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春
紅色流言
李迎春
一
鐘樹才的名字對于小城峰市來說,很長時間內(nèi)就是一個代名詞。想當年,他率部解放峰市,然后擔任縣委副書記、縣長,將峰市建設(shè)成為閩西最美的縣城,那是何等的威風(fēng)。峰市位于兩河交匯的點上,如果從下游往峰市走,河流就像一個大大的人字,峰市就在人字下方。自古以來,汀江航運發(fā)達,處于閩粵兩省交界處的峰市,商賈往來絡(luò)繹不絕,伴隨著的脂粉味也將江水熏得曖昧。所以,鐘樹才最忌諱別人說峰市就像女人下面的那一點,怕別人笑他主政的縣城彌漫著蕩婦的味道。解放后那幾年,他的工作重點之一就是狠狠地抓青樓女子從良,峰市成了全區(qū)婦女改造的典型。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還是栽在了女人身上。他曾經(jīng)是峰市的驕傲,可現(xiàn)在誰還記得他呢。他并不留戀舊時的風(fēng)光,什么官啊排場啊一切都遠去了,只有在每年被慰問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的榮光。在他的心里,十年戰(zhàn)爭的經(jīng)歷超過了和平時期的六十年。城市建設(shè)越來越快,老街拆完建新街,平房拆了建樓房,他越來越找不到當年的痕跡了。
九十歲的鐘樹才吃過早飯,就從家里出來。他喜歡從家里出來穿過北一路來到烈士陵園。那里不僅空氣新鮮,更主要的是那里埋葬著他的許多戰(zhàn)友。他只要往那里一站,就仿佛回到了革命年代。他曾經(jīng)想,要是有一天死了,也要求葬在烈士陵園,這樣就永遠不會寂寞。他被人叫著鐘老已有好多年了,后來越來越少的人認識他,越來越少的人和他打招呼。直到有一天,他站在那些喧嘩熱鬧的地方,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熱鬧喧嘩全都與他無關(guān),站在那里就像一尊無人理睬的菩薩,因此他決定離開那些場合,去找他的那些戰(zhàn)友老哥們。如今這個習(xí)慣已經(jīng)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成為他一天生活的序曲。
今天是立夏,太陽很早就醒了過來,一睜眼就將縣城照得發(fā)亮。出門前看著日歷,鐘樹才感覺春天好像還沒走完,突然就到了夏天,感嘆這日子過得越來越混沌。他一邊嘮叨著,一邊穿過北一路。街上人流不多,上班的高峰期剛過,使得他可以自由行走。北一路直走十分鐘就到了烈士陵園,可是在從北一路與百匯路交界處經(jīng)過時,他突然想起發(fā)勝——一個窮困潦倒的兒時伙伴、槍林彈雨中的患難之交。發(fā)勝已經(jīng)病了好幾天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他竟然還沒去探望過。于是他決定改變主意,向百匯路前進。發(fā)勝的家就在百匯路后面的一排平房里。事后,當他躺在醫(yī)院時,別人也覺得奇怪,怎么一個念頭就把十來年的習(xí)慣打破了。此時,行走在百匯路的鐘樹才沒想那么多,心有牽掛腳步就邁得快了許多,恨不得三步并作兩步,快點見到老朋友。
百匯路是小城興建的一條街道,在其他老街的映襯下顯得年輕而亮麗。當然,使它年輕的不僅僅是一棟棟高大嶄新的寫字樓,更是那里一群一群的姑娘們。新世紀以來,小城的主要領(lǐng)導(dǎo)提出要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全縣上下要為經(jīng)濟建設(shè)營造寬松的環(huán)境。在這種背景下,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姑娘們紛紛地為小城營造寬松的環(huán)境服務(wù)。她們天天不辭辛苦地站在鱗次櫛比的廣告牌下,笑納八方人士,發(fā)展第三產(chǎn)業(yè)。巨大廣告牌上無一例外是足浴城、桑拿中心、洗剪城、夜總會。這些姑娘被人叫作小姐,也有人叫她們?yōu)椤半u”。
百匯路建好不久,鐘樹才就開始拒絕走這條街。百匯路的建設(shè)是縣里的新千年獻禮工程,那年元旦舉行了隆重的竣工儀式。他受邀參加儀式,被禮儀小姐在胸前戴上精致鮮花,簇擁著站在臨時搭起的主席臺上,心里自然十分舒坦。誰想到,不到一年,百匯路就成為縣城最出名的紅燈區(qū),被人們笑稱“百雞路”。他在家里大發(fā)雷霆,覺得縱容這種行為,等于向他挑戰(zhàn),否定他的功勞,于是從縣委書記到公安局長罵了個遍,還說如果是他當縣長,決不會讓一只雞在街上大搖大擺。
雞可不理會一個老人的叫喊,照樣在街上活蹦亂跳,不過是抓得嚴的時候安靜一些,管得松的時候公開一些。到后來,他也漸漸沒了脾氣,再后來就不再提這些,偶爾也往百匯路走走。畢竟,你對一條街生氣,街照樣好好地在那里,而你卻可能因此繞上一大圈或者帶來許多不方便。
這是上午九時左右,按慣例,辛勞了一個通宵的小姐們大都還未起床,那些城呀、中心什么的都還是鐵將軍把門。令人尊敬的鐘樹才老人就是在這時走在百匯路上。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他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企圖。
但事情總是有偶然性和不確定性。正在他穿過百匯路的當兒,一家足浴城“吱”的一聲長叫打開了沉重的卷閘門,門口款款走出一位穿粉紅色套裙的小姐。小姐靠在冷冷的墻磚上,一手扶墻,一手叉腰,擺出一個很古典的姿勢。明媚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古典小姐透露出一絲慵懶、一絲嫵媚。他不緊不慢地走在大街上,突然眼前感覺一片紅色,隨即一怔,腳步馬上加快起來。據(jù)小姐后來交待,老人看到她時,大概有一百米遠,她根本想不到九十歲的老色鬼看到女孩子還能這樣健步如飛。她說,早知道老人已經(jīng)九十歲,打死也不會讓他走進屋里的。當老人快步走到足浴城門口時,竟然在豐腴的古典小姐旁停下來。小姐一見他發(fā)光的眼神,馬上露出職業(yè)性的微笑,并很自然地擺了一個挑逗的姿勢。老人看著她微微起伏的胸脯,很瀟灑地笑了一下,算是回應(yīng),就跟著一扭一扭的美臀往里面走去。
二
人老了就容易撞邪。你說怪不怪,這幾天接連出錯。前天上午在街上溜達,硬把一個老同志的聚會給忘了;昨天出家門瞎轉(zhuǎn)一圈,待回到家門前才發(fā)現(xiàn)把鑰匙丟在了家里。今天起床,覺得心里有點虛,被挖空了似的,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剛要出門,又被建勛媳婦喊了回來:“爸,您的收音機還沒關(guān)呢。”唉,真是老糊涂了。
走在北一路上,感到很陌生,好像街上少了點什么,又多了一些什么,腦袋有點恍惚,老是閃出年輕時的情景。1949年秋天解放縣城時,北一路還是進城的一條小路。那天下午,我和發(fā)勝、天龍一起帶著部隊從江上登陸后,就從這里攻入縣城。那個時候腳步快呀,一個勁地往前沖,國民黨的炮被我們事先用水淋成啞炮,手忙腳亂的蝦兵蟹將嚇尿了,連滾帶爬地往西門逃走。現(xiàn)在北一路面目全非,路大得讓我們陌生,兩邊高樓林立,見不到陽光。天龍早見馬克思了,發(fā)勝也躺在床上不能動,只有我天天替他們走走這條新路。說起發(fā)勝,差點忘了,他都病了好幾天了,還沒去看他呢。對,對,現(xiàn)在就去他家看看。
百匯路沒幾個人,走著顯得特別寬、特別長,很像哪里的街道……好像是皖東的那個小城吧?應(yīng)該是,那里的街道也特別長、特別寬。當我們把國民黨趕出縣城時,街道也像現(xiàn)在一樣,冷冷清清,店鋪關(guān)門,空無一人,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個小孩穿著大人的衣服。不過,我的心卻不空蕩,心里揣著一個姑娘呢。這個姑娘裝在心里伴著我走了大半輩子,像冬天的火籠捂熱著我的心。時間一晃就溜過去了,可這個姑娘卻始終在眼前甜甜地笑著,眼睛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
應(yīng)該是1948年的秋天,解放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了最艱難的階段,國民黨的部隊開始露怯,打不了多久就倉皇撤退。經(jīng)過這些年戰(zhàn)爭的磨練,我們的隊伍算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如今反正雙方都已撕破臉皮,干脆痛痛快快地打起來。這年9月,我們從皖東山區(qū)打進一座古城,在城里暫時住了下來,一邊休整一邊準備更艱巨的戰(zhàn)斗。剛進城時,團長告誡我們要警惕敵人卷土重來,特別要注意防止有人從內(nèi)部破壞。還說,我們長期在鄉(xiāng)下打游擊戰(zhàn),沒有習(xí)慣城市斗爭,要適應(yīng)新的斗爭形勢。大家都聽明白了,我這個連長更沒得說。
住下來有五天了,城里的局勢慢慢穩(wěn)定。這里原本群眾基礎(chǔ)就好,所以團里就將訓(xùn)練休整作為重點。走在城里,到處聽到軍歌嘹亮、集訓(xùn)聲起,像駐扎在根據(jù)地一樣輕松愉快。這天傍晚,我和幾個戰(zhàn)友沿著古街散步,高聲談笑著戰(zhàn)斗中的趣事。忽然,迎面走來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里面就有香香。她們一見我們,便驚奇帶著喜悅地問:“你們就是解放軍?好精神啊!”好久沒見到這么年輕這么漂亮的女孩了,我們都爭著回答獻殷勤。
原來香香她們是女子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因為持續(xù)的戰(zhàn)爭,學(xué)校從城里搬到鄉(xiāng)下,授課由全日制變成半日制再變成半停課。學(xué)生們思想進步,從抗日到反蔣,到擁護解放軍,一點不含糊。這次聽說解放軍打下了縣城,便爭著向城里跑來,順便回一趟家。這不,一進城就碰到了我們。我將她們帶到連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才高興地回家。
為什么會有第二次似乎已不大記得,只想得起香香穿著學(xué)生裝,剪著學(xué)生頭,文文靜靜的,鼻子俏皮地挺著,微微一笑嘴角就自然往上彎,令人過目不忘。哦,想起來了,第二次好像是在她家里搜查時見著的。當時有人報告,一家小商販可能藏有國民黨撤退時留下的東西。我?guī)е魂犎巳ニ巡?,卻恰好搜到了她的家。我們雄赳赳氣昂昂地闖進騎樓式的兩層樓房,將小小的店鋪翻了個遍,什么也沒搜著。小商販夫婦躲在樓梯一角,龜縮著腦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小商販更是雙腿抖個不停,兩手作揖,忙著分辯說“全是冤枉”。我是個粗人,又年輕氣盛,不耐煩地斥責(zé)著,還命令戰(zhàn)士上樓繼續(xù)搜查。然而,香香的出現(xiàn),使我的粗魯無地自容。我不知道,當她從樓上一步步走下來時,我是一種怎樣的狼狽,我的訓(xùn)斥變得像小商販的雙腿,語無倫次地說了幾句,直至將嘴張成大大的“O”字。香香瞪著眼一步步地向我走來,直到在眼前站定。她一字一句地說:“我的父母沒藏東西。我們是清白的!”我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退出了香香家,心里想的全是香香怒目瞪視的樣子。
唉,香香怎么就在前面,倚在大門口?那身粉紅色的衣服不是咱們最后一次見面時穿的嗎?香香,果真是你嗎?香香……香香……我感覺心開始疼痛,一股暖流從心里升起,仿佛隨時都要迸發(fā)出來。我得走快些,走快些……
三
鐘樹才從未去過這類地方,每次從百匯街走過,都不忍直視。街上生意清淡的時候,會有涂脂抹粉的女子站在大街招攬生意,穿著暴露,還故意晃動著胸前的兩團肉。這時,他加快腳步走過,膽子大的拉住他就要往里走。他黑著臉,堅決地離開這些充滿挑逗的鮮肉。他不屑與這些人講話,心里想,老子什么世面沒見過,就你們這樣還嫩了些。當年留在峰市的女人風(fēng)情萬種,因為各種原因做了娼妓,其中也不乏漂亮和有素養(yǎng)的,我命令部隊誰也不準動邪念,不然就一槍斃了他??墒牵裉煺驹谶@里的,怎么會是香香呢?來不及細想,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邁進足浴城昏暗的大堂。
女子打開燈,昏暗的空間里彌漫著一股渾濁的氣味,似乎昨夜的喧囂還未散盡。鐘樹才覺得有點暈,不知是幸福的眩暈還是老眼昏花,只跟著粉紅色的花朵向深處走進。他以為洗浴城就像外面看到的那樣,一個普通的店面那么大,以前還想那么多洗浴妹怎么容得下呢?沒想到里面竟是曲徑通幽,三折回廊,那么大那么深,真是別有洞天。他想起香香家的騎樓,想起第一次見她從樓梯走下的樣子,恰到好處的學(xué)生裝使她的身體凹凸有致,就像從天上飄下的古典美人。如今,這個古典美人正引導(dǎo)他走向久別的幸福。
粉紅的燈光下,鐘樹才站在包廂門口,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古典小姐回過頭,和他面對面站著?!澳阋裁捶?wù)?。俊毙〗銣厝岬卣f,一邊將套裙上裝的衣領(lǐng)往下壓了壓,露出誘人的姿態(tài)。
他不禁站直了身子,睜大眼睛向她的胸前瞄去,只覺得一片白花花的胴體。
小姐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一切正如讀者所料,下面的故事不說也能想象,而且想象力再豐富也沒人說過分。但讀者想象不到的是,不到五分鐘,足浴城就傳出了殺豬似的驚叫。接著足浴城內(nèi)一片混亂,晨睡的人們立即加入了混亂的行列。一會兒,從里面抬出一位老者,擠在門口的人群中居然有人認出是鐘老鐘樹才。在一片驚詫的議論中,我們發(fā)現(xiàn)剛才健步如飛的老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判若兩人。除了足浴城,人們似乎更關(guān)心鼎鼎大名的鐘老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五分鐘后,鐘老被抬上呼嘯而來的救護車,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流言迅速在小小的縣城飛升,散漫的人群隨著氣溫升高變得情緒高漲。一則桃色新聞在不恰當?shù)臅r間、不恰當?shù)娜恕⒉磺‘數(shù)哪挲g上發(fā)生,自然使人們興趣倍增。有喜歡舞文弄墨的好事者說,今天是立夏,《禮記·月令》指出:“螻蟈鳴,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就是說青蛙開始聒噪著夏日的來臨,蚯蚓也忙著幫農(nóng)民們翻松泥土,鄉(xiāng)間田埂的野菜也都蓬勃生長。青蛙為什么鳴叫,因為發(fā)情啊,老人也有第二春,也會發(fā)情的。在人們的哈哈大笑中,一位老革命、一位受人尊敬的長者就此消失,小城的人們議論時由稱呼鐘老變?yōu)槔乡娫僮優(yōu)殓娎项^,到第二天人們的口中又變成姓鐘的老色鬼。
鐘老躺在縣醫(yī)院的急救室里,旁邊是忙碌的醫(yī)生、護士。雖然鐘樹才早已不在位,但他的影響力還在,搶救動用的是最好的資源,主治的也是最好的醫(yī)生。醫(yī)院院長親自主持會診,確定了治療方案。對于醫(yī)院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挽救生命。主治醫(yī)生發(fā)現(xiàn)病人的生命體征非常微弱,心臟和脈博的跳動非常緩慢,稍有閃失就有可能失去生命。院長站在病房外,一再交待主治醫(yī)生,決不能讓老人死在醫(yī)院。
四
我和香香悄悄地來到小巷的殘屋深處,我緊緊地握住她的纖纖細手,一股酥酥的感覺傳遍了全身。我心里想,一定要把香香搞到手,明天就是死在戰(zhàn)場也值得。我大著膽子把香香的手揣在懷里,有點慌亂,想著下一步該做什么。香香漲紅了美麗的雙頰,眼睛大膽而含情地看著我,似乎也在等待我有所行動。屬于我的戰(zhàn)斗開始了,心里涌起一絲沖動,身下也不由自主地撐起。我猛地抱住香香,覺得全身都要爆炸,手開始在香香的胸前游動,輕輕地揉著那不斷堅挺的乳頭,小小的乳房簡直要飛出心窩。香香主動地抱住我,下身緊緊貼過來。我聽見了香香急促的呼吸。
其實從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了香香。雖然我是個粗人,但特別喜歡文靜內(nèi)秀的女孩。香香的眼睛勾住了我的魂,害得我整天沒心思做事。香香肯定也喜歡上了強健豪氣的我,不然那次搜查事件后就不會很快冰釋前嫌了。她說,我很有陽剛之氣,特別能吸引人,所以當?shù)谌闻龅轿艺骋晃淮竽锷蠎?zhàn)地醫(yī)院時,她覺得是喜歡我的。香香和她的同學(xué)開始到連部教我們唱歌搞小型演出,大受戰(zhàn)士們的歡迎,團長他們也常過來大飽眼福。
我們倆像兩條迫切的蛇,用力地纏在一起,慢慢地倒在稻草堆里。像一尾不斷吸氣的魚,撞擊著潮濕的水草。魚兒用小嘴游進新鮮的嫩草深處。一陣眩暈向我襲來,冒險而刺激地震憾著每一根神經(jīng),使我產(chǎn)生從未有過的暢快。再猛些,再猛些,我的魚兒不斷地游動,像一名戰(zhàn)士越戰(zhàn)越勇。香香迎合著起伏,兩個人的動作越來越和諧。
這是第一次,也是兩個人的最后一次。第二天,她就來和我告別。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衣服,像一個紅色的誘惑向我飄來,我還沉浸在昨日的快感中,聽見她幽幽地說:“我要走了?!彼f,她父母在搜查事件過后老是覺得不安全、不放心,決定離開小城到鄉(xiāng)下親戚家去,她也必須跟著去。她好像還塞給我一件什么東西,然后在我一頭迷霧中離開我的視線。我怔怔地呆立著,心里空蕩蕩的,像輸?shù)袅艘粓霾幻鞑话椎膽?zhàn)斗。
“樹才,你愛我嗎?”香香喘著香氣喃喃自語,眼睛微微地閉著,臉龐潮紅?!班拧?,我不講話用行動回答,向她發(fā)起新一輪的沖擊。她的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身子又動了起來。團長要我離開解放軍,他說團部懷疑我出賣了戰(zhàn)友。原來在香香一家人離開縣城的第二天,有一個班的戰(zhàn)士在城郊遭到小股敵軍襲擊并無一生還,團里認為這二十來天這里一直很安全,沒出過事,這次事件與香香離開有關(guān),而香香又跟我有關(guān),所以團政委和副團長認為必須把我抓起來。團長認為這件事不可能與我有關(guān),但沒有人贊同他,最后只同意不抓我,但必須開除黨籍離開解放軍。我像一只剛采到花粉就被往死里趕的蜜蜂,黯然地離開了皖東小城,踏上了艱難的返鄉(xiāng)之路。我是一只落水狗,為了一根骨頭,連命都差點搭上。我的手在香香的身上游動著,像欣喜的魚兒長久地吮吸著,草叢中越來越光滑的洞穴,汩汩地流動著新奇的欲望。終于,一切都平靜下來,水草沾上重重的水滴,魚兒滿足地憩息在夢的中央。四周靜極了,只有稻草中的紅色鮮亮地跳動著。
香香……香香……我不是在做夢吧?我怎么又見到你了呢?你為什么不會老,還是那么漂亮?……我一個人離開縣城,在回家路上整整走了兩個月,好幾次都險些死去。這個該死的敵人,真該千刀萬剮,害得我如此下場,我又饑又餓,渾身無力,硬把自己拖回了閩西山區(qū)。
五
公安局里,一場審訊正在進行。古典小姐與兩位公安大哥面對面坐著,剛開始有點慌亂,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
“怎么回事?你先說說?!惫舶l(fā)話了。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個老鬼一進來就暈死過去了?!?/p>
“不許狡辯!老實交代!你以為我們是三歲小孩,好端端的人一進來就倒了?”公安嚴厲地喝道。
古典小姐急了,趕緊爭辯:“真的,大哥,我怎么會騙人呢?早上八點多,我才剛剛起床,洗漱完就靠在門墻上清醒清醒腦子。這時,街上走來一個老頭,看見我就馬上快步趕上前來。我一看那神情,整個一色鬼,但實在鬧不清為什么這么早就來。于是我領(lǐng)著他進了包間。正想跟他攀話,只見他眼瞪瞪地看著我,那樣子怪怪的。盯了好大一會兒,他似乎變得激動,嘴唇不住地抖動,只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來,我聽不懂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慌亂,不知道下面會發(fā)生什么,突然感到有種不祥的兆頭。我怔怔地站著,也看著他,一時也忘記了該怎么辦。他將眼睛從臉上移開,向我胸脯上看。他伸出手,可能想摸我,可剛伸到一半時,卻‘砰’地一聲身子猛地倒在了地上。我頓時嚇得半死,驚叫起來,把全部人都引來了。后來大家就七手八腳地把他送去了醫(yī)院?!彼贿B串說下來,急忙分辯自己的清白?!按蟾?,這就是事情的經(jīng)過。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可以問一起上班的其他人?!?/p>
公安不太理她的話,隔了一會才說:“你說的我們自然會核實,你只需老實回答。你說,你們在包廂里處了多長時間?”
“不到五分鐘?!?/p>
“你們倆有沒有發(fā)生關(guān)系?”
“沒有?!?/p>
“你撒謊!”
“真的,確實沒有。”她停了一下,“只是摸了摸身子?!?/p>
“還干了什么?”
“沒有了,他剛抱住我,整個身子就軟軟地撲在我身上。我嚇個半死,就大聲叫了起來。”
“剛才說沒摸,現(xiàn)在又說摸了;剛才說自己倒在地上,現(xiàn)在又說倒在你身上。到底哪個是真的?!”
“后面說的是真的。”她輕輕地說。
“你看他剛進門時有什么異常?”
“沒看出什么異常。雖然人老了一點,但腳步還挺快。不過,我就奇怪他為什么一大早來足浴城,這欲望也太強了些。特別看他那眼神,活脫脫就是一個色鬼。這樣的人我見多了,越是這樣,錢就越好……”
“好了,廢話少說!真是恬不知恥。”公安丟給古典小姐一個輕蔑的眼神,接著問:“你敢保證你們之間沒有發(fā)生性關(guān)系?”
“沒有。”本來被兇了一句不敢再說話,聽到這個問題馬上聲音就高了八度,古典小姐以她專業(yè)的眼光作出自信的判斷,“依我看,就是不病也沒能力了?!?/p>
“你還有什么要交待的?”
“沒有了,我全都交待了。”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他在盯著我看時,嘴巴叫著一個人的名字,好像是香香什么的。”
六
“砰”的一聲,我倒下了。等醒過來時,已經(jīng)躺在一個山洞里。原來我又饑又餓昏倒在山路上時,天龍、發(fā)勝帶領(lǐng)的閩粵贛邊區(qū)第六支隊救起了我。天龍、發(fā)勝是我兒時的伙伴,三人都在1939年加入新四軍。當時我們都被安排在邊區(qū)的游擊隊,直到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到解放戰(zhàn)爭打響的時候,我跟隨一名副隊長赴蘇皖地區(qū)接受新任務(wù)。后來局勢緊張就留在了那里,副隊長擔任團長,我擔任連長。由于那個團是由當?shù)匾粋€武裝組織改編而成的,由外人當團長,許多人都不服氣,于是排外情緒很嚴重。后來在皖東將我開除,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削弱團長的力量,將團長弄成一個孤家寡人。團長心里十分明白,但也無可奈何。在這期間,我和天龍、發(fā)勝天各一方,因此斷了聯(lián)系。巧的是,命運又把我們連在一起。天龍、發(fā)勝已經(jīng)擔任第六支隊的支隊長和副支隊長,他們知道我的事后,告誡我這件事以后誰都不能說,對外統(tǒng)一口徑,說是黨派你回來支持邊區(qū)解放事業(yè)。反正現(xiàn)在整個閩粵贛邊區(qū)都在國民黨的控制范圍內(nèi),各個部隊間都處于秘密狀態(tài),根本不會露餡。于是,天龍就到邊區(qū)黨委匯報我的情況,并提議我擔任第六支隊的政委,黨委研究后同意天龍的建議。就這樣,我就和天龍、發(fā)勝一起在山上打游擊,鞏固發(fā)展隊伍。
閩粵贛邊區(qū)自1934年10月主力紅軍北上長征后,又淪為國統(tǒng)區(qū),紅軍隊伍只能重新上山打游擊。好在邊區(qū)山多,容易隱蔽,國民黨的力量有限,因此游擊隊才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只是各支隊伍的生存太艱難,有時沒被國民黨打死反而餓死了。天龍、發(fā)勝說:“這里有中央蘇區(qū)的老底子,群眾基礎(chǔ)好,國民黨也往往奈何不了我們?!蔽覍橙嗽缇透C了一肚子火,國仇私恨使我巴不得把他們消滅得一干二凈。果然,機會很快就來了,游擊支隊決定三天后襲擊溪口鄉(xiāng)。
我回游擊隊后的第一仗,打得非常成功。那天是當?shù)貍鹘y(tǒng)的迎神打醮節(jié)日,晚上鄉(xiāng)公所的民團都在里面喝酒狂歡。乘著月色,我們帶領(lǐng)游擊支隊上百人出其不意沖進溪口鄉(xiāng),群眾就趕快來接應(yīng)。不少人高聲嚷著:“七腳鬼,石頭妹(注:天龍人稱“七腳鬼”,發(fā)勝人稱“石頭妹”,在邊區(qū)知名度很高)帶部隊來打國刮民黨啦,大家快去抄鄉(xiāng)公所!”我們直接包圍了鄉(xiāng)公所,不過十來分鐘就將二十多個民團的抓起來,繳獲了幾十支槍,還有不少糧食。村民們敲鑼打鼓,游擊支隊出盡了風(fēng)頭,我們也很高興,可以暫時度過經(jīng)濟難關(guān)。
可恨的事在后頭。過了不幾天,負責(zé)偵察的隊員來報:縣城的國民黨不知從哪里抓來了天龍、發(fā)勝的父母,揚言要天龍、發(fā)勝出來投降,否則將他們的雙親殺頭示眾。我們聽了個個咬牙切齒,憤怒得不行。最后決定由發(fā)勝帶領(lǐng)二十個人組成敢死隊,與城里的地下人員共同營救。那天深夜,黑夜像鬼一般恐怖,敢死隊的營救在接近勝利時遭遇了敵軍的埋伏。原來打入內(nèi)部的一個人關(guān)鍵時刻叛變了。計劃功虧一簣,他倆的雙親慘遭殺害,連敢死隊員也只有發(fā)勝和另外兩人撿回了命。那天晚上林子里的烏鴉拖著嘶啞的嗓子叫個不停,吵得我心慌意亂,右眼不時跳著,我感到一絲絕望。據(jù)說那天晚上縣城聽不見一聲雞鳴狗吠,連小孩子的哭聲都沒有一人聽見。
我們更加憎恨敵人,并希望早點解放縣城??梢韵胂?,當1949年9月,我們攻下縣城將國民黨打得稀巴爛時,心里是何等的解恨?;叵氪蟀胼呑樱蟾盼液吞忑?、發(fā)勝就那次最風(fēng)光了。我們走在街上,覺得青光石板都在噌噌作響,沒有誰能壓住我們。唉,誰料以后的日子會如此艱難呢!
1950年后,我和天龍、發(fā)勝又分開了。此后,磕磕碰碰,誰也沒有了當年的豪氣。1954年“三反五反”,天龍第一個被打倒,據(jù)說當時在地區(qū)任職的天龍在運動時被人揭發(fā)出貪污犯罪,因此被關(guān)起來,判了二十年刑。刑未服完,1959年天龍病死牢中。1958年反右傾,發(fā)勝成了右派、反革命分子,革職下放成了人民的罪人,直到“文化大革命”又被抓出來批斗。好不容易熬到“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落實政策卻又一拖再拖,在最后一批時終于落實成了清白之身,每月領(lǐng)取微薄補貼。而我,算最好的,先是當副書記、縣長,“文化大革命”時才被批斗,又因歷史問題,1946年那段解釋不清被誣為反革命分子,1980年后因老首長的關(guān)系恢復(fù)名譽,光榮離休。三人之中,只有我命最好。對,是最好,可誰知道我苦呀。
七
急救室里與死神的戰(zhàn)斗正在進行,院長站在急救室門外,焦急地等待家屬的到來。過了大半天,鐘樹才的兩個兒子鐘建國、鐘建勛匆匆趕來。弟弟鐘建勛從黑色“廣本”上下來跨進醫(yī)院,就有人鐘主任鐘主任地叫。他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直往急救室走去。
院長得知鐘建勛到了,趕緊到走廊迎接。他一邊引導(dǎo)鐘建勛往急救室走去,一邊向他簡單匯報搶救情況。
鐘建國踩著一輛破單車比建勛遲到一步,一進急救室便一邊大驚小怪地叫“怎么啦,怎么啦”,一邊往病床走去,卻被主治醫(yī)生猛地一拉,一個趔趄歪了幾步才站定。
鐘建勛見了,眉頭一皺訓(xùn)斥著建國:“叫什么叫!你沒看醫(yī)生正忙嗎!”
鐘建國驚魂不定地站在一邊,呆呆地望著穿梭的人們。
過了半小時,主治醫(yī)師說了聲:脫離危險了。建勛、建國不禁松了口氣,見父親仍然處于昏迷狀態(tài),也不懂怎么回事。院長小心翼翼地露出淺淺的微笑,對建勛說:“鐘主任,鐘老暫時不會有事了。我們到休息室坐一會兒,等一下叫主治醫(yī)師向您匯報具體情況吧?”建勛不講話,點了點頭。休息室里,主治醫(yī)師說病人受到強烈刺激而產(chǎn)生腦溢血,加上心臟機能較差,所以才發(fā)生意外,現(xiàn)在危險雖然暫時過去,但還有很多不確定因素,要格外小心。
建勛似乎心事重重,靜靜地聽著,偶爾問一兩個問題,最后像總結(jié)講話似的:“你們辛苦了,我很感激。希望你們有什么情況隨時向我反饋。”院長驚異鐘主任是不是在例行公事,而不像是病人的兒子。說完話,建勛便準備起身走了,他說:“縣長叫我還有事,這里就拜托你了?!苯▏鴽]有說一句話,看到弟弟往外走,也連忙起身,問院長:“那……那我父親會不會死?”院長看了主治醫(yī)師一眼,說:“我們將動用最先進的設(shè)備、技術(shù)最好的醫(yī)師,盡力而為?!苯▌滓豢唇▏肓?,就拋下一句話:“你就留在這兒,不要老爺子死了都沒人在場。等會兒,叫家里的女人來服侍?!?/p>
建國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弟弟堂而皇之地離開醫(yī)院。過了一會,他也氣急敗壞地掏出手機,命令老婆快點過來,準備照顧老爺子。
八
我好像聽到有誰在叫“爸爸”。是在叫我吧?是建勛媳婦?叫什么叫,我很困,我想休息一下,想想過去的一些事?,F(xiàn)在沒什么可留戀的。只是香香不知去哪兒啦……香香,你在哪里……“樹才,樹才,你醒了……”這不是菊的聲音么,她不是死了嗎?菊,你走得太快了,害得我又當?shù)之斈铮缃裎沂且湍阍谝黄鹆?,要你替我分分擔子,陪我說說話解解悶。菊,你聽見了嗎?
菊是我老婆,是1955年明媒正娶來的。解放后,生活有了著落,別人就忙著幫我找對象。當時,我年齡不大,也不著急,心都在香香身上,可山高路遠,不可能到皖東去找香香。直到1955年我都三十一歲了,自己也覺得沒個女人確實不像個樣子,就由著一幫熱心的人去張羅。后來,挑三揀四,總算找著了一個,大奶子高身材,跟我倒也般配。于是就娶了過來,這個人就是菊。菊是個農(nóng)村人,沒什么文化,卻勤勞賢惠,是個會持家的人。自此,我算真正有了家。新婚之夜,我開始顯得有些冷淡,菊卻全然不知。當我抱住她,摸到了比香香豐滿得多的乳房時才激發(fā)起潛在的興趣。我的手在她身上不斷地游動,繼而粗暴地進入了她的身體。我毫無控制地狂奔著,想著介紹人說,這是塊生娃的好料,保準有你樂的,似乎明白了老婆這個詞。菊在下面喘著氣說:“樹才,我就是你的人了?!?/p>
除了上床睡覺,我跟菊相處的時間不多。白天,我忙著縣里的事情,有時飯也顧不上吃,晚上回到家里也常常很晚,有時菊問幾句話,我就應(yīng)付著回答,長的談話都在床上進行。兩人半躺在床上,我才能把工作上的事情完全忘掉,靜靜地談一些事情。菊在這時,總是安靜得像一只兔子,柔柔地躺在身邊認真地聽著。我覺得倒霉的事該離我遠去,享一享人間清福。果然,一年以后大兒子建國出生,讓我好不高興。這小子虎頭虎腦,十分可愛。菊的奶水很足,把兒子養(yǎng)得白白胖胖。建國兩周歲時,1958年春天,小兒子建勛又出世了。家里頓時熱鬧得不行,孩子的哭笑聲成了我的開心鈴聲。因為沒有老人帶孩子,菊沒法去工作,只能待在家里照顧兩個孩子??课乙粋€人的工資養(yǎng)活一家人,雖然是苦了點,但我們心里高興。菊有空時到郊區(qū)去開了一點荒,種種蔬菜,飯菜問題基本解決了。工作上也算順心,建勛出世那年我也由縣委副書記提為縣長。菊偷偷地說,那是托了兒子的福,建勛長大了準有出息。我心里樂著,沒有回答菊的話。
倒霉的事還是來了。菊,你怎么就走了呢?雖然我們談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但你是我最親的一個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平時有你在,我也不覺得咋樣,有時還會兇你,可一旦沒有了你,我覺得房子冷清得令人害怕。我真的不能失去你,菊……菊,我們不要那個孩子就沒事了,唉,干嗎要呢,真是蒼天無眼啊。1962年3月那一天,你即將臨產(chǎn),躺在床上大喊,我急忙叫來接生婆。接生婆慌手慌腳地跑來,一看說可能要難產(chǎn)。于是叫人把你送到醫(yī)院。醫(yī)院里來了最好的醫(yī)師,我急得在手術(shù)室外亂叫。醫(yī)師說可能有危險,要保哪個(大人或小孩)?我吼著,兩個都要,兩個都必須安全??墒?,可是……兩個都沒保住,你一撒手走了。我算什么縣長啊,真是個狗屁縣長,連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當個屁。我是欲哭無淚,絕望地倒在醫(yī)院里。
我感到周圍有很多人,走來走去的,干什么呢?我一個人習(xí)慣了,沒什么事就不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現(xiàn)在只有面對自己時才最踏實,連心跳都可以停下來?!拔幕蟾锩笔?,政治前途沒了,自己也被人批來批去,反革命分子的黑鍋背得抬不起頭來。不過,過去就過去了,也沒什么后悔的?,F(xiàn)在想來最后悔的是沒有把建國、建勛培養(yǎng)好,我這個反革命分子的老爸耽誤了他們?!拔幕蟾锩遍_始后不久,我就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被送到一個偏僻的林場改造,與兩個孩子隔離了。我的主要罪行是四十年代就是一個叛黨分子,謊稱是黨派來支援閩粵贛游擊戰(zhàn)爭,實際上是混入革命隊伍的國民黨特務(wù),潛伏了二十多年,騙取了黨和人民的信任,實際上是犯下了滔天罪行。揭發(fā)我的是一名老部下,最想立功,跳得最快,干得最積極。當年天龍和發(fā)勝在山上密談時,他就在門口站崗,什么都聽清楚了,他抓住我這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所謂污點,大做文章。幸好,我的群眾基礎(chǔ)好,只把我撤職了事。當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后,他又及時將我和兩個孩子分到距離縣城一百多里的邊遠山村。十來歲的孩子不太明白父輩的事,被父親的罪行壓得抬不起頭來,恨死了父親,只能常常晚上躲在被窩里哭。
待到我們回到縣城已是十年后。粉碎“四人幫”后,雖然我還不明不白地背了個反革命分子的罪名,但環(huán)境寬松多了。1977年開始,我就可以自由活動了,不久就回到城里。兩個兒子也長大開始想自己的出路。建國在1978年時,與原來鄉(xiāng)下房東的女兒結(jié)了婚,挺樸實的一個姑娘,我也比較滿意。建國性格本分,在鄉(xiāng)下時大家都很同情他,當時也死了心準備在鄉(xiāng)下過一輩子。建勛卻不一樣,還是雄心勃勃得想著讀書,成就一番事業(yè),在鄉(xiāng)村除了白天勞動,晚上就在油燈下自學(xué)功課,知識長進了不少。1977年,全國開始恢復(fù)高考。建勛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哭了起來。他剛好19歲,正是上大學(xué)的年齡,這樣難得的機會無疑給他的人生帶來了一絲光明。他忙著找書籍,抓緊時間復(fù)習(xí)功課。在報考時,卻意外地被告知沒有資格,因為父親是反革命分子。他失望極了,關(guān)在房間里哭了三天三夜,整個精神都垮了。我看著孩子們跟著遭殃,心里像絞肉似的,跑到菊的墳頭將一腔苦水倒出來。建勛第二年還參加高考,這次報考了,沒被錄取,還是因為家庭原因。我也變得有些麻木,有好心人勸我找找人,把帽子摘掉。我試著找了幾個人,不管用,只能半死不活地拖著。
一家人回到城里后,就擠在以前的老房子里,不僅生活困窘,而且四個人三條心,顯得極不自然。孩子們無事可做,只能打打短工,有一天過一天。建國開始變了。他對生活感到無望,與一些同樣無所事事的青年混在一起,酗酒賭博,加上結(jié)婚后,媳婦一直都沒能懷上孩子,心情愈來愈壞更加消沉。我批評過幾次,他一瞪眼“都是你害的”,就把我頂了回去。建勛也基本不跟我談什么,照樣白天干活晚上看書。我常常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也沒幾個人敢上前講話。看著整個大環(huán)境越來越晴朗,卻不知自己什么時候才能解脫。
轉(zhuǎn)機在1980年春天。當年在皖東的那個團長已成為省委領(lǐng)導(dǎo),他到縣城視察,記得我是這個縣的,就托人打聽情況。當然,很容易就找到了我,于是我的罪行就被他一句話取消了。我悲喜交加,萬般苦難涌上心頭,激動得老淚縱橫。他還以調(diào)研的名義特意來到峰市,要我跟他走,去省城好好過日子,如果不想走就官復(fù)原職,再干幾年。他說,我的事純粹是因他而起,讓我背了黑鍋,現(xiàn)在要彌補我。我知道跟隨老首長出生入死那些年,兩人比親兄弟還親。但畢竟時代不同,自己文化程度低,已不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形勢,就提出擔任個政協(xié)副主席,如果有可能再給孩子們安排個工作。老首長一口答應(yīng),說有什么事隨時可以找他。
記得老首長走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圍在一起好好喝了一頓酒。事情等了這么多年,突然就迎刃而解,高興得讓人摸不著頭腦。多少年來一直盼著這天,卻意想不到以這種方式解決。兒子、媳婦也高興啊,終于苦出頭了。我們幾個醉得一塌糊涂,趴在桌上睡著了。沒過幾天,建國和媳婦被安排進了國營機械廠當工人,建勛不再想讀大學(xué)就去了林化廠當技術(shù)員。再接著,我也正式平反落實,出任縣政協(xié)副主席。
九
建勛呆呆地坐在寬大的老板椅上,心里煩躁不安。本來今天心情好好的。一上班碰到劉縣長,劉縣長一招手“來,小鐘,進來一下”,他就進了縣長辦公室。劉縣長開門見山地說:“小鐘,過一段就要班子換屆了,我想后備干部你是頭一個,看看,爭取上一個常委?!苯▌鬃允歉屑げ槐M,當然他也清楚,劉縣長的器重很大部分還是老爺子的面子,老首長神志清醒余威還在,更主要的是老首長的兒子也是省領(lǐng)導(dǎo),于是他也心領(lǐng)神會地說:“劉縣長,過一段時間干脆叫我爹去一趟省里,讓他跟老領(lǐng)導(dǎo)也吹吹風(fēng),使領(lǐng)導(dǎo)全面客觀地看到我們縣的巨大變化,領(lǐng)導(dǎo)的開拓創(chuàng)新,劉縣長的領(lǐng)導(dǎo)氣魄?!眲⒖h長打著哈哈,說:“你爹是老同志了,你要多關(guān)心他,他是我們縣的寶貴財富。好吧,你去處理其他事吧?!苯▌咨袂鍤馑路鸶碧幘驮谘矍???筛吲d勁兒還未消退,就從醫(yī)院傳來老爹住院的消息。他一時氣懵了,不懂怎么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碰到這倒霉事兒。他覺得這老爺子怎么老跟自己過不去,每到關(guān)鍵時刻就毀自己的長城。而且,一了解是因為那事,就更氣得背過去,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革命,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的老爹,干出這等見不得人的勾當,叫他這個當兒子的臉往哪兒擱。從醫(yī)院回來后,他就一個人關(guān)在辦公室里,心慌意亂,一時竟梳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醫(yī)院已經(jīng)叫女人們過去照顧了,他需要靜下來好好考慮怎么處理這事。
一會兒,劉縣長打電話過來,叫他到辦公室來一趟。他趕緊過去,縣長放下手中的文件就說:“想不到鐘老出了這等意外。你先把手頭的工作放一放,救人要緊。我已交待醫(yī)院用上最好的藥,盡力搶救。我暫時不方便到醫(yī)院探望,我會交待張副縣長去一趟。你不要有什么顧慮,人老了,可能一時糊涂。剛才,公安局已來匯報過,大概是鐘老精神有點恍惚,才發(fā)生這樣的事。不管怎么說,救人是第一位的。你先去忙吧,有什么情況及時向我溝通?!苯▌自手Z著,又趕回醫(yī)院。
記憶中老頭子可從來沒有這樣糊涂。自建勛懂事起,他就是一個標準的“老革命”。建勛四歲時母親撒手西去,老頭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兩個孩子拉扯大,雖說中間有過續(xù)弦的想法,但也只是提提,子女們一反對就擱下了。幾十年來,也算官居高位,只要他想要多少人投懷送抱還來不及呢。可從未有人在這方面說過老頭子閑話,他們反而認為老頭子清心寡欲,對那方面的想法不太強烈。你想,在年輕時都沒有干過那些事,怎么可能八九十了還進什么足浴城!簡直不可理喻。建勛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只能把這些歸結(jié)為命。這一生當中,他注定與老頭子命里相沖。年輕時,要考大學(xué),卻因為老頭子被打倒而失之交臂。后來,老頭子平反了,他安排了工作,從工廠技術(shù)員開始干起,一直到前幾年才混到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本來這次機會挺好,卻又是老爺子跟自己過不去。唉,看來是沒有當官的命,一輩子搞一個正科就到頂了。建勛覺得特沮喪。他想起劉縣長的話,對,如今唯有把老爺子搶救過來,才能有希望救自己。剛才去醫(yī)院,都給急暈了,一聽到老爺子出事,覺得一堵墻轟然倒塌,自己突然變得孤立。以前,不管怎樣都沒有今天這樣憋得慌,現(xiàn)在才覺得老頭子再老也是自己心中的一棵樹,大樹一倒就顯出自己的脆弱。看來,自己真是一輩子離不了老頭子。他想,還是劉縣長老謀深算,先把手頭的工作放一放,救人要緊。
十
一個人清閑下來,也難免想想過去的事。像一只不斷滾動的輪子,忽然放慢了節(jié)奏,就知道該在什么時候停止?jié)L動。這時候,我才感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變老。一個人的時候,會想起女人,想起香香和菊。這兩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像天上的兩顆流星,美好而短暫,“哧”地一聲劃過我的天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孤獨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們,想著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真是做夢一般。被打倒的時候,晚上睡不著覺,一個人又還算年輕,也會想一些男女之事。那時候已經(jīng)十幾年沒做過那事了,于是學(xué)會了自慰,一邊想著香香和菊,一邊釋放著生理的快感。如今老了,生理上的需求逐漸消退,在感情上卻越來越依賴一種想象的溫馨。有時候也會想,女人也許是我生命中的克星,她們都在我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狠狠地踢了我一腳,差點使我失去生活的勇氣。可是,不可否認,她們又都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快樂。至今想起來,好像只有跟她們在一起時才最快樂,六十多年來已被那些倒霉事折磨得差不多了。
有一個叫金娣的女人差點成為我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那是建勛的孩子出世不久。因為建國媳婦在多年不孕后,忽然有了身孕,生了一個兒子。這時建勛也結(jié)了婚,家里一下子熱鬧了許多,大家都不適應(yīng),難免有些口角,于是兄弟倆分了家,我跟建勛一起過。三年后,建勛也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家里忙不過來,就從鄉(xiāng)下請了個保姆。保姆叫金娣,是個寡婦,四十多歲,做事干凈利落,人也樸素大方,把孩子照看得周到,家里也打理得井井有條。金娣能體貼人,除了幫我洗洗衣服,還常陪我聊天,解解悶。我的心情不知不覺開朗了起來,出去串門也少了。一天,我在天井擺弄一盆花,金娣見了過來幫忙。我一不小心手往后一擺,手肘碰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我意識到碰在金娣的乳房上了,就趕緊把手肘移開。晚上我失眠了,幾十年沒碰過女人,是今天的輕輕一碰才找回那種感覺。第二天,我見到金娣不禁有些想入非非。她好像并沒有什么,還是照常做事。又過了好幾天,我終于忍不住,向金娣提出能不能跟我一起生活。金娣倒也痛快,沒做什么思考就說:反正鄉(xiāng)下她死鬼家的人對她不好,說克死了丈夫,是個掃帚星,巴不得把她趕出門?,F(xiàn)在孩子也大了,她也無心回去。倒是這邊習(xí)慣了,我人也好,又有一份離休工資,就答應(yīng)跟我一起過日子。我高興得輾轉(zhuǎn)難眠,覺得新的生活唾手可及。于是,我向兩個兒子征求意見。不料孩子們一聽,跳了起來,說都一把年紀了,還續(xù)什么弦,讓外人笑話;兩個兒媳說話更難聽,說難怪金娣在家里那么勤快,原來早有預(yù)謀,貪我老頭子的離休金。我氣得肺都炸了,他們卻不依不饒。最后,他們趕走了金娣。即將成為我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就這樣消失了。
這期間,兩個兒子也悄悄發(fā)生了變化。建國染上賭博的惡習(xí)后,就再也戒不掉。進了廠后,一開始還規(guī)矩,不久就好吃懶做,遲到曠工是常事,偷偷地聚眾賭博,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阿斗。廠里看在我的份上,才勉強留他下來,只安排一些可有可無的活計給他。家里的生活也因為建國賭博變得貧困,建國媳婦只得將自己的工資藏起來,應(yīng)付家里和孩子的開支。建勛倒挺爭氣,勤奮好學(xué),肯與領(lǐng)導(dǎo)打交道,很快博得了領(lǐng)導(dǎo)的賞識,沒幾年功夫已經(jīng)當上林化廠的廠長,把廠子搞得紅紅火火,受到大家一致贊揚。
建勛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建勛從小就是一個有雄心壯志的人,為了達到目的,會盡力地去做一切努力。記得林化廠鼎盛的時候,家里的門檻都差點被踏破了,什么人都有,想進廠的,想弄產(chǎn)品的,反正都是提著禮品進來。我勸過建勛,要做一個清白的人,不要貪小便宜。建勛滿口答應(yīng),還叫我放心。直到有一天,分管工業(yè)的副縣長到家里串門,告訴我許多人舉報建勛有經(jīng)濟問題,在廠里搞一言堂??h里對這個問題很棘手,特地要我給建勛提個醒,而且言語中透露,如果問題無法解決,建勛可能出麻煩。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就找建勛談。兩人談了很久,建勛的問題比想象的更嚴重,廠里干部職工的抵觸情緒又特別大,建勛也感覺干不下去了,想換個環(huán)境。我是又氣又惱,但無論如何建勛是自己的兒子,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跳進火坑吧。我于是硬著頭皮給老首長去了一封信。老首長收到信后,直接向縣委書記了解情況,并指示:現(xiàn)在我們正在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需要一大批能人,雖然他們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應(yīng)看到他的主流,不能一棍子打倒,可以通過適當?shù)姆绞浇o予批評教育,讓他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這樣,建勛就從林化廠調(diào)到了縣經(jīng)貿(mào)委任主任。建勛從這件事看到了老首長的能耐,就借感謝之名和老首長拉上了關(guān)系。只是這時候老首長已經(jīng)退居二線,不直接插手行政事務(wù),所以建勛也就受益不多。我對拍馬奉承之事極為反感,想不到建勛卻學(xué)會了這一套。那個愛學(xué)習(xí)的兒子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會鉆營拍馬混官場的兒子。我想,還是自己害了兩個兒子,如果他們跟正常人一樣生活成長,可能他們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樣了。
十一
小宇從實習(xí)單位回家后就知道爺爺住院了。他跟爺爺?shù)母星樽钌?,覺得爺爺特可憐。九十歲的人了,每天只能到烈士陵園和死人說話。他不知道爺爺心里想什么,但他知道爺爺很孤獨,沒人聽他的心里話,也沒有人可以傾訴。小時候,天天屁顛屁顛跟在爺爺后面,一會兒要爺爺講故事,一會兒嚷著要零食,爺爺一點也不嫌煩,不時還哈哈大笑。那是爺爺最開心的笑,還不停地問我學(xué)校里的事。長大后小宇就發(fā)現(xiàn),越來越難聽到爺爺?shù)男β?,他知道爺爺?shù)目鞓吩絹碓缴倭恕PW(xué)五年級的時候,爺爺給全校的師生做革命傳統(tǒng)報告。爺爺非常激動,一到臺上就滔滔不絕地講開了。同學(xué)們聽得津津有味。當講到舊社會地主專門欺壓老百姓時,爺爺說:“地主惡霸最壞了,真是貪得無厭,什么事情都不放過。要是哪家人娶媳婦,他就要去騷擾他。而且要把新媳婦抓來,跟他睡一個晚上。沒有一家人能夠幸免……”爺爺?shù)脑掃€沒講完,臺下的老師學(xué)生就哄堂大笑起來,簡直像炸了鍋似的。剛剛懂得一些男女之情的小宇被笑聲羞得無地自容,小臉一下就漲得血紅,真想鉆到地下去。他覺得難受死了,爺爺怎么會講這些話。從此以后,爺爺?shù)男蜗笤谛∮钚闹写蛄艘粋€折扣。有時他甚至憤怒爺爺為什么要來學(xué)校做這個報告,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尤其是在跟同學(xué)爭辯時總被他們抓住這個辮子。以前爺爺在他和同學(xué)心目中是一個英雄,可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老土”。他開始不聽爺爺?shù)脑?,也更少聽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有關(guān)爺爺?shù)暮芏嗍?,在他心中已變得索然無味。
改變小宇的事發(fā)生在他上初一的那年冬天。照例每年年關(guān),縣領(lǐng)導(dǎo)都會向老同志慰問拜年。期末的一個周末,幾個縣領(lǐng)導(dǎo)剛剛來過,建國大伯上高中的兒子小杭哥哥來了。小杭見到爺爺,顯得極不自然,叫了聲爺爺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雙手不停地捏著衣角來回地搓。小宇見到哥哥,本想下樓一起玩,剛走到樓梯口,看見小杭的神態(tài),知道找爺爺有事,就停下來看他們說些什么。爺爺見小杭那模樣,大概猜到了八九分,對小杭說:“杭杭,又是你爸爸叫你來拿錢的吧?”盡管爺爺沒有責(zé)備的意思,但小杭明顯感到羞愧,小聲說:“爺爺,我這學(xué)期的學(xué)費還未繳,過幾天就要放寒假了,爸爸叫我來向你借錢交學(xué)費?!薄澳惆职譃槭裁醋约翰粊??”爺爺感到有些憤怒。小杭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爺爺嘆了一口氣,把剛剛收到的裝有慰問金的紅包拆開,遞給小杭一千元,吩咐小杭:“杭杭,你拿好,趕快把學(xué)費交清吧?!毙『冀舆^錢,謝過爺爺就走了。
爺爺坐在藤椅上一動不動,突然拿起電話撥打:“喂,建國!你給我出來?!狈畔码娫?,爺爺又坐在藤椅上,似乎很氣惱。不到五分鐘,建國大伯就出來了。爺爺一見就大聲訓(xùn)斥:“你看你,像什么話!要錢你自己不會來拿,干什么要孩子來?自己沒臉,不要讓孩子也沒臉見人!”大伯站在大廳,一副誠懇的樣子?!岸妓奈迨畾q的人啦,連養(yǎng)一個孩子都養(yǎng)不活,也不怕人笑話?,F(xiàn)在我這個老骨頭有點來源,如果我死了,看你們怎么辦!杭杭很快就要上大學(xué)了,你們也不想想辦法!像現(xiàn)在這樣子,你拿什么給杭杭上大學(xué)!……”爺爺越說越激動,越說火氣越大?!昂昧?,夠了!要不是你這個老不死,我會這樣落魄嗎!”突然,大伯一跺腳大聲吼了起來?!跋氘斈?,要書讀沒書讀,要工作沒工作,一家人跟著你遭殃。好不容易等到你風(fēng)光了,連幫我找個好單位都不肯,還說講什么原則!你看他們,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就你最差勁。如果不是你,我會這樣嗎?你以為我這樣好過嗎!你嫌我給你丟臉是不是?你可以不理我呀,可以不理杭杭呀,讓杭杭不要念書算了,干脆去打工!你現(xiàn)在是小兒子有出息了,爭氣了。我算什么東西啊……嗚……”大伯蹲在地上,哭了起來。爺爺顯然被刺到痛處,氣得在藤椅上直喘粗氣。小宇看見,趕緊下樓安慰爺爺。這時,剛從市場買菜回來的媽媽也跑進來,先勸大伯回去,然后也一起安慰爺爺。好大一會兒,家里才安靜下來。
這件事給小宇觸動很大,他第一次感到爺爺真的老了。他覺得大伯講的也有一定道理,為什么當初不給大伯找一個好工作?,F(xiàn)在大伯和大伯母都下崗了,大伯母只能到環(huán)衛(wèi)所干臨時工,大伯在二中當門衛(wèi),生活困難可想而知。小杭哥哥跟自己相比真是差太遠了。難怪小杭哥哥對自己還有點敵意。想到這里,小宇為自己的優(yōu)越感到不安,自己家和大伯家簡直是兩個世界,至于為什么會這樣他真不懂。但他覺得,爺爺應(yīng)該負一定責(zé)任,因為爺爺曾經(jīng)是縣里最大的官,最大的官卻不能讓孩子過上好日子,那還是大官嗎?他想到爺爺,感到爺爺?shù)娜松彩且粋€失敗的人生。記得小時候講,他跟哪位將軍、哪位將軍一起戰(zhàn)斗過,當時他們都還是同一級別的戰(zhàn)友呢??伤麄儜?zhàn)功赫赫,威震八方,爺爺呢,還只是一個小地方的“老革命”、“老同志”?,F(xiàn)在年紀大了,卻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法過上好日子??纯船F(xiàn)在當官的,一個個可神氣啦,哪里會有孫子交不上學(xué)費的。小宇覺得,爺爺這代人真不好理解,他要是爺爺絕不會這樣。
聽說爺爺病了,小宇騎上自行車就往醫(yī)院跑。小宇今年已是大四的學(xué)生,正在縣里的城建局實習(xí)。他想,爺爺身體好平時難得有病,一病準是大病。這個經(jīng)驗,他聽大人講過多次,因此他擔心爺爺會有個三長兩短。在醫(yī)院的干部病房里,爸爸媽媽伯伯伯母都在,爺爺躺在病床上掛著吊針,像是睡過去了。偌大的一個病房誰都不說話,安靜得怕人,只有大家的目光呆呆地看著吊瓶。小宇輕聲地問媽媽:“爺爺怎么啦?”媽媽看了小宇一眼,就:“剛剛脫離危險,還沒清醒?!毙∮钭呓〈?,看見爺爺像沒有骨頭似的癱在床上,嘴里鼻孔里插滿了管子,整個人沒有一絲生氣。他忽然感到恐懼──爺爺會不會死?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xiàn)在猛然想起覺得心里一陣緊縮,就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不敢多看,恐懼已經(jīng)襲擊了周身,有點慌亂地退回媽媽身邊。
十二
老縣里的機關(guān)工委,經(jīng)常組織老同志到中小學(xué)去做革命傳統(tǒng)報告。有一次,我們?nèi)ギ斈甏蛴螕舻南卩l(xiāng),看見那里的群眾生活還很苦,許多孩子特別是女孩子因為沒錢而輟學(xué)。我的眼圈紅了:這就是當年支持我們戰(zhàn)斗的農(nóng)民兄弟!解放四十多年了,他們竟然連子女上學(xué)的錢都交不起!我覺得很愧疚,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后來,干脆想了個法子,找到團縣委,請求每年掛鉤扶持二十個革命基點村的貧困小學(xué)生,每人資助二百元。這樣資助了二年,心里為自己能為基層群眾做點事感到得意。直到有一天,收到一封學(xué)生來信,反映自己家里十分困難,卻從來沒有得到過資助,請求我?guī)蛶退?。我覺得奇怪,那所小學(xué)學(xué)生并不多,比較貧困的都有資助,怎么還有漏掉的人呢?后來我一調(diào)查,才知道學(xué)校沒按要求給錢,那些超計劃生育的,不交征定購糧的,不聽鄉(xiāng)村干部話的家庭的孩子都從資助名單上劃掉,資助款給了其他不需要資助的學(xué)生。我頓時感覺被人戲弄了一般,就停止掛鉤助學(xué),只偶爾資助一些生活困難的老戰(zhàn)友家屬。
我們到學(xué)校做報告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倒不是我們不愛講,而是孩子們不愛聽。那些小米加步槍的事,對于孩子們來說像是天方夜譚,他們不相信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僅僅是幾十年前的事。他們知道美國發(fā)生了“9·11”,本·拉登被擊斃,中國舉辦了奧運會,布蘭妮又出了新專輯,卻不知道腳下的歷史,紅軍對于他們來說比哈利波特更遙遠,更不可思議。小宇曾經(jīng)拉著我的手到電腦前,指著那些越戰(zhàn)、海戰(zhàn)的網(wǎng)絡(luò)游戲說:“爺爺,你看,這些比您講的故事精彩多了?,F(xiàn)代戰(zhàn)爭不講艱苦,不講困難,講的是裝備、戰(zhàn)術(shù)。美軍的裝備先進,它可以發(fā)動任何一場戰(zhàn)爭,它可以做到零傷亡。如果沒有先進武器支撐,你再團結(jié)也無法抵抗一個強大的戰(zhàn)爭機器。”我無話可說,我知道我跟小宇講的是兩回事。他講的是戰(zhàn)爭,我講的是傳統(tǒng),是精神??涩F(xiàn)在的人理解不了,即使小孩也很實際,他更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和效果,而不會去注意什么精神。我們不能忘本啊……盡管我不斷地講不斷地呼吁,但顯然不怎么受歡迎。在現(xiàn)實的巨大的利益面前,所謂革命傳統(tǒng)變得虛無而縹緲。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是大家追求的全部,人們只是往前看,誰也沒有時間往后看。只有我們這些七老八十的人才會懷舊,才會老是想起過去的事。記得有一次老紅軍開會,我向前來參會的縣領(lǐng)導(dǎo)提議辦兩件事:一件是對本縣的革命史進行搜集整理,在城區(qū)公園塑一個表現(xiàn)革命內(nèi)容的雕塑;另一件事是對“文化大革命”的歷史進行整理研討??h領(lǐng)導(dǎo)表情尷尬,說縣財政十分困難,有限的資金要用來保發(fā)工資,但贊成老同志出書,回顧光榮的革命歷程,成為對廣大干部群眾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的好教材。他們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是自己想出回憶錄。我氣得臉色發(fā)紫,才幾十年的歷史,人們就淡忘了,沒有人關(guān)心了,他們的心胸可真寬闊。報紙上不是說,沒有歷史感的民族是一個悲哀的民族嗎,難道我們就是這樣一個民族?以后我再去參加類似做革命傳統(tǒng)教育報告的活動,覺得就像受罪。
一個人活在世上,煩心事也真多。有時候想,都一把年紀了,還煩什么煩!但不管用,你不煩人,麻煩事它自己會找上門來。我最喜歡去烈士陵園,那邊清靜,沒有人打擾。沿著一排排墓碑,看著熟悉的名字,一個個故事又鮮活了。那些故事不管是多么慘烈還是多么令人興奮,都只在心里靜靜地操練,像陳釀的米酒,味淡而香醇。有時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過了一個上午,待經(jīng)貿(mào)大廈的鐘敲過十二下時,才心滿意足地慢步回家。這樣一天天地看著想著,覺得自己已經(jīng)跟他們?nèi)跒橐惑w,難舍難分了。在潛意識里我盼望著自己快些死去,好痛痛快快地跟他們長久相處。我知道,這個日子不會很久了,我跟他們愈親近,這個日子就愈接近?,F(xiàn)在我要睡了,誰也別吵我。建國媳婦的聲音老是很大,別嚷嚷了,讓我這個九十歲的老骨頭好好安靜一下行不行?
前些日子,聽說縣委內(nèi)部定了一個規(guī)矩:為了避免烈士陵園無限制擴大,今后凡師級以上老干部才能葬在烈士陵園。這個消息好像專門針對我似的,一下子把我的想法敲得粉碎。我是老革命,又是這個縣城的締造者,對我該寬容一些吧?過些日子,我要去找縣委書記,看看能不能對我例外。嗨,遲不定早不定,怎么偏偏輪到我時就定了呢?我葬在那里,可不是為了什么榮譽。人死了還能有什么榮譽,我是為了不寂寞呀。如果真不能葬在烈士陵園,那我就葬在菊的旁邊,也好有個伴。就是有個遺憾,不知香香在哪里。剛才見著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呢?香香,香香,你應(yīng)我呀,你讓我再看一眼吧,香香……
我要睡了,也許夢里能找到香香。在夢里相見吧。
十三
鐘老在醫(yī)院治療一個月后被送回家里。這時鐘老已全然沒有先前容光煥發(fā)的模樣,成了一個植物人。幸好還保住了一條老命,大家都這么說。家里人都清楚,無盡的麻煩才開始,往后的日子是最大的考驗,只是誰都沒有明說。建勛和老婆商量,得請一位保姆來,不然誰也沒有閑功夫?qū)Ω兑粋€植物人。一個星期以后,終于請來了一位四十來歲的農(nóng)村保姆,兩千元一月的工資包吃包住的條件令她勤快地擔起了服侍老人的全部工作。
鐘家暫時恢復(fù)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