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蔬一飯的陪伴

萌芽

最好的愛，便是和最親的人在一起，是朝朝暮暮、相伴相守，是滲透在煙火生活一蔬一飯中瑣碎的體貼和照顧。

【為了做給哥哥看】

慢慢地，他開始對哥哥不滿起來。

哥哥在家鄉(xiāng)小城的一家快遞公司上班，工作忙碌但收入不高，嫂子原本在面粉廠上班，后來下崗了，懷孕后就再沒出去工作。有了孩子后，哥哥一家三口索性就跟父母住在了一起，用哥哥的話說，爸媽年紀也大了，在一起方便照顧，還節(jié)省費用。

哥哥的話他不愛聽，節(jié)省？那也是節(jié)省他們的，父母的經濟負擔就加重了。父母年紀大了，退休金根本花不完，現在，都貼補給了哥哥一家。天下的父母都疼孩子，自然不會多說什么，但他認定，哥哥就是不孝順的“啃老族”。

他和哥哥相差7歲，性格也截然不同。他活潑外向，上進好學。哥哥卻相反，內向、慢脾氣、有點笨，勉強讀完高中后，找了這份送快遞的工作，一做好幾年，每天奔波在街頭巷尾。而他，在省城最有名的大學完成學業(yè)，畢業(yè)后順利進入一家外企，因為業(yè)務能力強，現在已經是部門主管，又趕上公司建福利房的末班車，也算是有房有車一族了。

因為經濟富足，每次假期回去，他總會給父母買一些豐厚禮品，從衣服、保健品到品牌手機、手表等，還帶著父母去小城那些有名的飯店吃飯，讓父母跟著旅行團出去旅游……母親說，小區(qū)里很多家長都拿他當榜樣教育兒女，說看誰家那誰誰，人家對爹媽多好、多孝敬……但有時他們也責備他，不能老這樣大手大腳地花錢，要學會節(jié)省，日子還長。

說歸說，但他聽得出來，他這樣做，父母是開心的。

他也開心，有能力愛父母，本來就是一件開心的事。他可不要像哥哥那樣，自己成家過日子了，還動輒花父母的錢。

當然，他再不高興，也不能在哥哥面前表現出來，首先那是哥，比他大幾歲，另外家里還有嫂子和侄子。更何況，他每年能在家里待的時間有限，工作忙起來節(jié)日都還要加班。又不是每天生活在一起，沒必要在短暫的團聚里制造不快樂。

只是，他從心里對哥哥卻越來越疏遠了，疏遠到幾乎從來不主動給哥哥打電話。并且也有點賭氣，他越來越愛給父母花錢，什么都買給他們，好像就是為了做給哥哥看，來影射哥哥對父母的“不孝”。

哥哥對此并沒察覺，照舊這樣過著自己的日子，有時還會附和著父母教育他別亂花錢。那年春節(jié)他用年終獎給家里換了個大屏幕液晶電視。吃飯時，哥哥又說他，以后還得結婚成家，得學會攢錢。結果，借著酒勁，他一沖動，反駁說，我能花能賺，反正也沒花別人的！

這話當然有所指，連母親都聽出來他話里有話，臉色微微變了變。好在嫂子哄著小侄子睡了，沒在跟前。但哥哥好像沒聽出來，對著他說，日子好的時候也得為以后打算打算，有時候錢也不好賺呢，你看我，累死累活每個月也就賺那么點兒，你侄子的奶粉錢，還得咱爸出。

他氣結，哥哥不僅承認自己花父母的錢，并且也不覺得慚愧。

母親在旁邊插科打諢，都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我們老了，不還得你們照顧？大過年的別說這些，你們兄弟倆也別喝多了……

他便沒再說什么，只把對哥哥的不滿，放在心里。

從那以后，在家里，他警醒著，再沒有流露過不滿情緒。只是回到工作的城市，和朋友聚會，有時候喝點小酒，聊起家事，他會說起哥哥的作為，說起他的不滿。

說得多了，朋友都有了印象：他的哥哥不孝順，成家了還花父母的錢。

【原來，他們是在騙他】

轉眼到了“五一”，他原本打算回家看看，沒承想哥哥卻先打電話來，說父親需要做腰椎手術，問他是在家里做還是去他那里。

來這里吧。他幾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心里又急又痛，他知道父親的腰椎不太好，前兩年，住了幾次院治療過。但父母和哥哥一直對他說問題不太嚴重。原來，他們是在騙他。

那就去你那里吧。哥哥的話很簡短，大醫(yī)院的水平高，我明天就帶爸過去。

掛了電話后，他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趕緊聯系在醫(yī)院工作的同學，安排父親住院的事，然后打電話到公司請了假。

那天晚上，他一遍遍在電話里叮囑哥哥帶好父親的病歷，路上照顧好父親……■得不像平常的他。哥哥的話卻很簡短，嗯，知道了，帶好了，放心吧……

可他如何能放心？父親腰椎不好，一整晚的火車，他想想都覺得心疼。一個晚上幾乎沒睡，早上5點多，離火車到站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就趕了過去。

在站臺，他看到父親和哥哥下了車，父親佝僂著身體，依靠著哥哥的半扶半抱挪動腳步。他趕緊跑過去和哥哥一起攙住父親，喊了聲爸，眼淚就掉下來了。

哥哥說，哭啥？爸沒事的。

怎么沒事？沒事會需要做手術！因為難過，他沖哥哥吼了一嗓子。

父親責備他，跟你哥說話別那么大聲。

哥哥笑笑，沒事，我弟著急唄。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擦一把眼淚，爸，你怎么不早點說？我開車回家接你。

你接我不是也一樣，還是那么長的路，有你哥就行了，再說，坐火車舒服。父親轉頭對哥哥說，把包給你弟，你背我一會兒吧，走不動。

爸，我背你。他趕緊說。

讓你哥背吧，他經常背我，知道怎么用勁。父親卻拒絕了他。

哥哥依舊笑笑，把包遞給他，我來吧。說著，哥哥彎下身來，熟練地將父親背了起來。

看著哥哥背著父親的樣子，不知怎么，他的心一酸。

【父母在，不遠游】

將父親安置在病房，醫(yī)生過來做檢查的時候，哥哥把他拉到門外，塞給他一個信封，就帶來了2萬元錢，不夠的話，再想辦法。

不用。他把錢推給哥哥，爸媽大概也就這點家底子，讓他們留著吧。想著這些年哥哥一家花父母的錢，他的口氣本能地冷淡下來。

哥哥卻又塞給他，不是爸媽的，是我和你嫂子的，錢不多，你拿著，你知道的，哥就那么大本事。

他有些吃驚，沒想到這種時候，一直“啃老”的哥哥竟然能拿出2萬元錢來。一時間，他有些語塞，也有點意外的小感動，臉就不由紅了，但還是把錢推了回去：我已經交過錢了，你先拿著，不夠再說。

那也行。哥哥沒有再堅持，也沒有多說什么，把錢裝起來，轉身回了病房。

父親的手術很順利，只是恢復期行動無法自理。那些天，他和哥哥一起，一直在醫(yī)院守著父親。

哥哥依然話不多，每天給父親洗手洗臉、揉腿、喂飯、照顧父親大小便——起初，他也一次次搶著做這些事情，卻總是不得要領，喂飯的時候，不是因為手握不穩(wěn)勺子灑了湯，就是因為送得太急嗆了父親。他也從來沒有幫父親洗過臉，不是弄了父親一身水，就是毛巾擦得太用力，更別說幫父親剪手指甲腳指甲，他拿著指甲剪手都發(fā)抖……后來父親說，讓你哥來吧，他做慣了。 一天早上，哥哥出去給父親買早點，他照顧父親小便，結果小便器沒有放到位，父親尿濕了褲子和床單。他慌了，笨手笨腳地折騰了半天，還是哥哥趕回來，才幫父親換了衣服。護士換床單時，哥哥則很利落地將父親抱了起來。

他站在那里，看著哥哥和父親之間的默契，甚至不需要過多語言，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哥哥都能準確判斷出父親的需求。而他，這樣的時候竟然像個外人，根本插不上手。這不只讓他尷尬，更讓他難過——這是他一直以為最愛的父親，可是在這樣的時候，除了錢，他竟然給予不了父親任何有效的幫助。反倒是他一直心存抱怨的哥哥，和父親之間，才真的像親密無間、相親相愛的父子。

那天喂父親吃了早飯，哥哥打了盆熱水給父親擦身。父親躺在病床上，默契地配合著，側身、抬胳膊、抬腿……他站在那里，無端地想起那句“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話，這是他從小就讀過的，可是這么多年，他不僅離開了父母，還走得那么遠，每次回去，也都是匆匆忙忙。長期以來，他只當拿回豐厚物質就是回報、就是孝敬，也堅決認定哥哥分享了父母的物質就是不孝、就是自私，可是現在他知道了，在親情中，物質所表達出來的愛，是最虛幻浮華、可有可無的，而最好的愛，便是和最親的人在一起，是朝朝暮暮、相伴相守，是滲透在煙火生活一蔬一飯中瑣碎的體貼和照顧。

這些，他都沒有做到，甚至沒有想過去做，但是哥哥，卻一直都在默默地、心甘情愿地、始終如一地做。

萬小滿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