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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手杖

      2015-10-20 23:41:03郭凱冰
      少年文藝 2015年8期
      關鍵詞:手杖花草樹木莊稼

      郭凱冰

      米第一次知道谷公公,是八歲那年暑假從城里回到村子的那個晚上。

      月亮高掛中天,青米舍不得回屋。

      天井里青米和爺爺種的三棵柿子樹已經(jīng)長過屋檐,葉子油亮亮的,果子剛長成個,閃著青幽幽的光。無花果、石榴樹,也都結了果。青米來來回回撫摩好幾遍,才坐到柿子樹下一塊青石板上,兩臂抱住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長長吸一口氣,說:“爺爺,拉個曲兒?!?/p>

      爺爺明白青米的心思,去屋里拿來二胡,給青米拉曲兒聽。

      曲兒清亮亮的,又幽幽長長的,高上去,又低下來,一時覺得遠了,一時又慢悠悠近前來。青米聽得入神,就有亮亮的光在眼前瀲滟而起,一直飄到遠處黑黝黝的河壩樹梢上。

      爺爺拉了一曲又一曲,青米一動也不動,靜著氣息沉在曲子里。后來曲子停了,他還一動不動。

      爺爺定神看看孫子,青米的臉上掛著淚珠兒呢。

      “青米,怎了?”爺爺輕輕問著,蹲到青米身邊,給他擦了淚。

      “爺爺,還是咱村子好。城里鬧,我耳朵嗡嗡響,眼里亂紛紛,老覺得發(fā)暈,跟個傻子一樣?!鼻嗝孜卣f。

      “呵呵,青米,爺爺去了城里,也覺著是個傻子。不過,一回到村子,我就聰明起來了?!睜敔敪h(huán)過右臂把青米摟住。

      “是呀是呀爺爺,我回到村里,也覺著又聰明起來了!”月光下,青米的小白牙歡歡喜喜地閃亮著。

      “當然了!青米又能養(yǎng)鳥,又能種花,還能學很多蟲叫,聰明著呢,哪會是傻子?”

      祖孫倆念念叨叨說了好一會兒,月亮偏西了。

      爺爺說:“青米,你聽,拉拉蛄都不唱歌了。咱們可沒法跟谷公公比,睡去吧?!?/p>

      “谷公公?谷公公是誰呢?”青米兩只眼睛亮閃閃地望著爺爺,“村子里什么時候來了個谷公公?我離開村子的這一個多月嗎?”

      爺爺說:“谷公公呀,一直就在村子里。他是村里最老的爺爺,年紀最大的人也叫他谷公公。從不見他睡覺,最勤快的莊稼人也熬不過他?!?/p>

      “我怎么從來不知道他呢?”青米奇怪,這么熟悉的村子住著個最老的爺爺,自己竟然從來不知道。

      “他住在地下,整日忙忙碌碌,誰都很少見到他呢。你這么小,當然不知道。不過呀,他最喜歡離不開村子的人,他一定也喜歡你,很快就會讓你見到的?!睜敔斦f著,催促青米回屋睡覺。

      青米十歲那年芒種后的第一個晚上,是個月圓之夜。

      那天夜里,青米喂好自己的三只兔子和兩只鹡鸰鳥,去田里找爺爺。

      爺爺有個外號叫“鐮刀”,因為在村子里,他的鐮刀用得最好。他用鐮刀割青草、割蘆葦、割麥子,總比別人割得快很多。六月里麥子成熟的時候,別人一天最多割兩畝,他能割三畝。

      這個夜晚爺爺去田里,是因為他手癢得難受,筋骨皺得難受。

      青米的爸爸媽媽已經(jīng)在城里買了樓房,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爺爺不愿去城里,青米也在城里住不下去。爸爸媽媽不希望人家說他們不孝順,硬把田租給別人種,每月定期往存折上給爺爺和青米打錢。

      往年這時候,爺爺每天天不亮就會到麥田里。先在地頭站著深吸幾口氣,讓胸腔灌滿麥子的清香,再蹲下抽支煙,喚醒全身的筋骨,一支煙抽完,朝手心吐口唾沫,緊接著一哈腰,右手握鐮刀,左手摟麥子,“嚓嚓嚓”快速地割起來,到吃早飯時就能割倒大半畝。那樣的早晨,他一頓吃兩個大饅頭,晚上睡得格外酣甜。

      今年沒地種沒有麥子割了,爺爺渾身的筋骨皺巴巴的,怎么也不得勁兒。他院里院外轉來轉去,可著勁兒伸胳膊伸腿,筋骨照舊皺巴巴的。爺爺明白,種了一輩子莊稼,只有莊稼,才能舒活伸展他的筋骨呢。

      于是,這個麥子成熟的夜晚,爺爺偷偷去自家田里替租種的人家割麥子。

      青米來到村西,沿著小路向村外走。

      月亮掛在東天,很大很圓,把青米的影子往前拉得很長很長。

      月光下的青米走得很慢,很慢,影子也往前移得很慢很慢。

      時間還早呢,就是這么慢慢走,到了麥田里,爺爺也沒過夠癮呢。

      “咔吧,咔吧……”

      青米站住,屏住氣息,支楞起耳朵——沒有一絲風,月光靜靜照射著麥田。

      有時候,爺爺夜里蜷縮腿腳,青米會聽到“咔吧,咔吧”的聲音。爺爺老了,每動一下腿,就會“咔吧”一聲。

      夏天天氣最熱,雨水最多的時候,爺爺帶青米穿過玉米地去河壩乘涼,會聽到“咔吧,咔吧”的聲音紛紛響起。爺爺說,那是莊稼在拔節(jié),它們急切地伸展著身子,一夜里,會長出好幾寸呢。

      青米也會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聲音。某個夜里醒來,這個聲音就從自己身體里發(fā)出來,把青米嚇一跳,以為自己也老了。爺爺說:“青米,你跟莊稼一樣長個子呢,可不是跟爺爺一樣腿腳不利落了?!鼻嗝拙椭?,小孩子的骨頭也能拔節(jié)。

      今夜這聲音,不是爺爺?shù)?,青米還沒看到爺爺?shù)挠皟耗亍?/p>

      不是莊稼發(fā)出來的,麥子已經(jīng)成熟了,不再拔節(jié);玉米呢,割了麥子才播種呢。

      也不是自己的。身體發(fā)出“咔吧,咔吧”聲的時候,青米覺得里面有根線緊緊地扯,有種又酸又疼的甜蜜。

      “咔吧,咔吧……”是誰的?

      青米抽抽鼻子,一股泥土的清新味道。他想起爺爺?shù)脑?,咧嘴一笑,猛然把手往身后抄去,就扯住了一根滑溜溜的手杖,聽到了“呵呵呵”的笑聲?/p>

      回頭看去,大大的白袍子,長長的白胡子,長長的白眉毛,笑眉笑眼,是爺爺說過的谷公公的模樣。

      爺爺還說過,谷公公是土地公公,常年在潮濕的地下忙碌,腿腳也不好了,走動起來,也會有“咔吧,咔吧”的響動。

      “谷公公,你的手杖真好看!”青米攥著谷公公的手杖,舍不得松開。

      “哈,我也覺得好看。除了好看,它還勤快,白天黑夜幫我提醒莊稼和花草樹木們快快長。”谷公公捋下長長的白胡子說。

      “谷公公,你的白胡子真長!”青米松了手杖,也輕輕捋一下谷公公的白胡子。

      “呵呵,人只要足夠老,都能長這么長的白胡子?!惫裙呛怯洲垡幌?。

      “這袍子能把我裝起來嗎?”青米牽著谷公公闊大的袍袖問。

      “呵呵,當然能!”谷公公敞開闊大的袍子把青米裹住,抱起來。

      “還有你的眉毛,怎么這么長呀?”青米捋一下谷公公的白眉毛。

      “眉毛長了,才能替我擋住雨,雨水才不會落到眼睛里。要不然,我就看不到哪棵莊稼花草偷懶嘍!”

      哈哈,谷公公真好玩,眉毛當斗笠!

      “谷公公谷公公,爺爺說你整天不睡覺,你不困不累嗎?”這是青米最好奇的。

      “有時候也累??晌乙切耍f稼和花草樹木就沒人叫醒它們,田野不就荒了?再說嘍,莊稼花草樹木好看著呢,看著它們,我就不困嘍!”

      “我也喜歡它們??墒且股盍耍依?。那次爺爺在田里收玉米,我就躺在玉米秸里睡著了?!鼻嗝渍f完,有些不好意思。

      “小孩子嘛,多睡覺長得快,長得結實,將來才能照顧好莊稼花草呢!”谷公公說著,手往大大的袍子里掏一下,哈哈,掏出一把野葡萄,遞給青米。

      “谷公公,你知道我喜歡吃野葡萄?”青米十分驚奇。

      “當然知道,我是谷公公呢!我呀,也知道青米離不開村子,喜歡莊稼,喜歡花草,喜歡樹木,還有各種鳥。你呀,簡直就是個小土地公公!”

      這個夜晚,爺爺割了一夜的麥子,青米跟著谷公公巡視了一夜的田野。

      跟谷公公告別的時候,青米想,等自己老了,一定要穿件大大的白袍子,長出長長的白胡子,長長的白眉毛,提一根綠手杖,日日夜夜看護田野。爺爺說過,人老了,覺就少了,那時候自己一定不會在田里睡著了。

      果然如爺爺說的,谷公公喜歡青米。只要想谷公公了,不多久谷公公就會讓他遇見。要知道,村子里很多年輕人和小孩子,還從沒見過谷公公呢。

      谷公公對莊稼花草樹木比爺爺更在行,就是對各種鳥,也比爺爺懂得多。每次見面,青米總喜歡追著谷公公問這問那,谷公公也都歡歡喜喜地細細告訴他。

      村里人說,青米年紀小,可在莊稼和花草樹木方面,已經(jīng)是個萬事通了。

      青米喜歡谷公公,尤其喜歡他的綠手杖。

      谷公公的手杖溫潤潤的,是莊稼葉的青蔥顏色。最奇怪的是,春天它是溫潤潤的,是莊稼的青蔥顏色;夏天它是溫潤潤的,更是莊稼的青蔥顏色;秋天它是溫潤潤的,也是莊稼的青蔥顏色。到了冬天,下雪了,它還是溫潤潤的,還是莊稼的青蔥顏色。

      谷公公說,只要有五谷,有樹木,有花花草草,這手杖,就總是溫潤潤的,莊稼樣的青蔥顏色。

      谷公公的確是忙呢!整個春天,整個夏天,整個秋天,他都拿著那根綠手杖,在村外一刻不停地巡視樹木莊稼、花花草草呢。

      看到一棵莊稼的根須彎彎曲曲不伸展,谷公公就知道它不夠勤快。他先是用手杖慢慢撓,撓得莊稼的根須癢癢的;莊稼忍不住癢,趕緊伸展腰身,使勁兒往高里粗里長。莊稼也跟小孩子一樣,總有過分偷懶的,有些莊稼被谷公公撓一撓,身子蠕動幾下,哼哼唧唧幾聲,又蜷縮起來。谷公公就惱了,使勁兒敲一下,又敲一下。雖然不是很疼,偷懶的莊稼都知道,要是還偷懶,谷公公就會生氣了,便趕緊睜開睡眼,使勁兒伸展腰身,使勁兒往上躥。

      巡視完莊稼,谷公公還要巡視那些野花呀小草呀樹木什么的。他見不得偷懶的莊稼,也見不得偷懶的花草樹木。

      田里的莊稼在谷公公的巡視里敲打中發(fā)芽了,長高了,收獲了。

      坡上的河壩上的小草在谷公公的巡視里敲打中發(fā)芽了,長高了,茂盛了。

      溝溝坎坎的野花在谷公公的巡視里敲打中發(fā)芽了,開花了,結籽了。

      那些圍繞著村子和河壩的樹木呢,也在谷公公的巡視里敲打中長高了,長粗了,長成棟梁了。

      谷公公他不想打擾莊稼人。只有那些最喜歡莊稼和花草樹木的人,才有更多機會見到他的身影。

      爺爺偶爾會在夏天炎熱的中午遇到他。

      這時候,太陽火熱火熱的,谷公公找塊干爽的地邊,把老胳膊老腿曬在毒太陽里,舒服得哼哼喲喲。一個中午,他舒服得忘記了時間,等慌里慌張一咕嚕爬起來要去地下忙碌的時候,看到了也坐在他身邊曬老胳膊老腿的爺爺。那么老的一個公公喲,眉毛、長胡子都白了,臉竟“嘩”一下羞得跟紅布一樣。其實,爺爺哪里會笑話他哼哼喲喲,是高興谷公公終于能享受那么一時半刻的忘形呢。

      谷公公最喜歡在月圓的夜里來到地面。這個,青米和爺爺都知道。因為青米和爺爺都喜歡月圓的夜里,在田野間游蕩。

      圓月亮升起來,黃燒餅一樣。谷公公在月光下慢悠悠理理皺皺的白袍子,慢悠悠梳梳凌亂的白胡子,悠閑得很。月圓的日子,所有的莊稼花草樹木,都伸直了腿腳,伸展著手臂,可著勁兒生長呢。據(jù)說,植物被月光照耀的時間如果足夠長,植株就格外好看,果實就格外甘甜,所有的植物都想有這樣的幸運,這樣的夜晚,當然不會偷懶。理好了袍子,梳好了胡子,谷公公便找一個長滿花草的高坡坐下來。綠手杖擱在手邊,右手撫摸撫摸這棵小草,左手逗弄逗弄那棵小花,小草小花在他手中顫顫地笑。谷公公聽著它們清脆的笑聲,也呵呵笑,長胡子也顫顫的。

      谷公公還喜歡在雨中溜達。這個,只有青米知道,青米喜歡下雨的時候在田埂上光著腳丫游蕩。

      那年初夏,雨沙沙沙下著呢,青米去河壩下刨野菊花棵子。每年初夏的雨天,青米都要刨幾棵種到大門口,秋天的時候,大門口就有一團團金黃。梧桐樹、柿子樹、石榴樹、無花果,把天井占得滿滿當當,野菊花,只能種在大門口嘍。

      這樣的雨天,谷公公披件綠蓑衣,戴頂綠斗笠,慢悠悠在田間小道上走??吹侥晨没▋旱娜镌谟晁锉┞吨?,便把手杖從蓑衣下拿出來,向著那花兒虛虛一點,提醒它不要被雨水打濕了,傳不成粉,結不成果。那花兒便覺出了自己的輕浮,趕緊收心斂瓣,藏起羞紅的面頰。青米跟他迎面遇到,谷公公手杖正放在蓑衣里,要不是他把斗笠掀開朝青米做個鬼臉,露出了長長的白胡子,青米還以為他是村里哪個爺爺呢。

      這種相遇,成了青米和谷公公之間的秘密,青米誰也沒說。下雨天,他更多地到田里玩耍。谷公公呢,跟青米約好了似的,每次都在——他們成了忘年交。

      不過,無論青米如何請求,谷公公的手杖,從來沒讓他用過。

      “哼,真小氣!”青米有些生氣,就盼著冬天快點來臨。冬天來了,青米就有機會了。

      這年秋天,青米發(fā)現(xiàn)了個秘密,谷公公除了巡視莊稼花草和樹木,還用綠手杖敲打廢棄的水泥、瓦塊、磚塊、石頭。它們硬硬的,磕痛了莊稼、花草、樹木的腦袋、手臂和腿腳。谷公公那根細細的綠手杖敲一下,它們就碎了,融化了,假以時日,就會變成黑黑的泥土。

      村里人偶爾在村外見到谷公公,總要邀請他到家里坐一坐歇一歇,或者跟村里的老人喝點小酒。谷公公急急忙忙應著“等冬天閑下來吧”,影兒已經(jīng)鉆到地下忙碌去了。

      是呀,也只有冬天,他才有空閑來村子坐一坐歇一歇。

      在鄉(xiāng)下,莊稼都回了家,田野里空曠起來,就是冬天來臨了。

      女人開始整日圍著灶臺,給老的少的大的小的做吃的。過冬的棉衣是一個月前早就做好了的,暄軟軟的,穿到身上,也讓人想念起還在天空漫步的遙遠的雪花。

      冬天,是不該少了雪花和風聲的。

      風聲起來,村子里的人就知道,谷公公嫌雪花們落得慢了,拿著那根綠手杖,在野地里發(fā)脾氣呢。他轉著圈兒揮動手杖,長長的胡子飄起來,村子上空就到處響著“嗚嗚嗚”的風聲了。

      隨著這“嗚嗚嗚”的召喚,雪花們慌了,急忙忙從高高的天空向田里撲來,蓋住谷公公的莊稼和花草樹木。

      等所有的莊稼、花草樹木都被雪花蓋住了,蓋得厚厚的,谷公公就能進村子悠閑些日子了。

      谷公公喜歡找村子里的老人喝酒。老人喝酒都慢,慢悠悠地把酒溫了,慢悠悠送進嘴里,又慢悠悠進了咽喉。一股熱從胸腔升起來,谷公公覺得,自己酸痛的腰腿,舒活得又要讓他哼哼喲喲呢。

      青米天天盼著谷公公來家喝酒。

      終于那個大雪的傍晚,爺爺?shù)木苿倻睾?,下酒菜剛擺好,谷公公拿著綠手杖進門了。

      不用爺爺吩咐,青米就把酒壇子搬出來了,又拿出幾個咸鴨蛋煮上了。

      青米酒溫得火候好,往酒盅里倒得也殷勤。

      爺爺和谷公公聊著村子里的莊稼,聊著河壩上的樹木,還聊著耕田的牛馬。

      一邊聊一邊喝,聊著聊著,爺爺醉了,臥在了爐火邊;谷公公也喝高了,窩在了爐火邊。

      嘻嘻,谷公公的手杖,就在他手邊放著呢!

      青米躡手躡腳走過去,悄悄拿起來,走出屋子,輕輕掩上了屋門。

      屋門邊就是無花果樹呢。青米用手杖在它的根部輕輕敲一敲,哎呀,沒有風啊,無花果顫了幾顫,搖了幾搖。再輕輕敲一敲,無花果又顫了幾顫,搖了幾搖。青米興奮起來,輕輕地連續(xù)地敲起來。呀呀呀,剛剛還光禿禿的枝干,一忽兒發(fā)了芽,一忽兒又抽了葉,隨著手杖的敲動,一忽兒又結了豆粒大的青色的無花果!

      青米呆立一會兒,突然蹦個高,跑到柿子樹下輕輕敲起來。呀呀呀,柿子樹一忽兒發(fā)了芽,一忽兒又抽了葉,隨著手杖的敲動,一忽兒又開了指甲蓋大的花!

      很快,天井里的石榴樹吐出了花苞,梧桐樹就要綻開白紫的梧桐花!

      青米興奮地唱起了歌,他要繼續(xù)敲,把雪白的院子敲成綠色,把冷冽的冬天敲成春天!

      門哐當一聲巨響,青米回頭一看,谷公公胡子眉毛都翹起來了,跌跌撞撞撲過來,搶了手杖,一溜煙出了大門,不見了。

      這個冬天,青米再也沒有見到谷公公。

      爺爺說:“青米,萬物有序,谷公公的綠手杖,不能亂用的!”

      第二年春天,天井里的無花果、柿子樹、石榴樹、梧桐樹,都沒有發(fā)芽。

      青米呢,天天幾乎待在田里。

      他要找到谷公公,要親自跟谷公公說,自己錯了。

      終于,春末,月亮下的莊稼地邊,青米遇到了谷公公。

      可是,他憂傷地看著月光下的莊稼,任青米道歉的話說到口干舌燥,也沒有看青米,沒有回一句話。

      青米難過地流了好一陣眼淚,他覺得,谷公公不會原諒自己了。

      不久,村里突然就來了那么多卡車,到處是亂紛紛的隆隆聲,沒有一刻清靜。大卡車是來買樹木、買泥土的。

      城里建了高入云天的樓房。很多城里人是從鄉(xiāng)下去的,他們看著荒涼的地面覺得不踏實,就買肥沃的泥土種樹木花草讓自己安心。有心急的,等不及樹苗長成大樹,從鄉(xiāng)下買了大樹,栽上就是。

      樹賣了就賣了,鄉(xiāng)下肥沃的泥土多得是,再種就是了??赡嗤聊?,也要賣嗎?村里人爭論起來:

      “泥土上面不是蓋著房子,就是長著莊稼!”一個老人說。

      “房子要住人,自然不能推!”一個中年人說。

      “莊稼呢,綠油油的,粗壯壯的,長勢那個好,砍了割了多可惜!”爺爺說。

      “可惜什么?”有個年輕人撇嘴說,“只要我們賣了泥土,就有很多很多錢!我們用這些錢買雞鴨魚肉,買穿的用的,還種莊稼干什么呢?”

      “是呀是呀,只要有了錢,種莊稼干什么呢?”很多聲音附和道。

      爺爺急了,“我們就是靠莊稼養(yǎng)活,才一代一代續(xù)下來呢!沒有泥土,沒有莊稼,我們吃什么?”

      “是呀,是呀!”幾個蒼老的聲音應和著??上?,這樣的聲音太少了。

      一個年輕人嬉笑著對爺爺說:“您老早早把田租給了別人,不也沒餓著?”這話引得幾個年輕人笑起來,爺爺紅了臉。

      后來,一個老人說:“總得跟谷公公說一聲吧!”

      “莊稼都不種了,跟他說這個干什么?”很多聲音這么回答他。

      不用種莊稼,泥土自然就可以隨便挖掘,隨便賣了。

      到底祖祖輩輩都是靠種莊稼生活的,這個夜里,村子很不安寧。很多老人走出自家的院子,走到莊稼地里,還有幾個老人,希望見到谷公公,打個招呼。谷公公,可是祖祖輩輩的土地公公哦??烧l也沒見到谷公公的身影。

      不過他們并沒有后悔賣泥土,畢竟,賣泥土來錢多快呀,結結實實的鈔票攥在手里多讓人安心呢。

      一年,兩年,先是村子高坡上的泥土賣了,后來是平地上的泥土賣了。城里人喜歡鄉(xiāng)下的泥土,這泥土多肥沃呀,把城里的花草樹木養(yǎng)得高高壯壯的,郁郁蔥蔥的,讓城里人心里格外踏實舒暢。

      村子也的確是富裕了:樓房蓋起來了,新家具也擺上了,就是最節(jié)儉的老人,衣服也是嶄嶄新哦。

      不過他們買的車很少用,村里只有一條小路通向村外,車實在太難走了。他們后悔,當初怎么就忘了多留些泥土呢,就是能用來修一條寬些的馬路也好啊!

      青米再找呀找,等呀等,怎么也等不來谷公公。

      青米傷心地說:“爺爺,谷公公還生我氣,再也不理我了呢。”

      爺爺摟著青米,看著大門外一片片水的波光,說:“谷公公不是生青米的氣,是生村里大人的氣呢?!?/p>

      沒想到,說這話的第二天傍晚,青米竟又遇到了谷公公。

      谷公公坐在村外僅有的一塊小土堆上。土堆四周,以前曾經(jīng)種過谷子,種過高粱,也種過麥子。土堆是全村人最老的一個祖宗的墳頭,否則早挖掉了。

      “谷公公,我知道錯了,您還生我氣嗎?”青米從小路上下來,踩著水急急走過去。

      “誰會生你個小孩子的氣!我的手臂疼!我的腿腳疼!我的筋骨疼!我渾身都疼!”谷公公很生氣的語氣,聲音卻低低的,透著難過。他縮在闊大的袍子里,很蒼老很消瘦。

      “你生病了?”青米關心地問。

      “我從來不生病,我是沒用了!”

      青米坐到谷公公身邊。這個小土堆太小了,他坐上去,需要緊緊挨著谷公公,才不至于掉到水里。

      “谷公公,你的手杖怎么了?”青米發(fā)現(xiàn),谷公公那根從來不離手的綠手杖,干癟而蒼白。

      “它聞不到五谷的味兒,聞不到花草的味兒,沒靈性了?!惫裙咽终韧械窖矍?,細細摩挲,細細審視,眼中渾濁的淚水流出來。

      “那怎么辦?”青米替谷公公傷心,覺得村里人對不住谷公公。爺爺說過,谷公公的手杖碧綠,預兆著來年豐收呢。就是現(xiàn)在不用種莊稼了,青米也不希望谷公公的手杖失去靈性。

      “我要離開這個發(fā)瘋的村子,找個長滿莊稼和花草樹木的地方。”谷公公看著飄在汪洋里海市蜃樓般的村子說。

      青米很想留下谷公公,可怎么留呢?沒有莊稼,沒有花草,沒有樹木,谷公公和他的綠手杖在這里有什么意思呢?

      這是青米最后一次見到谷公公。

      后來,后來怎么樣了呢?

      我在青米十六歲那年遇到了他。村里人把泥土賣完了,連泥漿都賣完了??伤麄兡弥敲炊嗟腻X,卻買不到糧食。

      太多的村子把泥土賣到了城市,鄉(xiāng)下已經(jīng)很少有種植莊稼的泥土。

      村里人用錢買下了城市里許多空置的樓房,因為青米告訴他們說,谷公公的綠手杖,能把高樓變回黑黑的泥土。

      可是,谷公公哪里去了?還有他的綠手杖呢?

      插圖/王笑笑

      發(fā)稿/莊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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