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等你老了，我養(yǎng)你

廖宇靖

你用一生教會我勇敢，我卻未曾說過愛你。

少年的我，在所有的歌曲中，尤其喜歡陳奕迅的《十年》，每天夜里聽這首歌的時候，好像都能聽到自己。那年，我17歲。

而這一年，你，51歲。

10年，很長。長得甚至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樣。

10年，很短。短得用只字片語就可以訴說過往。

世上最美好的事是：我已經(jīng)長大，你還未老;我有能力報答，你仍然健康。

17歲那年的暑假，和你發(fā)生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關(guān)于北上參加藝考這件事。

你希望我老老實實地在老家參加高考，考不上就去當兵，反正鐵路子弟退伍后會給安排工作。我死活不干。一個勁兒地說，我的目標是中戲。你說不過我，吵到最后，說話總是比我慢半拍的你從廚房里提起菜刀，追著我跑了幾公里。

你跑不過我，我很輕松地把你甩得很遠。但是后來，你還是追到我了。你說：“兔崽子，跑得過我的人還沒出生呢，老子以前是練田徑的。”你不知道，當我發(fā)現(xiàn)你的步伐沒有過去那樣矯健的時候，當我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微微有點駝背的時候，當我看見你的鬢角已有微微白發(fā)的時候，我故意停了下來，讓你追上我。

17歲的冬天，因為我在課堂上寫“黃色小說”，你被請到了學(xué)校?；貋淼臅r候，你手上拿著一張勸退通知書，怒不可遏地問我：“這就是你想要的未來嗎？”你還沒收了我所有的小說手稿，你說你會點一把火把它們都給燒掉。“臭小子，以后再敢在課堂上寫小說，打斷你的手！”

你文化水平不高，性格又倔。讓你學(xué)拼音發(fā)短信，你一直不肯。在北京的某一天，我的手機響了，打開一看，居然是你發(fā)來的短信：“靖：多穿！”

在北京的日子依舊是忙忙碌碌，每日奔波在各個考點之間，中戲張榜那天，我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失望地踏上了回綿陽的火車?！熬福很嚿献⒁獍踩?，我在家給你做了回鍋肉?！焙髞砺爧寢屨f，我走后，你開始自學(xué)拼音，每給我發(fā)一條短信之前，都會小心翼翼地將想說的話寫在紙上，然后翻開漢語拼音表，一個字一個字地查。

18歲生日，你說要送給我一份大禮。你第一次允許我喝酒，喝了6瓶冰鎮(zhèn)啤酒后，你交給我一個大信封，信封里裝著我厚厚的手稿。你撒了謊，你沒有燒掉我的“黃色小說”。3個月后，我的首部長篇小說《邊緣》出版。我用賺來的稿費，給你買了一部新手機。而這部手機，你一直舍不得換，一用就是6年。

21歲，我離開你的第三年，我以為我們會再次發(fā)生激烈的爭吵——因為掛科太多，我又收到了系里下發(fā)的降級警告，教務(wù)處的老師將電話打到了你那兒，說這樣下去的后果是領(lǐng)不到畢業(yè)證。那個時候，我是真怕了。坐火車回家里給你認錯。你沒有說一句怪罪的話，二兩酒下肚，淡淡地對我說：大不了，我養(yǎng)你。

每當我遇到挫折的時候，你就會對我說：兒子，沒事，我養(yǎng)你！短短一句“我養(yǎng)你”，總會讓我重拾信心。謝謝你，我的父親。當有一天你老了 ，我也會對你說：爸，沒事，我養(yǎng)你。

24歲，你決定賣掉家鄉(xiāng)的房子，為我在成都買房。每當回到你們現(xiàn)在居住的老房子時，心總會隱隱作痛。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可以在寬敞明亮的屋頂花園上種花，養(yǎng)鴿子;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媽媽不用住在現(xiàn)在狹小擁擠的老房子里。

突然有一天，你跟我說了這么一句話：你寫小說吧。你以前寫的那些書我都看不懂，你可不可以寫一本書讓我知道你離開家之后都在做什么。

當時我覺得我不得不寫了，哪怕是為你一個人，我也一定要把這本書寫出來，于是就有了大家今天看到的《川藏秘錄》和《藏香》。

我已經(jīng)25歲了，如果再不離開這里，以后我就只能一輩子呆在這里，不斷重復(fù)前一天的工作。但從今以后，我將不再受任何外在的束縛，我要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我沒有勇氣親口告訴你這個決定，于是給你寫了一封長信，做好了挨罵甚至挨打的一切心里準備?？勺屛蚁氩坏降氖?，在短暫的沉默后，你笑了，只是淡淡地說：不要有心理包袱，我支持你！

你用一生教會我勇敢，我卻未曾說過愛你。10年前你背負對我的責(zé)任沉重前行，10年后我背負著對你的承諾走向明天。我一天天成長，你慢慢白了頭發(fā)。我在你雙鬢間找到時間劃過的痕跡。回望你的臉，盡是歲月的刻痕，多希望時光能慢一點，別再讓你老去了。

27歲，回到成都的第二年，經(jīng)歷過挫折?，F(xiàn)在，我過得很好。我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寫那些言不由衷的公文總結(jié)，我重新拿起了自己的筆，學(xué)會了用自己的文字表達自己的立場，贏得了更多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你現(xiàn)在最常念叨的，就是讓我快點結(jié)婚，早點給你生個孫子。

我用了27年的時光學(xué)會飛翔，原來是借走了你的翅膀。

吳平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