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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邊的刀

      2015-09-08 10:15辛國云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劇團桃花

      辛國云

      老邊從外縣的劇團調(diào)過來時,我們都像看西洋鏡那樣看著他。他實在是太小了——又瘦又小,目測大概只有一米五多一點吧。對于女人,這個身高或許還說得過去,小巧玲瓏??蓪τ谝粋€男人,卻有點委瑣,有點“武大郎”了。不知道劇團領(lǐng)導(dǎo)看中了他什么,說調(diào)就調(diào)過來了,或許是身懷絕技吧?誰知道呢。那年頭,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老邊帶著老婆來的,還有一個女兒,三四歲的樣子。老邊長成那樣,老婆卻很有些姿色。那女人沒工作,老邊走到哪里,她就得跟到哪里。我們就想,老邊憑什么娶這樣是一個女人做老婆?反過來說,這女人怎么可以嫁給老邊呢?

      老邊的本行是唱小花臉——在行內(nèi)叫小花臉,可老百姓都叫丑角,就是在鼻梁上抹塊方的或圓的白油彩,在舞臺上表演夸張逗笑的角色。那個時候還沒開放古裝戲,舞臺上只有八部樣板戲。樣板戲里也有小花臉的活兒,譬如《智取威虎山》里的欒平、《沙家浜》里的刁小三。老邊那樣子也就能演個刁小三吧??捎腥苏f,電影里的刁小三個頭并不矮呢,比刁德一都高。怎么說呢?或許國家京劇院沒有這種身高的演員,人家選演員是相當(dāng)嚴(yán)格的,沒辦法才找了個高個子演吧。刁小三嘛,那就是小唄,樣板戲臺詞不能錯一個字,演員身高并沒有嚴(yán)格限制。既然調(diào)過來了,就得上舞臺露一下,這是規(guī)矩,跟考察干部差不多。合計來合計去,還是沒有適合他的角色,小就小點,演刁小三吧。

      演出那天,老邊扮上戲裝一上臺就火了——抗日救國軍那身軍裝穿在他身上如同一個大褂,人裹在里面就像枚棗核。臺上的演員笑,臺下的觀眾更是笑得前仰后翻——這是從哪里蹦出這么個活寶來?別說,老邊還真會表演,形神兼?zhèn)?,渾身都是戲,刁小三就那么點戲份兒,愣是讓他演活了,都搶了主要演員的風(fēng)頭。

      說說老邊的老婆。那女人名字叫桃花,長得算不上漂亮,跟鮮艷的桃花沒多少關(guān)系。但女人豐滿,屁股乳房都大,前凸后翹。那個時候不懂得“性感”這個詞兒,現(xiàn)在想想應(yīng)該就是了。這女人嗓門大,性格爽朗,敢說敢做,誰要是說老邊個子矮,讓她聽見,就跟人家沒完沒了,扯著嗓子喊:電線桿子高,死木頭一根;騾子的雞巴長,瘀肉一條!你看看,這女人,誰還敢說老邊是武大郎呢。自己的男人,在家里愛怎么兇就怎么兇,但容不得別人在外面說半個不字。女人似乎都這樣,護短兒。

      老邊人特別好,這是指他的脾氣好,老實,厚道,跟人沒紅過臉,但用桃花的話說是三腳踹不出個屁來。我們看也是,別說三腳,就是把他屁股踹爛了,也不一定能蹦出個響屁來。但他人實誠,待人還真好,不然我也不會成了他的好朋友。我那時二十啷當(dāng)歲,老邊三十大幾了,我們算忘年交。成了朋友,自然要有朋友的樣子。老邊有家,團里分他一間平房,從房門上接蓋出一個小棚作廚房,可以自己開火做飯。我是單身,住集體宿舍,吃食堂大鍋飯。老邊經(jīng)常約我到他家吃飯,也沒什么好飯菜,一樣的青菜,擱小鍋炒炒就比食堂的大鍋煮菜好吃得多。不能光吃飯,得喝酒。老邊愛喝酒,家里常備著酒,但我也不能總空著手,隔三差五也買了酒提過去。老邊人小,酒量卻大,我們兩個每次喝酒差不多就是一瓶,我喝三兩,剩下的他包圓。桃花倒也勤快,在家里拾拾掇掇不閑著,家里收拾得挺干凈;也會炒菜,白菜蘿卜的到她手里全能弄出挺別致的味道來。她親切地稱我兄弟,臉上帶著有點夸張的笑容。時間長了,我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倒像他家的一員了。自從那個叫老包的家伙出現(xiàn)在這個家里,這樣其樂融融的生活才被打碎。

      老包在礦上上班,我們所在的那個縣地下全是煤炭,隔一段就有一個煤礦,每條街道上都煤塵滾滾,有車駛過那就是昏天黑地。據(jù)說老包下過幾年井,后來弄了個工傷,調(diào)到井上干了保衛(wèi)。說是腿讓塌下來的石頭砸斷了,我覺得他是裝的,看他那兩條腿,比我這天天練功的人都利落。說干保衛(wèi)好聽點,說白了就是個看大門的。這家伙虎背熊腰,一副兇相,看著就不是善茬。那時劇團在社會上比較吃香,外邊的人都覺得劇團的演員個個都是人尖子,有個文化旗手曾經(jīng)說過,培養(yǎng)一個演員比培養(yǎng)個飛行員都難,所以,人們都以認識劇團的演員為榮。有好演員被一幫人捧著,就像現(xiàn)在的粉絲。老包就經(jīng)常泡戲園子看戲,即便天天演同一出戲,也百看不厭??词炝耍挂材芎吆邘拙鋺蚶锏某?,粗門大嗓,聽著像豬的嚎叫。一個偶然的機會,老包認識了老邊,后來請老邊到礦上喝過兩回酒,就成了朋友。再后來,老邊也邀請老包去家里喝酒,結(jié)果引狼入室了。老包看上了桃花。桃花本來守婦道的一個人,但禁不住老包的色誘,不長時間便入了套。老包到老邊家喝酒時,老邊會叫我過去陪酒。老包手里總是提著個黑提包,里面常常裝著豬臉肉和豬腸子豬肝花。喝了幾回酒,我便看出老包跟桃花眉來眼去,喝上幾杯酒更是肆無忌憚,有一次竟然當(dāng)著老邊和我的面擰桃花的屁股。老邊好像沒看見,但我覺得他是裝的。盡管他擰得很自然,像演員之間打鬧調(diào)笑,但我看不下去,想掀桌子,可這有我什么事兒呢?老邊都不著急,我著的哪門子急,生的哪門子氣呢?我也裝看不見。

      老包來得很勤,一個星期能來幾次。老包舍得花錢,每次來都不空手,礦上工資高。老邊再叫我去陪酒我卻不想去了,總是找個理由推了。那次老邊有點急,說:“咱還是兄弟不,你怎么老躲著我?我怎么得罪你了……其實我也知道你是因為什么……”老邊后邊的話說不出口了。我意味深長又有些可憐地看他一眼,然后一聲嘆息。那天老邊又叫我去喝酒,他說老包沒來,你嫂子也不在家,就咱弟兄倆。我知道,老邊想跟我拉知心呱,倒苦水,他心里憋屈。

      還是一瓶白酒,用茶碗喝。不同的是都不說話,只一口一口喝酒,菜也很少吃。不覺中一瓶酒快見底了,仍然是我三兩,老邊七兩。然后,老邊的舌頭卷了:“兄弟,我的親……兄弟,我知道你看……看不起我,覺得哥、哥哥我無能,窩……囊,是不?哥哥不……不是人……”我沒想到老邊這么快就不行了,平時喝一瓶也不至于這樣。人心里有事,醉得快。我說:“邊哥,你醉了,上床躺一會兒吧,我回去了?!焙瘸蛇@樣,拉呱就不著邊際了,拉了白拉。

      老邊搖晃著站起身一把拉住我說:“你不能走,咱接著喝,誰不喝是……王八蛋,是狗,狗蛋!”我把老邊抱起來,他身體輕得像只貓。我把他放在床上,他的手朝著我擺了兩擺就不動彈了,接著就響起了鼾聲。我鼻子一酸,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老邊本來就嘴笨,話不多,自從家里來了個老包話就更少了。桃花卻是嘰嘰喳喳春光滿面,整個人生機勃勃了。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當(dāng)著老邊的面調(diào)情,捏捏臉拍拍屁股嘻嘻哈哈。這時候老邊只能裝作沒看見,該干嗎干嗎。桃花喊老包包哥,桃花叫老邊也跟著喊。包哥聽到桃花叫包哥就嘿嘿地笑,趕緊回一聲桃花妹子。老邊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就謊稱出去買東西或拉屎撒尿什么的,人就拖沓著腳步走出門去。有一次天都黑了,我突然看見老邊一個人走出劇團的院子,幽靈一般消失在夜霧中。我不放心,悄悄跟過去。老邊來到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里,先對著一棵樹撒尿,一股一股的,斷斷續(xù)續(xù)。尿著尿著,就哭出了聲,像貓叫的聲音,細細的,凄凄的,瘆人。我心里一驚,然后是無限悲涼,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我想過去勸他,可又怕他難堪,只好悄聲而退。

      團里的人看不下去了,心懷正義的人最看不得老實人被欺侮,幾個年輕人商量著教訓(xùn)一下那個老包,可實在找不出恰當(dāng)?shù)睦碛?。尤其是老邊的態(tài)度,也跟著老婆喊包哥。人家哥哥妹妹的親昵,別人憑什么去插一杠子,名不正言不順,落個里外不是人呀。年輕人也就這樣,都是嘴上功夫,說說罷了,真讓誰去揍老包一頓,恐怕沒有一個愿意出頭。

      那天中午,有人看到老邊從外面回來,手里拎著一把刀。是一把砍骨刀,刀面大得夸張,刀背厚實,刀刃卻鋒利,陽光一耀,像一面鏡子閃閃放光。有人問:“邊哥,剛買的刀?這么大家伙干啥用?”老邊說砍骨頭。那人笑了,說:“你們家天天吃骨頭啊,還專門買把砍骨頭的刀?!崩线呎f:“還能劈柴?!蔽也贿@樣看,我覺得老邊買這樣一把刀是另有所圖。想著,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再轉(zhuǎn)念一想,就老邊那脾性,用他老婆的話說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就是借他十個膽也不會……我自嘲地笑笑,也沒當(dāng)回事,或許那個老包天天往他們家送豬骨頭也難說。

      老邊回家后把砍骨刀掛在門后的刀架上,一進門就能感覺有股寒氣逼過來。桃花沉著臉問:“有錢沒地方花了?買這么個玩意兒回來,發(fā)什么神經(jīng)!”老邊也不說話,悶著頭喝水,聲音弄得挺響亮,咕嚕咕嚕的。桃花氣了:“問你呢,光知道灌尿,說話啊!”

      “殺人!”老邊把喝水的大搪瓷缸子一蹾,桌子都搖晃了一下。

      桃花臉一寒,想說什么,張了張嘴沒說出來。然后,她撇開嘴笑了,像冷笑,又不像,挺曖昧。

      老包又來了。一進門當(dāng)然先看到那把刀。老包問:“這么大一把刀,剛買的?”說著把刀摘下來反過去正過來反復(fù)看,“好刀,好刀!”

      “你兄弟買的,他說用它殺人?!?/p>

      “殺人?好啊,兄弟有膽有識,像個英雄好漢?!崩习f著把刀掛上,然后進屋拍了拍老邊的肩膀說:“兄弟有種,像個男子漢!”

      老邊笑了笑,有點勉強,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

      “別傻愣著了,包哥來了,出去買幾個菜去?!?/p>

      老邊不動。桃花有點惱,“沒聽見嗎?耳朵聾了還是塞驢毛了!”

      “算了算了,酒菜我都帶來了。”說著,老包把手里的提包放下,從里面往外掏酒菜。

      三個人坐下喝酒,慢慢就把天喝黑透了。都有了醉意,老包的手就不閑著了,從桌子底下伸過去搭在桃花的大腿上。桃花一伸手抓住了老包的手。此時的老邊醉眼矇眬,端著茶碗還在喝。老包已是欲火焚燒,攥著桃花的手一個勁用力,桃花也不能自持了,頭歪歪地就想往老包身上靠。老包使個眼色,意思是說這武大郎還在呢。桃花眼睛一轉(zhuǎn),轉(zhuǎn)了那么三兩下,突然就捂著肚子哼哼起來。老包忙問:“怎么了這是?正喝得好好的呢。”“肚子疼,疼得厲害,哎喲!”說完捂著肚子趴到床上,繼續(xù)哼哼,聲音越來越大,身子還不停地來回滾動。

      “怎么辦兄弟,疼這么厲害,去醫(yī)院吧?”老包焦急地看著老邊,手卻撫在桃花的肚子上。

      “不用,老毛病了,吃點藥就能好……家里沒藥了,老邊,你去醫(yī)院買點藥吧?!闭f著,他拉開床邊桌子上的抽屜,從里面摸出幾張錢票扔給老邊,“買止疼藥,治肚子疼的,別買錯了,快去呀……疼死我了!”

      老邊拿錢冷冷看了老包一眼,向外走去。在門口,老邊順手摘下那把刀揣在懷里,動作隱蔽利索,誰也沒看見。

      傻瓜也能看出來是怎么回事,老邊老實,但不傻。劇團離醫(yī)院有好幾里地,一去一回得一個多小時,這么長時間,什么事兒也辦完了??衫线厸]有理由不去,老婆肚子疼,男人不去買藥誰去買呢?

      老邊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其間遇到兩個人,一個是樂隊的老譚,坐在墻腳的一把椅子上拉二胡,為了不影響別人,在音筒的蛇皮上別上一根筷子,胡琴發(fā)出的聲音像人捏著嗓子哼哼般細小。拉的曲子很悲涼,是《江河水》,他不想窩在縣級小劇團里,準(zhǔn)備到大歌舞團在舞臺上拉獨奏,所以夜以繼日地練習(xí)。老邊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只聽得眼淚汪汪。老邊遇到的第二個人是我。我也是被老譚如泣如訴的琴音吸引過來,然后看到站在一邊發(fā)呆的老邊。我問老邊:“這么晚了,一個人站在這里干什么?”老邊抹了把臉說:“聽老譚拉胡琴。”我們都不再說話,一起聽老譚拉胡琴。

      琴聲越發(fā)地悲涼起來,音符被抻得低沉而漫長。老邊仰臉看著夜空,然后對我說:“兄弟,今后哥哥萬一出了什么事,家里的事……你得幫忙多照顧著點?!崩线叺穆曇艟拖窭献T的琴音,每個字都滲著悲涼的味道。

      我一愣:“邊哥,你說什么呢?會出什么事?”一種不祥的感覺隨著琴音在我身體里蔓延。

      “我是說萬一,人都有生老病死的,早晚有那一天?!?/p>

      “別胡說了,天晚了,回去睡覺吧……這琴音聽得心里發(fā)沉?!?/p>

      我走了兩步,老邊喊我一聲,“兄弟,你好好的,別忘了我說的話?!?/p>

      我應(yīng)了一聲,就回屋去了。

      我那時應(yīng)該有預(yù)感,老邊可能會出什么事。但我畢竟太年輕,什么事情都不往深處想,做什么事也是浮光掠影,一點不踏實。那一天發(fā)生在老邊家里的事,也就是從老邊出去買刀到老包進了老邊的家之后發(fā)生的事,是后來我通過各個渠道聽說來的,我沒有深究每個細節(jié)的真實性,就是把聽說的情況一點點串聯(lián)起來,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事件始末。那晚在院子里遇到老邊說是巧合,不如說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準(zhǔn)備出事的老邊,讓我阻止他,可我一點也沒察覺老邊的異常,老邊說的那番話,后來想想,分明是向我交代后事。

      老邊站在家門口,似乎是深深吸了口氣,然后伸手推門——門從里面插住了。老邊的猜測得到了證實。老邊表現(xiàn)得很平靜,接下來做的一切都不慌不忙有條不紊。他先是從懷中把那把砍骨刀拽出來,用拇指試了試刀鋒,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老包揮刀劈向那扇用薄木板拼湊起來的門。一刀,兩刀,沒超過五刀,木板門便四分五裂了。老邊步態(tài)沉穩(wěn)地走進屋去,老包跟桃花已是一絲不掛疊在了床上。見到老邊,特別是看到他手里那把大得十分夸張的砍刀,老包面如土色,龜縮在床的一角,身體篩糠一樣抖起來。這五大三粗壯碩得像老邊手里的刀一樣夸張的男人,緊要關(guān)頭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嚇。倒是桃花,只一驚,隨即便泰然如常,她對著老邊喊道:“你想干什么?真想殺人??!看你那慫樣,你有那膽嗎?來,你砍,砍呀……”女人跪在床上把肥碩的脖頸伸出來,兩只奶子在下面顫顫晃晃地搖來擺去。

      同宿舍的小毛跟我說這事的時候,繪聲繪色,還夾帶著自己編造出來的動作,很有舞臺感。小毛說:“你猜老邊當(dāng)時怎么著?你肯定以為在那種情形下,他肯定會舉起手中大刀——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小毛什么都好,就是說屁大點事兒也愛賣關(guān)子。小毛唱著揮一下手,做了個劈殺的動作。

      下面是小毛描繪的情景:老邊舉著刀,燈光一照,寒光閃閃。老包已經(jīng)扯過被子把頭緊緊蒙起來,等待死亡的來臨。而桃花卻毫無懼色,撇著嘴冷笑著,眼睛盯著老邊,輕蔑得令人心痛。

      撲通一聲,老邊竟然跪了下來。下面發(fā)生的事更是令人不可思議——老邊手里的刀突然地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對著自己的腦袋劈了過來。嚓——紅血迸濺,噴了桃花一臉。再看老邊,滿臉血紅,軟軟地倒在地上了。

      以后的情景,最先聽到喊叫聲沖進來的人都看到了,其中包括我??船F(xiàn)場的境況,小毛說的話應(yīng)該可信,老邊是自殘了無疑,因為那個叫老包的男人那時還縮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呢。

      幸虧刀劈偏了,老邊的右臉劃掉了一片皮肉,右耳缺了一塊,人并無大礙。

      家丑不外揚,團里沒有報案。老邊這一刀雖然是劈向了自己,但也劈出了氣勢,老包被嚇得魂飛魄散,從此再未敢踏進老邊家半步。

      時隔不久,上面下文件宣布劇團撤銷,人員分流,各奔東西。我因為肚子里還有點墨水,去了市里的一家小報社做了個編輯。老邊被分配到縣運輸公司,沒有別的專長,就在傳達室看大門,收發(fā)報紙信件。我們再未相見。

      二十年后,我去那個縣辦事,在街上突然遇到老邊。

      老邊遠遠地就認出了我,看來二十年光陰沒讓我有太大變化,我卻認不得老邊了。一頭白發(fā),還留了胡子,人似乎更瘦小了些。精神倒是蠻好,說話的聲音似乎也高了一個調(diào)門。他原來說話總是低聲落氣的。

      自然是親得不行,都不知道先說什么后說什么,齜牙笑著,攥著手一個勁兒晃。

      “走,回家,咱哥倆好好喝一頓?!崩线叢挥煞终f,拉起我就走。老邊說公司分給他兩間房,有院子,帶廚房,比在劇團時闊多了。

      一路上老邊興致勃勃,告訴我他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大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現(xiàn)在小汽車都開上了,他也當(dāng)上姥爺了。我眼前現(xiàn)出那個扎著小刷子的小姑娘,一轉(zhuǎn)眼也身為人母了。

      桃花老了,頭上爬滿白發(fā),但當(dāng)年的風(fēng)韻還依稀可見。見到我還是原來那樣,一驚一乍的,也是親得不行。

      二話不說,擺酒弄菜,喝酒。現(xiàn)成的小菜很快弄妥了,兩個人面對面坐下,當(dāng)年的情境電影鏡頭回放一樣,又回到二十年前的樣子。

      “你哥倆慢慢喝著,我去買點肉餡和韭菜,我記得兄弟最愛吃韭菜肉水餃。”桃花穿上件褂子,搖擺著更顯肥碩的身子出了門。

      我下意識瞅了一眼老邊的右耳,上邊缺了一塊,疤痕閃著亮光。

      老邊伸手摸了一下說:“還記得當(dāng)年的事?”

      “怎么會忘,也真懸……”

      老邊臉有點紅,似乎為當(dāng)年的事感到羞愧。

      “你以為哥哥真的想把自己劈了?”

      “算你幸運,刀劈偏了,再正一點,你的腦袋瓜子就開瓢了,咱哥倆今天還能坐在這里喝酒?”

      “……兄弟,哥一直沒拿你當(dāng)外人對不?實話告訴你,我可沒想真把自己劈了,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我有那么傻嗎?哥哥我好歹也練過幾天功,手上有準(zhǔn)頭呢,刀到跟前就那么一偏,貼著臉劃過去,刮層皮還見了血,嚇?biāo)滥峭醢说埃“?,也算失手啊,刀沒收住,耳朵給削掉一塊。”

      我愕然。

      “你別愣怔,哥哥這把年紀(jì)了,說的都是實話。其實……你嫂子不是壞人,這事兒也怪不得她,是哥哥我不行,就是……那事兒不行。你別笑,我說的是真話,你看哥長得這三寸丁的樣兒,褲襠里的家伙也小,就跟條瘦豆蟲似的,嘿嘿,你別笑話我……我根本滿足不了她。你說,一個正常又年輕的女人,能憋得住嗎?那時候我也真想把他們都劈了,然后把自己也砍了??上胂氘?dāng)年你嫂子不嫌棄我這慫樣子嫁給了我,還有俺閨女,心就軟了?!?/p>

      我無言以對。我呆呆地看著老邊,心中充滿了感動——我不是為老邊的心機和鋌而走險的精神感動,是為他二十年后對我敞開心扉毫無保留,終于使那次一直讓我不能釋懷的事件真相大白而感動。

      “喝!”

      老邊的臉紅得可愛起來,眼睛也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的亮光來。

      “兄弟,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就是你們文化人說的那句‘因禍得福。當(dāng)年我劈了自己一刀,雖然破了相,可也得了天大的好事呢!”

      “呵呵,邊哥啊,你能有什么好事,那一刀沒劈死你就是萬幸了?!本埔欢?,說話就不大著調(diào)了,斜的歪的張嘴就順出來。

      “我告訴你,真是天大的好事,傷好了以后,你說怎么的,我襠里的家伙突然就厲害起來了,還長了不少呢,嘿嘿,你說,都什么年紀(jì)了,還能長。把你嫂子喜得不行,天天晚上摟著抱著地要我?!?/p>

      “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差一點岔氣。

      “哈哈哈……”老邊也跟著笑起來,聲音比我還高。

      “哈哈哈哈……”

      “你哥倆這是怎么了?笑成這樣,高興的,喝瘋魔了?哈哈?!?/p>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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