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闖入者》：很多事情等太久就來不及彌補了

毛亞楠 楊士剛

我們走過這段路，如果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了，就應該很好地反思、很好地總結。不能諱疾忌醫(yī)，有病的人還是要去看醫(yī)生的，找出你的病根，你才能健康，治了病才能健康

從4月30日上映起，針對電影《闖入者》的討論至今沒有停歇。不論是就影院排片引發(fā)的文藝片受眾和消費問題，還是影片本身所做的一些藝術上的嘗試，這些討論都在提醒我們，文藝片的生存和發(fā)展，已經(jīng)面臨著非常急迫的瓶頸。

以《十七歲的單車》、《日照重慶》為代表作的導演王小帥，從《青紅》、《我11》，到現(xiàn)在的《闖入者》，他的目光仍然聚焦在“老三線”。王小帥對這三部影片的策劃是“生命三部曲”，而不是外界所稱的“老三線三部曲”。這是王小帥對自己影片的一種確認，他拍攝的不僅僅是歷史和時代，更是對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呈現(xiàn)，當然這種呈現(xiàn)，有巨大的歷史和時代背景。

有所經(jīng)歷的一代人

就內容而言，《闖入者》的前半部分是對日常生活景觀的呈現(xiàn)，類似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新寫實小說的表現(xiàn)方式，生活的瑣碎、庸常，很容易讓人對影片產(chǎn)生平淡的印象，然而就是這些平淡的印象里面，王小帥試圖在其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

影片中，退休工人鄧美娟，不停穿梭于大兒子家、小兒子家，給他們做獅子頭吃，然后去媽媽所在的養(yǎng)老院給她喂飯。兩個兒子對母親常常不告而至的闖入感到反感而又無可奈何。小兒子是同性戀，面對母親一次次的闖入，質問母親，“您這是要鬧哪一出啊，難道您要每天都看著我嗎？您每次來能不能提前打個招呼”。鄧美娟則反駁道：“你連正常的生活都沒有，還不讓我來照顧你嗎？你休想趕我走，你家就是我家，你的就是我的，連你都是我的。”大兒子也勸她，“您不用每天都來看我們，我們能安排好我們的生活，您就在家好好享享?！薄?/p>

在生活上，鄧美娟確實有一些讓后輩看不慣的生活習慣，比如每次出門都要把家里所有的電器的電源插頭拔掉，每次用洗腳盆，都要小心翼翼地用手先試一下是不是漏電，因此她的小兒子說：“你要是害怕漏電，就別用它了?！编嚸谰陝t認為，“花好多錢買的，為什么不用”。

老伴去世后，鄧美娟也不愿和兒子同住，也很少和外人交流。每次吃飯時，都要給去世的老伴擺上一副碗筷，把自己的煩惱向老伴傾訴。

鄧美娟和外部的世界總體上處于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這種對立的存在不僅僅是生活方式的差異，也是一種代與代之間的隔閡。影片中，不斷出現(xiàn)鄧美娟和現(xiàn)實生活毫無關聯(lián)的場景：破敗的廠房，一動不動的破秋千。這一切都暗示著鄧美娟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被另一個隱秘的世界所牽引著，其中埋藏著不堪回顧的往事。

據(jù)說，鄧美娟的原型是王小帥的母親，王小帥曾表示：“拍攝《闖入者》瞬間的靈感，確實是因為我媽媽，她跑來跑去，你提醒她小心一點，她聽不下去。我突然意識到她跟我們不一樣，她一輩子沒有停下來想想她是誰、她要做什么。我突然感覺到她這一生形成了自己的性格特點，你讓她出門打車，她根本不坐，看到那個計價表在走她會恐慌。所以我就想讓她就這樣吧，她這樣會感到舒服?！?/p>

這種性格的形成，在王小帥看來，“就是跟經(jīng)歷有關系，是她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一點一點積攢到現(xiàn)在，然后突然面對現(xiàn)在的社會，一點一點失去控制。這具有典型的中國歷史的撕裂感”。

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鄧美娟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暗示著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八齻兪怯兴?jīng)歷的一代人，所以我把鏡頭對準當下，當下的每一瞬間透露出的都是歷史?！蓖跣浾f。

但是王小帥又刻意回避了對歷史的直接回望：“這個電影我最需要避免的是閃回。我給有些演員看，他們說，你這個劇本感覺沒完成、很單薄，既然有過去，應該把過去展現(xiàn)出來，讓觀眾看到。但我覺得恰恰不要閃回，就要現(xiàn)在。”

在王小帥看來，看到了當下就等同于看到了歷史。

他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闖入者

片中，對于“闖入者”的概念，王小帥也進行了一番詮釋。

鄧美娟本身是闖入者，但是也在某一時刻被別人“闖入”。日夜不斷的騷擾電話、窗戶和玻璃杯莫名被打碎，這一切開始于她得知老趙死亡以后。鄧美娟覺得自己是撞鬼了，騷擾電話是老趙向她尋仇而來的。

這時，一位帶著小紅帽的貴州青年出現(xiàn)在她生活的每一個地方，闖入了她的生活。在長時間的接觸后，鄧美娟和貴州青年之間的陌生感和距離感逐漸消失了，青年陪著鄧美娟去修洗腳盆，鄧美娟還把他請到家里給他做獅子頭吃，并把他留在家里的沙發(fā)上過夜。

那晚上，鄧美娟做了個夢，青年在窗前正欲舉刀刺她，她驚醒后發(fā)現(xiàn)，臥室門的鎖已被打開，青年已經(jīng)離去，掛在墻上的老照片被撕成碎片。在警察的核實下，紅帽子青年正是近期盜竊殺人案的兇手。自此之后，鄧美娟總是感覺紅帽子青年在她的不遠處。

這樣的幻覺，在小兒子看來，是母親精神上的錯亂，并還有責備之心。但大兒子知道母親的苦衷，當年母親正是為他做了讓自己終生不安的事情：文革時期，鄧美娟從北京到貴州參加工作，文革結束后，她和同廠的老趙都有機會回到北京，但名額只有一個，此時還有身孕的鄧美娟為了回到北京，揭發(fā)了很多老趙的事情，擊垮了老趙，并因此得以回京。而老趙一家則留在了貴州山區(qū)，老趙隨后中風，在床上一躺就是40多年。

鄧美娟為此不安了一輩子，這也成為她身上難以擺脫的精神重負。鄧美娟決定回到貴州看望老趙一家，并希望得到諒解。然而當鄧美娟等到的只是老趙媳婦的一個耳光。更為讓她驚詫的是，那個帶紅帽子的青年正是老趙的孫子。鄧美娟在猶疑之后沒有選擇報警，在警察追查至此后，她還竭力去老趙家報信，讓老趙的孫子趕緊逃走。然而不幸的是，在逃跑的過程中，老趙的孫子失足墜樓。

老趙孫子闖入鄧美娟的生活大概是為了復仇，而鄧美娟闖入老趙家則是為了精神救贖。然而他們都事與愿違，最終沒有達到目的，反而陷入更大的苦痛之中。

從貴州到北京，從北京到貴州，兩個有著深刻歷史關聯(lián)的空間平行而立，把兩個家庭、兩個時代關聯(lián)起來。老趙孫子在鄧美娟家里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你們家房子真大”。說這句話時，他不是羨慕的口吻，而是充滿了仇恨，與之相對的是，老趙家的逼仄和破敗。歷史的走向得到了不同的體現(xiàn)，唯一相同的是，歷史都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因此對于兩個家庭而言，真正的闖入者是時代、是歷史。

更重要的是，歷史改變了人的行為方式和價值準則。歷史在闖入個體生活的同時，個體同樣逐漸成為這種闖入行為的幫兇。

老趙其實和鄧美娟一樣，也曾是各種政治運動中的積極分子，他也曾經(jīng)是積極的告發(fā)者，但最后卻被別人告發(fā)。這種狀況，王小帥早前做客“騰訊書院”欄目時就曾分析過，“我們以為政治離我們遠，但其實一直在我們身邊沒離開過，它們對我們是潛移默化的闖入。我們對很多事件也是推手和闖入者，不管是國家的歷史還是家庭的生活。從身體上、意識形態(tài)上、血液上，我們互為闖入者、影響者?！?/p>

為了不失憶的“紅色失憶癥”

《闖入者》的英文名叫做“Red Amnesia（紅色失憶癥）”，片名有一些隱喻?！凹t色”代表著文革時期的政治運動，而“失憶”也許是遺忘的意思。

在影片的最后，鄧美娟的救贖之旅并未成功，這也預示著在巨大的歷史面前，個人式的救贖難以愈合當年的傷疤，我們需要的是重拾歷史記憶，認真反思。

王小帥說，“這部片子所關注的主題其實就是當下。它一直沒有結束，它可以延續(xù)到未來，延續(xù)到下一代，它的影響不會消失。在歷史上不管你做過什么、發(fā)生過什么，不是時間過去就覆蓋得了的，它的影響可能通過外在災難，或是通過血液傳承延續(xù)下來。所以《闖入者》試圖將生命的廣度拉到歷史的縱深里去”。

歷史就是當下。影片中，以老趙的孫子為代表的下一代同樣為歷史所戕害。對歷史缺乏認識和反思，必將導致下一代繼續(xù)為歷史的遺留付出代價，如老趙的孫子那樣，試圖以一己之力解決如此沉重的歷史問題，結果走上了復仇的不歸路。

很多觀眾不滿意影片最后老趙孫子之死，認為其過于殘酷，連王小帥本身也在觀影時有過“王小帥，你太狠了”的感慨。這樣的處理的確有悖于觀眾的心理，他們期待圓滿的結局，希望看到的是鄧美娟個人心靈如何得到救贖，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這其實也蘊含了王小帥某種焦慮和期望，他希望表達處理歷史問題的緊迫性和必要性，否則悲劇還將延續(xù)?！昂芏嗍虑榭赡艿忍镁蛠聿患皬浹a了。我想通過這個表達：錯誤不是不可以犯，但是錯誤造成的傷害不會隨著時間消失，越早面對越好。”王小帥說。

相對于個體的救贖，王小帥更趨向于更寬廣、更深的層面上，對歷史進行反思和清理。

很多反思歷史的作品，主角都是受害者，而《闖入者》的主人公是施害者，從而在另一個維度展現(xiàn)了歷史對個人的戕害：哪怕你是當時的受益者，也無法逃脫受傷害的命運。

對于施害者，《闖入者》并沒有進行道德上審判，而是置于一種懸置了道德觀念的、更具現(xiàn)實意義的價值體系中進行判斷。因為，作為被時代所裹挾的個體，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在影片中，沒有好人、壞人的分野，從每個個體的立場看，他們的做法和決定似乎都有其合理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闖入者》在類似的歷史題材的影片中，顯得更為深刻：所有的悲劇其實都不能完全由個人來承擔責任，因為他們背后有更大的力量在推動著。

鄧美娟回到貴州后，以往的工友責備他：老鄧你回到北京，離中央最近，你怎么不反映一下我們的問題呢。還有人說：我們只是希望能給我們一個說法。

這也是很多受害者的心聲：不再求改變什么，但總要有人為這段歷史給個交代。否則等待這些人逝去，這段歷史也將隨之淹沒。一切有關他們當然青春、理想、苦難都將隨之消失。

王小帥說：“我認為，老鄧、老趙這一代中國人是極其特殊的中國人。你可能沒想過，這一代人走了，一個時代就結束了。這一代人，年輕時經(jīng)歷文革，到現(xiàn)在又要面對30多年來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除了要面對當下的生活，也必須面對過去?！?/p>

影片中，王小帥將歷史的反思凝結在當下的生活中。但每一處生活，都指向過往的歷史。他通過這些提醒我們：歷史并未遠去，它仍然在延續(xù)。當下的歷史失憶，蘊含著悲劇重演的巨大危機。

正如鄧文娟的扮演者呂中所說的：我們走過這段路，如果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了，就應該很好地反思、很好地總結。反思了，才是科學的；不去理睬它、正視它，而是回避它，這才是錯誤的。不能諱疾忌醫(yī)，有病的人還是要去看醫(yī)生的，找出你的病根，你才能健康，治了病才能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