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瞰
書房有一排緣分椅,位置很俏,因為每個人都想像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樣,發(fā)生點什么。
“啊,原來你也在這里?”寂靜的夜書房,兩個客人的這一聲驚呼,算得上一陣夠分量的微型霹靂。
兩人瞬間將頭扭了過去,朝我這邊揚了揚手,又抱了抱拳,表示“不好意思”。
而我,分明看到伙伴本要夾面包的手停在了空中。我敦促了他一聲:“嘿嘿,干活干活!”自己反倒趴在柜臺上,像模像樣地看起了現(xiàn)場電影。
那是兩排挨在一起的長條桌椅,椅背在兩條長椅中間,能夠前后活動。兩個貼背而坐的人無法共用——一個后仰必定導致另一個前傾;倒是背對背相鄰而坐的人,若是在同一時間往后靠,就會出現(xiàn)剛才的畫面。
兩個本來背對背坐著相安無事的客人,捧著書同時往后一靠,一個往左看,一個往右轉(zhuǎn),怔住,并相視而笑,同時喊出了聲,引得我和伙伴同一時間往那邊看。
應該是多年不見的老友,我想。
我清楚記得女生先來,固執(zhí)且有主見,沒有要我推薦的那些暢銷飲料,而是要了一杯最傳統(tǒng)的原味拿鐵。姑娘長得真好看啊,一股書卷氣,我是女生都不免喜歡。當然,更多的好感來自她手里抱著的一大堆書,不管底下是言情還是武俠,反正我看到面上是費孝通的《鄉(xiāng)土中國》,而不是青春少女們一窩蜂看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因為書太多,我特意走出吧臺,幫她捧去桌上放好。所以,她的座位,說起來還是我挑的。
男生,是張熟臉,書房開業(yè)后常見他來,背個雙肩大書包,視當日客流情況而定,坐過長條椅的不同位置,一杯滴濾咖啡雷打不動。
戰(zhàn)士有軍營,作家有書房,醫(yī)生有手術臺,吧臺就是我的領地。我自由游走于一側(cè)的收銀臺和咖啡機,以及另一側(cè)新鮮松軟的面包、蛋糕和松餅柜,我站在柜臺里看人。
極目遠眺,最遠是馬路對面的水果店,上白班的時候,透過落地窗看匆忙的行人,和好奇前來張望的人;到了晚班,外黑內(nèi)亮,玻璃反射出每一個背對我的客人的臉,以及正對我的客人的背。室內(nèi)中景是那兩排長條桌椅,相比另一個區(qū)域里的沙發(fā),它們略顯硬朗。
但這依然是我們室內(nèi)設計師最得意之處,他迷戀這樣不點名道破的邂逅,始終認為人和人有著某種注定的際遇,因此,他將所有對浪漫的理解和期望都含蓄地表達在了這一桌一椅之上。今年初,我看著設計師、裝修隊將這個巧妙的布局落到實處,我叫他們“緣分桌椅”,也一直默默觀察和期待一瞬間的迸發(fā)。
當然,站在柜臺里,還有點君臨天下的味道,我放肆地將每個人的穿衣打扮愛好習慣摸個一清二楚。
“他們素未謀面,所以他們確定彼此并無瓜葛。但是,自街道、樓梯、大堂傳來的話語——他們也許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了吧?”
要是老板知道我不好好干活,盡在那兒意淫,該揍我了。
“干活干活!”這回是我的伙伴來催促我了。我捎起托盤和抹布,走出柜臺去收拾。
剛剛偶遇并重逢的這對男女正在小聲交談,顯然還沒從此身此地回過神來,因為他們維持著最初的姿勢——背靠椅子,歪著頭。女生手上捧著書,身子后仰;男生一只手壓住桌上的書角,一只手擱在椅背。他們說得很輕,我偷聽不到,倒是兩人時不時露出“天哪”的表情以及緊跟著的笑聲,讓我猜測是不是該說到“天吶,那誰也結(jié)婚了”“天啊,那誰也做爸爸了”這些感嘆時光的話題,驚訝又無能為力。
等我從另一個區(qū)域打掃回來,他們調(diào)整了布局,并排坐著。分析形勢,是女生直接轉(zhuǎn)過身、跨過長椅坐在了男生身邊,她的書還在老地方。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guī)湍惆褧岬竭@里來如何?”我的搭訕可是振振有詞的——作為服務生,時刻肩負著騰出座位給其他客人的重任。
“抱歉,”女生抬起頭,“我放回書架去吧。”
我沒有說要幫她,而是回到吧臺,以一個伙計該有的眼光繼續(xù)直視。男生收拾了書包,向我走了過來,在柜臺前來回踱步。
“想吃點什么?我們的松餅賣得很好,現(xiàn)在有紅豆、提子和巧克力三種口味;或者試試我們的健康天然酵母包,帕馬森乳酪奶香味較重,黑裸麥口感略淡,核桃雜糧是我個人最喜歡的?!蔽乙豢跉庹f了一堆。
男生還在猶豫,倒是女生放完書,走了過來。
“核桃雜糧兩個打包?!迸鷮ξ艺f。
“每個開始,畢竟都只是續(xù)篇, 而充滿情節(jié)的書本,總是從一半開始看起?!毙敛ㄋ箍ㄕ媸窍?,早已用詩篇講了故事。
他們并肩往外走,出門的時候,和那個每天要在書店和咖啡廳兩處來回走好幾遍的乞丐迎面撞上。男生欠了欠身,讓出通道給乞丐,并讓女生先出門。剛要下臺階往大路上走,女生止步,掏出手機,透過落地玻璃窗往里面拍。應該是拍下那個讓他們相遇的緣分桌椅吧,我想。
屋外,是深藍的夜空,靠近書房的那棵壯碩的梧桐樹被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有某片葉子飄舞于肩與肩之間,有東西掉了又撿了起來,天曉得。這樣深的夜,下過雨的街,從外往里拍是最好看的。而這一拍,正好把我拍進去,雖然沒有導演,但我確定,我一定是目視鏡頭的——充滿對下一段緣分的渴求。
【守夜人手記】
英聯(lián)邦國家的繁忙主干道交匯處,都設有一個圓形按鍵,人們過馬路時,如果對面是紅燈,便要按一下。其實這是一個綠燈預約開關,按下開關后,橫向信號燈會在一分鐘后變?yōu)榫G燈,持續(xù)45~60秒后結(jié)束;如果無人按下開關,則橫向紅燈會保持常亮。我在澳洲留學的時候,曾親眼見到兩個陌生人,同一時間把手伸過去按開關。如你所想,他們的手搭在一起,對視許久,哪怕對面綠燈已經(jīng)亮起。然后,他們相愛了。這個女的是我同學,我們在一起說得最多的是,如果當初是我去按開關,那會是怎樣?
我一直宿命地回答她:“不會怎么樣。”因為我始終相信,緣分這件事,是生長在生命肌理里的。同一場景,換一個人,不一定不會有“后來”。誰不是被緣分戲弄?
我不知道故事里男女的前世,也不八卦他們的未來,只是在這一刻,他們確實遇上了。其實,我在上班前或是下班后會在緣分桌椅前坐一坐,也倍加留意身邊的人,準備好的臺詞預備隨時脫口而出。
凌晨,杭州的街道剛剛蘇醒,鳥群起落,轉(zhuǎn)過青年路的轉(zhuǎn)彎口就到了主干道解放路,店鋪閘門緩緩升起。好幾個女孩我都錯以為就是剛才店里的她,黑發(fā)映著陽光,步伐輕快如小鳥,然后,他在她身后目光含笑,心有所思。
記得含著露水的濕潤空氣,紅綠燈閃爍的路口,小攤上碼放整齊的梔子花束——那是這個城市獨屬于你的清晨,有著他曾來過的印記,正如那是男孩和女孩的夜。
?(摘自《晚上好,親愛的陌生人》,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