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傳紅
常言道:讀史使人明智。這里的“明”,自然是后見之明的“明”。這當中,常有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之悟,亦不乏哀怨、抱憾和省思。筆者近來“開卷”每每涉及航海、探險話題,便有上述諸多情感交織。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丹尼爾·J·布爾斯廷的煌煌巨著《發(fā)現者》之第二卷“陸地與海洋”,有一編題為“世界倍加寬廣”,其中兩章內容涉及中國,分別用了這樣的標題:中國人向外擴張,一個無所求的帝國。令我最為感慨的是下面幾段評述:
“當歐洲人滿懷熱忱和希望揚帆出海時,固守大陸的中國卻正在封鎖它的邊界。它自囿于自己的物質和精神長城內,避免觸及意外之事……使中國人把探險看作愚蠢行為的,并非因為他們是禁欲主義者,而是因為他們自滿自足。”
而美國著名地理學家、南康涅狄格州立大學教授杰弗里·馬丁在論及“地理大發(fā)現時代”時有言:“15世紀,歐洲地理探險活動突然大量增加是世界歷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受到皇帝支持的鄭和第七次航行(公元1431-1433年)之后,這一偉大的航海活動就此終止……”
對此布爾斯廷另有一番評說:“公元1433年的大撤退之所以那么富有戲劇性,是由于中國在海上的擴展是那么為世界所矚目?!?/p>
兩年前,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劍橋大學國王學院院士艾倫·麥克法蘭在清華大學所做“現代世界的誕生”系列講座中,談到“戰(zhàn)爭、貿易和帝國”時,則講了如下一番意味深長的話:“15世紀初,中國在航海業(yè)遙遙領先于世界的當口兒,卻決定放棄航海,徹底關閉了這條發(fā)展路線。英國代表一種掠奪型和向外擴張型的海上帝國,貪婪吸取世界其余地區(qū)的財富;中國卻相反,她修筑長城,試圖將蠻族——包括英國人——阻擋在所謂‘中央之國’以外?!?/p>
按照麥克法蘭的分析,中國的“閉關”發(fā)展曾有一兩百年可能不失為一個好政策,但是,盡管中國擁有南方和北方的絲綢之路,它終究變得“設界有余,滲漏不足”(英國學者格里·馬丁語)?!爸袊嘶旧虾鲆暳撕M庠瞎木薮鬂摿?,因為他們沒有此種需要。中國有大量物資可以出口,特別是絲綢、茶葉和瓷器,但是他們讓別人進行運輸。結果這些‘別人’乘著堅船,攜著利炮,抵達并羞辱了中國。”
多少年來,“鄭和下西洋”一直是我們所津津樂道的話題??墒?,為什么我們600年前的航海能力和強勢沒能得到傳承與發(fā)揚,進而以擴大海權來構建“藍色文明”、繁榮經濟,卻反而在后來受到海上強敵的欺侮,使我們這個昔日的航海大國成為絕響?
回想20多年前,有學者拋出所謂新發(fā)現的一些材料,于是就有一條“鄭和語錄”被廣泛地引用。這條語錄據說是鄭和上奏皇帝的原話:“欲國家富強,不可置海洋于不顧。財富取之于海洋,危險亦來自海上……一旦他國之后奪得南洋,華夏危矣。我國船隊戰(zhàn)無不勝,可用之擴大經商,制服異域,使其不敢跨南洋也?!?/p>
但據復旦大學教授周振鶴分析、考證,這是一條靠不住的語錄,想來是有人編造出來硬往鄭和身上套的,意在拔高吧。那語言,看起來也并不像是600年前的古人口氣呀。但是,就這樣一條靠不住的語錄,不但被引用了20年之久,而且一度還有泛化的趨勢;不但被歷史學界以外的人士所利用,連歷史學界的人也照用不誤,因而周振鶴說這簡直成了學術研究上的一個大笑話。
在我國,學界向來也持這樣一種觀點:鄭和航海只是一個地地道道孤立的歷史事件,因為在以農立國的中國,主流意識始終只是大陸意識,而非海洋意識,更沒有什么海權思想。另外,從中國人的自然觀來看,也不可能有環(huán)球航行的思想基礎。
俱往矣。當今時代,中國人還會這樣想嗎?
陸、海、空、天是人類活動的四大疆域。兩千多年前,人類開始向海洋進軍;100多年前,人類開始進入天空;50多年前,人類開始跨進第四疆域——太空,迎來了真正的“航天時代”。中華文明古國,曾經不止一次地失之于“轉折年代”,其中緣由,值得我們深長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