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爾蘭街頭歌唱

菲奧娜·韋伯-斯泰因豪斯

我的盛大演出開始于一家酒館的衛(wèi)生間，沒有人能聽到我的聲音。光線暗淡，有股大便的臭味兒，遠處傳來一群男人用吉尼斯黑啤酒送服早餐雞蛋時的大叫起哄聲。我清了清嗓子，發(fā)出高高低低的聲音。然而獨自暖場之后不久，我就要迎來在公眾面前亮相的時刻了！這道狹窄的塑料門成為避免我丟臉的最后屏障?，F(xiàn)在是愛爾蘭西海岸戈爾韋郡的周六上午10點30分。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酒吧大門前的那條商業(yè)街是愛爾蘭街頭音樂的中心之一，街道音軌每50米就變換一次。一個老年男人吹著六孔哨笛，一個紅發(fā)女人拉著小提琴，一個鄉(xiāng)下人拉著班卓琴。21歲的街頭音樂家約翰·高干戴著兜帽和邊框眼鏡，手拿吉他。在我表演時，他將為我伴奏。

在愛爾蘭，街頭音樂是一種全民運動。想知道自己是否具備音樂家天賦的人，不需要讓自己在電視上被迪特爾·波倫（Dieter Bohlen，德國歌手、作曲家，“德國達人秀”節(jié)目評委）侮辱，而只需在愛爾蘭的科克、戈爾韋或都柏林張口歌唱。流行明星艾德·希蘭（Ed Sheeran）和Passenger樂隊等也是在街頭被發(fā)掘的。

我的目的并不是成為愛爾蘭的超級新星，而是希望能從街頭音樂家那兒得知，愛爾蘭音樂是怎樣在吉尼斯黑啤酒和黃油之外成為這個國家最受歡迎的出口商品的。這些音樂家在公開場合歌唱的勇氣從何而來？他們能否教會我戰(zhàn)勝自己，以便將來不再只敢一個人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時吼幾嗓子？

早在去往愛爾蘭的一周之前，我就夢到一個醉酒者在街上大罵我：“你唱的真是一坨屎，快滾！”這是一個很容易解析的夢：我害怕一個人唱歌，害怕不被理會，害怕被否認。

實際上我的聲音還不錯，聽眾不會覺得耳朵受罪，認為是一只貓在車禍后為釋放內(nèi)心的傷痛而歌。我曾是兒童合唱隊的一員，也曾加入過教堂唱詩班，如今我會舉著啤酒瓶在舞池唱歌，有時也會去唱K。盡管如此我仍然擔心，行人會認為一個人站在街角哼唱的我是個古怪的毒品交易商。我決定尋找一位音樂家作陪。一位朋友將和我一起出現(xiàn)在都柏林的街道上，此外我還請求其他街頭音樂家到場支持我，例如約翰·高干。

我編排好自己的曲目表，其中包括美國The Bangles女子樂隊的《永恒的火焰》（eternal flame）和英倫搖滾樂隊oasis的《迷墻》（wonderwall）。這些流行于90年代的歌曲我閉著眼睛都能哼出來。然而一位好友搖著頭對我說：“你能不能有點出息？要是我，寧愿選首好歌，唱得爛也無所謂；挑首爛歌，唱得再好又如何？”于是我決定試試美國鄉(xiāng)村音樂歌手多莉·帕頓的那首《喬琳娜》（Jolene）。這是一首關于愛情的苦惱和背叛的歌曲，然而在我理智地演繹下，聽起來仿佛這該死的喬琳娜并不是偷了我的男人，而只是偷了我的發(fā)繩。我無法詮釋出歌曲中蘊含的巨大戲劇性，需要不時唱唱“啊……”或者“噢……”這樣的詞來直抒胸臆。這樣看來，也許萊昂國王（Kings of Leon，美國搖滾樂隊）和酷玩（coldplay，英國搖滾樂隊）的歌曲是不錯的選擇。

在音樂氣息濃厚的愛爾蘭港口城市科克，我邁出了成為歌手的第一步：和街頭音樂家瑞安·帕森斯一起在一家酒吧表演。22歲的瑞安在手臂和上身分別紋了一把小提琴和一把吉他，從14歲時起就開始在街頭演奏的他知道最重要的街頭法則：別讓別人偷走你吉他箱中的錢，千萬不要唱如同Oasis的《迷墻》這樣的簡單口水歌。很遺憾，我得從曲目表中刪去一首歌曲了。

格拉夫頓酒吧的平板電視屏幕上正放送著足球賽，兩對小情侶在角落的皮沙發(fā)上親吻，粉紅色的墻面營造出溫馨的氛圍。坐在柜臺邊的一個女人朝我點頭，她旁邊的一對情侶忘我地喝著啤酒。聽眾們對我的忽視讓我安靜下來。瑞安和他的朋友們演奏著小提琴、吉他和鼓，我坐在他們中間的一個酒吧矮凳上，唱著萊昂國王的《Use Somebody》。當我唱錯了第二段的歌詞時，吉他手小聲地提醒我。我的表演如同擦洗浴室一般充滿熱情而又急急躁躁，重點是快速結(jié)束。觀眾象征性地鼓了鼓掌?！暗谝徊骄褪且涀「柙~?！奔终f。我以為我記住了，畢竟在前來戈爾韋的高速公路上，我已經(jīng)練習這首歌至少15遍了。

戈爾韋被認為是愛爾蘭最友好的街頭音樂城，不需要獲得街頭音樂許可證就可以上街唱歌。這里的風景美麗如畫：彩色的房子、綠色的山丘、海鷗的叫聲和長發(fā)的嬉皮士?！暗歉隊栱f也是所有音樂抱負的墓地，”38歲的斯特凡妮笑著說，“留在這里的人不會再追求巨大的職場成就?！彼固胤材菔敲耖g樂隊“豎琴、手風琴和丑人”的伴舞，作為踢踏舞者她負責節(jié)奏。這天，樂隊本想進行一場街頭演出，最后卻不得不在屋檐下躲避瓢潑大雨。對斯特凡妮來說，街頭音樂有著政治上的重要意義?！斑@是對公共場合的合理利用，每個公民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彼膭钗?，“試著去體驗這種解放感吧！”但那時我的夾克衫已經(jīng)濕透了。我們開車駛?cè)敫隊栱f的一棟臨水小宅中。壁爐燃燒著，兩個女人在打鼓，斯特凡妮用她踢踏鞋的金屬底片撞擊地板，辮子飛舞，火焰劈啪作響，空氣中是青草和木材的味道，客廳微微振動著。多么棒！

音樂是愛爾蘭身份認同的一部分：在爭取從大不列顛國獨立出來的戰(zhàn)斗中，必須堅持自己的文化、語言和音樂，1922年起的第一任政府將文化作為共和國的基石。80%的愛爾蘭人都自認為歌聲悅耳，并能夠彈奏一門樂器。也許這是因為所有人都必須在教堂唱圣歌《真摯來臨》（Adeste Fideles），或是因為在愛爾蘭，酒吧音樂會比電視節(jié)目更引人入勝?！澳阆胍黄鸪獑?？”樂隊中有人問我。我想，實際上我不想一起唱?！笆堑?！”然而斯特凡妮大聲替我回答道，并指向兩位鼓手，“她們也有天使般的聲音！”還是另找機會吧，我不能在這里唱歌，不能和這些超級音樂家一起張口，這樣的班門弄斧會讓我失去所有尊嚴，仿佛我試圖用手指畫來改進莫奈的作品。

晚上，我躺在旅店的床上，不斷襲來的羞愧感讓我煩心不已。難道真的只有天使嗓音的人才能當眾歌唱嗎？我不是星級廚師，但有時也會獻丑為朋友們做意大利面。唱歌如同說話、跑步、跳舞和笑一樣，是人類的一項基本技能，不應被任何人禁止。但是隨著無數(shù)選秀節(jié)目的熱播，在對足球運動員品頭論足的“沙發(fā)上的足球教練”之外，也出現(xiàn)了“沙發(fā)上的聲樂教練”。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資格評論別人的天賦。作為觀眾去諷刺音樂家，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讓內(nèi)心的陪審員閉嘴，坦然接受批評，又是那么困難。

第二天早上，戈爾韋晴空萬里。我在酒吧廁所躲了，不，暖場了五分鐘后，就和約翰·高干一起再次排練萊昂國王的最后幾個和弦?！绊樒渥匀痪涂梢浴！奔s翰說。不管是在街上還是在臺上，他還從未怯場。對有天賦的人來說，這話當然說來容易：約翰在“愛爾蘭好聲音”節(jié)目中殺進了半決賽，并在愛爾蘭歌手的巡回演唱會上擔任助演歌手。他還在研究如何寫歌詞，幾乎每周末都在街頭唱歌，同時也是為了測試自己所寫歌曲的受歡迎程度?！暗俏覍懙男赂杳看味嫉梅旁趲资字枨笱莩??！彼f。

約翰開始演奏，熟悉的旋律傳來，突然我的聲音回蕩在戈爾韋的大街小巷，聲音洪亮，帶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但是顯然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一群小學生從我旁邊悄悄溜過，有幾個人饒有趣味地看著我，其他人則直接忽略掉我的存在。沒有人給我們投錢，但也沒有人厭惡得作嘔，或是朝我們頭上砸土豆，如今的街道“音樂廳”不再充滿危險和恐怖。約翰認為，我應該更大聲點，更加自信，這樣會有更少人注意到我唱得怎么樣。

我將我的最終舞臺定在很多愛爾蘭明星音樂家開始職業(yè)生涯的地方——都柏林的格拉夫頓街上，例如搖滾樂隊U2或歌手戴米恩·萊斯（Damien Rice）。這塊被鋪成紅色的步行街也是音樂電影《Once》的拍攝地。該片講述了一位街頭音樂家愛上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他們最后沒有在一起，而是為對方唱悲傷的歌曲，其中一首斬獲了2008年的奧斯卡最佳電影歌曲獎。在片中主角喝咖啡的咖啡館中，我和朋友凱文·瑪倫見了面。23歲的他是名數(shù)學老師，但他每隔幾周就會玩音樂?！敖诸^音樂藝術最好的地方在于，你永遠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眲P文說。他曾兩小時只掙了5歐元，也曾在10分鐘內(nèi)將40歐元收入囊中。凱文強調(diào)：“你得給街頭的觀眾帶來驚喜，但即使這樣也不能保證成功?！?007年美國著名小提琴手約書亞·貝爾在一次實驗中帶著一把價值3500萬美元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出現(xiàn)在華盛頓地鐵站，然而45分鐘只進賬了32美元。我的樂器——一個淡紫色的撥浪鼓只花了我3歐元，顯然我沒有什么可損失的。

格拉夫頓街附近的一條小巷本是最佳選擇，因為凱文告訴我，我的聲音太單薄，必須選擇更狹窄的街道。然而小巷中有建筑工人發(fā)出噪音，于是我們繼續(xù)前行來到了圣殿酒吧區(qū)。這里是愛爾蘭文化藝術薈萃之地，街頭音樂每天都在上演。我們站在路易斯身邊，他靠穿著“守護小鬼”（德國傳說中保護家宅的小鬼）的服裝和行人拍照掙錢。

行人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涌來。我穿著一條花裙子，這樣至少一眼看去我就像一位夢幻般的民族歌手。凱文奏響艾德·希蘭的歌曲《Thinking Out Loud》。“親愛的，我會一直愛你，直到我們70歲……”微笑著唱歌，左右搖擺，假裝一切都很好。因為只要想到自己的尷尬，表演就注定會失敗。我很緊張，但努力不讓別人看出來。結(jié)果還不錯：人們佇足聆聽著，一個女孩為我們攝影。我最初想請她刪掉視頻，因為我可不想在網(wǎng)上被注上“失敗的街頭藝人”這樣的標簽。但最終我還是決定豁出去了，演唱了萊昂國王、Mumford&Sons（英國民謠搖滾樂隊）的歌曲，還唱了4首艾德·希蘭的歌曲。人們朝我們?nèi)佑矌?。他們?yōu)槲覀兊母枨跺X了！我的心里涌上一陣幸福感。就連“守護小鬼”路易斯也連聲夸我：“唱得不錯！”

在街角的酒吧里，我們數(shù)了數(shù)今天的收入：11.74歐元。耶！我情緒高漲，想著是不是該重新回到合唱團唱歌，或者去參加“德國尋找超級明星”選秀節(jié)目。我給一位朋友寄去了表演錄像?！八麄?yōu)檫@樣的演唱給你錢？”她問。收到這樣的反饋，我沮喪不已。也許將來我仍然只敢在汽車里唱歌，但是我會把車窗開著。

[譯自德國《N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