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在女兒蕾蕾出事前，丈夫周文博勸楊明敏，孩子可以送人，收養(yǎng)人家他已經(jīng)找好了。望著既陌生又絕情的丈夫，楊明敏的心情低到了冰點，讓她更沒想到的是，即使她愿意獨自撫養(yǎng)，周文博竟然連撫養(yǎng)費也不愿意給付

“我當時胳膊很麻，抱孩子已經(jīng)抱不住了，就把孩子放在了樓道的窗臺上，之后我想吐口痰，就把頭扭向右邊，再回頭就發(fā)現(xiàn)孩子沒了?！睂τ谀陜H14個月大的女兒蕾蕾從陽臺墜落身亡這件事，蕾蕾父親周文博只用了簡單平淡的幾句話向妻子楊明敏解釋。

一直視女兒為掌中寶心頭肉的楊明敏卻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在為蕾蕾辦理死亡證明的過程中，楊明敏慢慢回想起了許多可疑的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全都指向一個問題：蕾蕾的死，周文博究竟是大意還是故意？

“孩子你抓不住，酸奶你還能拿??？”

2012年12月31日，伴著呼嘯的四五級北風，北京的天氣寒冷而晴朗。這天，在北京一家知名網(wǎng)絡(luò)公司工作的周文博沒有去上班，而是請了假和妻子女兒在家里休息。下午3點多的時候，北風減弱了些，周文博和楊明敏覺得在屋里悶了一天，應(yīng)該讓女兒出門透透氣，就決定去附近的超市逛逛，順便購置一些過新年用的東西。

連續(xù)三天的小長假即將到來，北京街頭處處都是熱鬧的節(jié)日氣氛。周文博和楊明敏出門前怕凍著蕾蕾，還給蕾蕾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住在14樓的一家三口，在等電梯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楊明敏看了一眼打開的電梯旁窗戶，抱怨地說了一句“這么冷的天，是誰把窗戶打開的？”周文博則抱著蕾蕾沒說一句話。

從家里走路到超市只需要十分鐘，周文博一路上抱著不到20斤的蕾蕾，楊明敏則負責購物。一家人在超市逛了整整一個小時，蕾蕾時不時好奇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楊明敏也終于大包小包地選定了東西。還沒等結(jié)賬，周文博就撕開一袋酸奶讓蕾蕾喝，但蕾蕾喝了幾口就扭過臉不愿意再喝了，周文博只好用右手抱著孩子，左手拿著剩下的半袋酸奶。

從超市出來回家，周文博抱著孩子的手一直也沒松開過，也沒說過半句很累。到出了電梯，周文博突然催促楊明敏快點開門，楊明敏覺得周文博一定是累了，就趕緊去開門，放下手里的一堆東西。但等了好一會兒，周文博和蕾蕾也沒有進屋，只聽到安靜的樓道里響起的“咚咚”兩聲。

楊明敏以為周文博帶孩子在樓道里玩，就出去尋找，但只看到了緊閉的電梯門，門上顯示電梯還停留在14樓。幾分鐘后，周文博突然抱著昏迷的蕾蕾從電梯旁邊的消防通道跑了上來，向楊明敏解釋，“我當時抱孩子已經(jīng)抱不住了，胳膊已經(jīng)麻了，就把孩子放在了樓道的窗臺上，我左手扶孩子，右手拿著超市打開的孩子沒喝完的酸奶，之后我想吐口痰，就把頭扭向右邊，再回頭就發(fā)現(xiàn)孩子沒了”。

周文博說，自己當時就沒坐電梯趕快走路下樓，但在樓底下沒有看到孩子，然后一抬頭發(fā)現(xiàn)單元門口有個雨搭，自己就爬上三樓陽臺，跳上雨搭，發(fā)現(xiàn)孩子躺在那里，叫了好幾聲孩子沒有搭理，自己就只好抱起孩子上樓找楊明敏。

楊明敏又急又氣，看著奄奄一息的女兒，望著周文博手里竟然還拿著那袋沒喝完的酸奶，便一伸手把他的酸奶抓過來扔掉了，并質(zhì)問道：“孩子你抓不住，酸奶你還能拿?。　?/p>

隨后，楊明敏撥打了120急救電話。等不及120到來，他們就搭上小區(qū)鄰居的車去了附近醫(yī)院。但14個月大的蕾蕾終究沒能救過來，醫(yī)院鑒定為因高墜致顱腦損傷死亡。

面對搶救臺上蕾蕾冰冷的小身體，楊明敏覺得自己的世界幾乎崩塌了，她將憤怒轉(zhuǎn)移到了因“大意”讓孩子墜樓的周文博身上，大喊道：“你在樓下找到孩子為什么不直接報120搶救，還抱上樓干什么？如果抱不住孩子了，就應(yīng)該把孩子放地上，為什么放窗臺上？而且窗戶是打開的，為什么要讓孩子面朝外站在窗臺上？”

早已有嫌隙的婚姻

蕾蕾的死對楊明敏無疑是巨大的打擊，在忍著悲痛為女兒處理后事時，醫(yī)院表示孩子是非正常死亡，無法開具死亡證明，殯儀館也無法進行火化。周文博和楊明敏只好在2013年1月1日來到朝陽區(qū)管莊派出所，開具女兒的死亡證明。不過，警方在例行調(diào)查中逐漸發(fā)現(xiàn)了端倪，1月23日，周文博因涉嫌過失致人死亡而被抓獲。

在警方調(diào)查的時候，一直沉浸在失子之痛中不能自拔的楊明敏，每天都在呆坐在家里看著女兒生前的衣服、玩具和照片，除了抹眼淚什么也做不了，但周文博卻在一邊投入地玩著PSP游戲，說這樣能減輕悲痛。丈夫的冷漠深深刺激了楊明敏，她回憶起以前兩人生活中的那些不和諧細節(jié)。

周文博和楊明敏同是山東德州人。出生于1982年2月的周文博，大學畢業(yè)后就職于北京一家知名網(wǎng)絡(luò)公司，楊明敏比他大兩歲，在大學畢業(yè)后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了同是德州老鄉(xiāng)，又是高中校友的周文博，二人相戀一年后，于2008年在北京結(jié)婚，租住在北京朝陽區(qū)管莊的一個小區(qū)里。

楊明敏懷孕后，考慮到雙方父母都在德州老家，周文博又工作繁忙，她只好辭去北京的工作，住在德州的周文博父母家里待產(chǎn)。2011年10月，女兒蕾蕾出生。

周文博父母倒是挺喜歡這個小孫女，和楊明敏關(guān)系也融洽，但周文博的表現(xiàn)卻很奇怪。楊明敏覺得，除了生孩子時周文博給了她一張工資卡外，他從未對自己表達過什么關(guān)心，也并沒有初為人父的欣喜和激動，在聽到女兒出生后也沒有立刻來德州看望，直到孩子滿月他才回來，還滿臉的不開心，對自己也很冷淡。在德州父母家，楊明敏讓他和孩子合影，他一開始還非常不情愿，后來才別扭地抱著孩子拍了一張。小聚之后，周文博匆匆趕回了北京。

2012年春節(jié)，周文博再次回到德州父母家，這次拿走了生孩子時留給楊明敏的工資卡。誰也沒有想到， 僅僅兩個月后，周文博在電話中向楊明敏提出了離婚，而離婚的原因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壓力大，心煩，過得沒意思”。

聽到兒子竟然要離婚的消息，周文博的父親坐不住了，隔天就買了火車票直奔北京。在周文博的租住處，父子長談。當父親問到為什么想離婚，周文博解釋說，有了孩子之后只有他一個人工作，要養(yǎng)老婆孩子，自己的經(jīng)濟壓力太大。

父親知道兒子說的情況雖然是客觀存在，但覺得兒媳婦一向孝順，蕾蕾也只有六個月大，便明確表示不同意他離婚。周文博看著父親堅決的樣子也沒說什么，此后也沒再和父親提過離婚的事。

與周文博家人不同，楊明敏的父親卻是支持女兒離婚。在他眼里，自從女兒結(jié)婚以后，他總是感覺不到這對新婚夫婦之間有一點親情味，尤其是蕾蕾出生以后，周文博甚至也從來沒有認可過這個女兒。但是楊明敏不愿意離婚，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她希望能挽回周文博。由于兩地分居顯然既不利于修復(fù)夫妻關(guān)系，也不利于培養(yǎng)父女感情，她便向周文博提出想和孩子一起到北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

楊明敏的提議很快遭到了周文博拒絕，他說母女二人的到來會給他增加負擔，自己所承受的壓力更大。但之后，雙方父母同時向周文博施壓，直到2012年6月，周文博才終于松口，同意楊明敏母女來北京。

事情表面上有了轉(zhuǎn)機。在周文博租住處的鄰居眼里，雖然這外地來的一家子鮮少和自己搭話，不過看起來也算是其樂融融的，沒覺得有什么大問題。

但事實上，夫妻關(guān)系卻很難在楊明敏一廂情愿的情況下得到修復(fù)。由于全職在家?guī)畠?，楊明敏只能在周文博下班之后見到他，但丈夫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玩網(wǎng)游，而且一玩就到半夜一兩點鐘，幾乎不和妻子女兒有任何交流。楊明敏有時候羨慕地看著樓下有年輕父母和小孩玩耍，也會勸周文博帶女兒下去玩，但他要么打游戲要么睡覺，從不理會楊明敏的要求。

女兒墜亡背后的隱情

在這個充斥著冷暴力的家庭中， 楊明敏甚至覺得丈夫是像空氣一樣存在，即便這樣，她也沒有放棄挽回婚姻。但沒過多久，周文博還是提出了離婚，這次的理由更加過分，他告訴楊明敏，他在外面有人了，那人懷了他的孩子。

周文博堅決地說，離婚后他不要蕾蕾。楊明敏賭氣地回應(yīng)，她也不要。周文博又勸她，孩子可以送人，收養(yǎng)人家他已經(jīng)找好了，孩子在那里會過得很幸福。望著既陌生又絕情的丈夫，楊明敏的心情低到了冰點，無奈之下她只好說，孩子不能送人，由自己來撫養(yǎng)，你只要按法律規(guī)定出撫養(yǎng)費。但楊明敏沒有想到，周文博竟然連撫養(yǎng)費也不愿意給付，由于二人在孩子的撫養(yǎng)問題上始終談不攏，離婚談判暫時只能擱淺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 貌合神離的生活仍在繼續(xù)。直到2012年12月31日，一向冷淡的周文博同意了和楊明敏母女去逛超市的建議，而這一家三口終于也在蕾蕾墜亡之后打破了平靜的假象。

據(jù)辦案人員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蕾蕾墜落的窗臺寬只有12厘米，窗臺距離地面90厘米。無論楊明敏怎么想，也想不通一個正常的父親會將連站都不站不穩(wěn)的女兒，在大冷天放在開著窗戶的陽臺上，并且只靠一只手來扶著。面對妻子和辦案人員的疑問，周文博只說是女兒當時想看樓下的汽車，自己才把她抱上去的，并且他以前也把孩子往窗臺上放過幾回，也沒出事。此外，雖然把女兒放在窗臺上是危險行為，但周文博堅稱自己站在孩子身后用手扶著，是完全可以避免危險情況的發(fā)生。

楊明敏并不認為這是意外，她想起了幾個月前在德州父母家的一件事。那天晚上休息時，孩子先睡著了，丈夫突然用雙手掐住了孩子的脖子，說了句“我真想掐死她”。楊明敏驚愕不已，連忙上前阻止，丈夫松開了孩子，轉(zhuǎn)而又掐住她的脖子，但并沒有使勁，跟楊明敏說自己是“鬧著玩的”。

也許丈夫真是鬧著玩的，但這件事讓楊明敏害怕，她擔心自己和孩子的安危，一度不想去北京了。后來在雙方父母的勸說下，她還是帶孩子到了北京。

女兒出事之后，楊明敏暫時回到德州平復(fù)心情。2013年3月6日，楊明敏再次回到她和周文博的租住處收拾東西，拿到周文博的手機、電腦等物品，充電后打開發(fā)現(xiàn)了好多短信和未接來電。當時她也沒有多想，但在此后10多天里，一直有同一個號碼不斷撥打著周文博的手機，讓楊明敏心生疑慮。

通過查看周文博電腦和郵箱，楊明敏發(fā)現(xiàn)一個叫董玥的人，很可能是周文博的曖昧對象。因為在郵箱里有這個女人的一些照片和簡歷，照片是2011年7月在自己和周文博以前租住房子里照的。在購物網(wǎng)站也有一些周文博的購物記錄，日期在女兒墜亡之前和之后都有，物品包括化妝品、衣服、鮮花、筆記本電腦等很多東西。并且，二人的QQ聊天記錄內(nèi)容曖昧，其中還提到“現(xiàn)在是敏感時期，在3月之內(nèi)不要天天見面，現(xiàn)在要忍一忍，以后會幸福的”，這些聊天記錄從2013年1月4日開始至1月23日，一共就有70多頁……

因過失致人死亡罪獲刑六年

楊明敏一瞬間心都涼透了。2013年1月23日，楊明敏在一封給公安機關(guān)的信里這樣寫道，“事發(fā)前一個月，孩子好像不太聽爸爸的話，不找爸爸抱，也不喜歡跟爸爸單獨在一起，周文博讓孩子親他，孩子也不樂意，除非我讓她親，她才緊張地湊過去一下。現(xiàn)在想想，孩子生性膽小，如果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事，她不會這樣?，F(xiàn)在如他所愿，可以徹底擺脫我們母女了，懇請公安機關(guān)給我們母女討回公道，慰藉幼小亡靈。”

到案后，周文博并沒有否認自己曾跟楊明敏鬧過離婚，并承認從2012年10月開始，因為工作壓力大，想尋求刺激，的確跟其他人有曖昧關(guān)系，出事后也聯(lián)系過。對此，楊明敏及其訴訟代理人認為，周文博對女兒蕾蕾的死亡結(jié)果是出于故意，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應(yīng)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

2014年6月10日，該案經(jīng)北京市朝陽區(qū)檢察院提起公訴，朝陽區(qū)法院認為， 被告人周文博未盡到監(jiān)護責任，將未成年子女置于危險環(huán)境，過失造成一人死亡的嚴重后果，但鑒于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充分證實周文博具有主觀的犯罪故意，周文博構(gòu)成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其有期徒刑六年，后周文博不服上訴。

“首先，周文博在孩子死亡后雖然主動到過派出所，但其目的是為了給她料理后事而非主動投案自首，故不能認定其自首?！北本┦袡z察院第三分院未檢處處長趙長平告訴《方圓》記者，其次，周文博的犯罪行為不屬于“情節(jié)較輕”，周文博作為父親本應(yīng)盡到監(jiān)護責任和保護義務(wù)，但由于自己的嚴重疏忽，造成其幼女高空墜落致死，犯罪情節(jié)并非較輕，不符合減輕或緩刑的條件，且被告人與被害人之間的父女關(guān)系亦不能作為減輕周文博罪責的理由。

“此外，周文博系初犯、偶犯情節(jié)一審法院已經(jīng)予以采納，但分析《聲像資料檢驗報告》中周文博與董姓女子QQ聊天記錄等證據(jù)顯示，周文博對孩子的死亡流露出無關(guān)緊要的態(tài)度，無法認定其上訴理由中所說的‘深刻悔罪’?！壁w長平表示。

8月5日，北京市第三中級法院裁定駁回周文博上訴，維持原判。（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

事情表面上有了轉(zhuǎn)機。在周文博租住處的鄰居眼里，雖然這外地來的一家子鮮少和自己搭話，不過看起來也算是其樂融融的，沒覺得有什么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