扁擔，在院里小桌上把棋擺開，邊擺邊說，“今天早上剛放出來，下午就來啦。趕緊的，就一盤。晚回去又得進小黑屋啦?！?/p>

“真的假的？”小梅向前走了幾步。“就因為和我下了盤棋？你們還有這規(guī)矩？”

“不是。是我下棋把時間耽誤了，回去太晚了，柴砍的也不夠數?！?/p>

“那還在這磨什么牙呀！”小梅拿起砍刀和扁擔，肚子也不疼了，“走啊，咱們先砍柴，完了再下棋。時間要是來不及，改天接著下?！?/p>

懷遠站著不動?！安恍?。我不能叫你幫忙。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能行?！?/p>

小梅急得直跺腳：“誰說你不行啦？這不是幫你，叫你快點嗎？兩個人是不是比一個人砍得快？”

那天懷遠把小梅氣得夠嗆，這個一根筋死活不肯接受她的幫助。小梅忍無可忍，終于把他轟走了。懷遠走近陷阱時，小梅又把他叫住了。她很奇怪他剛才是怎么進來的。跑過去看了腳印才知道，他的腳離陷阱機關只差一個指甲蓋！小梅倒吸一口涼氣。

你得承認他是個福將吧，小梅對自己說，走過陷阱竟然沒事。小梅后來把那個陷阱給拆了，她安慰自己說，只拆一個沒事的，咱不能傷及無辜不是？公子哥雖然十分討厭，要是有一天他帶朋友來呢，比如那個叫蝦米的小黑孩，多可憐啊。

第二天，小梅肚子疼得更厲害了。爹早上殺了只雞，慢火燉上，守著灶膛說：“這幾天爹哪也不去了，在家陪著我乖乖，把這幾天熬過去?！?/p>

小梅迷迷糊糊睡了一會，那短命的臭懷遠死懷遠又來了。小梅以為又到下午了，驚得一下子坐起來，正碰上爹爹探詢的目光。小梅有氣無力地抬了一下手：“沒事，他不知道我是女的，是來找我下棋的。”

“你回去吧，”小梅大聲沖屋外說，“我生病了，改天再下行嗎？”

“干嘛回去呀，我還沒查驗查驗呢?！睍x胡子嘀咕著走到屋外，見一個挺俊的后生站在院子里。

“你……怎么進來的？”

“什么……怎么進來？”懷遠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胡子回頭剜了女兒一眼，轉臉又問懷遠：“有什么事嗎？”

懷遠晃了晃手中的棋。

“你從哪來呀？”

“樂山棋館?！?/p>

“噢，坐，坐吧。你是樂山棋館的，好，好。來，咱爺倆殺一盤?！?/p>

“爹，好像有東西糊啦！”小梅在屋里喊。

晉胡子趕緊跑去廚房。小梅趁機溜出來對懷遠說，千萬別贏他，我爹脾氣可大了，捏死你就跟捏小雞子……話還沒完，爹已經看見了?！肮庵_就出來啦，鞋也不穿！干嘛呢這是！不要命啦？！”看著女兒回到床上，又問懷遠：“剛才她和你嘟囔什么？” “他說……老伯您，棋特別高，要我小心點，多向您討教?！?/p>

晉胡子看看懷遠，“她可不會這么說?！?/p>

懷遠一邊嘿嘿憨笑，一邊摸了摸腦袋。

晉胡子對小伙印象不錯。人還算老實，長得也周正，身體也馬馬虎虎?？上КF在練武有點晚，胳膊腿都硬了，有得抻呢。不過只要肯吃苦，倒也不算什么。

小梅還是起來了，端了兩碗水擱在桌上。胡子心里感慨，姑娘大了，該找個人家了。也不知怎么和這小子認識的，自己竟然蒙在鼓里。

“叫什么名??？”“家是哪的呀？”“你爹在哪發(fā)財呀？”一連串的問題，弄得懷遠也沒法好好想棋。第一盤稀里糊涂就輸了，第二盤換先，懷遠明明想的是車9進2暗保馬，可走出來卻成了車9進1。（見附圖）如圖，晉胡子理應馬七進五兌炮得馬，心思完全不在棋上的他卻走了個車九平八。以下馬6進5，馬三進五，炮5進4，車八進三，車9平4！形勢本來落后的黑方竟突然演成妙殺！

晉胡子把桌子一拍，連說了幾個好。笑得那個開心，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小梅嚇了一跳，心說老爹這是怎么了，他可一向對勝負看得挺重的。她哪里知道，爹爹高興不是為這盤棋，他心思壓根不在棋上。剛才問了懷遠一些情況，得知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小小年紀就失去雙親，無依無靠，居然還識文斷字，這不是天上掉餡餅還正掉在咱女兒懷里嗎！當然，小伙子棋也不錯，可見人也機靈，上哪找這么好的女婿去！

懷遠站了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鞠了個躬，說多承大叔相讓，學生還要砍柴呢。說著拿起扁擔砍刀要走，晉胡子連忙叫住他，聽說了原委，才笑道：“什么破棋館，還有這個規(guī)矩？咱和你一道去，餓砍柴可是把好手。”晉胡子一高興，老家方言冒了出來。他家鄉(xiāng)“我”不叫“我”，叫“餓”。

小梅徹底被爹弄糊涂了。輸了棋不生氣，反而高興得跟撿了大元寶似的，還要幫懷遠去砍柴！又親手舀了雞湯給他喝，這都是做啥呢嘛！

懷遠不想讓人幫忙，他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自己的事情一定自己獨立完成，不能偷懶，不能占人家便宜。但晉胡子豈是他能攔得住的？不過跟著這個一臉毛胡子的大叔，倒真學了點砍柴的竅門。晉胡子說，餓不是幫你忙，是教你。教會了，你以后就有時間陪我姑娘下棋了。

懷遠一愣：“大叔還有個女兒？”

“?。堪　瓕?，是有個女兒。哎呀，餓就對你實說了吧，餓那個小子，不是小子，是個閨女。她今年十五歲，屬小龍的，叫個晉小梅?！?/p>

懷遠傻了。

沈老怪的棋館最近門庭若市，不少人慕名而來，想拜在門下。上次在棋館門前妙殺米店伙計，消息不脛而走，老怪還得了個新外號，叫“神棋”。令人費解的是，老怪一個都沒收。其中一位富家公子，捧了白花花的現銀，老怪看都不看，就把人趕走了。

老怪座下，排名在前的三個徒弟分別是“釬子”、“錐子”和“刀子”。這三位不用砍柴劈柴，可以整日研棋。那天老怪向三人解釋，為什么不收這些人。說他們不是奔棋來，奔藝來，是奔人來，奔名利來，為師怎么能收？正說著，懷遠背柴回來，老怪發(fā)現他砍的柴比以前好很多。但沒吱聲，他相信“嚴師出高徒”，從不輕易表揚誰。孩子們交了柴，洗了澡，捉對下棋。沈樂山在隔壁聽見蝦米連連叫好，便過來看。原來懷遠在外邊贏了盤棋，正跟蝦米賣弄呢。沈樂山看了說：“這棋從頭到尾都是人家好。就是最后一步車八進三抓炮太壞了，漏著，送你一盤，有什么可高興的？”

不過沈先生竟動手擺起來，這在樂山棋館是破天荒的。沈樂山說，你就是車9進2也是下風，根子在前面。紅棋是一錯再錯。你提橫車，他就應該馬七進五；你馬6進5吃兵，他還是應該馬七進五。懷遠大膽問了一句：“那最后車八進三，正著該走什么呢？相七進九行嗎？”先生看了看，說：“可以。如果飛邊相，紅棋還不錯?！?/p>

沈樂山破例指導俞懷遠，在大家看來也就算了，完了還把懷遠叫到自己屋里，關起門來不知說些什么，這就讓眾師兄大惑不解了。只有懷遠知道，先生不是對自己的妙手感興趣，是對跟他下棋的那個人感興趣。也不是對那個人感興趣，是對紅方的開局感興趣。當懷遠無意中說那人總是把“我”說成“餓”時，先生一拍腦門，哎呀一聲，說這就對了嘛。我說怎么在中原呆了這么些年，沒見過這種陣式嘛。

一連數日，沈先生把自己關在屋里。偶爾出去呢，會把懷遠叫上，說一塊走走，還破例免了大家一擔柴。有的孩子歡呼雀躍，排名在前的幾個師兄卻一臉陰云。以前他們沒少奚落懷遠，笑話他笨，砍柴也不行，劈柴也不行，下棋也不行，就沒有行的地方?，F在也不知怎么回事，懷遠突然就得了先生的寵，居然和先生同進同出了！唉，這世上沒處說理的事情太多，只得紆尊降貴，來和懷遠套近乎。那一天眾師兄趁先生外出，湊了錢買了懷遠最愛吃的八珍糕和水晶包，卻見先生領著一個女孩進了門，還對懷遠笑道：“你看誰來了？”懷遠回頭一看，竟是小梅，當時一頭霧水。以他對沈老怪的了解，這樣做太不可思議了，不合規(guī)矩呀。要知道老怪是最講規(guī)矩的，他講規(guī)矩甚至到了刻板的地步。棋館都是男的，弄個女的進來算怎么回事？！不過他還是主動和她打招呼，誰知小梅還端起來了，正眼也不瞧他，拉著個臉，像是壓根不認識。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沈樂山把所有弟子召集起來，說這是為師的侄女，叫小梅。她父親是為師新結拜的義弟，誰都別想沒核的棗兒！今后小梅就在館里學棋，大家就當她是親妹子，聽明白沒有？不過這事只有咱們自己人知道，對外不能說，平時小梅你要扮作男生，以免外人亂嚼舌頭。

沈老怪破例收女生，又和胡子結拜，說穿了就是想挖胡子肚里的西北布局。在他看來，西北布局一則有深意，二則算新招，研究透了，就是屠龍的寶刀。他讓懷遠和晉胡子下，自己在旁邊弄盤棋，指導小梅。晉胡子的棋高過懷遠，上次輸一盤完全是不上心。真的拉開架勢，懷遠不是對手。沈老怪看見假裝沒看見，也不評論。事后悄悄告訴懷遠，教他改進。意思讓懷遠給胡子喂招，把胡子的招悉數勾引出來。誰知這一來懷遠受益多多，加上之前苦練不輟，厚積薄發(fā)，那一日竟贏了二師兄“錐子”，其中一步妙手，連老怪都喝彩擊節(jié)。正是：苦修到頭終有報，業(yè)精于勤荒于嬉。欲知懷遠如何戰(zhàn)勝“錐子”，且聽下回分解。（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