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東
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夏天,最初的記憶是從小池塘開始。
一條土路從村莊穿過,路的一邊是一些破舊的老屋,另一邊有許多人家壘起高高的土臺建了新屋。我家的臺己壘好,小池塘就是為壘臺在老屋后面挖土形成的。夏天的雨讓小池塘變得很美,塘邊那棵歪脖子樹把它的枝椏一直伸向塘中央。在陽光燦爛的夏天,坐在枝椏上,看遠(yuǎn)處田野忙碌的人們;老屋破舊的煙囪上飄起裊裊炊煙;麻雀在屋檐下嘰嘰喳喳地叫。
那年夏天,我家終于要在臺上建新房了。姑父帶著一幫赤膊的男人用粗大的石磙夯實(shí)臺基。石磙被用力地抬起又重重地落下。月色如洗,在姑父嘶啞高亢而悠揚(yáng)的號子聲中,石磙在揮汗如雨的漢子肩下抬起、落下,時緩時急地振顫著。那是我記憶中最美的音樂和舞蹈。
新屋的明瓦潔凈通透。正午的陽光從明瓦射下來,照在八仙桌上,筆直的光柱里許多細(xì)小的灰塵歡快地飛舞。祖母把新摘的桅子花放在八仙桌上的瓷碗里,陽光照在半碗水中油綠的葉潔白潤玉的花上,美極了。涼爽的穿堂風(fēng)掠過,那是夏天最美的時光。
我從鎮(zhèn)里逃跑時熾熱的陽光把通往村莊的土路曬起厚厚的一層灰,我的腳在滾燙的灰坑里飛快地移動。我努力忘記父親憤怒的面孔,想念祖母濕潤溫暖的目光。
我在村頭的石橋邊停下來。我們曾經(jīng)在橋面上演繹過無數(shù)次《渡江偵察記》里偵察兵被敵人識破的橋段。“你們的師長姓什么叫什么”“王國棟”“工兵營長呢”“張云飛”……對話的結(jié)尾是先后飛身跳下水。在夏日明晃晃的陽光下,我們不斷重復(fù)著這種游戲,樂此不疲。
我沒有過橋,在河邊蕉藕叢中穿行,讓我的“逃亡”變得生動。翠綠的蕉藕稍上開著紫紅的花,把花芯抽出來吸里面的花汁,甜極了。躲在蕉藕叢的濃蔭里,目光追隨磚廠高高窯窖上漸漸消失在藍(lán)天中的濃濃黑煙,我依然想不通那一排排整齊的土坯為什么會燒出紅青兩種不同顏色的磚。
祖母總在屋前守候,卻不知道我會從屋后游過河回來。她給我炒了雞蛋飯,好多好多的油,也許夠她自己用一個月。在祖母溫暖的目光下我狼吞虎咽地吃下此生最美味的飯。許多年,每當(dāng)我無助時我就想起那個夏天祖母的目光。在那個綠蔭掩映的村莊里,祖母坐在老屋的門前守望,她潮濕的目光穿透我的心。
父親教書的學(xué)校有一口老井,炎熱的夏天井水依然冰涼。我不會用吊桶打水,就趁沒人的時候偷偷練習(xí)。掌握不好吊桶接近水面時抖繩翻轉(zhuǎn)的時機(jī)和力度,它總是惱人的浮在水面上。
可能是我害怕趙志敏突然出現(xiàn),我可不想讓她看見了,醫(yī)院和學(xué)校緊挨著,她父親是醫(yī)院的院長。我心灰意冷地甩開吊桶,坐在井沿上看著學(xué)校和醫(yī)院間的那片碗豆田。碗豆花開了,白里透著紫蘭,幾只蝴蝶在上下翻飛。忽然間希望她出現(xiàn)在碗豆田里,那張紅紅的蘋果臉。
我要跟著母親轉(zhuǎn)學(xué)去縣城的中學(xué),最后一次去李鐵軍家。他家的屋后就是展翅河,河邊有棵大楊樹,我們把涼床搬到樹下。陽光透過枝葉投下斑駁明晰的樹影。我們對坐在涼床上用一串串樹籽擺對方的名字,擺好抹掉,抹掉再擺,不厭其煩?!案拢「?!”河里傳來幾聲鴨鳴,我們到河邊看鴨子。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幾只鴨子在悠閑的游著,自由自在?!拔覀円悄茏兂渗喿釉摱嗪??!崩铊F軍的目光隨著鴨子向遠(yuǎn)處流轉(zhuǎn),我忽然覺得他不再是孩子王,更像羞澀的趙志敏。
多年后,在一個夏天,李鐵軍下河游泳后再也沒有上岸。我知道這不過是個意外,李鐵軍無法變成鴨子。這個夏天,河道邊的石桌上,我用手指蘸著水寫李鐵軍的名字,寫好抹掉,抹掉又寫,不厭其煩。我得承認(rèn),其實(shí)我還寫了趙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