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楠 宋元君 孫德俊
編輯 鄭廷鑫 rwzkwenhua@163.com
“我沒有看懂?!币晃粎⒓雨┘{電影節(jié)的媒體同行,看完《刺客聶隱娘》之后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和他一樣,不少記者一邊夸贊畫面、制作的精致和詩意,一邊表示看著還是有些吃力。侯孝賢身邊的朋友開玩笑說,這部電影是“拳頭加枕頭”。拳頭,是指它的動作武俠類型;枕頭,形容還是拍了一部悶片,會讓人看得睡著。
2000年12月4日,侯孝賢(右)與李安在金馬獎慶功宴相聚
在本屆戛納電影節(jié)評委會主席科恩兄弟宣布侯孝賢獲得最佳導演的那一刻,鏡頭里的侯孝賢很鎮(zhèn)定,微微側(cè)頭沖過道方向一笑,反倒是舒淇有些激動。
“為什么《刺客聶隱娘》沒有拿金棕櫚?是因為這部電影太難理解,還是因為文化上的鴻溝?”之后的發(fā)布會上,現(xiàn)場媒體直接向科恩兄弟發(fā)問,但他們沒有直接回答。
“金棕櫚是很簡單的,只要拍得好?!焙钚①t并不希望大家過多關(guān)注電影節(jié)政治,“但評審也是個問題,我的片子他們不見得看得清楚,能得導演獎已經(jīng)算他們很有能力了,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刺客聶隱娘》改編自唐人小說,原文不超過1700字,現(xiàn)在它是一部110分鐘的侯孝賢作品。雖然宣傳過程中大家已經(jīng)得知這是武俠動作片,但動作打斗不超過十場,短則數(shù)秒,長不過一分鐘左右。舒淇飾演的聶隱娘只有9句臺詞,盡管侯孝賢一再解釋,這些臺詞偏白話,但對于內(nèi)地觀眾,它們依然顯得過于文言。
“現(xiàn)在沒人這么拍電影了,但我只會這樣拍。”在戛納電影節(jié)的紅毯上,侯孝賢對攔下他的記者又一次重申,有些小津的“我是開豆腐店,我只賣豆腐”的意思。時隔8年,再度與侯孝賢新作相遇,影壇內(nèi)外的各種感受和從前依然如此相似。讀懂《刺客聶隱娘》和侯孝賢,真的那么難嗎?
出道至今,侯孝賢可能沒有像最近這樣說過這么多話。從我們杭州見面開始,他正式進入公映前的宣傳檔期,接下來開始輾轉(zhuǎn)各大城市,參加接踵而來的見面會。一個在鏡頭里如此節(jié)制和安靜的人,要像這個時代所有宣傳期的導演一樣,頂著超過拍攝的工作強度,打起精神,和一群又一群人反復地講著相同的話。除了制作耗資9000萬人民幣,《刺客聶隱娘》也是侯孝賢第一部在內(nèi)地正式公映的作品。
“我看唐人小說其實很早,大學時候就看。”侯孝賢精神很好,一落座就講起了拍攝淵源。大學時,臺灣河洛圖書出版了白居易弟弟白行簡的《唐人小說》,“我那時就看了非常多這種筆記小說?!?/p>
大學畢業(yè)后從編劇開始入行,寫的第一個劇本是改編自元雜劇的《桃花女斗周公》,也是攝影師賴成英轉(zhuǎn)型導演的處女作。票房成功之后,二人再度合作,他創(chuàng)作了新劇本《月下老人》,改編自唐傳奇《定婚店》。從那時開始,他就想改編《聶隱娘》。最后改編的版本,選自唐人裴铏短篇小說集《傳奇》。
“我喜歡隱娘這個人物,她的名字就很吸引我?!焙钚①t回憶,“但這里面有很多神怪的部分,很難拍,所以需要改?!?/p>
侯孝賢來到杭州的日子正值農(nóng)歷七月初七,在杭州木馬劇場有一場見面會,名為“時代的對話——七夕,凝視侯孝賢”?;顒觿傄婚_始,他就向滿場觀眾談及創(chuàng)作的初衷。
“聶隱娘是一個刺客,永遠在樹上,隱藏在無形中,眼睛一睜開就會直接下來,出現(xiàn)在刺殺對象面前。第一次刺殺是成功的,第二次她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弱點,這個弱點給了她很大的變化,從此很難再殺人?!焙钚①t解釋,“其實它主要描述了一個人的狀態(tài),這個人是個刺客,之前不知道自己的弱點,但碰到小孩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
聶隱娘的故事發(fā)生在唐朝由盛而衰的安史之亂期間,其時藩鎮(zhèn)割據(jù),紛亂不已。藩鎮(zhèn)魏博大將聶鋒之女聶隱娘10歲時被一位道姑帶走,訓練成武功蓋世的刺客。13年后隱娘奉師命返家,取青梅竹馬的表兄、藩主田季安性命,“殺一獨夫賊子救千百人”。生母卻告訴隱娘,田子年幼,殺掉田季安會招致其妻元氏一族乘虛而入,到時魏博一定大亂,生靈涂炭。隱娘違抗師命,和磨鏡少年一起救下遭元氏勢力沿途追殺的魏博避難統(tǒng)帥田興,隨后返回節(jié)度使府救下差點被元氏請人用妖術(shù)殺害的田妾胡姬。道姑得知隱娘不能斷人倫之親,師徒交手之后,聶隱娘護送磨鏡少年返回故土,一起離開。
侯孝賢作品最重要的標簽是寫實,如何將古人寥寥千字傳奇里的一個個亂世兒女栩栩如生地復活?怎樣帶觀眾重返公元8世紀的唐代藩鎮(zhèn)?編劇謝海盟說:造一座冰山。她是作家唐諾與朱天心的女兒、朱天文的外甥女。朱天文幾乎參與了侯孝賢所有經(jīng)典作品的編劇。
“冰山理論出自作家海明威,其實電影里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現(xiàn)在電影中的部分,只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這一個小角要足夠精確,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看不見的大部分。”謝海盟說。
這也是侯孝賢一直以來的創(chuàng)作習慣。他后來解釋,之所以要準備遠遠超出景框的資料,是因為臺灣電影環(huán)境使然。遇上惡劣環(huán)境,很多東西拍不到,只能被迫臨時調(diào)整,只有建構(gòu)了合理的人物角色,調(diào)整中才不會超出原來設定的大方向。
侯孝賢花了好幾年時間,一直在消化《資治通鑒》和《新唐書》等史料,研習內(nèi)容包括:南北朝到隋唐的社會風俗史、節(jié)度使官階、胡人和漢人的關(guān)系、遣唐使和唐的關(guān)系。
據(jù)知名美術(shù)指導黃文英介紹:場景、道具制作,每一件服飾、絲綢、器具都經(jīng)過嚴格考據(jù),力求構(gòu)筑時代氛圍。節(jié)度使府議事廳、宴會廳等樂舞場面要能建構(gòu)出藩鎮(zhèn)社會場域;煉丹房的陳設、字畫和符箓道具、水流渦旋等意向,都要營造幻逸詭譎的視覺氛圍;簾幕隔間、屏風、榻、箱、簞笥要符合唐式格局和細節(jié)。
“電影美術(shù)與服裝設計是一項技術(shù)上浩繁費工、而美學表現(xiàn)上又得極其幽微節(jié)制的藝術(shù)。想象,是視覺傳達很重要的工作之一,想象劇情所處的時代風尚與世界觀,其實也是認識世界與凝聚自己內(nèi)在思緒的過程。原則是盡量精確、節(jié)制、彰而不顯地交待情境與人物造型,這是從事美術(shù)與服裝設計的魅力所在,適度隱藏技巧,讓觀眾得以自然而然對影像中的時空情境和人物投射感情。”黃文英是侯孝賢班底里多次合作的美術(shù)師,他的這番話也是走進《聶隱娘》、打開侯孝賢電影美學密碼的鑰匙之一。
“打動我的主要是隱娘,但你所有的背景都需要設計,如果都是空的,這些人要怎么擺呢?”侯孝賢說,“她師父為什么會有以殺止殺的觀念?為什么會訓練她當刺客?這些都有來源。她師父以前就是睢陽圍城被救,這個正好跟唐的歷史背景同一個脈絡。嘉誠公主為什么下嫁,就是和藩嘛,那時候藩鎮(zhèn)沒有那么容易對付。為什么沒有送玉玨,因為玨就是‘絕’,送環(huán)的話,就可以回。所有這些細節(jié),都需要去考證。任何題材都是從真實延展出去,真實不足,延展就會有問題。你要有一個真實的背景,你的表達才會專注。你有焦點,就會集中在這個焦點輻射出去。沒有這個,你就漫無邊際?!?/p>
“老實說,我很擔心,因為我沒辦法想象侯導拍武俠片?!苯瘃R電影節(jié)執(zhí)行長聞天祥被譽為“臺灣最年輕的資深影評人”,他早上6點從臺灣出發(fā),趕來杭州與侯孝賢做見面會對話嘉賓?!爸拔铱吹剿浅谛膭诹ψ鰷蕚?,然后描述的一些情景的難度又讓我們難以想象,所以在看之前非常擔心。”聞天祥也是戛納首批看片的觀眾,看完之后興奮不已,“這部電影的風聲、鳥叫、光亮都這么有戲?!彼o侯孝賢發(fā)了一條短信:“一個人,沒有同類。你在拍你自己。”
“那時候的人怎樣生活?”侯孝賢說,“晨鼓三千,暮鼓五百。京城里,核心鼓先起,各個里的鼓都要跟著。我本來也想做這個,但是太難了,那個節(jié)奏很難弄。因為聲音遠近很難把握,有時候聽起來會很干擾。我試過,沒做好,就算了?!?/p>
“為什么要這樣嘗試?我問?!?/p>
“要像嘛?!彼A艘粫?,“不然不真?!?/p>
《聶隱娘》的拍攝選景橫跨臺北、宜蘭、內(nèi)地各處,甚至日本京都和奈良這些唐建筑保留較多的地方。僅在內(nèi)地,就先后在湖北神農(nóng)架、武當山、大九湖、利川、隨州、內(nèi)蒙、涿州多地取景。
在臺灣中影的拍攝現(xiàn)場,侯孝賢放棄現(xiàn)成的攝影棚,讓美術(shù)組把內(nèi)景搭在空地上,建造了片中的大殿、聶府、天元寺等場景。“因為攝影棚你要制造風,要擋光,那些都是假的,沒辦法那么好。搭在空地上,那些光線都是真實的,風也是自然的,紗帳什么的被風吹得鼓起來,有時就啪啦啪啦。那些自然光線在拍攝的時候,我們也只需要補一點點光?!焙钚①t說,這樣做的目的,依然還是為了抵達那兩個字:寫實。
“引進陽光,整個空間就有了穿透感?!睌z影師李屏賓說,他也是侯孝賢的御用金牌攝影師。
片尾部分,聶隱娘上山見師父,拍攝地是在湖北神龍架大九湖濕地,海拔兩千公尺,山間盆地有9個大小湖泊,因而得名。拍攝之初,劇組也嘗試過放煙,營造一派山間空濛隱逸。但效果始終不理想,煙餅對演員身體和環(huán)境都不利。正好一撥一撥的云飄過來,李屏賓深知侯孝賢工作習慣,及時地抓住了眼前的神奇一景。
“跟導演合作那么久,會有一種默契。侯導拍攝從來不會試戲,當時就是山風的運動和演員的戲一氣呵成?!崩钇临e說。
站在山頭扮演隱娘師父的許芳宜也是吃驚于侯孝賢“寧可錯拍,沒有彩排”的創(chuàng)作方法,“他是多么地相信當下?!?/p>
“拍戲本來就是隨機應變,你要牢牢抓住客觀實體,就什么狀況都可以拍,下雪有下雪的拍法,大霧有大霧的拍法。若沒有清晰的客觀實體,就很容易受到外在環(huán)境牽制,搞得天氣一變,馬上就不知道要怎么拍了?!焙钚①t說。
從前拍片時,侯孝賢認識一個制片。每次看景如果需要一條巷道,他會找七八條還無法決定,總覺得哪條都不錯。侯孝賢告訴他:其實一條兩條足夠了,你就在這里面進去,專注進去之后,你就會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細節(jié)。不專注進去,你就不知道在別的曲折中間,有什么可以讓你更自由表達的空間。
“我常常就覺得,對我來講,限制就是自由?!焙钚①t說。
在大九湖的山腳下,侯孝賢找到了當?shù)氐木用瘢切┩临|(zhì)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因為當?shù)氐难饬曀?,墻上都黢黑了。這些自然實景甚至連村民的方言,都直接進入了電影中。因為覺得大九湖的灌木里打斗不美,侯孝賢又帶著劇組來到內(nèi)蒙紅山軍馬場的白樺林。
盡管是一部武俠動作片,但侯孝賢放棄了所有吊威亞的鏡頭,除了隱娘和田季安有一場房上對打,其余所有打斗都站在地上。為此,香港動作指導董瑋需要教會演員完整的動作,以便融入侯氏一鏡到底的動作打斗中。
“就是要有地心引力。”侯孝賢用一句簡單的話,傳達他要的動作質(zhì)感。
“舒淇作為一名影后……”戛納獲獎當晚,接受媒體采訪時一位記者還沒問完,就被侯孝賢打斷。
“不是什么影后,是人,就是一個很好的人?!彼f,“合作過一次就知道,張震也是,非常耿直,他只需要把自己的這部分帶出來就好?!?/p>
“他最大的興趣和關(guān)注,始終是人?!敝x海盟說,“他對人太感興趣了,以至于他的劇本都是由人出發(fā)才編出來。像這次,我們是先確定了舒淇、張震、妻夫木聰這3個演員,才開始編劇。等于說,我們是照著他們寫出來的。所以在拍攝時,導演告訴他們不要去演,畢竟人物是照著他們寫的,只要演的是自己這副樣子就好。他對人的觀察,對人深深的興趣,從人出發(fā)來想劇本,我覺得這很特別?!?/p>
在侯孝賢和編劇最初的想象中,聶隱娘的性格原型參照的是《龍文身的女孩》女主角,以及冰島作家古柏格·柏格森的小說《天鵝之翼》的女主人公。后者也是侯孝賢最喜歡的作家之一米蘭·昆德拉強烈推薦的作品。
“我們劇本里的聶隱娘,是一個年輕身體里的老靈魂。沉默聰明不多話,精準犀利,對事情的猜測預判都很準。但最后拍出來的聶隱娘,會有一點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原劇本里賦予聶隱娘高居枝頭、看淡塵世的角色氣質(zhì)都轉(zhuǎn)移到了嘉誠公主那里。田季安和聶隱娘永遠都清楚,嘉誠公主神圣高潔,不可侵犯,只有她把人間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又有一種悲天憫人。但她不是一塵不染,她也在背后用政治操控魏博。因為她永遠清楚,自己是下嫁的大唐公主,她要不惜一切捍衛(wèi)李唐江山?!敝x海盟說。
“我必須承認,這不是我們劇本里的聶隱娘,她就是舒淇自己。所以這就是侯導一直說的,他不會去干涉演員,他希望演員用自己的樣子去發(fā)揮。他的腦海里,有一個關(guān)于人的資料庫?!?/p>
在《聶隱娘》里,扮演師父、也即嘉誠公主的許芳宜是國際知名舞蹈家,片中有她獨自撫琴的一場戲。侯孝賢要求真實,演奏時她不可能用替身。學習幾天之后,她便實拍演奏了一段古樂。劇組同事都不解,怎么可能學得這么快?后來許芳宜解釋:她是用舞蹈動作來彈琴,讓自己的肢體帶動手指去舞蹈,彈出來是什么就是什么。侯孝賢還曾設想讓臺灣作家駱以軍扮演開場的一位胡人將軍,因為在他看來,這位作家朋友的相貌很接近他想象中的胡人。細心的觀眾可能還會發(fā)現(xiàn)在片中奏樂的絲竹班底有外國人面孔,那是幾位喜愛中國傳統(tǒng)音樂并且自組樂隊的希臘留學生。
兩個月前,侯孝賢出現(xiàn)在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大師見面會上。當主持人問他,最喜歡的女演員是哪一種類型時,他陷入了回憶。
當年他在萬國戲院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念商職的高三女孩,“我看到就傻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導演了,但猶豫半天,不敢上前。她就走了,我覺得舍不得,然后我就跟,跟跟跟,跟上天橋,一直過天橋。她下去,我就跟著下。沒辦法,還是舍不得,最后我就掏出身份證,跑到她面前說我是誰誰誰,給她看,希望跟她要個電話。她就留給我了?!边@個女孩,就是辛樹芬,《戀戀風塵》里阿云的扮演者。拍完《悲情城市》之后,她到美國嫁人生子,告別影壇。
“侯導總說,你就先把生活里的這些人一個個看下來,說不定以后會用在哪里。因為畢竟有些人太難找,我們在討論一些比較邊角的角色時,他就會常常冒出來說,這個角色應該去找誰誰誰來演,曾經(jīng)在哪個場合看過他,覺得他很不錯,適合來演這個角色。即便最后沒有合作,他找了職業(yè)演員,也會在跟演員講角色的時候,把原型而不一定是劇中人的故事告訴演員?!敝x海盟說。
盡管經(jīng)常起用非職業(yè)演員,但侯孝賢有嚴格的要求和標準。在他決定用的那一刻,已經(jīng)說明這個演員符合自己的角色需要。也正因為大量起用非職業(yè)演員,所以他的攝影機不能離演員太近,這也是侯氏長鏡頭形成的一大客觀因素。
在侯孝賢入行之初,臺灣影業(yè)老板要求導演必須用不超過兩萬尺的膠片拍完一部電影。為了在苛刻環(huán)境下完成作業(yè),鏡頭會一直切換,一個簡單對話的場面,演員甚至是對著自己伸出的拳頭完成表演。侯孝賢看到演員經(jīng)受的這些折騰,就決定等自己做導演,一定讓演員徹徹底底將一場戲從頭到尾演完,攝影機也跟著拍完。那時他完全不知道這種拍法在西方電影理論里,可以在一種高居大雅之堂的master shot里認祖歸宗。
“電影最早的目的,就是為了紀實,所以有盧米埃爾兄弟拍的《火車進站》。短短一個火車進站是人類第一次看電影,火車對著自己沖過來,把戲院的人都嚇跑了。那是寫實這一派的源頭。蒙太奇來源于1920年代的蘇聯(lián),非常強調(diào)斷開時空,把不同時空剪接起來,掌鏡的人有非常強烈的意念在,要你看這個,要你看那個?!?0歲的謝海盟從幼年開始,就在家中看到大姨朱天文參與侯孝賢電影的創(chuàng)作,她已旁觀侯氏作品問世過程多年。
“其實現(xiàn)在好萊塢走的是蒙太奇?zhèn)鹘y(tǒng),可侯導走的是真實的、比較接近法國新浪潮電影的傳統(tǒng)。他盡量把鏡頭貼近真實世界。長鏡頭是他試圖去逼近真實的產(chǎn)物,但你知道,長鏡頭非??简瀸а輰τ谝粋€鏡頭里的調(diào)度,必須要深焦點,就是遠景、中景、近景都要有各自的故事,說是線索也行,這也是侯導的標簽?!?/p>
長鏡頭美學鼻祖、法國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說:電影是現(xiàn)實的漸近線。在侯孝賢利用攝影機去不停接近真實的過程中,“狀態(tài)”是他最關(guān)注的電影靈魂所在。
“一個刺客的狀態(tài),”侯孝賢用7個字介紹《刺客聶隱娘》。謝海盟說,劇組從開機之后,就不斷縮編,成員不斷減少。侯孝賢討厭在現(xiàn)場有太多的人,那對他和演員,還有故事當時的狀態(tài)都是極大的干擾。不止一個來自攝影、錄音技術(shù)部門和制片部門的劇組人員談到,在現(xiàn)場他們常常要想各種方法藏起來,因為導演不想看見。也會有部門頭腦鼓起勇氣跟導演叫苦,“那我怎么工作?”
“我不管?!睂а荽鸬美碇睔鈮?,而且不容質(zhì)疑。
謝海盟回憶,最初因為采用大炮吊臂式攝影機,光攝影組就有30人?!昂顚Ш苡憛挻笈?,因為他最喜歡的是現(xiàn)場的反應,和即時的東西。有時候看到個即時的東西想拍,大炮吊起來已經(jīng)中午了,侯導就瘋了。這種拍攝方法和他的理念有沖突,想做事,一轉(zhuǎn)身,四處都是人,都要閃躲,都要顧及?!?/p>
“做侯孝賢的編劇,成就感很低。”朱天文提醒外甥女:因為編劇看到最后的成片,會發(fā)現(xiàn)真正出自自己筆下的內(nèi)容并沒有那么多。
侯孝賢作品在案頭會歷經(jīng)嚴謹漫長的討論,在開機之后,依然會不斷生長,在現(xiàn)場和后期階段,甚至是突飛猛長。如果到了現(xiàn)場一切按部就班,他會覺得這一切索然無味,沒有任何拍攝的興趣。
朱天文評價侯孝賢說:“他迫不及待地要奔赴現(xiàn)場。經(jīng)驗告訴他,現(xiàn)場一定不辜負他,凡呼必有應。未知的現(xiàn)場靜候著他,會帶他到他要去的地方?!?/p>
在任何場合,問侯孝賢最喜歡的作品是哪一部,答案都是《南國再見,南國》。那是他至今都念念不忘的一次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也是最具侯氏特色的電影?!澳莻€片子整個就是在抓高捷、伊能靜和林強3個人的關(guān)系。”侯孝賢說。
“南國是小編制,好像聽侯導說只有三十幾人,帶著一顆鏡頭,一路南下去拍感覺。劇本也只有半套,一個大概的提示功能,就一路走,一路拍。他覺得很成功,也不擔心這樣隨性地拍片子會不會連不起來。我覺得那應該是他非常珍惜的一個拍攝經(jīng)驗吧?!敝x海盟說。
她還發(fā)現(xiàn),侯孝賢從來不跟演員發(fā)脾氣。如果他覺得演員演得不好,沒有演出自己要的感覺,他會認為是自己的問題,是他沒跟演員解釋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吧踔辆退阊輪T一直演不出來,他也會覺得自己是不是錯把這個演員放在這里,而不是演員該死,演不出來?!焙钚①t覺得跟演員發(fā)脾氣,演員心情不好,會帶到工作表現(xiàn)里?!叭绻袝r候,一定會有脾氣要發(fā)泄,他會去自殘。他是出了名會自殘,去踢墻,拿手砸墻,砸椅子,砸到骨折的事情還真的蠻多次的?!?/p>
拍攝《兒子的大玩偶》時,有一場戲是小丑失業(yè)回家,從此他不必再扮小丑,卸掉小丑妝。結(jié)果兒子不認識他,就哇哇大哭。扮演嬰兒的是侯孝賢的兒子,為了制造哭聲,他讓演員去擰兒子。但面對導演的兒子,演員始終不敢下手。拍了好幾次都不過關(guān),最后忍不住的侯孝賢用手把桃花新木的椅子當場砸斷,演員也被嚇到,咬牙狠心下手,一條就過。侯孝賢的手骨也砸斷了。
“侯導的片子,都是在陳述一個真實的事件,和真實的人物,還有狀態(tài)。好萊塢的敘事你說過癮是很過癮,但也是很單薄,它是靠聲光效果來讓鏡頭顯得很過癮,一條線的敘事走下來,也好懂。但侯導的敘事方式比較像一個真實世界?!敝x海盟分析,“其實現(xiàn)實世界的線索是一團混亂的,有些甚至大部分線索不會再回到你的生命中,你看到它走了就走了,它有因果會應驗,但可能應驗在遠方,應驗在一件跟你完全無關(guān)、你也不會知道的事情上面,在當下是不會得知的。真實世界往往要到時過境遷,所有事情都結(jié)束了之后,你回頭去想想,才會知道當時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所以侯導其實并不在意拍這片前先看劇本,他就希望大家能夠理解整個故事,不用費心思去猜,讓演員在了解的狀況下去表演。他對演員的尊重都是真的。情感是真的,處境是真的,所以能夠引起你的共鳴,你會覺得侯孝賢電影里的世界是真實的。”
結(jié)束杭州的活動之后,侯孝賢飛抵北京,開始新一站的宣傳。為了減少觀影障礙,他不厭其煩地在闡釋。在某門戶網(wǎng)站舉行的電影沙龍臨近尾聲時,他對觀眾說:以前常常覺得自己拍得爛,但是這次不一樣,真的還蠻好看,自己也喜歡看。
可是為什么法國人看不懂呢?謝海盟問過侯孝賢,他的回答是:法國人就是無聊,非要把背后那些歷史背景都看懂?!捌鋵嵞切v史背景,包括那些文言對白,沒有要讓大家看懂的意思。”片中最文言的對白,正是出自謝海盟筆下。侯孝賢說,那些內(nèi)容只是營造一個氛圍,讓觀眾覺得確確實實是在唐朝,所以找了一件真實歷史事件作背景。張震飾演的田季安除了應付聶隱娘的暗殺這條主線,另一頭還在處理跟中央和隔壁藩鎮(zhèn)的關(guān)系,“這些也只是為了讓大家覺得他確實是一個節(jié)度使,還在處理日復一日的藩鎮(zhèn)事務?!?/p>
侯孝賢不擔心內(nèi)地觀眾看不懂,“真的有很多方式可以進入,你看武打也行,看山水畫也行,看歷史劇也行,多花幾遍票錢這塊也能看懂,不存在看不懂。如果這些都不行,北京夏天那么熱,你進來吹空調(diào)睡覺也行?!?/p>
“我身處文字的這方,而導演身處影像的那方。影片最終呈現(xiàn)總是讓我強烈地感覺到它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本應有的活力。我一直都覺得很失望。侯孝賢影片最美的時候,都是在拍攝前的討論階段。那些最美的影片,他都是用說的?!苯邮芊▏峨娪笆謨浴分骶幐禆|采訪時,朱天文這樣告訴他。這樣的感受在她兩次看完《刺客聶隱娘》后依然強烈。
“這么原理(抽象),極簡到?jīng)]有感情?!彼龑钚①t說。
“那又怎么樣呢,不過就是個電影?!焙钚①t回擊?!澳忝看慰次业钠硬皇嵌歼@樣,你們什么時候滿意過我的電影了?”
在編劇里,出現(xiàn)了作家阿城的名字。他的加盟,是賦予故事和人物一些宏大敘事的龍骨以搭建故事結(jié)構(gòu),比如聶隱娘背負的家國使命?!暗覀兒髞戆烟煜录覈@一面拿掉淡化了?!?謝海盟說,“本來聶隱娘更被天下家國左右,她從道姑承繼的、作為殺手和刺客的身份,其實完全是為了這個國家社稷。道姑也有她的正當性,因為道姑自己是公主。但聶隱娘也有自己的想法,到底怎樣才是維護這個天下國家的方法?整部片子都是聶隱娘在體悟的過程。最后她體悟出來說不能殺田季安。本來我們是擺在天下國家這方面的,但后來聶隱娘變得比較執(zhí)著,最后變得朝愛情而去,在殺不殺的問題上,她用的是近乎小孩一樣的執(zhí)著而已?!?/p>
第三次看完電影之后,朱天文眼睛濕潤地說了一句,“隱娘好可憐?!?/p>
“在我們的設計里,隱娘就是很可憐。她被動地卷入其中,從將軍府的女兒成為一個頂尖殺手,很多事她想不明白,最后她只是執(zhí)著在她想執(zhí)著的事情上?!敝x海盟說。
為了補償隱娘的悲情人生,侯孝賢給她送來了日本演員妻夫木聰飾演的磨鏡少年。最初的設計是磨鏡少年有妻有子,隱娘青梅竹馬的表兄已婚,好不容易在磨鏡少年這里找到寄托,結(jié)果他也要回鄉(xiāng)和妻子團聚。“侯導就覺得隱娘太可憐了,后來就索性把少年的身世全部拿掉,讓他做個光棍。”在片中結(jié)尾,隱娘和磨鏡少年牽馬穿過葦海,一起去往暹羅。
磨鏡少年和片中多次出現(xiàn)的鏡子意象一起,被臺灣影評人解讀為精神分析里拉康的鏡像理論。隱娘也是在一次次對鏡相視中,看到自己人格的轉(zhuǎn)變。二人性格互補:聶隱娘幽暗、沒有感情,魔鏡少年外化而且陽光。她經(jīng)由這面鏡子照出自己從10歲被帶走那年開始被冰封的童稚和天真,人性的溫度一點點復蘇。從片中面無表情冷血亮相開始,到奉命返家之后掩面痛苦,直到最后和磨鏡少年遠離江湖時面露微笑,聶隱娘的內(nèi)心靈魂一點點轉(zhuǎn)變成長。
還有一種解讀,認為片中借中央朝廷和地方魏博,影射兩岸關(guān)系。“我們就一直在澄清,并沒有這檔子事。我覺得侯導想拍兩岸關(guān)系,他會直接拍,不會拐彎抹角去隱喻。我們說的寓言體是在以前,沒有言論自由,甚至有文字獄的時代,問題是現(xiàn)在并不是講出真話就會連自己的命都沒有了,要講真話就直接講出來?!敝x海盟說。
在內(nèi)地,有一位和侯孝賢有著相似影響力的導演,也曾拍過刺客的故事,他就是張藝謀。侯孝賢還曾為其作品《大紅燈籠高高掛》出任監(jiān)制。2002年,張藝謀拍攝了刺秦主題的《英雄》, 以此為標志,他的個人創(chuàng)作和內(nèi)地電影開始進入大片時代。曾經(jīng)的第五代藝術(shù)電影旗手此后開始轉(zhuǎn)向,而侯孝賢卻始終不變,多年如一。
“大陸的市場太大了,你拍那個藝術(shù)片,沒人看懂,對不對?”侯孝賢說到“藝術(shù)片”3個字時,帶著兒化,他自己都樂起來。“你看人家拍一個片,賺的那個程度,你眼睛會怎樣?那沒辦法。就看你能不能突破這個誘惑?你就得堅持相信:我拍的這種片子有一天也會大賣。有可能嗎?為什么不可能?”侯孝賢自問自答,“只是形式上的問題?!?/p>
1989年,《悲情城市》公映之后引發(fā)轟動,僅臺北,該片就獲得將近3500萬票房。那也是侯孝賢迄今最賣座的一次。為藝術(shù)影片融資依舊艱難,《刺客聶隱娘》的制作成本高達9000萬,誰會拿真金白銀為大師的任性埋單?
“商業(yè)的壓力在每個導演那里都存在,這個沒辦法,逃不掉,完全看個人怎么做了。”侯孝賢介紹,適逢銀都影業(yè)60周年,他們承擔一半投資。歐洲、美國、日本和東南亞以及臺灣共同出資剩余部分。“這些關(guān)系的建立不是從今天開始,從前就有。我那么久沒有拍片,但一提出來,他們還是愿意投資。”
“我今天走這條路,是因為這些市場我知道,而且他們也可以接受。如果你只做大陸,你就被鎖死在大陸了,你就只能靠大陸觀眾。所以哪怕你的資金足夠,就算是從大陸拿的,你也要想辦法,拍出來的片子不只大陸,別的地方也有。一分散,你就知道你的空間很大,你可以找錢的空間也就大了,你個人想拍的東西就出來了,個人的堅持也就出來了。年輕的導演壓力很大,你拍一部不賣兩部不賣,我看就差不多沒人投你了。這是當導演最大的壓力?!?/p>
侯孝賢總在不停提醒有意走藝術(shù)路線的青年導演:不要拿投資人當傻子,不要欺騙他們。需要多少成本,要嚴謹。“比如今天拍唐朝,沒有打的部分,誰要看?中國內(nèi)地也是,一個唐朝文藝片,憑什么人家一定要來看?所以我就放些動作在里面。海外版權(quán)我都預賣,預賣就是付個保證金給我,然后到時候按比例再拆賬。你像《聶隱娘》,歐洲才100萬美金,北美才60萬美金。我要的不多,他們參與力更強嘛。假使他們分賬不正當,我就嘭地開槍,再也不跟他合作了。我還告過歐洲的一個公司,它不付回款,我找法國律師告他們。我不怕得罪他們,沒辦法,我這個人就這樣?!?/p>
目前通過版權(quán)預售,《刺客聶隱娘》已經(jīng)收回成本。侯孝賢的合作伙伴說:成本收回來,他就有收回來的拍法,下一部資金會比較多,但他永遠也不會去拍那種激烈的大場面;如果賣垮了,資金沒收回來,他也有自己小成本的拍法,找?guī)讉€自己小圈子里愿意幫忙拍的人。舒淇、張震兩位一線演員與他合作從不問價,甚至舒淇還想倒貼投資。侯孝賢拒絕了她:千萬不要,你負責演好你的戲就好。
《刺客聶隱娘》除了耗資巨大,還采用膠片拍攝,使用44萬尺膠片,差不多可以拍攝兩部《海上花》。侯孝賢甚至任性地在大銀幕上采用4:3的構(gòu)圖?!澳莻€也是我自己要的,拍人會很漂亮,尤其拍七分身或者整個人的時候,橫向構(gòu)圖就有些散,觀眾的注意力就不會集中在演員角色上,我要的就是縮小范圍,集中。”
并非所有的任性都獲得了成全。這次拍攝,他想嘗試一種新的突破:采用瑞士16mm攝影機BOLEX拍攝。這款機器的動力來自手動發(fā)條,上滿一次可以拍攝20到30秒,以前戰(zhàn)地記者經(jīng)常使用。
“一個鏡頭二十幾秒,每二十幾秒就是一個新的開始,當BOLEX的一個鏡頭拍完,演員仍自顧自演下去,不會停下來等攝影師,這就是對攝影師很大的考驗。它會逼著攝影師無法在那里擺弄景框,或者東想西想地拍一大堆東西,20秒只夠他把眼前的人拍好,用這種方式拍出的打戲,一個個鏡頭不可能完整,得到的也將是不連貫的片段。”謝海盟介紹。
“原本我就是想這樣,找一個好景,就把景丟開,專注拍人?!焙钚①t說,“攝影師要非常了解人,懂得如何去捕捉人。BOLEX拍出的東西不完整,但它能夠拍出演員的能量,我本來就不要接得很順但沒有能量的打戲,用BOLEX拍攝灌木叢,再跟磨鏡少年尋找隱娘的鏡頭剪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會剪出什么來,但應該會很過癮。”
尤其是片中關(guān)于隱娘13年前的回憶片段,侯孝賢最希望采用這種拍法?!叭说幕貞浭瞧蔚?,閃動的,破破碎碎,你用軌道推出來的長鏡頭,根本不對嘛!”
這個巨大的挑戰(zhàn)和實驗性極強的拍法,最終獲得的響應只有區(qū)區(qū)一人,只能放棄。就在大家繼續(xù)談論《聶隱娘》再次將侯氏長鏡頭美學發(fā)揮到極致時,侯孝賢其實已經(jīng)開始挑戰(zhàn)自己的招牌動作了。片中最長的一個鏡頭長達20分鐘,是一場演奏的戲,侯孝賢果斷地把它全部拿掉了。
謝海盟說:“BOLEX集中、手持震動、粗粒子的畫面,才是侯導要的質(zhì)感。相反,他對現(xiàn)在攝影機日益精進的細膩解析度、行云流水的運鏡并不買賬,他總是搖搖頭說,全是死的東西?!?/p>
“戛納辦到68屆了,我68歲,獎不給我給誰?”在杭州的見面會上,侯孝賢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現(xiàn)場又是一陣開懷大笑。在他所到之處,文藝青年們奔走相告,像朝圣一般涌到現(xiàn)場。
“他雖然一直走藝術(shù)路線,但他對好萊塢有自己的解釋?!敝x海盟說,“好萊塢那些特效大片,像《星際穿越》這些,他并不排斥。他覺得假的東西,假到一種地步,就會變成是真的。他最怕真真假假那種做半套的,觀眾不僅不會相信那是真的,還會被假的拖累,拖得非常拙劣?!?/p>
“他一直堅持說,他背對觀眾,拍出的是他認為自己要的東西,這也是對自己負責。侯導惟一的評判標準就是他自己,他一直就是這樣,心很定,不太受外界影響。對得獎也看得很淡,倒不是說不要得獎,他會覺得得獎只是這一批評審跟他趣味相投,看得懂他的東西。沒拿獎也不是自己拍得不好,可能剛好跟這些評審頻率不合,沒搭上線,那也無妨。他還是會繼續(xù)堅持下去,30年來他都這樣,再給他30年,應該還是這樣子。”
跟隨侯孝賢一起工作的經(jīng)歷,令即將30歲的謝海盟非常受用。除了對人和真實的極度關(guān)注,背對觀眾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也令年輕的晚輩內(nèi)功精進。從小到大,她看到總有一大批人追隨在侯孝賢身邊,“下部片子就算不給我編劇費,我也愿意繼續(xù)?!?/p>
《聶隱娘》之所以和上部侯孝賢作品相隔8年,是因為在這期間,他先后接任臺北電影節(jié)主席和金馬電影節(jié)主席。他按照自己的設想,重新架構(gòu)了兩個電影節(jié)的組織運營,成立金馬電影學院,搭建平臺扶植和推出新一代影人。
“現(xiàn)在的年輕導演很不容易,網(wǎng)絡讓影像的載體變得越來越多,觀看的方式也多種多樣,屏幕都變得很小,就跟漫畫一樣,每一格都簡單,所以各種訊息的銜接變得越來越快,戲劇性就越來越強。就跟電視一樣,構(gòu)圖不能復雜,幾個簡單的線條,影響到電影的表達方式越來越電視化?!焙钚①t一直覺得自己在邊緣,“越是人在邊緣,越是要自覺。在邊緣永遠可以看清中心,進了中心就消失在邊緣。臺灣還沒有形成自己的電影工業(yè),能不能進主流,還需要時間。”
侯孝賢反對“向好萊塢靠攏”的提法,這也是圍繞他的創(chuàng)作多年來形成的挺侯和倒侯兩派爭論的焦點。在他看來,靠攏就意味著永遠在好萊塢底下,單純依靠審查和行政手段,沒有可能打敗好萊塢。“你要跟上它,起碼需要20年。電腦、數(shù)碼、特效那部分,過20年我們也能很厲害。我們的問題是要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比如像武俠這樣的類型,是我們自己的,又是他們做不到的?!敝劣谧约?,他還是那個觀點,“我有自己的方式來養(yǎng)我的這種拍法,養(yǎng)這種電影?!?/p>
不是所有人都是侯孝賢,而且已經(jīng)有了一個侯孝賢。所以,背對還是面朝觀眾,這是一個問題。
“其實人的精力很有限,你做下去會發(fā)現(xiàn),人的精力想把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作品呈現(xiàn)出來,就已經(jīng)不夠用了,哪里還有心力去想這些更多余的東西?!敝x海盟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侯導就是想能拍出這些東西就夠了,其他名聲什么的都是附帶的。最重要的是把片子拍完。拍的時候不會去想,拍完更不會去想。這就是他的背對觀眾吧。意識到觀眾的存在,想討好觀眾,就不可能把東西拍好。人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誰都不得罪,誰都喜歡你,就是一個平庸的人。但凡突出的人,一定會得罪別人,也就無法討好。所以創(chuàng)作的時候,你絕對不能想觀眾會不會喜歡,這段會不會激怒到誰,這樣不大可能做出東西來?!?/p>
侯孝賢并非沒有失手過,《悲情城市》就是他自己覺得拍得很爛的片子,他后來的反省是自己觸及的點太多了,不夠集中。專注,一直是他創(chuàng)作的靈魂法則之一。朱天文也不喜歡《悲情城市》,謝海盟在家重溫時,她會讓海盟把電視關(guān)掉或者換臺。
《好男好女》也是侯孝賢不滿意的作品。當時侯孝賢想做一個實驗,嘗試不同時空的敘事,后來他發(fā)現(xiàn)影像無法承載那么多東西,以致于整個結(jié)構(gòu)松散掉,瓦解得沒有結(jié)構(gòu)。
“據(jù)我所知,侯導覺得失手的時候,也會想辦法補救,但如果救不回來,也就會放掉。再去拍下一部?!敝x海盟后來在油畫家劉小東那里,也發(fā)現(xiàn)了優(yōu)秀藝術(shù)家的這一共同點。人問劉小東會不會畫壞,他答當然會。怎么處理?“在顏料干之前我會改,但改到一個地步,就要給自己喊停。改到一定地步不滿意,就把這個放掉,不要再看它,去畫下一幅?!?/p>
“我覺得侯導創(chuàng)作也有這個意味在,就是你不要花十年時間完全困在一部作品里頭。哪怕這是你非常珍視的創(chuàng)作,人的心力永遠不可能做到最好,所以不可以單戀在自己的作品里,這樣就是無休無止揮霍時間,到一個地步,就必須給自己喊停。在下一部中,再試圖去彌補,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敝x海盟說,“這也是一種瀟灑?!?/p>
在《聶隱娘》中,侯孝賢一定也有自己的遺憾,比如BOLEX的拍攝念想他想必偷偷藏在了心里,等待下一個合適的時機他會全力出擊,玩?zhèn)€痛快。第三次看完《聶隱娘》,朱天文想起了小津安二郎的話:電影和人生,都是以余味定輸贏。
侯孝賢的性格中一直有倔強執(zhí)著的一面,生活中一個笑話他會講到煩,一開口周圍的人就知道他要說什么。拍片某種程度上是他這種個性的另一種表現(xiàn)。朱天文說侯孝賢拍片,根本沒人要他一直這樣,但他就是像攥著什么在手上,就是不肯放開。這樣攥下去,應該也會有一種力道,攥出一些東西來。
工作人員抱來厚厚幾本INK雜志的侯孝賢專刊和《聶隱娘》的衍生圖書讓他簽名,我最后向他問了一個在我心中裝了很久的問題:您覺得什么樣的導演,算得上大師之名?
“電影大師啊,”他停下手里的筆,“最基本的就是對人和世界的一種關(guān)注。因為你拍的是人,你懂我意思嗎?這種關(guān)注是累積的,不是一天養(yǎng)成的。在你的電影中會透出這個來。它不是為了娛樂,也不是政治,或者別的。文學為什么最深邃,因為成本低,筆和紙就可以,所以腦子花得最徹底。你看卡爾維諾他們,思維到一定程度,對人世就會有一種關(guān)注和理解。不管對電影造型本身,或者是內(nèi)容,你都應該一直摸索,一直想達到一個極致,就是你自己的極致?!?/p>
等候的工作人員再次催促我們結(jié)束采訪,他要趕赴下一場活動。我最后問他:你會這樣拍一輩子嗎?
梅縣來的人起身戴上大家熟悉的那頂帽子,笑著對我說,“是啊,因為我也只會這樣拍。”
(感謝廣西師大出版社理想國、世紀文景對本文提供的幫助。參考書目:《行云記——<;刺客聶隱娘>;拍攝側(cè)錄》、《刺客聶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