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波
“當我長途跋涉,數(shù)次抵達她們生命現(xiàn)場的時候,那些久久埋藏的驚恐、痛哭、妥協(xié)、茍安、反抗、逃離、瘋狂、絕望,甚至某種難以啟齒的疼痛一點一點蘇醒,緩慢而細碎地進入了我的錄音筆和筆記本,并在心里堆積下來。與此同時,我驚訝這種歷史的悄無聲息和即將被完全埋沒?!边@是《女殤——尋找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一書的作者段瑞秋在《后記》中寫下的一段話。讀到這里,我的思緒不禁久久停留。
對段瑞秋來說,寫作的過程,也就是一個不斷接近真相、不斷自我升華的過程。起先她只是對一個道聽途說的信息感興趣:當年在騰沖,有一個當?shù)氐纳倥鸵粋€侵華日軍的官佐“戀愛”了。但是,當她向滇西抗戰(zhàn)博物館館長段生馗詢問真相時,段館長發(fā)怒:“這個故事絕對違背了歷史事實,美化了鬼子?!倍勿^長告訴她,這個傳說中的當?shù)厣倥?,就是荷花鄉(xiāng)的楊美果,在她20歲的時候,被日本兵抓進據(jù)點關起來糟蹋,領頭的叫南沿大武。她反抗,日軍就扇她耳光,咬她,用刺刀劃她,傳說中她被砍掉的小指頭,就是被南沿大武這畜牲發(fā)情時咬掉的。
正是震驚于傳說和真相間的巨大反差,段瑞秋開始了她的追索。一段即將湮滅的慘痛的女性受難史,由此向人們展現(xiàn)出來。
《女殤》書中所寫的受害女性,既有已經熟知的“慰安婦”,慰安婦的服務有收入,日軍印發(fā)慰安券,憑票得到“慰安”,慰安婦可以得到軍票寄回家。但還有更多悲慘的女人不是慰安婦,她們被日軍抓到據(jù)點和慰安所,成為獸欲的發(fā)泄對象,就是性奴。她們都是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在人類戰(zhàn)爭史上,在占領區(qū)強奸燒殺的,當然不只是日軍。但日軍在戰(zhàn)爭中所犯下的罪行,尤為令人發(fā)指。他們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劫掠占領區(qū)的民女,肆無忌憚地強奸?!杜畾憽芬粫涗浟巳哲姷谋┬校?/p>
山西沁縣的郭毛孩,1939年時只有13歲,她的兩個姐姐20出頭,小妹11歲。掃蕩的日軍把姐妹四人擄走,關在農戶家里強奸。幾天后11歲的妹妹死在日軍身子底下,三個姐姐撲在妹妹的尸體上痛哭,日本兵把她們掀起來繼續(xù)強奸。盂縣的張先兔,15歲做新娘時被日軍從婚床上擄走。因她是小腳走路慢,鬼子強令一村民把她背到據(jù)點,糟蹋20多天后才放回。
在據(jù)點,日本兵不讓她們穿衣服褲子,光著身子睡在搶來的被褥里,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鬼子任意掀開一個被窩鉆進去,當眾強奸。這些女子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后,日軍又逼著他們的家人賣牲口賣田地,換成大洋來把她們贖回去。書中記錄的這些史實,不僅揭露了日軍軍紀的渙散,更揭露出他們本性上的殘忍和無恥。
弱國子民在戰(zhàn)爭中遭受的苦難,讓人痛徹心扉。海南的黎族少女陳亞扁,1942年15歲時在家中織黎錦時被日軍抓走,關進軍營慰安所三年,日本投降后才回家。她的父母簌簌發(fā)抖不敢動,眼睜睜看她被擄上汽車。在山西盂縣,19歲的曹黑毛,被一個日軍情報班長當著院場上全村人的面,帶到一旁的屋子里強奸。廣西荔浦縣的韋紹蘭老人,當年被日軍抓進據(jù)點強暴,幾個月后才放回來。被抓時村里好多人都聽到了她呼救的喊聲,只是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救她。她說:“我曉得,我曉得。不怪他們。那個時候沒人打得過日本兵!”
海南的符桂英老人,當年到日軍據(jù)點去尋找被抓走的丈夫,即被日軍扣留。白天被逼著洗菜做飯干活,晚上被日軍輪奸。被折磨得生病快要死了時,日軍才把她放回。幾個月后,剛把病養(yǎng)好,日軍又來把她抓走。問她為什么不逃到其他地方去,她說島上到處都是日本人,到哪里都要被抓。
日軍的強奸暴行遍布整個中國的占領區(qū),云南、廣西、海南、山西、黑龍江……禍害了無數(shù)無辜的婦女。僅在海南澄邁縣,日軍占領期間,被強奸879人,被迫當軍妓369人。
這些被禍害的婦女,戰(zhàn)時要忍受難以抗拒的凌辱和傷痛,戰(zhàn)后更要面對無盡的屈辱和艱辛。她們被人嫌棄,許多人失去了生育能力,為了生活,她們隱忍度日。
云南騰沖荷花鄉(xiāng)的楊美果,被凌辱三個月回來后,因為是“日本兵沾過的女人”,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后來她和一個傻男人過了幾十年,生了三個娃都有點傻。
山西盂縣的侯東娥,人稱“蓋山西”,長得很漂亮,被日軍擄到據(jù)點糟蹋后,被她的男人拋棄,后來再嫁。她自殺過,后來離了婚,又嫁給一個抗戰(zhàn)時被毒氣毀容的男人。
海南南寶的林愛蘭,曾是抗日游擊隊隊員,和日本鬼子打過仗。“男人用大刀砍日本崽,我們不敢用刀,只用槍。有時候日本崽多,我們就邊打邊跑,我們人多,日本仔就跑。”林愛蘭被俘后被日軍關在據(jù)點一年多,后來終身未婚。她說:“男人的事,我根本不要去想?!?/p>
山西盂縣的曹黑毛被強奸后,逃回家時已經懷孕,后來生下了一個男孩,一生下來就被母親扔到河里。廣西荔浦的韋紹蘭被日軍強暴后,生下了“日本仔”羅善學。“名譽不好啊?!?945年8月22日出生的羅善學和韋紹蘭相依為命,至今未婚。他說,他想到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去當和尚。
書中所呈現(xiàn)的這些不幸女人的命運,讓人們看到了人類戰(zhàn)爭史上最黑暗的一面,也看到了女性命運最慘痛的一面。書中所呈現(xiàn)的一個個真切的細節(jié),蘊含著具體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具有檔案文獻的意義。
這似乎是一部只有段瑞秋才能寫出的書。身為自由作家的她,為尋找這些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付出了常人難以付出的時間、金錢和精力。800天東奔西走的采訪,100天日以繼夜的寫作,留下一大堆的機票、長途客車、動車、出租車票,坐過沒有票的面包車、無證經營的黑車、摩托車、助力車、拖拉機和馬車,從云南中緬邊境的畹町,到黑龍江中俄邊境的東寧;從海南保亭縣的苗族山寨,到山西盂縣的鄉(xiāng)村窯洞,她找到并采訪了27位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
作為女性,段瑞秋以她的善良和親和力,使這些受害者愿意向她敞開心扉,傾訴了她們內心難以啟齒的傷痛和悲哀。山西沁縣的駢大娘在接受采訪后堅決不收錢,她說:“俺只要把心里的苦水倒出來就行了,裝了幾十年了?!?/p>
據(jù)研究統(tǒng)計,侵華日軍的性暴力受害者,有40萬人。段瑞秋采訪的這27人,具有代表性的意義。她們最年輕的都已經80多歲,在采訪和寫作的過程中,這些老人在不斷地逝去。就在這本書出版前夕,2014年11月21日,又一位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名叫何玉珍的老人去世……
段瑞秋女士搶救出一段女性悲慘的受難史,豐富了人們對戰(zhàn)爭和人性的認知。難怪著名電視主持人崔永元在推介這部書時說:向作者致敬。
(作者單位:新疆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