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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席

      2015-09-08 10:12修祥明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5年3期
      關鍵詞:蕓香大牙麻子

      修祥明

      六張小餅

      傍晚,日頭已經磕著地皮了,隊長楊麻子站在齊腰深的墳坑里,還是不肯吹響嘴里咬著的那個鐵哨子。朝墳坑外鏟了二十幾塊沾著石灰疙瘩的青磚,歪頭朝西天邊瞅了一眼,見日頭已經插進地里一小塊,他這才鼓起兩個腮幫子,嘟嘟地吹響了放工的哨子。哨音還沒落安穩(wěn),我們三十幾個挖墳的勞力一個個急不可待地跳出墳坑來。我和肖大牙等一些人扛著鐵锨、大镢和鐵鎬,楊麻子和另一些人用小推車推著磚頭、石條、墓碑和棺材板子,頂著刮臉的寒風,大步往家奔。急著回家吃飯的腳步,把一條小路彈起一陣陣飛揚的塵土,路面上的一堆堆細小光滑的沙疙豆,被一只只飛快的腳掌碾得滾來滾去。

      這年月,要不是破四舊把祖墳挖了,生產隊連個飼養(yǎng)室也蓋不起來。挖出的磚、石條和墓碑用來壘墻,棺材板子就用來做門做窗和當做檁棒子。我爺爺奶奶的的那塊墓碑壘在飼養(yǎng)室門口的東側,肖大牙他爺爺奶奶的墓碑壘在飼養(yǎng)室門口的西側,修相銀和楊麻子他爺爺奶奶的墓碑壘在兩個屋山上。每次進飼養(yǎng)室記工分或者開會,我都會瞅一眼我爺爺奶奶的那塊墓碑。瞅一次,心里難受一次。

      日色越來越淡,夜色越來越濃。我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巴不得一步邁進家門往口里填點吃的。晌午飯我只吃了二十來頁地瓜干,啃了半個呱唧。

      呱唧,是用大鹽粒兒腌制成的一種吃起來嘎嘣脆的蘿卜咸菜。這種咸菜嚼起來發(fā)出呱唧呱唧的聲音,即墨人,就給它起了個名兒叫呱唧。

      挖了一過晌墳,連口水也沒撈著喝,我餓得肚皮好像貼到脊梁骨上去了似的,腸子和胃吱吱地叫個不停,好像有一大群蟲子在肚子里面拼命地吆喝和啃咬。

      一走進大門口,還沒放下鐵鎬,我就對坐在鍋灶前拉著風匣做飯的老婆說:“吃飯,快吃飯,再不吃,就餓昏了!”

      老婆將風匣桿推進風箱里,手扶鍋臺站起來,一邊用兩手拍打頭發(fā)、胸前和褲腿上的鍋灶灰,一邊說:“咋能餓成這個樣?地瓜干正好煮熟了,這就吃?!彼焓殖ㄩ_用高粱稈編的鍋蓋,一團熱氣和地瓜干的味道噴薄而出。

      從水甕里舀了一瓢水倒進洗臉盤,一邊洗臉洗手,我一邊無奈地搖頭。早晨吃的是地瓜干,晌午吃的也是地瓜干,晚上還是吃地瓜干。這年月,即墨人的飯桌上,年年、月月、天天、頓頓,差不多都是這老三樣:地瓜干、白開水、呱唧!日子里,某些天可能見不到日頭——日頭叫云彩遮住了,但是,這干巴巴的、難咽的、吃久了燒心得讓人吐酸水的地瓜干,每天都要面對。

      洗完手,老婆已經把老三樣端到了矮腿飯桌上。我拾個草墩坐下來,一手拿起幾頁地瓜干,一手拿起一塊呱唧,幾乎同時塞進嘴里。

      第一口地瓜干還沒有嚼爛,一只黑母雞搖晃著身子,一溜小跑地扎進天井里,然后邁著四方步走到草垛旁,扒著草找食吃。我家的那只母雞是黃色的,正在雞窩里抱窩。

      見我瞅雞,老婆說:“是蕓香家的,剛買來家沒幾天,還沒記住門呢,我捉起來給她送回去?!彼^去正要伸手去捉,蕓香從過道快步走進天井來。

      老婆問:“兄弟媳婦,你這是來找雞吧?我正要給你送去哩!”

      蕓香在甬路上站下,搖頭說:“嫂子,我不是來找雞,我是來叫相明哥去俺家呢!”

      老婆問:“找你哥去干啥?”

      蕓香說:“找俺哥去陪客人吃頓飯?!?/p>

      陪客人吃飯,肯定不用吃地瓜干,我心里暗喜,問:“蕓香,家里來客了?”

      蕓香搖頭說:“哥哥,沒什么客。過幾天,我要把院墻壘起來,從磚廠訂了兩拖拉機磚,下半晌的時候,他們送來一拖拉機,是司機一個人送來的。這司機師傅心腸真好,沒顧得坐下喝口水,一口氣幫我把磚卸完了。我想,晚上怎么也得讓司機師傅吃頓飯再走吧?家里沒肉沒魚也沒菜,只有一小瓢白面,我就打了三個雞蛋,切上兩棵蔥,烙了六張小餅,切了一碟子呱唧,還燒了一缽子紅小豆水。沒想到剛才司機師傅來送第二趟磚的時候,又跟過來兩個裝卸工,我一看,愁著了,這六張小餅,哪夠三個人吃的?我就把孩子他干爹送來的一扎蔥剝出來,待會兒讓他們用那六張小餅卷著大蔥吃。哥哥,你說連壺酒都拿不出來給他們喝,一個菜也沒炒,餅又這么少,我覺得沒臉守著他們吃這頓飯,來求你去照應著他們把這頓丟人的飯吃了吧?!彼豢跉獍堰@么多話說完,眼巴巴瞅著我。

      即墨地里有個習俗,家里來了客擺酒席的時候,往往會找個街坊鄰居去陪席,去照應著讓客人吃好喝好,但陪著和照應著送磚的司機和裝卸工吃飯的這種事,我還沒聽說過。再說,蕓香只烙了六張蔥花小餅,司機一個人吃,也許馬馬虎虎說得過去,現(xiàn)在又來了兩個裝卸工,我去了就是四個人,即便加上那一扎蔥,也是一個難堪的場面。如果換成別人來找我,扭下我的頭來也不會答應去。

      可是,看到蕓香眼里那又愁又急的淚光,這個“不”字我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蕓香不到三十歲,孩子剛三歲多一點。她男人修相銀去年秋天挖墳的時候,叫一條锨柄粗的毒蛇毒死了。她是修相銀花二百塊錢從云南那面買來的老婆,修相銀死后,她帶著孩子回了云南,半年多沒見影,也沒來個信,村里人都認為她這輩子再不會回來了。沒想到這個月初,她竟然背著一個黃色的帆布包和幾個大大小小的包袱,領著孩子回到了肖家疃。一回村,她到鄰居家借了輛小推車,得空就往天井里推幾車子土,大伙知道,她是要把院墻壘起來。

      把院墻壘起來,是她當初嫁給修相銀時提的唯一條件,她說:“相銀,跟著你吃糠咽菜都不要緊,窮又不光是咱窮。我是女人,天熱的時候,要擦洗擦洗身子,沒有院墻不方便,你能辦到吧?”修相銀答應是答應了,可是因為沒錢買磚和石頭,院墻一直沒壘起來。

      昨天傍晚,蕓香背著孩子去到亂葬崗,跪在修相銀的墳前說:“相銀,結婚時你給俺的那二百塊錢,俺爹俺娘一分也沒舍得花,一直給俺存著,這次回肖家疃,俺把它全帶回來了,這二百塊錢,除了買地瓜干吃,俺先把院墻壘起來,有了院墻,家就像個家了,到時候,我把你接回家看看……”那一刻,我和勞力們正在旁邊的地里給麥子喂氨水,蕓香的話讓我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修相銀被毒蛇毒死前的最后時刻,他當著我的面對蕓香說:“蕓香,以后日子里有什么難事,你就去找咱相明哥?!?/p>

      所以,蕓香的忙,再難,我也要去幫她。

      我說:“兄弟媳婦,你家里有幾盞火油燈?”

      蕓香說:“哥哥,俺家里有兩盞火油燈,可都只有半燈油,俺帶回來的那二百塊錢,都買了磚、石頭和地瓜干,沒錢買油了?!?/p>

      我朝她招招手,讓她走到屋門口,等她走到門檻跟前,我已經把后窗臺上的一個空葡萄糖瓶子拿在了手里。

      蕓香和老婆看著這個空葡萄糖瓶子,兩個人眨巴著眼,不知道我葫蘆里要賣的是什么藥。

      我拿起水瓢,到水甕里舀了半瓢水,先倒進瓶子里晃了晃,洗干凈了瓶子,再把水倒進了洗臉盆,然后把水瓢里的水灌滿了瓶子,堵上皮堵,我小聲囑咐蕓香說:“你趕快回家,把兩盞燈里的火油倒進一盞燈里,然后,把有油的那盞燈藏起來,把沒油的那盞燈點上,放在鍋臺上。等我到了你家,你就抱著孩子往外走,你說,哥哥,你陪著師傅和兄弟們吃飯吧,我抱著孩子到街上走走,飯在鍋里。聽明白了吧?”

      蕓香爽快地點頭說:“哥哥,我聽明白了?!?/p>

      我說:“那你快回家,我穿上夾襖就過去。”

      見蕓香抱起那只黑母雞走進過道里,老婆囑咐我說:“就那么六張小餅,客人都不夠吃的,你可別吃?!?/p>

      我一邊穿夾襖,一邊點頭說:“知道?!?/p>

      拿著這個灌滿水的葡萄糖瓶子走進蕓香的天井時,天黑得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人的臉目。

      司機和裝卸工三個人摸著黑,把卸下的兩拖拉機磚像一棟墻一樣垛起來。

      司機看上去有四十多歲,最多五十掛零。兩個裝卸工,看樣子是剛下學的毛孩子,多說二十歲出頭。從面相上看,他們都是老實人。老實人,就好說話,我的心踏實了一些。

      走到甬路上,我咳了一嗓子,大聲說:“師傅和兩個兄弟,你們把磚送到門上,還幫著垛起來,麻煩你們了。”

      表面上看我是和他們打招呼,其實,這是讓蕓香聽見我來了。

      師傅拍打著手上的磚沫,抬起手,捶著累得酸疼的腰,說:“兄弟,麻煩什么,應該的?!闭f完,彎下腰,繼續(xù)垛磚。

      我走進屋里,蕓香按我的吩咐劃了一根洋火把那盞沒油的燈點上了。

      東間炕上,不到三歲的孩子沒脫衣裳囫圇躺在那里,睏得呼呼的。

      我問:“孩子這么早就睏覺了?”

      蕓香揉著濕濕的眼窩說:“剛才我烙餅的時候,他吆喝著要吃,你說,客人都不夠吃的,哪能給他吃?再要的時候,叫我摁在炕上朝腚上打了幾巴掌,他趴在那里哭了一會兒,就睡了過去?!?/p>

      看著孩子眼角處未干的淚痕,我的鼻尖一酸,差點流出眼淚來。日子再難,缺了誰的,也不能缺了孩子的。委屈大人,不能委屈孩子??!我想,這六張小餅,得想辦法給孩子留出一張來。撓著頭皮走了一會兒,我悄聲對蕓香說:“你抱著孩子出去吧?!?/p>

      正好孩子被我們的說話聲吵醒過來,他睜開眼看了看我和蕓香,又為沒吃上餅和被打屁股冤屈地哭起來。蕓香右胳膊抱起孩子,左手端著火油燈走到正間,把燈放在鍋臺上,然后走出屋門,她沒忘記我教給她的話,轉過身,故意對我大聲說:“哥哥,你和師傅、兄弟們吃飯吧,我抱著孩子到街上走走,飯在鍋里?!?/p>

      見蕓香抱著孩子走遠了,我敞開鍋蓋往鍋里一看——天呢,昏暗的燈光下,六張小餅摞起來,最多有四個大拇指頭厚,一個人吃還差不多。我的心慌得怦怦地跳起來,一層虛汗?jié)B出了額頭。

      不過還好,我沒有亂方寸,蓋上鍋蓋,我一頭在正北跪下來,放聲大哭道:“相銀,你死得太慘了!相銀,你看見了吧,磚已經拉來家了,過些日子,院墻就壘起來了。相銀,買磚的錢是蕓香從云南帶回來的,蕓香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和孩子餓著肚子也要先把院墻壘起來。相銀,給咱送磚的師傅和兩個小兄弟都是好心人,知道咱這個困難的家境,忙到現(xiàn)在,沒抽咱一支煙,沒吃咱一口飯,我替你謝謝這位師傅和兩個幫著卸磚的小兄弟……”

      我越哭聲越大,不用說,我是哭給這三個人聽的。

      果然,司機師傅走進屋來,扯著我的胳膊把我拉起來說:“兄弟,別哭了,磚垛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走……”

      一開始我是演戲哭,是裝哭,沒想到竟哭得動了情,我抹著淚花截住師傅的話說:“大哥,我兄弟修相銀去年秋天給村里挖墳,叫毒蛇毒死了,想起他,我心里就難受,就替這孤兒寡母的揪心。你們先讓我哭兩聲,哭完了,咱們就吃飯喝酒。我拿來的這瓶即墨糠酒,過年我都沒舍得喝,咱現(xiàn)在喝了它,喝點酒,你們回家好好睏一覺,歇歇,糠酒,喝了解乏?!?/p>

      正說著,燈滅了。

      模模糊糊的黑影中,我從風匣上拿起一盒洋火,抽出一根洋火棒,劃出火苗往燈芯子上戳去,可是,沒了油的燈點不著,我裝作不知道,又劃了一根洋火,當然還是沒點著。

      師傅說:“兄弟,燈里沒油了,算了,別浪費洋火了,再說,我開著拖拉機,哪能喝酒?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p>

      我說:“大哥,沒吃飯哪能走,把拖拉機今晚上停在這里吧,我家里西間炕閑著,被子和褥子都不缺,喝多了,你們就睡在我家里,明天早上吃了飯再走?!?/p>

      師傅說:“謝謝你,兄弟,你的心意我們領了,廠里有規(guī)定,拖拉機晚上不能停在廠外,再說,半夜我們還要起來送磚,我們走了?!?/p>

      我說:“大哥,你們不住下不要緊,不喝酒也可以,但一定要吃了飯再走,你們不吃飯就走了,她心里肯定過意不去。大哥,我兄弟媳婦窮歸窮,但她是個要好的人、是個要臉的人。”

      師傅說:“兄弟,你兄弟媳婦要好、要臉,我們也不是沒臉沒皮的人,聽你這么一說,這孤兒寡母的日子確實讓人揪心,真想掏幾塊錢幫幫她,可身上沒有啊,給她省下這頓飯,我們走得還心安些?!?/p>

      說實話,我的本意,不是想讓他們一口飯不吃、一口水不喝就走人,那樣做,太不近人情。我把拿來的這一葡萄糖瓶子涼水,說成是一瓶好酒,一是要讓他們覺得蕓香感激他們,拿著他們當客伺候;二是要給蕓香爭個體面,讓她臉上好看。之所以敢以水當酒,因為司機要開著拖拉機回去,不可能喝酒,司機不喝,裝卸工也就撈不著喝。一開始我就想好了,如果裝卸工是兩個饞酒的人,非要厚著臉皮喝,那我就說回家燙熱了再喝,回來的時候拿著幾塊玻璃碴子,說不小心把酒壺掉在地上打碎了。一般來說,沒有這種厚臉皮和看不開事的人。讓燈里沒有油盡快燒滅了,一是不想讓他們看到六張可憐的小餅,二是不想讓他們在這里呆得太久——黑燈瞎火的,他們哪里會有心思呆下去;跪在正北嚎啕大哭,我是想讓他們知道蕓香這個凄慘和困難的家境,讓他們不好意思、也沒有心情放開肚子吃。

      拖拉機像一頭餓極的野驢一樣,呱呱地大聲叫著沖出了肖家疃。

      看著蕓香抱著孩子走進屋里時那個對我感激不盡的樣子,想想那六張蔥花小餅和一缽子紅小豆水原封不動地蓋在鍋里,我并沒有開心。將心比心,他們爺仨個摸著黑,沒閑著,把兩拖拉機磚垛得整整齊齊的,出了這么多的力,天又這么晚了,他們連口水都沒喝,也沒坐下來歇歇喘口氣,就這么餓著肚子往回趕。想到這里,我的心像叫貓爪子撓著一樣的難受,感覺真是一萬個對不起人家。

      看著拖拉機消失在遠處的十字路口,我在村頭蹲下來,難過地抱著頭,幾滴又苦又澀的淚水,順著腮幫一滴滴滾進兩個嘴角里……

      四盅即墨老燒

      今天是正月初六,天陰得連條縫兒都見不著,寒烈的西北風,像鋒利的剃頭刀子一樣刮著人的臉。

      半頭晌的時候,下了一陣雪?,F(xiàn)在雪停了,老婆在屋里洗筷子、盤子和酒盅子,我拿著掃帚在天井里掃雪。從大門口掃到甬路處,看見我丈人提著一個苞米皮籃子走進門來。編籃子的苞米皮是用硫磺熏白的,籃子的兩側,用染綠染紅的苞米皮,一邊編上“毛主席萬歲”,一邊編上“社會主義好”。

      “爹,過年好?!蔽野褣咧阋性谀蠅ι希ソ诱扇耸掷锏幕@子。

      “好,咱都好。”丈人擺手說,“掃你的天井吧,我又不是旁人。嫚呢?”

      丈人說的嫚,就是我老婆?!八谖堇锩ι挝顼?。”我說。

      丈人點點頭,跺跺鞋底上的雪粉,抬腳進了屋。

      打掃完天井,回到屋里一看,老婆已經拌好了一個涼菜,炒好了一個熱菜。涼菜是白菜心拌粗地瓜粉條,熱菜是用蔥花炒了四個雞蛋,四個雞蛋是過完年這幾天剛從雞腚里摳出來的。

      之所以就準備了兩個菜,我丈人說好了今日要帶兩個菜過來,他說還會捎一壺酒。

      果然,我丈人帶來一碗煎刀魚,一塊熟豬頭肉,一壺即墨老酒。

      讓我驚喜的是,他還帶來兩個鹵好的豬蹄爪和一個又大又肥的豬耳朵。

      我高興地搓著兩手說:“爹,你帶來這么多的菜,要花不少錢啊!”

      我丈人嘿嘿地笑著說:“沒花錢,臘月二十八日,我?guī)椭拔菽愣鹱託⒘艘活^豬,這豬頭肉、豬蹄爪和豬耳朵是你二嬸子送的,我和你娘沒舍得吃,今天全帶來了?!?/p>

      這即墨老酒,切上幾片生姜,抓上一把紅糖,燒滾了喝下去,舒服得人渾身上下冒火!這豬頭肉、豬耳朵和豬蹄爪,更是一等一的下酒好肴,我的口水一下子流出來。

      但是,這樣的好酒好肴,哪舍得自己吃了它?我們肖家疃,幾乎家家戶戶都請革委會主任陪過席,我家里親戚少,來了他們也從不坐下來吃喝,所以我家從來沒請革委會主任喝過酒,他嘴里沒說什么,但是,見了我總是個愛理不理的樣子。前年臘月,我要把家里的一頭豬賣給屠宰場,找來幾個鄰居幫著把豬五花大綁起來,把豬抬上地排車的時候,忽然想起沒到大隊去蓋戳,戳被革委會主任帶回了家里,他明明在屋里,但他老婆說:“他帶著戳到外村辦事去了,一時半霎回不來,半夜回來也說不準?!辈簧w大隊的戳,屠宰場就不收豬,沒有法,我只好回家給豬松了綁,放回到豬圈里,不僅浪費了半天的工夫,那頭豬綁起來又松開,受到驚嚇,掉了至少兩斤膘,一斤膘七八毛錢呢,疼得我就像身上被割去兩斤肉似的。這次教訓,讓我記得以后家里來了客,一定要請革委會主任來陪席,正好,我自己也準備了一斤白酒,看來,今天是個好機會。

      革委會主任在家里準備刮胡子,見我走進門來,他問:“相明,有事?”我說:“是?!痹賳枺骸吧妒??”我說:“我丈人來了,麻煩你去陪著喝兩盅?!边€好,他給我面子,點頭說:“好吧,等我刮完胡子,洗洗頭,頭發(fā)干了,就過去?!蔽艺f:“那我先走了,千萬別讓我跑二趟腿?!薄安粫?,不會,你回家等著吧。”革委會主任一刀子刮下去,臉上露出一片光閃閃的笑色來。

      回到家,老婆把六個菜已經準備好,她拿著菜刀切了幾片姜,放到那個要燙老酒的斷了把的舀勺子頭里。

      我前腳進了門,還沒坐下喘口氣,肖大牙后腳跟進來。

      肖大牙是個遠近聞名的木匠,他的牙,一點也不大,滿口牙長得很齊。因為不抽煙,他的牙很白。之所以有肖大牙這么個外號,是因為他空有一門木匠的手藝,四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人過日子。這年月,割資本主義的尾巴,瓦匠不可以拉著鄉(xiāng)壘墻蓋屋賺錢,鐵匠不可以十村八疃地轉悠著打鐵賺錢,木匠不可以出村做家具賺錢,有什么手藝也讓你變成廢人一個。哪一個敢偷著出去賺錢,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不是被游街,就是被開批斗會,輕的也是被寫大字報。莊戶人老實、本分,寧肯受窮,寧肯餓著肚子,也不愿意背個罪名身上。一個十村八疃有名的木匠,窮得連個老婆說不上,提起這件事,村里人就會說,真是讓人笑掉大牙啊。他的外號就是這樣來的。

      這個年肖大牙像我和老婆一樣,也沒做一身新衣裳,舊棉襖的兩個袖口都露出棉花來,他連雙襪子也買不起,兩只凍得長滿皴的腳上穿著一雙又破又舊的棉靰鞡,頭上的棉帽子開了縫,變了形??粗淇诘囊粔K塊棉花,再看看他兩只沒穿襪子的凍得不像個人色的腳背,我的心里就像倒上了半瓶醋,要怎么酸就有怎么酸。“哥哥,上炕坐會兒吧,待會兒,咱一起喝酒?!蔽艺f。

      肖大牙喘了一口粗氣說:“相明,我哪顧得跑你家來喝酒,我是來求你?!?/p>

      “求我,啥事?”我問。

      “家里來客了,讓你去陪席。”肖大牙手朝大門口揮著說。

      我苦笑一聲,搖頭說:“哥哥,我既不是大隊小隊的干部,可以幫你辦點事,也不是鐵匠、瓦匠,可以幫你干點活,哪敢去給你陪席白吃白喝一頓。”

      肖大牙嘆了口氣說:“相明,今天的這個席,別人陪不了,非你去不可?!?/p>

      我問:“是什么客,還非我去陪不可?”

      肖大牙說:“不是客的事,而是菜的事,家里沒菜啊?!?/p>

      聽到這里,我明白了,又苦笑了一聲,說:“哥哥,沒有菜,你讓我怎么去陪客?”

      肖大牙嘎嘣嘎嘣地捏著手指關節(jié)說:“相明,去年秋上,蕓香家里也是沒有菜,你不是幫她把那個難給解了嗎?我今天也是求你去解難?!?/p>

      天呢,幫了蕓香那次忙,惹麻煩來了??墒?,蕓香是我的好鄰居,肖大牙也是我的好鄰居。前年冬天,我和勞力們去挖大沽河,住的地方是在河邊用木頭、苞米秸和高粱秸搭起的簡易工棚。工棚里用板凳和木板支一個通鋪,人擠著人睡在上面。棚子四處透風,外面刮大風,里面刮小風,外面結厚冰,里面結薄冰,像個冰窟窿似的。挖河的第一天,每人分了二米寬的地方,每人一張鐵锨,一把鎬,兩個人一輛小推車,自己刨土自己推。本來天就很冷,又來了寒流,但是,工地上紅旗招展,大家干得熱火朝天,每個村每個人都想爭一面進度最快的紅旗插在身旁,至少不想落到別人的后面去。當天過晌,我感冒了,體溫到了三十九度六,撐不下去,只好吃上退燒藥,躺進工棚的被窩里。我只帶著一床被,半夜的時候,凍得渾身哆嗦,上下牙齒碰出咯咯的響聲。正凍得受不了,肖大牙起身穿上衣裳,把他的那床被子蓋在我的身上。他也只帶來一床被,我問:“哥哥,你把被子給我蓋,你蓋什么?”他說:“我到附近的村子跟老鄉(xiāng)借一床被子回來蓋?!闭f完,他推開草門子走進冰涼的月色里??墒?,一個時辰也沒見他回來,我推推身旁的楊麻子,讓他出去找找肖大牙。楊麻子一出門,看見肖大牙在那里幫我刨土和推土,雖說零下十幾度,但他干得額頭上掛著汗水——他用幫我干落下的活來抵御這難耐的寒冷!這樣的情誼,終生難忘。還有,我家里的小板凳和鍋里熥飯的鍋支架,都是肖大牙給做的,工和料,一分錢沒要。所以,我沒有理由拒絕他。我問:“哥哥,正月里擺酒席,都是伺候親戚,是什么親戚?”

      肖大牙說:“說是親戚,其實,連地瓜蔓子親戚也算不上,是俺爹的干兄弟的三個兒,也算是我的三個干兄弟??墒?,俺爹俺娘死后,再沒走動。他們那個村,去年被評為全公社農業(yè)學大寨的紅旗村,不讓打麻將,可他們三個是麻將迷,說正月里不打幾把過過癮手癢癢,三個人就帶著麻將來了,說是來出門,其實是借我家這個地方打麻將?!?/p>

      我問:“他們只有三個人,能打起麻將來?”

      肖大牙說:“前些年來的時候,兩個人還打呢。贏錢嘛,哪還管幾個人,誰和了誰贏錢!”

      我問:“現(xiàn)在他們在你家里打起來了?”

      肖大牙點頭說:“是,他們一進門就把小方桌搬到了東間炕上,鋪上一個紅包袱就開了張,已經打了好幾把了。他們忙著打麻將,把我愁著了,正月里,總得炒幾個菜伺候他們吧?”

      我問:“那你炒了幾個菜?”

      肖大牙苦笑一下說:“相明,要是炒了幾個菜,我就不用來求你了,家里不用說沒有肉,連棵白菜都沒有,倒是有一笆簍蘿卜,但埋在天井的地下,地凍得有三尺厚,想挖也挖不出來,再說,就算是能刨出來,你還能讓他們一人抱著個生蘿卜啃?”

      老婆瞪大兩眼問:“哥哥,就是說,你一個菜也沒炒?”

      肖大牙點頭說:“是。家里就有一瓶即墨老燒,一小笸籮炒花生。年前,我給楊麻子做了一個吃飯的盤子,木頭是我家的,去年他派我去化肥廠推了兩次氨水,掙了一塊錢的補貼,所以沒好意思要他的錢,他過意不去,送給我一瓶即墨老燒?!?/p>

      我老婆苦笑著說:“哥哥,一個菜也沒炒,你讓他去,這和逼著公雞去下蛋、逼著男人生孩子有什么兩樣?”

      一抬腚,我愁得坐到炕邊下,皺著眉頭默默地在心里道:老婆說的還真是貼譜,去陪這樣的席,和逼著公雞下蛋、逼著男人生孩子差不多。如果有人今天叫我去下蛋,我敢去,我偷著從家里帶著一個雞蛋掖藏在身上就是了,反正是去演戲唄。想到從家里帶個雞蛋這里,我心里忽然一亮,就跳下炕,順手摸了一把屁股,之所以摸了一把屁股,因為我坐的地方席子破了,我是怕破了的席子扎到棉褲里去。果然,我猜得沒錯,真有一塊大號針一樣大的席子摸到了手里,我把手里的席子吹到地上說:“哥哥,有了。”

      老婆沒看見我吹的是席子,認為我是在耍俏皮,出洋相,她撅起嘴,斜著兩眼看著我,說:“哼,有了?好像你是孫悟空,摸一下腚,從腚上拔下幾根毛,一吹,想變什么變什么,想有什么有什么。你要真是有孫悟空那個本事,就不用連地瓜干和呱唧也不夠吃的了!”

      我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別看我腚上沒長毛,但我比孫悟空的能耐還大,隨便摸一下腚,就能吹出幾個菜來,你信不信?”

      老婆一揚手,瞪大兩眼說:“修相明,我跟著你過了這么多年的日子,還不知道你有這么大的本事,你變幾個菜給我們三個人看看,來,變,快變呀!”

      我左手摸了一把腚,把手掌平著舉起來,嘟起嘴,朝手心里吹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后右手指著左手掌,讓他們三個人看著說:“你們看,變出菜來了吧?”

      丈人坐在炕上抽煙,他看著我空空的左手掌,緊蹙著眉頭,不知道我在演什么戲。肖大牙還真的伸長脖子往我的手掌里看了一眼。老婆白了我一眼,攤著兩手問:“菜在哪里?我怎么沒看著?”

      我一翻手掌,用指頭指著鍋臺上的那六個菜說:“你看,菜就在你的眼底下,怎么會看不見?!?/p>

      三個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我是要把這六個菜拿去伺候那三兄弟。

      丈人是個開通人,兩手向前推著說:“拿去吧,拿去吧,我是自己人,不是客,嫚,你給我切一碟子呱唧,我喝酒,有一碟子呱唧就著就行了?!?/p>

      老婆搖頭說:“爹,你倒好說,他已經跟革委會主任說好了,過一會兒他來陪席,也讓他就著呱唧喝酒?”

      丈人扣著后腦勺,吧嗒著嘴,一時犯起了難為。

      肖大牙擺手說:“兄弟,這不行,這不行。我就是不伺候他們,也不能拿著你們的菜去伺候客。拆了別人的席,伺候自己的客,天下奇聞!傳出去,真就讓人笑掉大牙了!”

      說完,肖大牙搖著頭,轉身要往家走。

      老婆一把拽住肖大牙的胳膊,往后拖著說:“哥哥,這樣吧,我把每個菜分成兩份,你端回一份去……”

      我擺手說:“不行,一個菜分成兩個菜,就不像一盤菜了,端就全端過去?!?

      為了打消他們的顧慮,我把我的主意向他們一五一十地說出來。聽后,我丈人笑得連屁股也顛起來。肖大牙眉頭舒展開,爽快地點頭同意把菜端過去。老婆用手指戳著我的額頭說:“真服了你了,你這個腦袋里,鬼點子恐怕一大甕都裝不了!”

      肖大牙在我家里忙著洗刷碗筷和飯盤子,準備把那六個菜端回家,按計策,我先走一步來到他家里。

      肖大牙自己住著三間土坯屋。應驗了鐵匠家里不缺釘,木匠家里不缺木頭這句老話。肖大牙家天井里的屋檐下,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木塊和木板子,鍋灶前堆著一些木花和木粉,到了炕上一看,席子破了的地方,就蓋上一塊薄薄的木板子,墻皮掉下來的地方,也豎起一塊木板子擋著,炕不像是個炕,倒像是個亂七八糟的木匠的工房。正月里,讓出門的親戚坐在這樣破破爛爛的炕上,不能說不寒酸。

      但是,兄弟三人坐在這高低不平的炕上,蠻有興致地搓著麻將,每一個人的身前擱著幾個小銀子和幾張毛票。他們一會兒瞅著身前的麻將牌,一會兒瞅著桌子上的小銀子和毛票,因為贏錢心切,三個人的眼珠子都要變綠了似的。

      我在心里說,這幸虧是贏親兄弟的錢,要是和別人賭,兩個眼珠子恐怕早就鼓到眼睛的外面來了。

      這三兄弟我熟悉,小時候他們每年正月跟著爹到肖大牙家里來出門,三個人從小就喜歡賭,大人在炕上打麻將,他們三個就到街上打杏核。四個杏核一面染上藍色的鋼筆水,或者是染上紅色的鋼筆水,算是正面,不染鋼筆水的那面算反面,把四個杏核捂在兩手里搖晃一陣,然后用力地撒到地上,杏核在地上跳來跳去,翻了許多次身才轉悠著停下,他們就數(shù)數(shù)有幾個正面,有幾個反面,根據反正面的多少決定勝負,誰輸了誰掏出一分錢。有一年,我和他們打到傍黑天,不僅讓他們兄弟三人把身上年三十晚上吃餃子吃出的小銀子輸光了,還把他們帶來的那四個杏核也贏了來。后來,十四五歲的時候,他們就和大人攪和在一起打麻將。

      我在炕旮旯站定,三個人竟然沒顧得理我,也許他們沒看見是我,把我當成是肖大牙的身影了,都低著頭忙著揭牌、看牌和理牌。我說:“兄弟們,過年好,你們可是多年不見的稀客??!”

      兄弟三個這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老大說:“過年好,大哥。”說著,把手里的那張紅中推出去,他把腚向里抬了抬,給我騰出個上炕的地方。

      老二看了一眼老大推出的紅中,他的牌堆里,有一對紅中,可以碰,但撓著頭想了想,伸手去揭了一張牌,眼盯著手里的那張牌看了半天,他才扭頭對我說:“大哥,我們是好多年沒見了!過年好,過年咱都好!”

      老二不碰老大的那張紅中,是想打七對,打麻將的講頭,什么清一色、混一色、混缺、一條龍、混龍、斷幺、全帶幺、七對、對對碰、天和、地和、乍和、相公……我都懂得。

      老三吃了老二出的那張牌,把牌拿到自己的身前,這才顧得和我說話:“大哥,過年好,好個屌!這年頭,吃不夠吃的,喝不夠喝的,穿不夠穿的,過年連麻將都不讓打,你說這年過得能好嗎?你們村還可以,準許打麻將,這才叫過年好。我們村,窮得個雞巴搖鈴鐺,我和老婆只有一條能穿出門的褲子,晚上睏覺光著腚睏在露著沙疙豆的土炕上,這樣的日子,還評上全公社農業(yè)學大寨的紅旗村了,紅旗和獎狀掛在革委會的辦公室,當官的臉上好看,老百姓一點好處沒得著,管限倒不少,正月里要跑你們村來借個地方打麻將,來,大哥,上炕打幾把?!?/p>

      我說:“兄弟,我打杏核還可以,打麻將不行,打也是輸錢給你們。”

      這句話,兄弟三人聽了心里舒服,都蹙著脖子咯咯地笑。老三說:“大哥,我們打的是推倒和,不是打帶講頭的,輸贏不靠技術,主要看運氣,快脫鞋上炕吧,和了這把,咱就四個人打,過年嘛,打幾把樂呵樂呵?!?/p>

      我脫了鞋上了炕,正好這一把他們打完了。洗好牌,碼起來,我和他們一板一眼地揭起牌來。

      沒想到,第一把我的手氣就不錯,揭了六個對子,還有一個八條,可以扣停,扣停就是可以把牌扣下,等著那張和牌八條了,而且,還沒輪到我扣停,我的上手老大打出的正是八條,如果推倒牌和了,這叫地和,而且還是七對,地和加七對,他們每個人要給我一毛錢。三毛錢,去供銷社能買兩斤半咸鹽,或者,能買一條胰子。如果我提著兩斤半咸鹽,或者一條胰子回到家里,老婆肯定能歡喜地拍著巴掌蹦高兒。可是,我的任務不是來贏錢,是來給肖大牙解難的。我知道這三兄弟的脾性,贏了他們的錢,一時半霎走不了,他們一定會纏著我沒完沒了地打下去,直到把輸給我的錢贏回去,或者讓他們把身上的錢全輸光了,他們才會善罷甘休,那樣,說不定能打到下半夜。那樣的話,就把我今天的計劃打亂了。一條胰子重要,還是早回去和革委會主任一起陪著我丈人喝酒重要?兩斤半咸鹽重要,還是幫著肖大牙把眼下的這個難解了重要?這個賬,我心里明明白白的。

      我沒和那張八條,可是,沒想到,我打出的第三張牌,讓坐在下手的老三和了,這叫放和,誰放和,誰掏錢。我拿出五分錢,放到老三的身前說:“我說的沒錯吧,打麻將我是外行,和你們一起打,肯定輸錢?!?/p>

      老二說:“大哥,第一把不和,不見得是壞事,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千刀萬剮,不和頭一把?!?/p>

      老三說:“大哥,小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邊,先輸后贏才是真正的贏家。”

      我知道兄弟兩個這樣開導和安撫我,是讓我不要打退堂鼓,繼續(xù)陪著他們打下去,繼續(xù)輸錢給他們。

      他們急著打麻將,但我要按照我的計劃來,就說:“兄弟,麻將我可以陪著你們打幾把,但是,您哥哥是叫我來陪席,你們是客,打麻將咱們不能耽誤了喝酒,待會兒我還有點別的事要去忙。來,咱撤了麻將,先喝酒?!?/p>

      老大也急著開牌,他指著窗臺上的那瓶即墨老燒說:“大哥,酒這不是擱在窗臺上嗎,拿上四個酒盅來,誰想喝誰自己倒?!?/p>

      老二點頭說:“是,一邊喝酒,一邊打麻將,兩樣都不耽誤,用咱即墨人的話說,這叫摟著草打兔子,兩不誤?!?/p>

      “喝酒,也得把菜端上來,一桌子麻將牌,菜放到哪里?咱們還是不打了吧?”我知道他們不會放下麻將不打,他們已經打紅了眼。

      老三指著炕角的那笸籮炒花生說:“大哥,先別往上端菜,就著炒花生一樣喝酒?!?/p>

      有這么一句話:順著磨道趕驢,也許用順手牽羊這句話來形容眼下的情勢更恰切,我心里暗喜,表面上卻做出一個難為情的樣子,說:“兄弟,按理,坐席喝酒不能打麻將,不過,你們是客,主隨客便,你們樂意怎么喝,咱就怎么喝,但是,菜準備好了,如果不端上來,您哥哥心里肯定過意不去,不端上菜來,好像他沒準備菜伺候你們似的,你們說是不是?”

      三個人一時沒回上話,各自忙著理牌,我歪頭朝正間里喊肖大牙:“哥哥,菜炒好了沒有?”

      肖大牙大聲說:“炒好了,相明,我弄了六個菜,四個熱的,兩個涼的,鍋灶這幾天不好燒,往外倒煙,怕燒火熏著你們,我到鄰居家把六個菜弄好了,現(xiàn)在可以端上去了嗎?”

      我說:“端上來吧,我們一邊打麻將,一邊喝酒,都是自己人,不用按著套路來。”

      肖大牙答應了一聲“好!”把那六個菜,分三趟端上來,我把兩個涼菜放到小方桌上,把四個熱菜擱在炕邊下,然后用桌沿把那瓶即墨老燒的蓋子磕下來,倒了四盅酒,領著他們一口干下去。擱下酒盅,我說:“這把我做莊,不管你們誰和了,我都要掏錢,我覺著有點頭沉和心慌,怎么,這就揭牌?”

      老三讓酒辣得伸了伸舌頭,但贏我錢的心切,顧不得吃菜,急得一揮手,說:“快,揭牌,揭牌,多打一把是一把。”

      揭完牌,理好了,剛摸了兩圈牌,這三兄弟看到白菜心拌豬耳朵挺有吃相的,我老婆在上面撒了幾片芫荽葉子,饞得他們三個有拿起筷子吃菜的苗頭,老三的手甚至已經伸到了筷子的跟前,我想,這樣可不行,不能讓他們動著菜,要趕緊想法把他們吃菜的念頭打消,我摸起一張牌,看也沒看,把牌往桌子上啪地大聲一拍說:“和了!和了!自摸和了!”

      聽到我和了,三兄弟這才把眼睛從豬耳朵拌白菜心那里挪過來,個個臉色變得煞白,都推倒自己身前的牌,伸過頭緊張地看著我的牌。莊和,還是自摸,他們每人要輸給我一毛錢。

      老三的反應快,幾眼就看出我不是和了,而是個乍和。他把我的牌扒拉開,說:“大哥,你看,你哪里是和了,將在哪里?你看看,是不是沒有將?乍和!乍和!乍和輸雙倍!”說完,捂著嘴開心地笑起來。

      老大和老二恣得笑得渾身哆嗦著。

      我拍著小方桌的桌沿說:“他娘的,記錯牌了,這樣的話,不僅贏不了你們一人一毛錢,還要輸給你們一人兩毛,這一反一正,就是九毛錢,這樣,用不了幾把,就把身上的錢輸光了?!?/p>

      說完,我心疼地掏出六毛錢,一個人給了他們兩毛。但是,如果不打這個乍和,這一盤拌豬耳朵和拌豬頭肉,可能已經讓他們吃光了,第一次請革委會主任去我家陪席喝酒,只有兩三個菜,那可是自找難看!那可叫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三兄弟高興地蹙著脖子笑,急三火四地洗著牌,洗好了,開始揭牌,見我不揭,老三說:“大哥,快點,湊到一起不容易,多打幾把就熟練了,你放心,不可能連著打乍和。”

      現(xiàn)在,酒和菜對他們已經沒有吸引力,贏我的錢才是當務之急。

      我說:“菜放在這里,你們到底吃不吃,不吃就端下去,本來我就不會打,把桌子又搞得這么亂,我的心也跟著亂,要是菜沒放在這里,我可能打不了這個乍和。”

      老大說:“那就端下去。”

      老二把兩個涼菜從小方桌端到炕邊下,拿起那一小笸籮炒花生,往每個人的身旁抓了一把說:“呆一會再吃菜,現(xiàn)在誰饑困先吃幾個炒花生墊一墊,大哥,這遭桌子上空閑了,揭牌吧?!?/p>

      我在心里道,呆一會吃菜的話,六個菜你們這三兄弟一會就吃個七七八八了,那樣的話,革委會主任和我丈人吃什么?我說:“兄弟,現(xiàn)在要打麻將,那就先把菜端下去,都不吃,放炕上既礙事,還把菜弄涼了和弄臟了,什么時候吃,什么時候再端上來,好不好?”

      老三有些不耐煩地揮手說:“端下去,端下去,別為這幾個菜說來說去了,煩死了,端下去,待會再吃,先一落安穩(wěn)地打麻將?!?/p>

      我接過老三的話,招呼肖大牙說:“哥哥,把菜端下去吧,我們待一會兒再吃?!?/p>

      肖大牙連聲說:“好,好!相明,我聽你們的!”。?肖大牙把菜端下去沒個屁時辰,我們一把牌還沒打完,忽然,窗戶欞被外面的人敲得又急又響:砰砰砰!砰砰砰!窗戶紙被震得哆嗦著。

      我蹙著眼眉,扭頭朝窗外不樂意地大聲喊:“是誰在外面敲窗戶?有事進來說好不好!”

      原來,站在窗外的是我老婆,她著急地大聲說:“相明,是我,你們在炕上打麻將?”

      我生氣地瞪著窗外說:“是,打麻將怎么了,礙著誰了?”

      老婆說:“壞事了,你們的聲音太大了,不知道誰告訴了村干部,他們召集了幾個民兵,要來捉你們,捉著你不要緊,可不能讓他們把親戚捉起來,我是來給你們報信的?!?/p>

      兄弟三人嚇得臉色大變,一時手忙腳亂。老三問我:“哥哥,怎么,你們村也不許打麻將?”

      我點頭說:“他娘的,村里的頭頭們假積極,也要學你們村,說今年要扛一面農業(yè)學大寨的紅旗回來,昨天才告訴大伙不讓打麻將,我們吆喝的聲音是大了,如果別人聽不到,其實沒事的,他娘的,不知道是哪個黑心爛腸子的去告的狀?!?/p>

      我老婆急得又敲起了窗戶欞,這次敲得聲音更大,她著急地跺著腳,把嘴貼到窗戶紙上說:“相明,別說這些廢話了,說什么也晚了,現(xiàn)在你趕快讓親戚擓著簍子往家跑?!?/p>

      我問:“現(xiàn)在跑來得及?”

      老婆說:“快跑還來得及,我到胡同南頭去望著,你讓他們擓著簍子向胡同北頭跑,跑出村,順著東河底跑回家,跑得越快越好?!?/p>

      我說:“知道了,你趕快到胡同南頭望著去。”

      老婆壓低聲音說:“我這就去,不過,修相明,我可告訴你,今天這三個親戚要是被民兵抓起來,就是你這個陪席的罪,三個親戚記恨你一輩子,咱哥哥記恨你一輩子,村干部說,捉起你們來,不僅要把名報到公社去,還要罰去掃大街呢!”

      我扣著后腦勺子,又慌又怕地說:“好了,好了,知道了,我這就讓他們收拾收拾往家跑,你快去望風吧!”

      從破了的窗戶紙的縫隙里,看著老婆走出肖大牙的天井,我一臉惶恐和擔心的神色。下了炕,我害愁地瞅著炕上的三兄弟,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可以一拍屁股跑了,罪名卻要讓我一個人來扛著,真倒霉!”

      三兄弟一人從簍子里拿出一個棗餑餑留給肖大牙,急三火四地用包袱包起麻將牌放進簍子里,然后跳下炕,穿上鞋,個個連鞋帶也沒顧得系,跑出屋,跑出天井。跑到大門口的時候,老大的頭一下子碰到門栓上,疼得他叫了一聲娘,伸手一摸,摸了一把血,原來把頭碰破了。但是,現(xiàn)在已經顧不上包頭了,要緊的是趕緊跑,不要被民兵捉起來。兄弟三個順著胡同往北跑,跑到胡同頭的時候,老三的一只鞋跑掉了,彎下腰拾起來,不顧得往腳上穿,他提著那只鞋,就這么赤著一只腳,踏著滿地白雪,和捂著頭的大哥、提著褲腰的二哥朝著東河,屁滾尿流地跑了去……

      把那六個菜重新端回到我家,想想剛才三兄弟逃跑時的那個狼狽慌張相,肖大牙捂著嘴,笑得岔了氣。我丈人笑出了眼淚。我老婆更夸張,她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上說:“修相明,你只用了四盅即墨老燒就陪了一桌席,真能叫你笑死,肚子都笑疼了?!?/p>

      但是,我卻笑不出來,反而是一臉愁色、一肚子哀傷。想想輸給他們兄弟三人的那六毛五分錢,真有些心疼。撅著腚干六天活,才能掙六毛錢的工分。而且,那六毛五分錢真是過些日子要去買豬崽的錢。到了買豬崽的時候,又要厚著臉皮向鄰居去借……

      萬萬沒有想到,過了吃一袋煙的工夫,我、革委會主任、我丈人和肖大牙上了炕,剛端起酒盅要喝燙熱的即墨老酒,老婆慌里慌張地跑進屋里說:“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我擱下酒盅問:“出什么事了?”

      老婆捂著兩眼放聲哭起來說:“老二掉進東河沿上的那眼井里淹死了……”

      原來,東河沿上,有一眼井口很小但很深的水井,井口的四周長著又厚又密的牛皮草,長長的牛皮草罩住了半個井口,不熟悉的人,不知道草叢里有眼水井,老二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赤著一只腳的弟弟和手捂著血流不止的頭的哥哥,結果掉進了那眼水井里,一口水給嗆死了。

      出殯的那天,肖大牙趴在老二的墳前,哭紅了眼睛,哭啞了嗓子,說話都要說不出來了?;氐叫ぜ翌叮止蛟谀茄劬谂?,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了差不多有半個時辰。

      肖大牙跪在長著牛皮草的水井的井臺上,瞅著井口哭,我蹲在遠處不停地抹眼淚。肖大牙啞著嗓子喊一聲“兄弟,你死得冤啊!”我的心就像被扎上了一刀子……

      莊戶人的滿漢全席

      今天是正月十六。頭晌,全公社的勞力們,聚集在公社駐地段村的河套上,在刺骨的寒風中召開全公社農業(yè)學大寨的萬人誓師大會。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人頭攢動,震耳的口號像要把天沖破了似的!公社的頭頭說,今年,要把全即墨縣農業(yè)學大寨的紅旗扛到段村公社來。

      肖家疃到公社駐地,十二華里,一個來回就是二十四里地。

      早晨天不亮,往口里塞了二十幾頁煮地瓜干,我和勞力們踏著結滿白霜的路面,起程一腳腳往段村快步趕。

      開完會,回到村頭,已經是正晌了。

      回到家,老婆已經做好了飯,她用蘿卜絲爆的鍋,連湯帶面煮了半盆燈片。

      一看不是吃地瓜干,而是吃燈片,喝燈湯,我露出了個笑臉來。

      這年頭,即墨人,每年都要吃一次燈。

      正月十五的這一天,家家戶戶和面捏面燈。有白面就用白面捏,沒有白面,就用地瓜面摻上苞米面捏。不管是白面,還是地瓜面和苞米面,里面都要拌上一把豆面,因為豆面有油性,有粘性,這樣,捏起來的燈才不至于裂開橫一條、豎一條的口子。一個燈,如果渾身是紋,到處是口子,齜牙咧嘴的,模樣難看死了。燈捏好了,蒸熟了,在燈窩里插上一根洋火棒,洋火棒上纏一塊干凈的棉花疙瘩。天黑后,將燈窩倒上半窩豆油,那塊棉花疙瘩被豆油浸透了,點上火,待火苗著得踏踏實實,著得安安穩(wěn)穩(wěn),孩子們就把魚燈放在水甕里的瓢里面,瓢在甕里晃,魚在瓢里蕩,瓢游魚也游,這叫年年有魚(余)。把豬燈擱在碗里,端到豬圈的門口,放在一把杌子上,月光伴著燈光,把一個四四方方的豬圈照得锃明瓦亮,滿圈都是光,這是圖個肥豬滿圈的吉利。忙完家里忙村外,兄弟姐妹們一人端著一個雞燈走出村,來到自留地,把一塊地的各個角落照遍了,這是讓雞吃蟲子,這樣仔仔細細地把一塊塊自留地照了個遍,一年當中,地里就不會招蟲害,沒有蟲害,菜和莊稼才會長出個好模樣。沒挖祖墳前,還要端著燈去墳地里圍著祖宗的墳轉上幾圈,墳頭、墳坡和墳的四周都要照個遍,這是給祖宗們捉虱子!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到了正月十六日,家家戶戶不舍得把這一塊塊燒得干巴巴,熏得黑乎乎的面疙瘩扔了,放到鍋里熥熱了,就著一碟子呱唧吃了它。雖然難吃,但畢竟墊饑。去年年頭差,昨天我老婆全用地瓜面捏的燈,說是燈,難看的就像是用黑泥巴捏起來的一個個小丑八怪似的。我老婆覺得這樣的燈熥著吃太干巴了,咽起來拉嗓子,就把這十幾個燈切成薄片,用一個蘿卜切成絲和幾顆鹽粒爆了鍋,舀上兩瓢水,正好煮了半瓷盆。

      雖然是吃地瓜面的燈片,但我還是挺開心,畢竟它比吃地瓜干順口,也比吃地瓜干有滋味。

      我連湯帶面舀了大半碗燈片,拿起筷子剛要往嘴里扒,楊麻子扣著腦門,低著頭,拉不動腿似的一步步走進天井來。

      肖大牙不是長著一口大牙,楊麻子也不是長著一臉麻子。

      楊麻子的臉干干凈凈,光光滑滑,一個麻子也沒有,連個痦子和雀子也見不著。楊麻子的臉很白,別看他從不搽雪花膏,天天日頭底下干莊稼活,風吹日曬的,但他臉比大嫚的臉還要白,他的臉,是那種天生的自來白。即墨地里,如果聽外號去判斷一個人,很可能把人搞迷糊了。譬如,俺村的某某某,外號叫半仙,年前,他要去即墨供銷社買雙棉靰鞡,那雙舊的棉靰鞡破得已經不能穿了,但又不能提著去,他就用細麻繩量了一個尺碼記在一張紙上,然后急急忙忙地上了路,到了即墨城的供銷社,一摸衣兜,忘記帶那個尺碼了,也忘了帶那根麻繩,氣得狠狠地拍了一下腦瓜,懊惱地掉頭回了村,見了人他就嘆氣說:“你看我這個腦子,去買棉靰鞡,忘記帶尺碼了,也忘記了帶麻繩,來回趟空跑了五十多里地!”街上的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說:“這伙計,真是個半仙!”人如果真的能成仙,哪怕能成為半個仙,都應該是神人或者是仙人。但是,我們即墨地里,卻把缺了個心眼的人,戲稱為半仙。即墨人起外號,意思往往是倒過來的。

      楊麻子之所以叫楊麻子,是因為他手里有一個祖?zhèn)髅胤?,專門治麻子。臉上長麻子的人,找到他,他就給糊上一貼自己調的黑膏藥。黑膏藥里有些東西別人知道,有些不知道。知道的有鍋灶灰、灣底的泥、蛤蟆皮、老泥鰍、干牛屎、新媳婦的奶水和月孩子的尿等等。有的人偷著用這些東西調了膏藥貼到臉上,結果把臉糊腫了??磥?,最管用的東西,楊麻子一樣也沒讓外人知道。要不就不叫個秘方了。本來,靠著這個祖?zhèn)髅胤剑瑮盥樽涌梢猿韵愕暮壤钡?,但是,現(xiàn)在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讓他這種野路子醫(yī)生給人治麻子,也不讓他賣膏藥。別看他是生產隊長,因為有三個兒,個個正是能吃能穿的時候,所以,他的日子是村里最艱難的人家,大兒和二兒都該說媳婦了,卻連個上門提親的人都沒有,愁得他和老婆成天價唉聲嘆氣的。

      我擱下筷子和飯碗,拾了個草墩撂給楊麻子,說:“哥哥,坐下吧?!?/p>

      楊麻子沒理那個草墩,而是提提棉褲的褲腿在門檻上坐下來,他面對著天井,把脊梁朝著我和我老婆。

      沒等我開口,我老婆先沉不住氣,問楊麻子道:“哥哥,你來有什么事,怎么面朝著天井不說話?”

      楊麻子吧嗒一下嘴,嘆了一口氣,搖頭說:“兄弟媳婦,我不好意思開口啊。”頭還是沒轉過來。

      我老婆問:“哥哥,有什么不好意思開口的,是和俺嫂子吵架了,還是孩子惹你生氣了?”

      “都不是?!睏盥樽愚D過身,面對著我和我老婆,兩眼有淚光在閃。

      我老婆說:“哥哥,有什么愁事你只管說,俺能幫多大的忙,就幫多大忙?!?/p>

      楊麻子兩眼瞅著我,說:“我是叫相明去陪席?!?/p>

      天呢,一聽陪席這倆字,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自從肖大牙的那個干兄弟掉進井里淹死了,我心里總是有種內疚感,晚上睏覺經常做噩夢。夢中,不是他的家人拿著菜刀來劈我,來要人,就是那個無辜死去的兄弟緊緊地抱著我,把我拖進東河沿的那眼井里,讓我陪他一起死。夢醒時刻,不是虛汗泡濕了枕頭,就是淚水糊滿兩眼。所以,從那后,不管誰來找我去陪這種不夠吃或不夠喝的席,我都一概回絕了。但是,楊麻子臉上的愁色和眼里濕濕的淚光,我不忍心讓他失望。從小到大,我、修相銀、肖大牙和楊麻子四個人是最相好的伙計。十歲時寒食那天的那個雞蛋黃,現(xiàn)在還印在我的心里。

      小時候,一年當中,只有寒食這天才能撈著吃上一個煮雞蛋??墒?,那年,俺家的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雞得了雞瘟死了,所以寒食這天我沒撈著吃上一個煮雞蛋??粗鴹盥樽?、修相銀和肖大牙他們一人手里捧著一個煮雞蛋,在街上蹦著、跳著,一會兒比比誰的雞蛋大,一會兒聞聞誰的雞蛋香,我可憐巴巴地站在胡同頭,傷心的淚水一陣陣往下落。傍晌的時候,我拖著沉沉的步子往家走,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楊麻子大步跑過來,用一只胳膊緊緊抱著我的膀子,我嚇得身子一抖,問:“你要干什么?”楊麻子大聲說:“我剛才把雞蛋放在碾盤上,去墻根下撒了一泡尿,回來的時候,雞蛋不見了,別人都有雞蛋,八成是叫你偷吃了,張開嘴我看看就知道了?!蔽以骨卣f:“我沒偷吃你的雞蛋,我一直在胡同里,你沒看見嗎?”我張開口想轉身讓他看,證明自己的清白,身子還沒轉過來,他卻把整整一個雞蛋黃塞進我的嘴里說:“我知道今天你沒撈著吃雞蛋,我的這個雞蛋咱兩個分開吃,我吃清,你吃黃,小心點,別卡著,嚼爛了再往下咽?!笨吹剿涯莻€薄薄的雞蛋清填進嘴里,滾燙的淚水一時盈我的兩眼……

      既然給蕓香和肖大牙陪過席,楊麻子的這個忙,我也不能不幫。我問:“哥哥,你叫我去陪席,時候這么晚了,這是哪里來的客?”

      楊麻子說:“是四個連襟來了。去年年頭不好,本來,我們說好了,今年正月不相互出門了,這樣,每家可以省下一桌酒席錢,也能少打幾斤酒。剛才去公社開會,我在河套里遇上了他們四個,說了一會兒閑話,我說年前用烏霉了的地瓜干換了幾斤散白酒,有空讓他們來喝了它。我只是見了面說句客氣話,沒想到,四個人都饞酒,散了會,往家走,走到半路,商議了商議,一歪腳,就奔我家來了。而且,大連襟還把他鄰居順便帶來了。天都晌歪了,我老婆已經煮熟了地瓜干,切好了呱唧,你說,還能用地瓜干和呱唧伺候他們?他娘的,要是公社不開這個瞎嚷嚷的會,就不會有這種麻煩事。”

      聽到這里,我的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地瓜干和呱唧,肯定不能伺候客。我問:“那么,除了地瓜干和呱唧,家里還有什么現(xiàn)成的東西?”

      楊麻子把手從前額挪到后頭上,來回摸索著說:“相明,都過了十五了,你說,這窮日子,家里能有什么現(xiàn)成的東西?一兩肉沒有,半條魚沒有,粉條和粉絲也沒有,只有兩棵白菜,一個凍豆腐砣子和兩個雞蛋,沒辦法,我清拌了一個白菜心,又把那只下蛋的雞殺了,剁成塊燜在鍋里。一是心疼那只下蛋的雞,二是愁弄不出幾個菜來,我老婆一個勁地偷著抹眼淚,讓我來找你去陪這個愁人的席?!?/p>

      我老婆說:“你說,四個連襟來就來吧,還帶上個鄰居干什么?不知道這天日子的難?”

      楊麻子說:“就是,如果光是四個連襟來了還好說。不過,大連襟也是好意,他這個鄰居有三個嫚,大嫚今年二十五,還沒找婆家,他讓這個鄰居來,是想把鄰居的大嫚說給我家老大,讓鄰居來看看咱這個家,要不是來了這個鄰居,我哪舍得殺了那只下蛋的雞??墒?,即便炒上一盤雞,也不像個酒席啊,這樣寒酸的日子,人家哪還敢把嫚給咱,傳出去,別人也不會讓閨女嫁到咱這個門上,咳,愁人啊!”

      我老婆本來話挺多,聽楊麻子這樣一說,傻眼了,半天沒再做聲。我在心里道,這確實是一著死棋,要把這著死棋救活了,得動一番大腦筋。

      楊麻子坐了一霎,見我不說話,無奈地兩手一拍膝蓋,喘了一口長長的粗氣,站起來說:“相明,我知道來也是白來,別難為你了,我回家熬一缽子白菜和凍豆腐,讓他們一人扒一碗菜,嚼幾塊雞吃,既然他們都好喝,叫他們一人喝兩斤白酒,饑困,就叫他們就著呱唧吃地瓜干,丟人就丟吧,笑話就叫他們笑話吧,要不有什么法?”

      從古到今,正月里,還沒聽說有哪一家讓出門的親戚和客人吃地瓜干和啃呱唧的,楊麻子的這句傷心和酸心的話,讓我很難受,但是,他的話,也讓我感到救活這著死棋有門道,就問:“哥哥,聽你的口話,家里真的有幾斤散白酒?”

      楊麻子點頭說:“白酒不止有幾斤,剛好有十斤,去年曬自留地的地瓜干的時候,連著下了幾天連陰雨,三笆簍地瓜干全烏霉了,年前倒笆簍使,我就去換了十斤散白酒,你知道,我滴酒不沾,一壺也沒動著,既然他們好喝,我全拿出來,擱在窗臺上,不缺酒,是缺肴啊?!?/p>

      我一拍屁股說:“哥哥,有了!”

      我老婆瞅了一眼我的屁股,又瞅了一眼她煮的那半瓷盆地瓜面的燈片,然后,迷瞪著眼望著我,她心里很清楚,這缽子地瓜面燈片,和豬食的樣子差不多,不可能拿去伺候客,她瞅著我,是想聽我有了什么計策。

      可是,日頭已經西斜,我顧不得對老婆和楊麻子說我想出了什么計策,洗了一把手,一邊在棉褲上擦著手心和手背上的水珠,一邊大步流星地向楊麻子家走去。

      我來到楊麻子家的時候,他老婆已經把那只雞燜熟了,核桃一樣大的雞塊,盛在一個帶沿的盤子里。那個清拌白菜心,裝在一個平盤里,放在鍋臺上。兩棵白菜已經剝去了爛幫子和老幫子,凍豆腐砣子也洗好了,兩個雞蛋打在碗里。

      四個連襟和大連襟的鄰居坐在東間炕上喝茶水,怕他們聽見,我把楊麻子和他老婆從正間叫到西間屋,小聲交待說:“把那個凍豆腐砣子,一切兩半,一半煎煎,切成大方塊,澆上蒜泥,上菜的時候,就說是拌豬頭肉,另一半剁上一棵白菜燉它一缽子,裝在四個帶沿的盤子里,每個盤子的上面,擺上幾塊雞肉,上菜的時候說,一個是炒雞塊,一個是燉兔子肉,一個是燴鴨巴,一個是燒羊排。把另一棵白菜的大幫子絞成一條大魚的樣子,掛上面糊煎煎,面糊里撒上鹽,這樣有滋味,上去的時候說是煎白鱗魚。小幫子絞成塊,也掛上面糊煎煎,上菜的時候,就說是煎刀魚。剩下的白菜心,切成細絲,和那兩個雞蛋汆一個湯,這樣正好是七菜一湯。你們現(xiàn)在就動手做,我先把這個清拌白菜心端上去,領著他們開席,我叫上菜你們才上菜。記得了吧?”

      楊麻子和他老婆眨巴著眼,半信半疑地愣了片刻,然后分頭忙去了。

      楊麻子的這四個連襟,我以前在街上見到過,還打過招呼。我把這個清拌白菜心放到肖大牙年前給做的飯盤子上,再抓上六雙筷子,然后端到炕上來。

      一邊往炕上擱盤子,我一邊說:“兄弟們,還有這位大哥,過年好!”

      五個人抬了抬腚,盤起腿,把身子坐正當了,每個人回了聲過年好,都瞪著兩眼,等著我領著他們開席。

      我說:“俺哥哥嫂子讓我來陪席,別看你們來得晚了些,日頭已經斜了西,但咱不能發(fā)急,得按部就班地一個菜一個菜地上。我們肖家疃的酒席,第一個菜,都是清拌白菜心,一開始先清清口,清清口,后面的大肉大魚才能吃出滋味來。”說著,我一人身前給他們擺下一雙筷子。

      大連襟瞅著這個清拌白菜心連個蝦皮、連根粉絲都沒有,兩臉像罩上一層黑云彩似的,他又瞅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鄰居,感覺臉上不好看,趕忙撿過年的話說:“兄弟,你看俺這個連襟,手確實巧,不讓他調膏藥賣了,拿起菜刀,一樣像模像樣的,你看這刀法,多均勻,多細!要是讓他學廚子,一定叫皇上尋到宮里做御廚去了?!?/p>

      我接過話說:“俺哥哥不僅刀法細,心更細,本來,你們說好了,今年正月不相互出門,但他還是找木匠做了這個新飯盤子,而且給你們準備了這十斤白酒,他剛才囑咐我,說你們幾個都好喝,咱今天得把這十斤酒喝出來。你們說,咱是文喝,還是武喝?”

      二連襟一愣,瞪大兩眼問:“兄弟,什么是文喝,什么是武喝?”

      我說:“文喝,就是一盅一盅地添著喝,武喝,就是一個人舉著一壺吹?!?/p>

      五個人被我的話逗笑了。

      我得先把場面活躍起來,這樣才能把節(jié)目演下去。

      “來,我陪席,我添酒,把酒拿給我?!弊屓B襟把那十壺酒從窗臺上拿到我的身前,我站起來,一邊把他們五個人身前茶碗里不多的茶水倒進炕旮旯的臉盆里,一邊說,“兄弟,你們是來喝酒的,如果讓你們喝一肚子茶水回去,不僅俺哥哥嫂子會責怪我,你們嘴上不說,心里也會怪我,陪席,我不想賺個罵名身上。這樣吧,咱們既不文喝,也不武喝,今天咱就用茶碗喝?!?/p>

      還沒等他們回上話,我咕嘟咕嘟將六個茶碗填滿酒,放下酒壺,我右手端起酒,左手指著他們身前的茶碗,讓他們也端起來,我說:“兄弟們,這第一個酒,叫一路平安、你們來時平安,走時也平安。一,也叫一心一意,不管是搿親戚,還是搿伙計、交朋友,都得一心一意,為了一路平安、一心一意,來,干了它!”

      和五個人碰了碰茶碗的上沿,我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然后把茶碗口面朝他們說:“看,一滴也沒剩。不管是誰,剩一滴,罰一茶碗?!?/p>

      五個人也仰起脖子,一口干下去,都把茶碗口面朝我。我挨個看了看,里面都干干凈凈的。

      我拿起酒壺又填了六茶碗,兩個六茶碗,正好去了一壺半酒。我端起茶碗說:“兄弟們,這第二個酒,叫兩相好,搿親戚,搿伙計,都是兩好才能搿一好,沒想到,正月十六日能和你們坐在一起喝酒,這叫緣分,來,為了兩相好,干了它!”

      我抬頭,又一口把酒喝下去。

      五個人也一抬頭,把酒喝下去。

      這是即墨地里的規(guī)矩,陪席的人,一開席,要先領兩個酒。

      可是,也有個規(guī)矩,喝完兩個酒,應該擱下茶碗,拿起筷子,吃幾筷子菜,咸咸口。

      但是,規(guī)矩掌握在我這個陪席的人的手里,我不按照規(guī)矩來,他們也沒有辦法,他們不能自己先拿起筷子吃菜,如果厚著臉皮拿起筷子吃起來,就變成他們不守規(guī)矩了。一般來說,坐席的人,寧肯讓肚子餓著,也不會做出這種不要臉皮的失禮的事。那樣的話,就丟人了。

      我想,現(xiàn)在還不是吃菜的時候,六個人六雙筷子,一個人兩筷子,一霎的工夫就把這個清拌白菜心吃光了,后面的那六菜一湯,都上不了臺面,都是演戲給他們看的,如果讓他們看出了破綻,尤其讓大連襟的鄰居看出日子的艱難,不僅不會答應這門親事,反而讓他看不起我哥哥嫂子這戶人家。所以,我得先把他們灌醉了,等他們什么也看不清楚的時候,才讓楊麻子兩口子把六個菜和那個湯端上來。

      往六個茶碗里倒?jié)M了酒,我右手端起茶碗,左手伸出三個指頭向上蹺著說:“兄弟們,這第三個酒,叫三星照,天有三寶日月星,地有三寶水火風,人有三寶精氣神,來,兄弟們,咱喝了這第三個酒?!?/p>

      四連襟搖搖頭,哼了一聲說:“三星照后面是四喜來財,再后面時五魁首、六來順風、七巧、八仙過?!饶憔妥约阂粋€人端著茶碗光喝酒吧。”言外之意是應該吃菜了。

      他們不中我的計,我只好隨機應變,說:“兄弟們,說實話,我是見了你們心里高興,才想領著你們多喝幾個酒,茶碗我已經端起來了,要不這樣好不好,我一個人喝五茶碗,你們一個人喝一茶碗,今天和你們一起喝個開心酒,就是喝醉了,喝得趴下了,我也愿意。”

      聽到我要把自己喝醉了,喝得趴下了,五個人來了精神頭,眼珠子都瞪得像個酒盅子一樣大,他們把各自的那一茶碗酒,往身前端過去。

      朝三個弟弟擠了擠眼,大連襟對我說:“好,兄弟,你喝吧,你干了五茶碗,我們就干了它?!?/p>

      二連襟說:“大哥,下一個,你不用喝五茶碗,你喝四茶碗,我們一人陪著你干一個?!?/p>

      三連襟說:“以此類推,大哥,再下一個,你喝三個,我們陪著你干一個?!?/p>

      四連襟又哼了一下鼻子說:“大哥,再再下一個,咱倒過來,我喝五個,你喝一個就行了,酒是好東西,也不能叫你一個人都喝了,是吧?”說完,迷瞪著眼笑了笑。

      大連襟的鄰居說:“兄弟,這樣喝完了,我和你劃兩拳,三拳兩勝,誰輸了誰喝酒,如果你輸?shù)枚嗔?,我可以替著你喝幾茶碗?!闭f完,也是笑。

      我知道,他們這是誠心想把我灌醉了,用即墨人的話說,這叫扶著死貓上樹,想把我喝趴下了看我的笑話,但是,沒有法,為了楊麻子的這個酒席的寒酸樣不讓他們看出來,為了把日子里的這個丑遮過去,為了讓大連襟的這個鄰居覺得我哥哥嫂子的日子過得還不錯,我就得當一會小丑,我就得拿出一個下作的樣子,好像我非要借陪席的工夫,用這些不花錢的酒把自己灌醉了,灌得趴下去。想想楊麻子去我家里掉的那串難為的眼淚,笑話就叫他們笑話吧。

      不用說,下面的酒,像喝水似的,我們六個人空著肚子,很快就干出了九瓶即墨白干,酒瓶子歪倒在炕旮旯里,楊麻子的四個連襟和大連襟的那個鄰居無一例外,都歪倒在炕上,大連襟倚著墻角呼呼地睡著了。

      我坐在炕旮旯的杌子上,身子東搖西晃,如果不是兩手扶著炕沿,早就歪倒在炕旮旯里了。好在我還有點神志,還知道我現(xiàn)在的職責是一個陪席的人。我歪頭朝正間喊:“哥哥,嫂子,菜炒好了就上來吧,這幾個兄弟不是太能喝,酒還沒喝出來就喝醉了,那就讓他們吃菜吧,咱得讓客人喝足了,也得讓客人吃足了。”

      楊麻子端著兩個菜放到飯盤子上說:“這個是炒雞塊,這個是燉兔子肉,都挺爛乎的?!?/p>

      楊麻子的老婆一手端著一個菜,放到飯盤子上說:“這個是煎白鱗魚,這個是煎刀魚。哥哥,酒喝得差不多了,你領著他們多吃菜?!?/p>

      我心里一直記得,大連襟的這個鄰居今天來是要來看楊麻子的家境和他們一家人的為人行事,看好了的話,就把他大嫚說給楊麻子的大兒。反正都醉得看不清究竟上來了幾個菜,也看不清上的是什么菜,那我就趁機多謅上幾個。菜多,說明楊麻子兩口子好客,說明家境好,這樣大連襟的這個鄰居才能動心,才能答應把大嫚許給楊麻子的大兒。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要趁機美言上幾句。給大兒說上媳婦,楊麻子兩口子就去了一塊心事。要是三個兒都說不上媳婦,愁就把他兩口子愁死了。我一掀身前的盤子放下,碰出一點響聲,說:“哎吆,哥哥,大蝦都上來了?!蔽乙幌票P子放下,碰出一點響聲,說:“哎吆,嫂子,大雁肉都上來了!”再掀一下盤子放下,碰觸一點響聲,我說:“哎吆,我的娘,紅燒鱉肉都上來了,哥哥,這就是前幾天你從東河里的冰窟窿里撈出來的那只老鱉吧?”

      “是,是?!睏盥樽舆B聲答應著把那個湯端上來,放下,他滿意地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說:“這個是雞蛋蝦米湯,這些菜你們都得吃了它,不吃了它,就是嫌俺兩口子炒的菜沒有滋味,就是嫌俺兩口子伺候得不好。”

      大連襟的鄰居坐都坐不直了,想睜眼看看卻睜不開,他貼著壁子躺下說:“兄弟,這么多的菜,我們還能嫌伺候得不好?我活了五十多歲了,從來沒吃到這么豐盛的酒席,你看,這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泥里鉆的,都有了,又是大蝦,又是大雁肉,又是鱉肉,就差天鵝肉了,在俺那一片,一桌酒席,只要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泥里鉆的都全了,就叫莊戶人的滿漢全席!”

      他結結巴巴地說了這么一大串,說到這里,我接過話,也是結結巴巴地說:“大哥,這種席,俺這里也叫莊戶人的滿漢全席?!?/p>

      他接回我的話說:“兄弟,今天來本來是想喝壺酒,沒想到吃上滿漢全席了。這戶人家一點也不露財,剛才進門的時候根本看不出能辦出這樣豐盛的酒席,給閨女找女婿,就得找這種不張揚的人家,回家我就跟老婆商議商議,把俺大嫚許給你兄弟家的老大,其實,俺家的事,基本就是我做主,家境這樣好,又好客,嫚嫁過來,我每年正月來吃這滿漢全……”話沒說利索,他就噴著酒氣迷糊了過去……

      天黑的時候,楊麻子把醉得像個死人一樣的我背回了家。

      到了下半夜,我醒了酒,肚子里翻江倒海,又絞又疼,疼得渾身出汗,頭上的汗珠子像鹽粒兒一樣大。

      老婆讓我翻過身,直挺挺地趴著,我的身子在炕上,頭伸在炕旮旯里,炕旮旯里放著一個洗臉盆,老婆給我一下一下地捶著脊梁,不多時候,我吐出了小半臉盆嗆鼻子的即墨白干。

      瞅著臉盆里的白干酒,老婆捂著鼻子問我:“吐出了酒來,不疼了吧?”

      我說:“是腸子和胃疼,又不是酒疼,吐出酒來有什么用,快去叫醫(yī)生來給我看看,娘啊,疼死我了!”

      不一會,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肩膀上挎著藥箱子、耳朵上掛著聽診器急乎乎地跑進門來,他站在炕旮旯里給我給試了脈,一邊量血壓,一邊搖頭對我老婆說:“嬸子,得趕快送俺叔叔去即墨縣醫(yī)院,八成是胃穿孔?!?

      老婆一聽,兩手捂著嘴和鼻子嗚嗚地哭起來。一是屋外刮著呼呼的西北風,這么冷的天去即墨縣醫(yī)院,二十五里地,能把人凍死。二是去醫(yī)院,把家里買豬崽的錢花上也不夠。三是胃穿孔,說不定要把胃打上一個補丁,或者把胃割下一塊去,一個好好的人,從此變得五臟不再全美了。五臟不全美,就不能下地干重活,就掙不了整勞力的工分了。工分掙得少,意味著糧食分的少。糧食分的少,挨餓的日子就要比以前多一些。

      沒有法,老婆只好去了飼養(yǎng)室,把隊上唯一的一輛地排車拖到我家的大門口。這輛地排車是用棺材板子做的。嫌棺材板子不太吉利,飼養(yǎng)員在上面刷了一層紅油漆,再用黃油漆在車兩側寫上一條字像巴掌一樣大的標語:走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后面加上三個比苞米棒子還大的感嘆號。村里的那個半仙,就是用這輛地排車,幫著村里人往火化場里拉死人,拉一個,喪主給他五塊錢。

      老婆要正回家拿鎖準備鎖門,這時候,蕓香從胡同北頭急急地走來,她塞給我老婆兩斤從云南帶回來的全國通用糧票,這年月,糧票可是個稀罕物,何況是全國通用的。蕓香想得周到,在醫(yī)院的食堂里,不用說買個饅頭,就是買個苞米面窩窩頭,也要用糧票。老婆剛揣好糧票,肖大牙從胡同南頭喘吁吁地跑來,他帶來兩個苞米面餅子,用小手巾包著,他的心細,里面還夾上了一個大呱唧。楊麻子幾乎腳跟腳地從胡同南頭跑過來,他手里提著一個罩子火油燈,戴著棉帽子,手上戴著一副露著棉花的棉手套——他是要送我去即墨縣醫(yī)院。后屋的大娘、南屋的二叔,東胡同的三大嫲,前街上的四爺爺……十幾個街坊鄰居圍在地排車前,瞅著我,都動了心地嘆氣和掉眼淚。

      老婆本來一直眼含委屈的淚水,現(xiàn)在,瞅著半胡同熱心熱腸的街坊鄰居,她流下感動和溫暖的淚水。

      我想,以后,這些鄰居遇上缺吃缺喝的酒席,如果讓我去陪,還真不能不去。正想著,街上忽然響起了鑼鼓聲。鑼鼓聲激烈、歡快、響徹,五村六疃都能聽得到。

      我伸出手把一塊耷拉在嘴邊的苞米葉子推開,大聲罵:“他娘的,這是誰這么缺德,我還沒死,就敲鑼打鼓的?!?/p>

      村里的那個半仙,從胡同南頭走來,人沒到,聲先到了:“叔,這鑼鼓不是給你敲的,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來了?!?/p>

      聽了半仙的這句話,我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原來勞力們要拉著夜敲鑼打鼓十村八疃地去宣傳毛主席剛發(fā)表的最新指示。

      我對他們說:“宣傳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緊,你們快去吧,畢竟,跟著去轉一圈、吆喝一會,能掙一天的工分。”

      楊麻子沒理我的話,他走到地排車的前頭,兩手拾起車把,把車襻套在肩膀上,往前弓著腰,準備上路。

      半仙大步走過去,從楊麻子手里奪過了車把說:“叔,還是我去吧,這輛地排車常出毛病,我知道怎么搗鼓它?!?/p>

      半仙之所以要搶著去,一是我和楊麻子的四個連襟及大連襟的那個鄰居喝醉了的時候,他來到楊麻子家,把剩下的幾茶碗酒一口氣喝了下去,楊麻子的老婆還給了他一碗菜,讓他帶回了家。何況,他知道我和老婆也不會白用他。

      老婆對楊麻子說:“哥哥,那就讓他去吧,我估摸著家里的這幾個錢住院不夠,我回俺娘家拿幾塊錢,順便再熬一暖壺小米粥帶去,讓相明喝了暖暖胃,待一會,我借一輛腳踏車趕去縣醫(yī)院陪床,你們去跟著吆喝吧?!?/p>

      半仙從楊麻子手里接過地排車,又戴上楊麻子遞給他的棉手套,他擦擦凍得流出的兩串鼻涕水,兩手握緊車把,左肩用力地拉著車襻,在昏黃的罩子燈的微弱燈光里起步前行。

      街上的鑼鼓聲,敲得越來越急了。

      差不多一個時辰后,我老婆騎著腳踏車帶著一暖壺小米粥,急急火火地趕到了即墨縣醫(yī)院。可是,找遍了各個科室,各個病房,她沒有找到我,也沒有找到半仙。轉遍了醫(yī)院的前院和后院,她也沒看到那輛用棺材板子做的地排車。

      原來,半仙拉著我走完俺村通向煙青公路的那條坑坑凹凹的小土路,然后走上了寬闊的煙青大馬路,鋪著柏油的大馬路平整光滑,不再顛顛簸簸,所以,走上大馬路不多時候,我就呼呼地睡著了。

      半仙因為喝了那幾茶碗白酒,讓那些酒拿得迷迷糊糊的,他常去火化場送死人,走順了腳,就這么暈暈乎乎地低著頭,一口氣把我拉到火化場里來了。

      火化場的員工也在敲鑼打鼓地歡呼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來了,他們一邊晃著膀子敲鑼打鼓,一邊豎起胳膊大聲呼口號。

      我是被這鑼鼓聲和口號聲震醒過來的。苞米秸不能當被子蓋,我渾身凍得像個冰坨兒似的。西北風越刮越大。大雪鋪天蓋地地下起來,一層一層的雪花很快把我身上的苞米秸蓋住了,我就像躺在白皚皚的雪堆里似的??粗砩显絹碓胶竦难┗?、看著火化場的那個又高又粗的大煙囪、我心里百感交集,鼻頭一酸,嗚嗚地哭了起來……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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