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光
我在陜北插隊時看過一本《延安山花》的詩集,里面的詩要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激情而幼稚,飽含著時代的印跡,據(jù)說這是由延川縣的一些文學愛好者編的。在這本詩集里,我記住了路遙、谷溪、陶正……這些作者的名字。
1976年延川縣知青辦準備編一本反映知青生活的作品集,由于《延安山花》的作者們多已另謀高就了,所以,就在新插隊和回鄉(xiāng)的知青中抽調(diào)了一些人,并把正在延大上學的路遙請回來當主編,創(chuàng)作班子都集中到了縣招待所,具體由縣知青辦老高主抓。
那年春天,我在延安搞美術(shù)創(chuàng)作時就聽說了這件事,當年延安市知青辦曾經(jīng)編過一本《知識青年在延安》的文集,各縣知青辦還沒有出過類似的書,延川縣知青辦的老高竟放出話來,編出的書要超過市知青辦的水平,引得本縣那些文學青年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從延安回到村里已是六月份了,沒過幾天,就接到縣知青辦的通知,讓我馬上到縣招待所報到。到了縣里才知道,這幫文學“高手”是讓我來給他們畫插圖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當美術(shù)編輯。
在縣招待所里,我第一次見到了路遙,他是一個思維很活躍的人。在與他的閑聊中,我才知道,路遙原名叫王衛(wèi)國,是陜西省清澗縣人,他是共和國的同齡人,7歲時因為家里困難被過繼給了伯父,因此才來到了延川縣。他中學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做過許多臨時性的工作,并在農(nóng)村小學中教過書。
“文革”時,曾擔任群眾組織頭頭的路遙拜身受監(jiān)禁的谷溪為師,兩人結(jié)成好友。此后,谷溪、聞頻、路遙、白軍民、陶正等幾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經(jīng)常聚到縣委二排18號谷溪辦公的窯洞一塊談?wù)撐膶W,寫詩作文。二排18號成了他們的文學沙龍。一個偶然的機會,時任縣革委會宣傳組副組長的谷溪得到了一本《延安兒女歌唱毛主席》的詩集。谷溪從頭至尾讀一遍后對大家說:“這些詩中標語口號多,咱編一本肯定要比這個好?!庇谑撬麄儙讉€人就一起編輯了一本《工農(nóng)兵定弦我唱歌》的詩集。1971年在縣內(nèi)油印,1972年5月將其更名為《延安山花》,由陜西人民版社出版,一版再版,國內(nèi)外發(fā)行28萬冊。1972年9月,谷溪、路遙和文友們籌劃了一張名為《山花》的文藝小報,當時,國內(nèi),僅有《解放軍文藝》、上海市《朝霞》等幾份文學刊物,就在這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下,縣革委會領(lǐng)導(dǎo)集體拍板同意創(chuàng)辦《山花》,并撥了經(jīng)費。他們幾人創(chuàng)辦的《山花》文藝小報,曾吸引了一大批文學愛好者……
1973年路遙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學習,他利用假期外出體驗生活,由于當時生活拮據(jù),他采用了乞討的方式。他說,我不是低三下四地去要飯,而是理直氣壯地去找村支書,向他講明來意,一般他就給我安排派飯了(這是當時下鄉(xiāng)干部的待遇)。路遙就用這樣的方法步行到各地去考察的。
路遙對作品的把關(guān)很嚴,有些作者三易其稿還是過不了關(guān),氣得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才女”們怒氣沖天,有的竟不辭而別了。我記得當時有個擔任大隊書記的回鄉(xiāng)知青(在縣里小有名氣)曾寫了一篇中篇小說,路遙看后認為該小說空洞無物,通篇都是自吹自擂的東西,建議不宜采用。這使知青辦老高感到很為難,為了兩邊都不得罪,老高出面勸這位大隊書記把中篇刪成了短篇小說。
畫插圖,對我來說是個輕松愉快的事,這是我在中學時出黑板報、小報畫報頭練出來的本事。一篇稿子交給我,我總能畫出好幾個方案,畫多畫少,全由我說了算。看到那些被路大主編整得垂頭喪氣的“才子才女”們,我真是“沒事偷著樂”……
不知道是主編大人覺得此文集只有小說、散文太乏味,還是又想到了《延安山花》的老傳統(tǒng),或者是看到我太悠閑了,路遙決定每個人都要寫一首詩歌。
我與路大主編說:“詩,我沒寫過,我寫過一個順口溜,你看行不行?”
那天,有個知名的赤腳醫(yī)生與我們一同上山勞動,忽然,有個老鄉(xiāng)肚子痛,那個赤腳醫(yī)生就在地頭給老鄉(xiāng)看病,等到要開藥方時才發(fā)現(xiàn)沒有帶,后來,就在老鄉(xiāng)的手上開起了處方……
我在勞動后寫下的這段文字:
挽褲腿,
把鋤扛,
赤腳醫(yī)生上山崗,
忽聞大伯肚子痛,
跑肚今是第三場。
彈彈土,
把鋤放,
腦畔頂上看病忙。
診斷罷,
開處方,
衣袋翻到底,
不見紙一張;
急得醫(yī)生團團轉(zhuǎn),
慚愧實難當。
大伯說聲:“莫慌張!”“處方我這有,
就在咱身上。”
醫(yī)生回頭看,
大伯展出手一雙;
“寫在這上最保險,沒不了也不會忘!”
醫(yī)生激動走上前,
握住大手開了腔:
“大伯這課上得好,
開得處方意義長;
我的處方開在您手里,
您的處方開在我心上;
我的處方治痢疾,
您的處方治思想;
我的處方是黃連、痢特靈,
您的處方就是字兩行:
全心全意為人民,
‘完全’‘徹底’要時刻記心上!”
路大主編看完我的這段文字后,只給加了個標題——“處方”,就OK了??磥碛懈V司褪遣挥妹?。
但是,我高興的還是太早了,大家逐漸都交稿后打道回府了,我為書籍的封面還在翻來覆去地修改方案。書名,他們要繼承《延安山花》的衣缽,叫《山花朵朵》,圖案也少不了寶塔山和那紅彤彤的山丹丹花。我原來設(shè)計的圖案很大,色彩也多,但是他們?yōu)榱斯?jié)省制版的費用,要我把圖案畫得盡量的小,色彩不能超過三種,我只能一改再改,天天在空空蕩蕩的招待所里吃小灶,改到最后,怎么看那個封面都像一個練習本,這下他們終于滿意了。
我滿以為這樣就可以打道回府了,但是老高仍不放過我,讓我?guī)е嫺宓窖影踩ブ瓢妫h印刷廠做不了),說是一旦制版有問題,我可以隨時修改設(shè)計。這樣,我從一個美編變成了一個搞編務(wù)的了。臨走時,老高給我寫了個條,讓我到《延安通訊》報社找谷溪接洽制版的事宜。
谷溪當時在報社當編輯,他熱情地接待了我,并介紹我與報社的美工見面,接洽有關(guān)的制版事宜,美工告訴我:“三色封面要套色印,所以要制三塊版,你的畫稿也要分成三個墨稿,而且所有的畫稿都要畫成墨稿(原來我是用藍鋼筆水畫的)?!?/p>
這下我才明白老高派我來的意圖了,我心里暗暗地說:高,實在是高!
谷溪介紹我在報社附近的旅館住了下來,就去忙他的事了。
在延安,除了按要求重新畫墨稿外,我還抽空去了趟延安大學,跟著路遙翻墻頭到他們的學生窯洞參觀了一回……
當我把制好的版帶到縣印刷廠時,老高正在那里“督戰(zhàn)”呢,他讓我把制好的版交給工人后,就給我遞過來一疊稿子和印張,給我安排了校對的工作……就這樣,一校、二校、三校干下來,我又成了校對工了。
沒等到大批的書裝訂出來,我就拿了幾本樣書回村了,老高也拿著它向上交差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畫的圖和寫的字印到了紙上,也是第一次干編輯和出版的工作,也因此而結(jié)識了路遙、谷溪這些《山花》創(chuàng)始人。
據(jù)說路遙延大畢業(yè)后,在《陜西文藝》(今為《延河》)當編輯。后來我在上大學時看到了他的中篇小說《驚人動魄的一幕》,據(jù)說獲得了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爾后,由他中篇小說《人生》改編的電影,轟動了全國,看到他在書的扉頁上寫下的那段柳青的名言,又憶起了當年他對柳青的崇敬之情……
待我在北京的某家報社當上編輯時,中央人民電臺已在播出路遙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了,路遙也因此而榮獲了茅盾文學獎。可能是寫這篇巨著使他心力交瘁了吧,1992年11月17日路遙在西安西京醫(yī)院因病醫(yī)治無效離世了,年僅42歲。
路遙英年早逝了,然而《山花》卻使延川的土地上生長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群,培養(yǎng)出了路遙、谷溪、陶正、史鐵生、聞頻、海波等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和詩人。
有一首詩這樣描述道:
谷之溪、路之遙
沖出高峽,躍上寬闊的河床
流淌不止,吟哦不止
去大海泛波
去山外遠村
滋潤向上的花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