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從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武漢)畢業(yè),到中國登山協(xié)會工作。那時候沒有“7+2”這個計劃。1999年后,逐漸有了登山俱樂部,市場不斷擴大,喜歡登山的人群越來越多。我們覺得不能光在國內(nèi)登山,也得去國外登,就先去了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因為它相對來說簡單,海拔5895米,是臨近赤道能看到雪的高峰之一,又有海明威著作《乞力馬扎羅的雪》,吸引力很強。登過之后,大家說我們也搞一個“7+2”吧!
我是作為組織方,機緣巧合,參加了這個項目。那時,世界上已有美國西雅圖的Alphine Sense、非洲乞力馬扎羅國家公園、南美阿空加瓜峰的英卡等幾家公司是專門組織“7+2”的。國內(nèi)起初是登山協(xié)會組織,沒有奔著“7+2”。后來越來越多的民間俱樂部興起,如極度體驗登山探險戶外有限公司,更加職業(yè)的組織者循著半商業(yè)的模式,承擔(dān)了組織登山活動的重任。從培養(yǎng)人員到組織活動,民間俱樂部在操作性上更有優(yōu)勢。
前香港攀山總會主席鐘建民曾于1992年到2002年4次試攀珠峰,由于各種原因都沒有成功,直到2003年終于登頂。勇攀高峰的道路如此艱難,但鐘建民說過自己登山的感受:“我喜歡攀山,并不是為了名與利,攀山過程也談不上好玩,因為要時刻面對困難,甚至死亡。但正因為攀山時要不斷克服逆境,在茫茫高山上獨自面對氧氣不足、高山癥等挑戰(zhàn),反而令我享受。有些人一生尋求安穩(wěn),我卻過不慣太平淡的生活。”
1997年,我在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讀大三。學(xué)校組織“地礦部希夏邦馬峰登山隊”。希夏邦馬峰海拔8012米,是國內(nèi)14座8000米級山峰中最低的一座。通過這次活動,我結(jié)識了希夏邦馬峰登山隊隊長馬欣祥,是一名地大的博士生。他剛到國家登山隊不久,回來選人。由于我是西藏人,對高原的適應(yīng)能力相對要強,能吃苦,經(jīng)過一系列技術(shù)和體能考核后,他選中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登山,爬到7850米,創(chuàng)造了當(dāng)時國內(nèi)高校大學(xué)生的最高紀(jì)錄。
回來之后,馬隊長說1998年中國和斯洛伐克要聯(lián)合攀登珠穆朗瑪峰,問我想不想去。我當(dāng)時覺得自己還不行,畢竟珠峰是世界最高峰。他鼓勵我說:“別泄氣呀,我先推薦你,幫你問問?!?1998年5月我登頂珠峰,成了中國第一個登上珠峰的大學(xué)生。
由此,我被借調(diào)到國家登山隊。國家隊有專門的后勤保障和運輸協(xié)作隊,和1997年登希夏邦馬峰的時候相比,條件太好了。登希夏邦馬峰時,我們既是廚師,輪著做飯,又要運輸修路,還要爬山。登珠峰的時候,自己的體能儲備不差,適應(yīng)能力也可以。我那時才20多歲,消耗大,飯量也大??筷笈拇蟊緺I運輸物資到5800米的前進營地,要走兩天的路程。早上喝牛奶吃餅干,中午和晚上各一包泡面,怎么都吃不飽,體力消耗非常大,但是物資有限,必須有計劃地吃東西。
從難度來講,珠峰還是最難攀登的,雖然交通很便利,但是因為太高了,所以成功率比較低。在缺氧的情況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登珠峰特別費時,過程長,遇到什么困難都有可能,不可控因素太多。
徒步南極點的過程比較艱難。從北京飛到智利首都圣地亞哥,再飛到離南極最近的城市彭塔阿雷納斯,差不多要用去兩天多。再耗時4個半小時,飛到南緯80度左右的南極大陸國際愛國者營地,那是專門為探險者服務(wù)的營地。只有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往那里飛。來回機票3萬美金,還要簽免責(zé)協(xié)議:“如果遇到緊急情況,飛機會首先扔掉你的裝備;如果發(fā)生意外,航空公司不對旅客生命負(fù)責(zé)?!?/p>
我們每天都要做好出行準(zhǔn)備,跟公司提前預(yù)定小飛機。根據(jù)氣候狀況,機組人員會在前一天晚上通知:“做好準(zhǔn)備,次日起飛!”但早上起來收拾好行李,等啊等啊,航空公司電話說:“由于天氣原因,航班取消!”我們折騰了兩天,第三天終于起飛。
穿越極點要登位于南緯78度35分的文森峰。我們先飛到南緯89度,小飛機只能坐下五六個人,如果遇到天氣不好的情況,不能飛到南緯89度,想返回愛國者營地也回不去,只能在那兒扎營。如果探險活動計劃12天,至少得準(zhǔn)備一倍多,也就是24天的物資。
南極最可怕的是自然條件和沙漠差不多,干燥,像把沙子變成雪,極風(fēng)特別大,術(shù)語叫做“地吹雪”。南極冰蓋上有很多浮雪,“地吹雪”一來至少三四天,白茫茫一片,能見度低,沒有方向感。我們運氣好,沒有遇到。無論飛機還是氣候,都有太多不可控因素,一旦遇到,可能就是致命的。這個過程越長,環(huán)節(jié)越多,危險幾率也就越高。
對于探險者來說,沒有去過的地方是魅力最大的。其實,心里一直在矛盾中,對沒去過的地方欲望是相當(dāng)強的,特別新奇,同時知道有這么多危險,心里也忐忑不安。走之前是高度緊張的準(zhǔn)備過程,在途中幾乎每天都默念“千萬別遇上各種危險”,活動結(jié)束后,是甜美的回憶及對下次出行的期待。
過程與南極類似,先飛到世界上最北的城市挪威的朗伊爾賓。這里可以配槍,不是因為治安不好,而是北極熊經(jīng)常出沒。有一次,向?qū)弥鴺屧谇懊嫜策?,發(fā)現(xiàn)了北極熊的腳印。我們非常緊張,幸好沒有遇到。這種危險是存在的,但是不一定發(fā)生。要是沒發(fā)生,會覺得很遙遠,一旦發(fā)生,那就是災(zāi)難性的。
我們從朗伊爾賓再坐小飛機飛到北緯89度,然后徒步七八天到北極點照個相。和南極不同,南極是大陸,而北極是北冰洋,冰一直在漂。南極特別干燥,而北極濕冷。在南極走了一身汗,突然停下來,沒風(fēng)的時候可以脫掉羽絨服,但是北極的體感溫度更低一些,容易凍傷。另外,怕遇到冰窟窿,看著冰很厚,一掉下去就很危險。從89度到極點會遇到很多冰裂河,有的很寬,跨不過去,就得繞路。有時候走了四五個小時才繞過去,回頭一看,也就200米的距離,很郁悶。
極晝現(xiàn)象下,24小時都是白天,我們朝著營地走十個小時就扎營。每天早上,向?qū)弥鳪PS定位,說:“恭喜你們,往極點移了三四米!”大家很開心,因為冰是漂的,即使我們不移動也會靠近北極點。有時候一睜眼,向?qū)f,“遠離了極點十幾米!”大家的心情很遺憾。
北極極點在浮冰上的位置,每年差不多漂移三四米,因而每次測出極點位置做的標(biāo)志都不在同一個地方。我們到了極點附近,就拿著GPS測,一看到“北緯90度”,就趕緊照張相,不然,不知不覺中就會漂走,再找回極點,又是一樁難事。成功穿越極點,必須精確到90度,一分一秒都不能差。
查亞峰是大洋洲最高峰,位于北緯4度的新幾內(nèi)亞島上。登山探險界很長時間沒有人去,甚至一度以澳大利亞最高峰科修斯科峰作為大洋洲的最高峰,就是因為查亞峰的政治不穩(wěn)定,曾經(jīng)一度不對外開放。
我們從北京飛到印尼首都雅加達,再飛赴一個叫做帝米加的小鎮(zhèn),乘小飛機降落到原始部落的小型飛機場。一下飛機,場面震撼:部落的老人小孩兒撲上來,蜂擁而上搶著卸貨。用隊友的話說,像是電影《戰(zhàn)爭之王》里的場景。原著民無論老小,因為有酬勞,都幫我們背東西。當(dāng)晚住在一個原始村莊,據(jù)說不受國家法律保護,除了探險者,通常不會有人來。
次日開啟徒步之旅。我們在印度尼西亞找了一家向?qū)Ч?,有三四個人隨身持槍,為我們開道壯膽。沿途遇到很多小村莊,三四家坐落在一起,有些原著民出來攔路,不讓我們通過,向?qū)Ч揪腿X打點。錢能解決的還好,錢不能解決的,我們就只能等待向?qū)Ч竞彤?dāng)?shù)卦袢ソ簧?,耽誤的時間非常長。
從小鎮(zhèn)到大本營有100多公里,要走6天。前三天從村子里穿過,后三天穿越熱帶雨林。我們穿的高筒雨靴,有時候一腳踩下去,泥巴就到膝蓋了。雨林植被豐富,鳥類很多,景色怡人,徒步雖累,卻也是很開心的經(jīng)歷。
到達海拔3000多米的大本營,一天就攀上5030米的頂峰。查亞峰山體主要是巖石、巖壁,距離不太遠,高度也不高,適應(yīng)容易,攀登難度不大。登頂后休整一夜下到大本營,準(zhǔn)備撤,心想著終于完成任務(wù),不成想來了意外。
原著民背夫們幫我們背東西,非常有經(jīng)驗,一路上相處的氣氛特別好。我們登頂?shù)臅r候,他們在稍低一點的地方。第二天準(zhǔn)備下撤,許久不見他們上來,于是請向?qū)Ч救フ?。等了半天,向?qū)Ч镜呢?fù)責(zé)人急急忙忙趕來,神情凝重。詢問之后得知,有一個背夫病了。我們分析肯定是高原反應(yīng),想給他吃點高原反應(yīng)的藥。但是向?qū)в醒栽谙?,不要輕易和他們交換東西,一旦出事,他們不會理解,反而認(rèn)為是蓄意謀害。
向?qū)б还?人,一個負(fù)責(zé)人,三個協(xié)助,三個持槍護衛(wèi)。當(dāng)?shù)卦撤虿畈欢嘤?0人,他們在運輸過程中全部赤腳,山路漫漫,也很艱辛。向?qū)肴ズ捅撤騻儨贤?,卻一個人都尋不見。我們決定自己背著行李,徒步六天連夜趕回。
下到半山腰,原著民說什么也不讓我們經(jīng)過他們的村莊,來時已曾百般阻撓。我們只好換另一條路線,但那條路線安全系數(shù)較低,否則來時也不會費盡心思打點村莊,走這條路上來。
禍不單行。原著背夫們經(jīng)向?qū)鱽硪痪湓挘骸拔覀兊牟∈悄銈儙淼?,你們是魔鬼。生病的人若在路上死了,要讓你們一命抵一命!”我們聽后特別緊張,只好謀劃另外一條路。這條路會途徑一座美國人和印尼人合伙開的銅礦。從大本營走一個小時就能到達銅礦,然后去通汽車的小鎮(zhèn),這個過程不需要走六天。但是銅礦不允許探險和登山者經(jīng)過,一旦硬闖,他們也有開槍的權(quán)利。
身陷兩難絕境,我們達成一致,死也要死于文明,而非野蠻。我們用海事衛(wèi)星電話向北京求救。中國登山協(xié)會請印尼大使館跟銅礦協(xié)調(diào),這個過程漫長難熬,一等就是三天,除了等待,別無選擇。
一系列問題擺在面前:土著人會不會返回來找我們?銅礦不讓我們通過怎么辦?每個人心中都是一團亂麻,精神極度緊張。最后,銅礦終于允許我們經(jīng)過,當(dāng)?shù)鼐炫绍噥斫游覀兂鲢~礦。我們滿心歡喜,因為可以回到文明城市了,從帝米加直接飛回去,大家舒了一口氣。
美國方面派安保人員護送我們前往帝米加。大巴車司機身穿防彈衣,頭戴防彈帽,配沖鋒槍,一上車就跟我們強調(diào):“一旦聽到槍聲,立即在車?yán)锱肯?,不要東張西望?!贝饲耙粋€月,這里曾發(fā)生機槍掃射,車上的幾個人被打死了。我們以為脫離了窘境,沒想到危險就在身邊,一路提心吊膽。好在有驚無險,終于平安到達帝米加。
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危險,南北極的氣候環(huán)境惡劣,而查亞峰是政治動蕩。所以,不要輕視任何一座山峰。
人們一直在探討登山的意義。英國人歐文于1924年和馬洛里登珠峰,但沒法認(rèn)證是否登頂,下山過程中遇難了?!都~約時報》采訪馬洛里,問他:“你為什么非得登珠峰?”他的回答就一句話:“因為山在那里。”
我為什么要登山?人類探索未知是使命,沒到過的地方,只有去了才知道。一個人面對充滿危險的惡劣環(huán)境,是向自身極限的挑戰(zhàn)。但登山與其他運動不同,它是在一個很廣闊的環(huán)境中,通過團隊的力量來挑戰(zhàn)自我,無論自然條件有多惡劣。有時候,只有貼近自然,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登山精神有很深層的文化內(nèi)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仁者樂山、高山仰止、登高望遠等都有豐富的道德品質(zhì)象征意義。自然的山是一座山,精神的山是另一座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山。感觸最深的不是到了頂峰的那一刻,而是在過程中不斷克服困難,自己一直跟自己較勁,能堅持下來的人,毅力都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