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皈
一
“一拜天地—”京城的天與姑蘇城果然不一樣,高而遠。
“二拜高堂—”蘇子清跪下去,紅綢緞在二人手里各執(zhí)一端,穩(wěn)穩(wěn)地攢成個喜氣的紅繡球。
“夫妻對拜—”禮成。
來往都是熟客,在蘇家新府里玩得差不多了,便在后花園里占個看得到戲臺的好位子,等著好戲開演。
“十八年古井無波,為從來烈婦貞媛,別開生面?!?/p>
唱的是《大登殿》,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等來薛郎迎新人。戲臺上正演到動情處,那旦角聲聲斷腸,如泣如訴,引來臺下一片叫好聲。
似乎是被戲臺那邊的吵鬧擾了心神,新郎蘇子清看起來心不在焉。如此美滿的戲折子,那旦角卻唱得淚眼盈眶,青衫盡濕。
戲臺前忽然疾步奔來一個火紅身影,臨到臺前又忽然慢下腳步。周圍人見是新郎官,紛紛賀聲不斷??伤麉s偏偏只聽到了這一句。
那旦角抹了淚,收了戲,端端正正立穩(wěn),作了個揖:“恭賀,先生大喜。”
那眉,那眼,還有那一聲先生,被秋風(fēng)送至跟前,恍如一場大夢。
還記得那年早春日頭下,嬌俏的女學(xué)生從廊下踩著落花跑過來,拽著教書先生的袖子。
“先生,昨日先生留的對子我都對上了,先生且聽聽,我對得好不好?”她一口一個先生地喚。他低下頭去,只看得到她明亮的眼眸,含著淺笑,好似萬山疊翠中,開出了一朵嬌艷桃花。
如今桃花不再,而人面亦藏在厚重妝容后,一顰一笑,皆成戲言。
“祝先生與夫人,琴瑟和鳴,百年好合?!彼鹧郏劾锴镲L(fēng)吹亂了他的紅衣。
二
姑蘇城小,一顆石子扔進去也能蕩出百十波紋,因為新來了個教書先生,便熱鬧了好一陣子。
“在下蘇子清,受各位抬愛,權(quán)且在此教幾日書。今后的習(xí)文,便是在下與各位……”
“習(xí)文?我們早就不上習(xí)文了?!鼻芭排恐鴤€公子哥兒,揉了揉眼,卻沒有看先生尊面的意思?!跋壬?,別教習(xí)文,教些牌九馬吊什么的,多好?!?/p>
蘇子清暗嘆一口氣。
“秦萬里,你睡糊涂了吧?!苯锹淅锖鋈粋鱽硪粋€聲音,柔和卻明亮?!澳悴蛔R字,不好習(xí)文,自有旁人要學(xué)?!?/p>
蘇子清循聲往角落望去,日光下,金色的光籠住那人黑色的發(fā),只看到那唇角微翹起一個笑,和荷塘里的荷花尖一樣,笑里含香。
秦萬里登時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姓阮的,別以為你爹是主簿就蹬鼻子上臉。你爹再怎么寵你,等你過了十六還是要嫁人,想習(xí)文?做夢去吧!”
蘇子清抬頭,卻見那人繃緊了嘴角,小臉鼓鼓,風(fēng)雨欲來。
三
阮惜墨,阮主簿的掌上明珠。因為寵極,所以輕易不收女學(xué)生的學(xué)監(jiān)都被他軟硬兼施,收女為徒。
因著經(jīng)年在學(xué)堂里跟公子哥兒們廝混,阮惜墨也不似尋常女兒家羞于言談。阮父與秦父雖同朝為官,但她與秦萬里實在是氣味不投。
“如今科舉,駢散皆可。若立題不新,不妨在駢四儷六上下苦工。就算是陳腔濫調(diào),只要文辭優(yōu)美,總有偏好此道的考官另眼相待?!?/p>
“敢問先生考科舉時,是駢是散?”
“都不是?!北粚W(xué)堂里唯一的女學(xué)生打斷,蘇子清依舊是謙謙君子風(fēng)范?!疤K某才薄,不曾科舉。”
阮惜墨一怔。不都說蘇先生才高八斗,在京城中了進士?
“家父為官。”他只說了一句,阮惜墨便懂了。
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蘇父在朝當(dāng)職,有好事者便說蘇子清“應(yīng)避嫌,不舉進士”。蘇父也不爭辯,回府送了蘇子清一套上好的白玉棋。“既無志可爭,便玩物?!碧K父其意,時隔許久,蘇子清已經(jīng)可以波瀾不驚地講給別人聽。
有才而不可恃,有望卻無可憑。于是便屈身于這江南小鎮(zhèn),枯耗一世光陰。
阮惜墨怔怔地望著他。他回望過去,一室荷香中,她笑得云淡風(fēng)輕。從來明媚張揚的女學(xué)生,頭一次露出一種叫作憐惜的神情。
四
聽?wèi)T了京戲的人,頭一回聽越調(diào),覺得很新鮮。
“先生也愛聽?wèi)??”阮惜墨蹭到他旁邊?/p>
“頭一回,但挺有意思?!?/p>
“還有比這更有意思的?!?/p>
她也是極愛戲的。不光愛看,也愛學(xué),唱腔道白,都一板一眼,像模像樣。
“今日唱的是《三擊掌》。王寶釧看上了薛平貴,便在登樓選婿那日把繡球拋給了他。王父大怒,將她逐出家門。適才唱的,便是父女二人擊掌誓不相見?!?/p>
說到興頭上,她便唱起來:“老爹爹莫把窮人太小量,多少貧賤做棟梁。”唱罷,又道:“王家那么多人,可薛平貴的本事,只有王寶釧看得真切。”
蘇子清聽到這里,神色不變,道:“如此說來,若你是王寶釧,也心甘情愿苦守寒窯十八載?”
阮惜墨偏頭想了想,道:“學(xué)生不知?!?/p>
“她等了18年,卻在與薛平貴重聚的第18天就死了。學(xué)生以為,她只是不想讓薛平貴為難?!彼乜粗呀?jīng)收場的戲臺,輕嘆一聲。“等他,是為他好。放棄他,也是為他好?!?/p>
蘇子清沉默下來。
阮惜墨不慌不忙地給蘇子清沏了杯茶,遞過去,反問:“若先生是薛平貴,愿意舍下西涼風(fēng)光,策馬回京嗎?”
戲臺上收拾的人不小心碰倒了鈴鑼鼓鈸,哐的一聲,發(fā)出巨響。
蘇子清接過茶盞的手微微一震,心頭那聲嘈雜伴著阮惜墨的話轟然作響。
“她等了十八載,他也一樣。若是你,會等嗎?”
五
蘇子清其實有過婚約。姑娘姓王,是京城大戶人家的長女。雖然從小指腹為婚,但一年前蘇子清執(zhí)意離京南下,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正因此,他覺得戲文里頭,高貴新歡爭過貧賤舊愛的戲碼,實在是再合理不過了。但阮惜墨波瀾不驚的一席話,卻在他心里卷起滔天巨浪。
原來在她眼里,執(zhí)手偕老,不是門當(dāng)戶對、媒妁之言,而是兩廂等待的事情。
“若是你,你也會等嗎?”
她甚至丟掉了先生和學(xué)生這樣生分的稱謂,直呼他“你”。
蘇子清終究沒有回答阮惜墨的問題。他知道,她不是問戲文里死去的愛情,而是在問他的心。
蟬鳴鬧了一夏,最終歸沉寂。學(xué)堂里一樣書聲瑯瑯,沒人發(fā)現(xiàn)寡言的蘇先生更沉默了。
過了幾日,她竟找上了門。
“先生,我想退學(xué)?!?/p>
“明年我便16了,我爹就該催著我嫁人了,倒不如早些為自己打算?!彼铝藳Q心,“再有一年半載,我便可以退學(xué),既非師門中人,也非先生小輩,旁人即便有些許微詞,也搬不上臺面?!?/p>
她見蘇子清并無言語,便接著道:“我尚不明了的,只有一件事?!?/p>
“這一年半載,先生可愿等?”阮惜墨一句快過一句,臉上的神采因熱切而艷麗逼人。
蘇子清幾乎就要被蠱惑,應(yīng)承一個“好”字了。但他卻聽到自己說:“你還小,人生大事不應(yīng)倉促。還是再等等罷。”
六
南方雖暖和,但也有風(fēng)雪驟臨的時候。不過短短幾日,姑蘇變了天。
阮主簿出了事,阮府被查抄,一屋老小都上了枷鎖。因阮父攔住官差,阮惜墨從后門逃走了。
蘇子清失去了阮惜墨的一切消息。他仍舊每日去學(xué)堂教書。除了塘邊那顆柳樹,沒人知道,他獨自在樹下蹉跎了所有冬夜。
秦萬里的父親秦縣令愛才,一次次邀請他去聽?wèi)?,說是本地來了新戲班子,有個好角兒,不去怪可惜的。
蘇子清終于答應(yīng)了。秦縣令說,今日演的是《大登殿》。
“十八年古井無波,為從來烈婦貞媛,別開生面?!鼻嘁滤坪跄昙o(jì)不大,聲音還透著些稚嫩,但韻味卻是極好。她轉(zhuǎn)過來,舞袖行云流水。
那青衣唱到此處突然就斷了,只是怔怔地望著臺下。臺下的蘇子清失手摔破一盞茶,他驀地站起來,袖口沾些茶水,去擦她臉上濃妝。
她尚未回過神來,并沒躲開。妝擦掉十之八九,便露出一張清秀的臉,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扳指一算,阮惜墨這一走,已一年有余。
原來她無法回城,只能寄身于一個戲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戲班重回姑蘇,她才得以返回。
“回來就好?!睆膩韽娜莸吹南壬f這話時卻幾乎掩不住顫抖。
蘇子清帶著她回了宅子。稍晚些時候,來了客人。門打開,是秦縣令。
“先生不能留她!莫說你現(xiàn)在是教書先生,養(yǎng)個戲子會遭人閑話。若以后入了仕途,又怎么跟朝中交代,且你尚在服喪,就留了一筆風(fēng)流債?”
原來此間不只是阮家家變,蘇家也傳來訃告。蘇父去世。年少喪母的蘇子清,從今往后便要以一己之力擔(dān)起蘇家門第。
再回房,她已不在。案上半杯殘茶,尚溫。他的心卻一寸寸涼了。
七
蘇子清沒想過,再見到阮惜墨,竟是在自己成親這日。阮惜墨仍在唱戲,扮她中意的王寶釧,戲班子從南到北,她終于成了叫得出名的角兒。
而他回了京城,不需再避父嫌,一舉考中了進士,又被從前退了親事的王丞相招為女婿。
阮惜墨道的那聲恭喜,道得誠心誠意?!白O壬c夫人,琴瑟和鳴,百年好合?!?/p>
蘇子清卻聽不進去。他不顧旁人還在熱熱鬧鬧地祝酒,也不顧廊前站著他的新娘和岳父,就那么直挺挺地仰頭看阮惜墨,好像要把這些年來丟失的相見,全都補回來。
好戲散場,賓客們醉意熏天地要去鬧洞房。
洞房里卻沒有新郎官。
“惜墨?!碧K子清叫住了已洗去妝容的她,“那年,為何不留下?”
阮惜墨沉默良久。從來只會笑的她,頃刻間淚滿雙頰。
“在外流浪的那些年,我見了許多在姑蘇見不到的人和事。秦叔說得沒錯,于你,我終是阻礙?!?/p>
原來那日,她都聽到了。她希望他不被姑蘇小城困住,能夠去他想去的地方。她捂唇,終于失聲哭出來,也是舍不得。
“等他,是為他好。放棄他,也是為他好?!?/p>
原來如此。
“聽說先生從前就與王家有婚約,雖逢世變,如今也算是修得圓滿?!比钕藴I,“學(xué)生身無長物,無以為贈,只有清歌一曲,權(quán)當(dāng)賀禮罷。”
既無絲竹,也無鈴鐃,也不去計較身段,只是簡簡單單、干干凈凈地看著他,唱一曲長亭送別。
“到京師服水土,趁程途節(jié)飲食,順時自保揣身體?;拇逵曷兑嗣咴?,野店風(fēng)霜要起遲。鞍馬秋風(fēng)里,最難調(diào)護,最要扶持?!?/p>
她借戲文里的崔鶯鶯之口,送別離,道珍重。但蘇子清知道,他已無法似她唱的那樣,雨露眠早,風(fēng)霜起遲了。有些人,從遇見的第一面起,就注定了今后的人生再難圓滿。
有她,是錯;無她,是傷。華燈初上,戲班傳來喚聲。時候不早,該啟程了。
這夜,蘇子清大夢一場。夢里他重回姑蘇城,向她許諾,執(zhí)她的手,應(yīng)承了后半生的時光。
他想起來了,他欠她的,只是那句應(yīng)許。身旁躺著他的新妻,而她,亦將另覓良人。
從這日起,浮生已畢。而他,一夢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