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悅
劉蘭芳是國寶級評書大師,20世紀70年代末她播講的評書《岳飛傳》,吸引了全國100多家廣播電臺爭相播出,轟動海內(nèi)外。此后,她播講的《楊家將》《紅樓夢》《趙匡胤演義》等30多部評書,多次獲國家級文藝大獎。鮮為人知的是,當年紅遍大江南北的《岳飛傳》是她和丈夫在灶臺邊創(chuàng)作出來的,至今全部收入僅240元。她坦言,她能有今天的成就,離不開丈夫的艱辛付出。她的藝術(shù)生涯足夠輝煌,卻替代不了她對兩個兒子的愧疚。她曾動情地表示,如果時光能重來,她一定會以孩子為重!
灶臺邊創(chuàng)作出《岳飛傳》
記者(以下簡稱記):當年一部《岳飛傳》讓您紅遍大江南北,這部評書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
劉蘭芳(以下簡稱劉):1979年,我和丈夫王印權(quán)都在鞍山市藝術(shù)團工作,我說評書,他說快板。當時中央正著手平反冤假錯案,“文革”中許多蒙冤的人有望重獲新生。在那種形勢下,我和丈夫決定創(chuàng)作評書《岳飛傳》。白天我和丈夫在團里演出,寫評書只能放在晚上。我們住在1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過道上放著一個灶臺,灶臺是用鋼架子焊的,下面還養(yǎng)著兩只母雞。我們住的小房子連張桌子都沒有,創(chuàng)作時只能把煤氣灶往邊上推一推,騰出點空兒在上面寫作。當時我的兩個孩子還小,只能等孩子入睡后進行寫作。第一稿由我來寫,寫到下半夜,我把丈夫推醒,讓他幫我修改。到了天亮,我再順一遍,拿到外邊背詞,練習“噴口”,做動作組合,然后到廣播電臺去錄音。
記:當時國內(nèi)大大小小的廣播電臺都在播您的《岳飛傳》,報酬一定很豐厚吧?
劉:很多人都想知道我當年說《岳飛傳》到底掙了多少錢,一些人認為我肯定賺大發(fā)了。我和丈夫花了7個月時間創(chuàng)作出120回《岳飛傳》,共60多萬字,每一回播講28分鐘左右,每講一回能拿3塊錢稿費,還要向團里上繳1塊錢。也就是說,我講120回《岳飛傳》,個人拿了240塊錢的稿費。當時全國100多家廣播電臺都在播我的《岳飛傳》,我也沒要版權(quán)。給大家透個底,到今天為止,《岳飛傳》給我?guī)淼娜渴杖胍簿褪?40塊錢。我覺得觀眾愛聽,那是對我的認可,不能只鉆到錢眼兒里。
記:當時您紅遍大江南北,邀請您演出的人一定很多吧?
劉:確實很多。有時我一天要演三四場,每場觀眾從數(shù)千人到幾萬人不等,很多觀眾都是沖著我來的,再累我也得演。有幾次,我發(fā)燒感冒,可演出日程都排滿了,我又不想讓觀眾失望,只能硬撐著。開場前,我還掛著點滴,開場時,我拔掉針頭就上了臺。演出結(jié)束,我再繼續(xù)打點滴。還有一次,我的腳崴了,腳踝腫得老高。講評書的桌子高,不能坐著講,再說坐著說評書,一些像“躍馬挺槍”的動作是做不出來的。沒辦法,我只能一只腳支撐著說評書。醫(yī)生怕我撐不住,就在側(cè)幕條那兒站著,一旦我受不了倒下,他就趕緊過來施救。好在我咬牙挺住了。只要觀眾喜歡,我就會給大家演。1982年,我到天津演出,一下火車就被車站廣場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認出來了。他們說:“您的《岳飛傳》講得太好了,給我們講一段吧!”我當即在馬路上擺開架勢,為圍觀的群眾表演了一段。
記:1996年,您開始擔任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的領(lǐng)導(dǎo),公務(wù)繁忙,多年來仍出了幾十部評書,您是如何做到的?
劉:調(diào)入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后,我是副主席、黨組書記、秘書長一肩挑,擔子確實很重。但說書是我的根本,不管多忙,每年我都要錄制一部新書。為了完成這個心愿,我拿出當年說《岳飛傳》時的勁頭,一年的幾個長假都充分利用,周末和平時的業(yè)余時間也用來寫稿、錄像錄音。我的《關(guān)東才子王爾烈》《一代儒將陳毅》《古今榮恥談》《紅樓夢》等評書,都是在那期間錄出來的。雖然擔任著曲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職務(wù),但我是個藝人,更離不開舞臺。
記:您在評書領(lǐng)域取得如此高的成就,除了天分之外,有什么心得和大家分享嗎?
劉:想要在藝術(shù)領(lǐng)域得到大家的認可,只有學(xué)習學(xué)習再學(xué)習。當年我只是初中文化,當了鞍山曲藝團團長后,在鞍山黨校學(xué)習了經(jīng)濟管理的大專課程。到中國曲協(xié)工作后,我又考取了中央黨校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的研究生。60歲那年,我完成了12篇論文,順利畢業(yè)。在藝術(shù)上,我向同行虛心學(xué)習,趙玉峰的表情、袁闊成的利落、楊田榮的口技,都對我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我還專程到南方,向王麗堂學(xué)習揚州評談的細而不膩,向河南老藝人丁化南學(xué)習武功和拳式。全國各地的書會我也經(jīng)常參加,向民間藝人學(xué)習。評書來源于大千世界,處處留心皆學(xué)問,我要活到老學(xué)到老,這樣才能讓藝術(shù)永葆青春?,F(xiàn)在咱們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老百姓的腰包鼓了,就會尋求精神文化享受,可以說文藝發(fā)展到了最好的時期,我更應(yīng)該創(chuàng)作出積極向上的好作品,這樣才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
劉蘭芳夫婦和兩個兒子接受采訪
沖破阻撓嫁給“窮秀才”
記:您和王印權(quán)老師是如何相識、相戀的?
劉:當年,他在鞍山市廣播藝術(shù)團,我在鞍山市藝術(shù)團。后來我才知道,當年我到鞍山市廣播電臺錄音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我,連我當時穿什么衣服他現(xiàn)在都記得很清楚。后來,鞍山市廣播藝術(shù)團合并到了鞍山市藝術(shù)團,我倆成了同事,他是團里有名的筆桿子,文章寫得好。那時的青年男女思想都很傳統(tǒng),我和他的家都在遼陽,放假回家在候車室等車的時候,他在那邊,我在這邊,都不敢湊上去說話。一年多過去了,我宿舍里就我一個單身,他宿舍里就他一個沒結(jié)婚。后來,還是我的弦?guī)熼Z春田老師幫我們牽的線。他沒意見,我也表示同意??晌业膸煾岛湍赣H不太滿意。我?guī)煾涤X得他這個人哪兒都好,就是個子有些矮。我母親覺得他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太好,擔心我嫁給他會受苦,也不同意這門親事。而我覺得女人不能嫌貧愛富,經(jīng)濟條件不好,可以攜手創(chuàng)業(yè)。于是,我就沖破阻礙,和他走到了一起。當時我倆是真正的“裸婚”,甚至連喜糖都沒有買,房子也是租來的,只把兩人的行李搬到一起就算結(jié)婚了。
記:當年您紅遍全國,和王老師的感情沒受影響吧?
劉:哪能啊!我能有今天,一大半的功勞都要記在他身上。當年我初中都沒讀完,人家可是高中生,文化底子比咱厚?!对里w傳》是我倆聯(lián)手創(chuàng)作出來的,我經(jīng)常對他說:“咱倆既是夫妻又是‘合伙人’。”他以我取得的成績?yōu)闃s。從1979年起,報紙上有關(guān)我的新聞報道,他只要看到了,都會剪下來替我保存著。他還關(guān)照全國各地的朋友,只要有發(fā)表過我報道的報紙或雜志,都拜托人家寄過來,他給我做剪報留作資料。幾十年來,光剪報他就替我集了幾十本。20世紀80年代,我演出任務(wù)繁重,經(jīng)常帶病上場,每天要演出多場,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回到招待所,他給我按摩,提醒我吃藥,只要他在我身邊,我心里就踏實。我和他相濡以沫50年,可謂是患難與共。
記:您和王老師的感情這么好,生活中很少吵架吧?
劉: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其實我是個急脾氣,動不動就想吼幾句。年輕的時候,小夫妻生怕被對方壓著,總是針尖對麥芒地掐架。一次,我倆吵得不可開交,把他惹急了,他沖我吼道:“這日子沒法過了,走,咱倆離婚去!”我說:“去就去,不過拉倒!”可我倆走到門邊,彼此對望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其實我倆誰也舍不得誰。有段時間,我倆下放勞動,忙了一天有點累,他想喝點酒,我不想讓他喝,但也不明確表示反對,就虎著臉不理他。他酒喝得很無趣,氣得把酒杯摔了,還說自己好沒臉,喝個酒討人嫌。沒過幾天,他又買個新杯子,還想喝幾口,我又拉下臉不理他,弄得他把酒杯又摔了。從那以后,他再也不喝酒了。其實現(xiàn)在想想,我真有點對不住他。男人喜歡喝酒,只要不貪杯就行,我管人家那么嚴干嗎?他脾氣好,一般俺倆吵架都是我先挑的事兒。
記:您外事活動多、演出任務(wù)重,王老師一個人在家適應(yīng)嗎?
劉:我們一起生活半個世紀了,平時若沒有演出任務(wù),很少分開。我們一起寫作,一起探討業(yè)務(wù),天天泡在一起。外出活動能帶家屬的,我都會帶上他。不能帶家屬的,只要有空,我就給他打長途電話聊聊,生怕他寂寞。他喜歡工藝品,只要碰到他喜歡的東西,我都會買下來。有一年,我去泰國演出,逛收藏市場時,竟然看到了民國時期的銀圓,于是我給他打電話,問他要不要。他想了想,說:“還是別買了!”最后,我還是給他買了回來。前段時間去臺灣,我又給他買了幾件假古董,讓他高興了好多天。我總覺得,老伴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家不容易。平時人家對我好,我也得對人家好,這叫兩好換一好。
最愧疚忙事業(yè)疏忽了孩子
記:您事業(yè)心強,演出繁忙,能兼顧到孩子嗎?
劉:那時,我和丈夫一心忙事業(yè),大兒子生下來44天,我就把他交給婆婆,自己天南地北地去演出。二兒子11個月大時,我又把他放到了老家。孩子沒奶吃,他奶奶養(yǎng)了幾只母羊,天天給他擠羊奶喝。二兒子3歲時得了猩紅熱,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差,沒得到及時治療,差點死掉。我得知情況后,趕緊把他接到城里的醫(yī)院治療。那時家里窮,為了給孩子增加營養(yǎng),我買了個大海星,在暖壺里泡水給兒子喝,直到海星泡得一點味道都沒了才丟掉。因為患病加上營養(yǎng)不良,二兒子比他哥哥整整小一圈。大兒子在農(nóng)村讀到四年級才回到城里。因為我倆演出太忙,兩個孩子經(jīng)常見不著爹娘。有一年,我和丈夫到上海演出,趁空閑去逛商場,想給兩個孩子一人買一雙鞋。售貨員問:“你要多大鞋碼的?”我和丈夫都說不上來,鞋沒買成,轉(zhuǎn)身離開時,身后傳來售貨員的議論聲:“連孩子的鞋碼都不知道,這都是什么爸媽?。 边@話讓我和丈夫很是慚愧。孩子最需要父母陪伴的時候,我們不在他們身邊,現(xiàn)在想來,心里只有愧疚。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會以孩子為重。因為有的東西一旦失去,將終生無法彌補。
記:您的兩個兒子從小就有表演天賦吧?現(xiàn)在他們子承母業(yè),您一定很欣慰!
劉:從內(nèi)心來講,我是不愿讓他們干表演這一行的。我的心愿是讓他們考個正經(jīng)的大學(xué),將來從事科技、文化類的職業(yè)。可孩子小的時候,我和老伴在他們身上用的心太少,沒怎么引導(dǎo)他們。兩個孩子倒是很機靈,雖然生活在農(nóng)村,但廣播里天天播放我的評書,他們聽得很入迷,私下里也模仿著說。到了城里,大兒子還逃課跑到茶館偷聽我說評書。兩個孩子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都到我團里上班去了。我是團長,不敢讓他們搞特殊,裝卸道具最臟最累的活兒都得他們干。有一次裝車時,大兒子的腳趾甲給碰掉了,他咬牙忍著沒吱聲。我是后來才知道的。我這當媽的能不心疼嗎?可再心疼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原本我是想培養(yǎng)大兒子說評書,可他嫌說評書太苦,尤其是說長篇,詩詞曲賦都得背,還要練噴口,他受不了。小兒子也不喜歡說評書,后來改說快板。所以,他們都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子承母業(yè)。
記:近幾年,演藝界接連出現(xiàn)了幾起“坑爹”事件,您怎么看?
劉:這幾件事我都很清楚。名人的孩子犯了錯,媒體聚焦的都是孩子的父母,當父母的心里能不難過嗎?當然,孩子犯錯,肯定有父母約束不嚴、教導(dǎo)無方的因素。平時,我就經(jīng)常敲打我的兩個孩子,說:“我不要求你們成名成家,你們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咱們是從外地來北京的,老媽也就是一個說書的,現(xiàn)在有點職務(wù)也是黨組織的培養(yǎng)和信任,你們一定不能在外面給我惹禍。如果惹了禍,我不但救不了你們,還得替你們擔心。你們不出事兒就是對父母的孝?!痹谖业募s束下,兩個兒子都很低調(diào),在外面從不說他們的父母是誰。兩個兒子分屬于不同的單位。有時我?guī)F外出訪問演出,兩個兒子偶爾也加入進來。我是領(lǐng)導(dǎo),他們是團員,在外邊是工作關(guān)系,這方面我們分得很清。有一次,我?guī)F到國外訪問演出,大兒子也隨團前往。下飛機時,我行李有點重,那幾天又患感冒,體能有些差,拎著箱子很吃力。大兒子有些不忍心,想過來幫我,我向他擺了擺手。身邊一個工作人員眼尖,幫我把箱子接了過去。我并不是不想讓兒子幫我拎箱子,但在外邊是工作場合,還得注意影響。
記:您和您老伴都是年逾古稀的人了,現(xiàn)在很享受全家人在一起的快樂吧?
劉:雖然都在北京,可兩個兒子的住所離我們有25公里遠,來一次也不容易。我在家的時候,外地的同事、朋友也經(jīng)常過來。兒子過來,看到家里有客人,坐一會兒就走了,能坐下來談心的時間并不多。對于兩個孩子,我心懷愧疚,雖然他們?nèi)说街心炅?,我還總是把他們當孩子看。每次他們來,我都會塞給他們一兩千塊錢,算是零花錢。兒子總是拒絕,說我們都這么大的人了,咋還能要爹媽的錢呢?我脾氣急,他們不要我就硬塞。為此,兩個兒子還經(jīng)常和我急。有一次,老伴背著我對二兒子說:“你媽給你錢那是心意,她給你十回好歹你也要兩回,給你媽些面子?!比松狭四昙o,把親情看得很重。前段時間,我和老伴帶著兩個兒子到北京電視臺錄節(jié)目。兩個兒子帶著媳婦到我家里集合,我買了一堆包子,簡單炒了幾個菜,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飯,我很享受那種其樂融融的氛圍。今后,我會多抽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