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讀華棟的文字,就會想起美國詩人路易斯·辛普森寫的《美國詩歌》一詩,詩里稱:“不管它是什么,它必須有/一個胃,能夠消化/橡皮、煤、鈾、月亮和詩?!贝_實,詩歌、文學都應該有一個強大的胃,消化一切,而華棟就有這樣的胃。
華棟比我小,屬于少年成名的那種,當年作為校園文學天才保送到武漢大學,再加上一表人才,天天披著一條白圍巾,在珞珈山的櫻花大道上作五四青年狀,早就迷倒了一大片無知少女和癡情女子。而且華棟還很有江湖英雄氣息,那個時候正是周潤發(fā)之類好漢形象走紅的年代,華棟那種架勢就是男人中的種子形象,類似手機中的戰(zhàn)斗機。所以,華棟是校園男神的不二人選,女生心目中的偶像,男生暗地里羨慕嫉妒恨的對象。走出校園后,華棟也比較順利,迅速進入中心,到了北京,在當年風靡一時的《中華工商時報》任職,那幾乎就是1990年代初商潮初起的一個中心,華棟置身于中心中的中心,當大多數(shù)同齡人還在為生存苦苦掙扎不得不暫時遠離文學的時候,他隨便寫幾篇小說就成了“新市民小說”的代表人物,小說里全是時代最炫的場景人物,在摩天大樓下霓虹燈中閃爍的紛紜意象,而華棟穿梭其中,把自己也整成了一道亮麗的文學風景。后來,華棟成了《青年文學》主編,再后來,華棟成了《人民文學》副主編,越來越有文學掌門人的派頭。
也許華棟一直置身時代和文學中心的原因,視野極其開闊,包容性也很強大。但讓我吃驚的其實不是他這些身份,而是我和他幾次近距離接觸,對他閱讀量之大、游歷之多、交游面之廣的深刻印象。
大約八九年前,我和華棟在三亞開會。那一次,會下聽他談小說,整整四個小時,仿佛華山論劍,別人說到的所有古今中外的小說他都看過,而且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我曾從高中到大學期間規(guī)定自己每周讀一本名著,持續(xù)多年,覺得自己也算閱讀量較大的人,但比起華棟來,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而且可氣的是,這兩年,尤其我到北京后,發(fā)現(xiàn)他還特別喜歡在微信上曬自己最近在讀什么書,一曬往往就是一堆,而且文學哲學政治經(jīng)濟什么都有。這讓我茶飯不香,心中焦慮,神經(jīng)高度緊張,最終氣急敗壞,每每一見到他,就惡狠狠地攻擊他怎么這德性,這么愛顯擺,還讓不讓人活啊,他這樣搞得大家壓力山大,每天處于忙碌追趕心力交瘁之中,遲早非崩潰不可。另一次,則是和他去新疆,了解了華棟的出身經(jīng)歷。華棟從小在新疆昌吉長大,昌吉移民很多,各種民族混雜相處,競爭融匯,華棟從小就是吸收多元文化營養(yǎng)長大的。新疆是一個讓人能產(chǎn)生大視野的地方,歷史悠久,生活人群差異性、流動性大,文化構(gòu)成極其豐富,地形地貌各地不同,從綠洲到草原到戈壁灘到沙漠,應有盡有,這些都極有形象感、沖擊力,所以華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其觀察能力、描述能力、綜合能力非一般人可比。
有意思的是,華棟不僅精神胃口好,身體胃口也好,能吃能喝,心寬體胖,體型也開始往歌德、龐德這樣的大師的架勢長。而他的好脾氣,使他朋友也特別多,如果說得狗血八卦一點,他幾乎是一個“萬人迷”,我發(fā)現(xiàn)我認識的人他基本都認識,而他認識的一些我覺得那應該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這或許與他當過記者、走南闖北有關,也與他作為“名流”、一直生活在聚光燈下、粉絲眾多有關,還有他性情豪爽愛廣交天下豪杰有關。這讓我對他的佩服之心常常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而且,這是真心話,非客套之言。華棟如此魅力四射,以致有評論家開玩笑說,這么多年來,邱華棟本身就構(gòu)成了一個“邱華棟現(xiàn)象”,他總是能制造一點什么出來,或者作品,或者行動,或者充滿激情的言論,或者突然華麗轉(zhuǎn)身又換一個工作崗位,總之,總是要出人意料,與眾不同,讓蕓蕓眾生如我等大跌眼鏡,讓網(wǎng)絡微信時代熱愛圍觀熱愛流言蜚語和竊竊私語的人們熱議。
那么,這個龐雜多樣的“邱華棟現(xiàn)象”后面到底有什么?就像我有時候想,華棟吃下這么多,最終化成了什么?直到讀了華棟的詩歌,我才似有所悟,就像一句詩所說的:大海的深處是寧靜,而華棟心靈深處其實一直能保持一份純粹和寂靜,他以純粹之心體悟世界與人生。
邱華棟的詩歌不同于他的小說,他的小說是他人生經(jīng)歷和閱讀學習的轉(zhuǎn)化,乃至他大塊頭體型的體現(xiàn),他的小說龐雜,包羅萬象,廣度深度兼具,有一種粗獷的豪放的躁動的風格。而他的詩歌,是微妙的和細膩的,本質(zhì)是安靜的,是回到寂靜的深處,構(gòu)建一個純粹之境,然后由這純粹之境出發(fā),用心細致體會世界和人生的真諦。這些詩句,可以說是華棟用自己的思想感受和身體感覺提煉而成的精華。比如華棟有一首題為《京東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的詩歌,特別有代表性,堪稱這類風格的典范。全詩如下:
朝露凝結(jié)于草坪,我散步
一只松鼠意外經(jīng)過
這樣的偶遇并不多見
在飛機的航道下,轟鳴是巨大的雨
甲蟲都紛紛發(fā)瘋
烏鴉逃竄,并且被飛機的陰影遮蔽
蚱蜢不再歌唱,螞蟻在紛亂地逃竄
所以,一只松鼠的出現(xiàn)
頓時使我的眼睛發(fā)亮
我看見它快速地撓頭,雙眼機警
跳躍,或者突然在半空停止
顯現(xiàn)了一種突出的活力
而大地上到處都是人
這使我擔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
瀝青已經(jīng)代替了泥土,我們也代替了它們
而人工林那么幼小,還沒有確定的樹陰
我不知道我的前途,和它的命運
誰更好些?誰更該憐憫誰?
熱鬧非凡的繁華都市,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空港,而表面風光、絕不寂寞的華棟,心底卻在關心著一只不起眼的松鼠的命運,它偶爾現(xiàn)身于幼小的人工林中,就被華棟一眼發(fā)現(xiàn)了。華棟由此開始牽掛其命運:到處是水泥工地,到處是人流雜沓,一只松鼠,該如何安身?華棟甚至聯(lián)想到自己,在時代的洪流中,在命運的巨獸爪下,如何幸免?這一似乎微小的問題其實是一個世紀“天問”。文學和詩歌,不管外表如何光鮮亮麗,本質(zhì)上仍是個人性的。在時代的大潮中,詩人、作家也不過是一只小松鼠,弱小但有自己的生命力,并且這小生命有時會煥發(fā)巨大的能量,華棟的很多小說就有這種能量。
華棟的詩是很細膩的,這種細膩來自他具體的關懷與同情,這應該歸功于他的詩人本性。因詩的本質(zhì)就是同情與憐憫,詩人以一己之心體會萬物,所以必定細致而敏感,王夫之早就說過:“君子之心,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鳥木同情者,有與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體天地之化,微以備禽魚草木之幾?!比A棟就總是有著悲憫之心,一種普遍性的廣大的悲憫,這在一首題為《江西的白鷺》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全詩如下:
從南昌到井岡山,農(nóng)民在路邊插秧
白鷺在水田中浮現(xiàn),它們親近水牛
或者干脆飛起來
姿態(tài)優(yōu)雅,輕松,有一種醉人的美
似乎有三種白鷺,花脖子的
純白的,以及頭頂有顏色花冠的
以無垠的綠色稻田為背景飛動
劃過一條條看不見的弧線
而美麗的風景鑲嵌在
人民勞動的畫框中
插秧人直起腰來,太遠了
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辛酸
這是在江西的大地上
河山秀美壯麗,可農(nóng)民
那些以白鷺為友的插秧人啊,一年到頭
為什么仍舊那么苦,那么窮?
華棟由欣賞風景看到背后的人,看到人的辛苦和酸楚,繼而激發(fā)更深遠的想象和思考,這是詩人才會有的同情與悲憫。華棟的詩歌風格,大體如上,他總是在觀察,在感受,在思索,在體會。他以單純的詩人之心,表達他小說之外的另一種看法。
華棟的詩歌當然不只一種風格,他的包容性決定他有著更大的胸懷。華棟還寫過不少別樣風格的詩歌,比如《玫瑰的頭顱》這樣的痛楚抒情的詩歌,《上海的早晨》這樣揭露時代真相的詩歌,還有一些隱喻詩和口語詩,等等。但總體而言,我覺得詩歌是華棟心靈深處的后花園,里面雖然也是萬紫千紅,但繁花深處,只有一顆詩人的心如鳥啼鳴,有時是輕聲細語,有時是哀婉悲傷,有時也有歡快喜悅。《光譜——邱華棟三十年詩選(1985-2015)》就是這樣的一部展現(xiàn)其多種聲音的詩集。
2015.3于北京呼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