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
年末的冬天,太陽看起來很壯的樣子,于是我決定多吃點羊肉,因為據(jù)說羊肉壯陽。在城郊的農(nóng)家樂里,當我吃到第10塊羊肉時,一位同事,千年老處男,忽然湊近我說,他最近臨睡前看我的黃書,療效甚好,居然于拂曉遇見了睽違多年的老友。
當你注意到自己的肉身狀況時,那就是你老了。我年輕時沒吃過羊肉,也不需要吃,大學(xué)的冬天里都洗冷水澡,一張薄毯子往床板上一攤就能過冬,那時的血氣真是旺啊,路過女生宿舍樓都會情不自禁地彎下腰,懷念那個內(nèi)衣飄飄、精蟲上腦的年代。
我經(jīng)常潛水的一個微信群里,一班老男人總是在聊怎么賺錢怎么宮斗怎么捉奸,就是不談怎么做愛,因為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性生活了。少年喜歡談女人,因為他們?nèi)边@玩意,老家伙喜歡談養(yǎng)生,談三高和脂肪肝,因為他們離健康已經(jīng)愈來愈遠。一般而言,你聊什么就說明你缺什么,譬如,有些領(lǐng)導(dǎo)干部就很喜歡在臺上聊廉潔這個話題。當然也有特例,譬如我總是在聊三俗話題,你以為我特別的欲壑難填,其實不是的,我只是缺錢。
當2014年最后一天的暮光漸漸黯淡下去時,我望著窗外的浮云發(fā)了一陣呆。40歲之前,我對新年都是期待的,早早就在盤算去哪里嗨;40歲之后,對將來的時光已經(jīng)不再覬覦,反正它遲早會來,而對每一寸過去的時間涌起了深深的痛惜,因為它永不回頭,再不相逢。
看雜志專訪與我同年的黃渤,他說:年輕時可以整天一副憤怒的樣子,如今歲數(shù)大了,再強裝出憤怒就不合適了。每個歲數(shù)都有自己的心態(tài)。前陣子碰到一位同行,他說如今看我的專欄感覺沒以前過癮了。我說不止你一人這么說,我以前潦倒、鋒利、狂狷、天馬行空,寫出的東西自然會淋漓一些,如今生活安穩(wěn),再裝屌絲蕩子連自己都覺得可笑,而且自己也變得慈祥了,不愿多說惡毒的話,惟愿只說真實的話。
昨夜看上海外灘踩踏事故的死難者名單,竟然全是年輕人??缒?,一下就跨完了他們所有的年華。中年人沒有激情去看黃浦江的燈幕,懂得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而且在這種時間段都被老婆實施鐵幕式監(jiān)管,縱然想去偷歡,實難越獄。只可惜了那些稚嫩的面孔,還沒看夠世間繁華。這一生太短,這一夜太長。
中年人看世界,晶狀體開始渾濁。有人在網(wǎng)上說:在機場候機廳看到一對十八九歲的小情侶,女孩趴在男孩的大腿上睡覺,男孩脫下外套蓋著女孩,自己只穿短袖,一直輕輕地拍著女孩,這幅場景教人感動得視線模糊。隨即有老男人問:那個女孩的頭在動嗎?我也迅速腦補了一個畫面:男孩的手拍得越來越急促,最后頭一仰,喉嚨悶響幾聲,凍硬成隆冬里的一尊雕塑。哦,我們這些老家伙是有多么嫉妒那些腎上腺激素熊熊燃燒的小家伙。即便你給我們一個良夜,我們都嫌太漫長,因為無力應(yīng)付。
既然無力,那就干脆無力到底,在這點上,甘地可資我們效仿。1936年,67歲的甘地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了晨勃。換了蕓蕓眾生,那自是欣喜若狂,但甘地卻無比震驚和羞愧,因為他認為這會毀了自己的修行。甘地37歲那年突然宣布禁欲,這事也不跟老婆商量,是直接遞交通牒的,大意是說今后我跟你在床上實行非暴力不合作了。這一輪的不合作,持續(xù)了39年,直到甘地夫人死去,想來,她會覺得每一個暗夜都太漫長。
圣雄死了老婆之后,為了鞏固禁欲效果,開始摟著不同美女赤裸睡覺,據(jù)他說真的只是睡覺,是為測試自我控制能力,順便“溫暖身體”—最近我看到許多反腐新聞,感覺敝國也有好多好多的甘地,只不過他們經(jīng)常用肉制溫度計測量一下別人的體內(nèi)溫度而已。
甘地活了79歲,沒被常年的素食和隔三差五的絕食餓死,沒被數(shù)十年的禁欲憋死,卻死于三顆子彈。在無數(shù)的長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默數(shù)著呼嘯而去的時光,等待那粒命定的彈頭,聽起來,甘地羸弱的一生酷似我們肥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