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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里有把刀

      2015-10-21 07:07:44包倬
      文學(xué)港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張桂花阿姨

      包倬

      心里有把刀

      包倬

      天氣越來越冷,冬天真的像冬天了。

      如意小區(qū)門前的巷子里,梧桐樹葉落光了。樹們光禿禿的,瘦骨嶙峋,看上去像鬼一樣。風(fēng)一陣陣吹來,讓人想縮成一團(tuán),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這個號稱天天是春天的城市,四季越來越分明,晴天塵土飛揚,陰天一雨成冬。如意小區(qū)的紅磚房,建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如今看來,就像人老珠黃的怨婦,令人心生哀憐。這里連物管都沒有。小區(qū)里的治安、停車、清潔等事務(wù)歸社區(qū)居委會管。居委會圖省事,把這些事務(wù)承包給了巫老板。巫老板也圖省事,請了老張來負(fù)責(zé)一切事務(wù),自己做甩手掌柜。

      可是,一個星期前,老張不干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人,他要去看看。當(dāng)老張背著他那卷油渣一樣的被子,離開如意小區(qū)時,他說,“巫老板,你的心比鍋底還黑啊。你給我那點工資,跟打發(fā)乞丐一樣?!崩蠌堈f完這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巫老板罵了一句臟話,很快被風(fēng)吹走了。

      老張走后,如意小區(qū)里的垃圾越堆越多,快連腳都下不去了。住戶們告到居委會,巫老板心急如焚,四處托人,最終以高于老張兩百元的工資找到了花阿姨。

      可是,三天以后,花阿姨也不干了。她說,“我都六十五歲的人了,賺再多錢我也帶不進(jìn)棺材。為了這點錢,沒日沒夜地守在這里,不劃算。”她說這話的時候撇著嘴,把頭搖得像鐘擺。巫老板一口一聲阿姨地叫,終于把花阿姨留了下來,但條件是:她只上夜班。巫老板一咬牙,答應(yīng)了。他心知肚明,花阿姨選擇上夜班,其實是因為晚上來臨時停車的人多,可以從中截留停車費。

      如此一來,巫老板只好親自來上白班。他坐在如意小區(qū)值班室門口的破沙發(fā)上,穿著綠色軍大衣,面前放著烤火器??墒?,前面烤糊了,后面還是像背著一塊冰。這時,巫老板又想起了老張。他給老張打了個電話。巫老板開門見山,說想讓老張重新回來,可老張只在電話那端默默地聽著?!拔覀兌际呛脦啄甑慕磺榘?,你對小區(qū)里的環(huán)境也熟悉,你走了,好多人問起你,他們都說你工作認(rèn)真負(fù)責(zé),舍不得你呢?!蔽桌习暹€想繼續(xù)給老張灌迷魂湯,卻聽老張在電話里說,“你記得我走的時候是怎么說的嗎?”巫老板被噎住了,他大張著嘴,吸了一口冷氣,一個噴嚏打了出來?!肮べY啊,呃……”巫老板猶豫了半天,才說,“工資,我會考慮的。不過,你也知道,我有難處啊?!?/p>

      巫老板確實有難處,別人叫他“老板”,有時候感覺像個笑話。他全家人都靠如意小區(qū)的業(yè)主養(yǎng)著,克扣老張們多一點,自己碗里就多一點。像如意小區(qū)這樣的地方,住的幾乎是貧民,收點清潔費比要奶吃還難,有住戶甚至十年不交費了。巫老板去收費,別人說,“我家門前不用你們來掃?!敝劣谕\囐M,人們的理由更充分,“我把車停在自己窗下,關(guān)你什么事?”巫老板經(jīng)常被人戧得啞口無言,可是,一想到一家人的生活,他又只能忍氣吞聲。就像現(xiàn)在,連看門人老張也要在他面前翹尾巴。那通電話打到最后,老張也沒有松口,巫老板只好說,那就我們都再考慮一下吧。

      可是,巫老板沒有想到的是,老張第二天一早卻主動給他打電話來了。巫老板一看來電,臉上便露出了笑容。他以一種惡作劇心理,讓電話響到斷線。老張的電話第二遍打來,巫老板才接了電話。

      “我仔細(xì)考慮了一個晚上,答應(yīng)你重新回來上班,”老張的語氣變得小心翼翼,“但是,我有個小小的條件。”巫老板一聽,頓時明白了幾分,他說,“除了加工資,其他都好說?!崩蠌堮R上說,“巫老板,你小看我啊,我老張也是有情有意的人,小區(qū)里那么多人惦記著我,我能不回來嗎?”巫老板說,“那你趕快回來吧?!?/p>

      老張重新回到如意小區(qū)的時候,身邊多了個女人。那個女人長得牛高馬大,一看就知是干活的好手。她講話總是高聲大氣,像只囂張的鵝。老張跟巫老板說,他想借用如意小區(qū)門口的空地,讓這個叫劉桂花的女人在這里擺個小攤賣燒烤。這事,巫老板滿口答應(yīng)了。

      老張帶著劉桂花回到了小區(qū)角落里那間小屋子。那間屋子的十米開外是垃圾房,垃圾房一直是他的衛(wèi)生間。那天晚上,老張在垃圾的臭味中把他那張同樣泛著酸腐味的嘴湊近劉桂花時,硬是被劉桂花給擋開了。老張在黑暗中心里一顫,他消停了不到一分鐘,又將手伸了過去,劉桂花再次將他的手推開了。

      “你咋啦?”老張問。他沒有聽到劉桂花的答復(fù),卻聽到她在抽泣。老張伸手拉亮了電燈,見劉桂花蜷縮在床上,緊閉著眼睛,不斷地流淚。老張伸手去幫她揩淚,劉桂花卻哭得更傷心了。

      “原來你和我以前的男人一樣,是個蠢貨,”劉桂花抹了一把鼻涕,握在手里,卻不知揩在哪里,“我還指望能夠跟你過點好日子呢,沒想到你只會吹牛?!?/p>

      老張不太明白劉桂花的意思,但他覺得,能夠讓她哭泣的事情,一定不是小事。

      “我跟你說過的,我只是幫人守大門的,我住的環(huán)境之前也跟你說過的?!崩蠌?zhí)麓瞾沓都埥?,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你不是說,巫老板求著你回來嗎?”劉桂花把一團(tuán)被淚水打濕的紙攥在手里,一時不知道該扔在哪里,“既然他如此需要你,那為什么還要另外安排人上夜班?油水讓別人撈了,你還能干什么?”

      老張聽了這話,滿心歡喜。這真是個聰明的女人,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巫老板請老張回來,又安排了花阿姨上夜班這事,老張心里又豈能沒有意見?

      “不出三天,她就會乖乖地離開這里?!崩蠌埮闹馗f。

      劉桂花半信半疑地看著老張,撇了撇嘴,沒有再說什么。老張關(guān)了燈,他聞著垃圾的臭味,進(jìn)一步靠近了劉桂花。他得逞了。“明天我去買點花露水,睡覺的時候噴一下?!崩蠌堈f完,沒有得到劉桂花的回應(yīng),她已經(jīng)睡著了。

      其實這段時間,老張的生物鐘一直沒有調(diào)過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把時間切成碎片的生活。他斷斷續(xù)續(xù)地醒來,將劉桂花抱在懷里,心里升起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自從五年前死了老伴,老張就離開了家鄉(xiāng),來昆明投奔孩子??墒?,他覺得自己到了這個城市就變成了一只無頭蒼蠅,找不到方向。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工地上干苦力,一個在菜市場賣菜。老張以為自己是來昆明享福的,哪知來了才知道自己是來添亂的。自從他來到昆明,兩個兒子家里,就沒有平靜過。兒媳婦們喪著臉,像是他上輩子欠了她們的債一樣。老張在大兒子家住了一個星期,又去二兒子家住一個星期,然后,他再也沒有勇氣再回大兒子家了。老張沿著一條街道朝前走,便走到了勞務(wù)市場。老張站在勞務(wù)市場門口看熱鬧,正巧遇上了來招人的巫老板。于是,老張來到了如意小區(qū)看門。

      五年來,老張把如意小區(qū)當(dāng)作是自己的家。雖然吃的可能還不如潲水桶里的東西好,住的地方像個狗窩,可老張心里舒坦啊。巫老板每月給他六百元看門費,但夜里十二點后,老張就把小區(qū)大門給鎖了,進(jìn)出的人,每次每人交一元,一個晚上不低于三十元;夜里有臨時車停進(jìn)來,收的錢有一部分落入了他的口袋;天亮的時候,上班的人們順手把垃圾丟在小區(qū)門口,他也能從里面翻到一些可以賣的東西;遇上年節(jié),一些好心的業(yè)主還會送他一些月餅、粽子之類的東西。就是靠著這種敢吃不敢拉的節(jié)儉,老張攢到了十萬塊錢。

      有了錢,這些年壓抑在心里的想法像開春后的冰雪,在陽光下融化,汩汩流淌。前段時間,當(dāng)有人說要給老張介紹個女人的時候,他完全是心花怒放了。經(jīng)過幾個夜晚的思考之后,老張覺得,他該離開了。如意小區(qū)不是生養(yǎng)他的地方,也不會是埋他的地方。如果能夠帶個老伴回家,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老張辭了職,在介紹人的帶領(lǐng)下,見到了劉桂花。

      “我來昆明五年了,給人家看門?!崩蠌堈f。

      “我也差不多,幫人賣燒烤。你屬啥的?”劉桂花說。

      “屬雞。你們那里出產(chǎn)好不?”

      “我屬龍,比你小7歲。你還有負(fù)擔(dān)沒?”

      老張自豪地?fù)u了搖頭。

      “可是我有負(fù)擔(dān)哦,兩個孩子都在上學(xué),一個大學(xué),一個高中?!眲⒐鸹ㄕf這話的時候,認(rèn)真觀察著老張的臉色。直到她看到老張的臉上并無驚異之色,她才放心了。之后,兩人請介紹人出去吃了頓飯,算是把關(guān)系定了下來。老張暫住在劉桂花處,作進(jìn)一步的了解。這期間,恰逢巫老板打電話來。老張本來是想帶著劉桂花回老家,可是劉桂花說,“我要把娃娃供出來,才會真正考慮自己的事?!边@才有了老張重新回到如意小區(qū)來看門一事。

      那夜,劉桂花睡著了,老張把未來規(guī)劃了一遍。他想,過段時間,他要回去把地里種上核桃,順便把房子翻修一下。等劉桂花的孩子畢業(yè)了,他便帶著她回家,到那時,地里的核桃也該掛果了。更何況,他的卡上還有十萬塊錢。他沒有告訴劉桂花他有錢。據(jù)說,劉桂花的男人前些年患癌癥死了。老張和劉桂花在一起時,便很少提起雙方那兩個已經(jīng)死去的伴侶。如果經(jīng)常想起那個睡過身邊人的死人,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老張決定,今后時不時地給他和劉桂花死去的對象燒點紙吧,特別是劉桂花的男人,他睡了他的女人,不能讓他再在陰間缺吃少穿。

      老張想著想著也睡了過去。天剛蒙蒙亮,劉桂花就起床了。她坐在老張床邊的塑料盆里撒尿,那流水潺潺的尿聲,讓老張心里有些異樣。小屋有個小窗,被老張用報紙糊上了。劉桂花拿出一個紅鏡子,對著小窗,開始梳頭。她的頭發(fā)白了五分之一,梳頭的時候,總能梳下一小綹。以前在家的時候,她會把梳下的頭發(fā)塞進(jìn)墻縫里,待貨郎進(jìn)山時用亂頭發(fā)換火柴。但是在城里,梳下來的亂頭發(fā)都進(jìn)了垃圾桶。

      劉桂花把亂頭發(fā)攥在手里,打開了門,她一腳踩出去,“媽喲”一聲叫了出來。劉桂花踩到了他們門前的一泡屎上。老張聞聲而起,臭味撲面而至。劉桂花還站在門口,她的鞋子沾滿了屎,仿佛是踩到了地雷一般不敢動彈。

      老張率先罵了起來,“是哪個畜牲婊子養(yǎng)的干的缺德事?你媽的有種就站出來!干了這種事,今天出門就被車撞死!過不了大年三十,全家死絕!”老張的家鄉(xiāng),是敬畏朝陽的,覺得它充滿了神性,朝著太陽詛咒是會靈驗的。老張邊罵邊去端了水來給劉桂花洗鞋子,但鞋子洗干凈了,臭味仍在。劉桂花把那雙踩過屎的鞋子扔在花臺上,換了雙鞋穿著,跟著老張一起罵。

      “狗雜種!”

      “狗娘養(yǎng)的。”

      “拉屎在我們門前,你生兒子沒屁眼?!?/p>

      “你休想有個兒子燒湯喝,你家世世代代代都生一窩婊子?!?/p>

      ……

      老張和劉桂花一唱一和地罵著,像兩個相聲演員。如意小區(qū)的人一大早就被吵醒了,他們推開窗,看見老張和劉桂花邊罵邊朝門口走去。在門口,花阿姨坐在值班室里打著毛線。她聽到罵聲越來越近,一唱一和,突突突,像兩把機關(guān)槍在掃射。她抬起頭,正好撞見劉桂花的滿腔怒火?;ò⒁虇枺撼錾蹲邮铝??老張搶先一步回答:不知是哪個千刀萬剮下地獄的,拉屎在我們門前?;ò⒁滔仁且惑@,然后臉上迅速恢復(fù)了平靜,她說,哦。她繼續(xù)低頭打毛線,老張和劉桂花就一直在大門的不遠(yuǎn)處罵,罵盡了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話。他們對每一個圍觀者復(fù)述一遍這件惡劣的事,然后,一直罵到早上九點鐘。

      老張該上班了。他和花阿姨交班的時候,花阿姨說,“這是昨晚的臨時停車費,55元。你交給巫老板。”老張愣了一下,問:“你為啥不自己交給他?”花阿姨說,“這是巫老板的規(guī)定,你收到的臨時停車費,由我交給他,我收到的由你交給他?!?/p>

      老張接過錢數(shù)了一遍,塞進(jìn)兜里,問花阿姨,“你有沒有看見是誰在我門前拉屎?”花阿姨正在將她的毛線裝進(jìn)一個包里,頭都沒有抬一下,“我怎么知道?我是給巫老板看門,又不是給你看門的?!被ò⒁陶f完這話,扭頭走了。她的兒子和兒媳就住在不遠(yuǎn)處的民房里,她年紀(jì)大了,睡眠越來越少,白天帶孫子,晚上來如意小區(qū)上班,偶爾打個盹,也就不覺得困了。

      這是老張和劉桂花在如意小區(qū)新生活的開始。太陽掛在天上,但只是個擺設(shè),風(fēng)裹挾著寒意,吹得落葉嘩嘩。老張坐在值班室里,很快就感覺腳被凍僵了,他站起來跺了跺腳,朝自己的小屋里走去。他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沒有看到劉桂花了。當(dāng)他走近小屋時,他聞到了肉香。鍋里煮著肉,劉桂花正在洗蒜苗。“今天中午吃回鍋肉?!彼f。老張在她身旁站了一會兒,問,“你不生氣了?”劉桂花把洗好的蒜苗放在一旁,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這才剛剛開始呢?!?/p>

      劉桂花覺得自己是在進(jìn)城之后才開始懂事的。當(dāng)她躺在城市的角落里思考過去幾十年的光陰,她終于明白,自己前三十年最大的收獲是生下了兩個兒子,并把他們養(yǎng)大成人;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歲,但她知道,應(yīng)該把剩余的生命繼續(xù)奉獻(xiàn)給兩個兒子。兩個孩子都是優(yōu)等生,只可惜,家里已經(jīng)窮得只剩下幾只破壇爛罐了。

      劉桂花進(jìn)城的這幾年,一直在幫人賣燒烤。她不敢輕易換工作,她無法承受花時間找工作所帶來的經(jīng)濟(jì)損失。每次發(fā)了工資,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郵局寄錢,只給自己留下買衛(wèi)生巾的錢。對于如何經(jīng)營一個燒烤攤,她早已爛熟于心。她夢想擁有一個自己的燒烤攤,但這基本上只是個夢。然而,當(dāng)她遇到老張后,她忍不住又說起自己的夢想。她沒有想到,老張不但幫她出謀劃策,還答應(yīng)幫她去借錢作啟動資金。

      “如果虧了咋辦?”她說,“我可沒錢還?!?/p>

      “不是還有你嘛,”他說,“人比錢重要?!?/p>

      劉桂花到如意小區(qū)的第三天晚上,她果然在大門口開了個燒烤攤。攤位不足一米長,只賣些羊肉串、雞翅、韭菜、豆腐、火腿腸、雞腿、脆骨……她占據(jù)著路邊的人行道,從門衛(wèi)室里牽了電燈過來,用一根竹竿撐著,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老張坐在一只小凳子上,雙手抱著水煙筒,歪著頭,咕嚕咕嚕地吸著,而劉桂花,則在升騰的油煙后面,樂滋滋地忙碌著。老張想,這個女人還真有點本事,嘴甜、謙和、并且還懂得推銷。這個時候,倒顯得老張愚笨了。他除了抽煙,偶爾會幫劉桂花打打下手,但像個笨手笨腳的學(xué)徒。

      在他們的燒烤攤不遠(yuǎn)的地方,花阿姨坐在門衛(wèi)室前的爛沙發(fā)上,對那些拿著燒烤進(jìn)小區(qū)的人嗤之以鼻。劉桂花的炭火生起之時,花阿姨心里的怒火也隨之而生。門外面越熱鬧,花阿姨的心情越低落,仿佛別人用的是她的錢一樣?!澳切┠璋推ǔ舻臒居惺裁春贸缘模俊被ò⒁锑止局?,時不時看一下劉桂花攤前的顧客,在心里盤算著劉桂花的收入。不算還好,越算心里越難過?;ò⒁陶酒鹕恚バ^(qū)里轉(zhuǎn)了一圈,但除了遇到幾只發(fā)情的流浪貓以外,沒有一點點收獲。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了,只有3輛臨時停車?;ò⒁淌樟?0塊錢,她決定,把10塊錢裝進(jìn)自己兜里。但是,這仍然難以撫平她心中的失落。

      花阿姨回到值班室門前坐著,有一個跟她還算熟悉的住戶走進(jìn)了小區(qū)。對方的手上提著燒烤?;ò⒁碳傺b巡邏,跟了上去。小區(qū)里的路燈壞了,沒人修。某戶人家的燈光透出來,照到地上。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那業(yè)主發(fā)現(xiàn)有人走在后面,下意識地回過頭來。

      “吃燒烤不?”對方禮貌性地問了花阿姨一句。

      “不吃!”她壓低了聲音,“那些瘋牛死馬瘟雞肉,吃了是會得病的?!?/p>

      對方注視著手里的牛肉串,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這種帶著幾分憤怒的懷疑,令花阿姨有點怕了,“我跟你開玩笑的?!彼f。此話一出,對方也就如釋重負(fù),說,“就在這小區(qū)門口,我想她也不敢?!钡?,等對方一走,花阿姨又后悔了,“我應(yīng)該說出來,”她想,“說出來,她也不敢把我屁股啃掉?!苯K究是錯過了機會,花阿姨耿耿于懷。

      凌晨兩點,老張和劉桂花收了攤。他們把那個安裝了四只小輪子的燒烤攤推進(jìn)小區(qū)時,小區(qū)里的流浪狗一起叫了起來?;ò⒁坦姶笠拢裰皇葚堃粯拥仳榭s在值班室前的沙發(fā)上?;椟S的燈光下,風(fēng)吹起她的幾絲白發(fā),讓人想到山間枯弱的野草。待老張和劉桂花走遠(yuǎn),花阿姨一骨碌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呸!”她轉(zhuǎn)頭朝花臺里吐了一泡口水,聲音響亮,她恨不得自己的嘴里能夠吐出刀子。

      花阿姨感覺自己坐不住了,她開始發(fā)抖。她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頭腦越發(fā)清醒了。她去值班室里的床上躺著,可她渾身上下像是爬滿了虱子。她穿衣起床,無所事事地開始了巡邏。她越往小區(qū)深處走,腳步輕得像兩片夜風(fēng)中的樹葉??旖咏蠌埡蛣⒐鸹ㄗ〉男∥葑訒r,花阿姨已經(jīng)快窒息了。小屋里的燈熄了,但人聲未息?;ò⒁搪牭轿堇锵耧w蟲嗡嗡。她墊著腳跟,走得更近一些,笑聲便從混沌中剝離了出來。

      “還是做生意好,”劉桂花說,“一晚上,賺到了你五天的工資?!?/p>

      “生意應(yīng)該會越來越好的,”老張說,“我在這里這些年,這點信譽度還是有的。”

      “哎,剛才你有沒有看到她的表情?難過得像是死了父母?!?/p>

      “誰?”

      “還有誰?那個老母狗嘛?!?/p>

      “等著吧,再過幾天,她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聲音漸漸小了,聽起來像蠶吃桑葉?;ò⒁痰耐日韭榱耍蛄藗€趔趄,一只貓被嚇得躥進(jìn)了花臺。她沒有轉(zhuǎn)身,而是踩著小碎步倒退著離開了老張的小房子。回到值班室,她的牙齒不停地打顫,也不知道是恨的還是冷的。下半夜的如意小區(qū),靜得只有兩只流浪貓在叫春。花阿姨關(guān)了值班室的門,風(fēng)聲在外面嘶吼,拍打著小窗,玻璃噌噌響。她合衣而臥,但被子冰得像塊石頭;她的腳僵了,相互在被子里搓揉著;一只蛾子撲向電燈,花阿姨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一只陪伴了她很久的白蛾子。在這個冬天,沒有飛出去的蛾子是幸運的。她看著蛾子圍著電燈飛,那盞五瓦的燈泡不會灼傷它。她突然覺得,那燈泡是個不錯的取暖工具。她鉆出冰窟一樣的被窩,擰下了燈泡,屋子暗了下來,但她覺得更暖和了一點。她睡不著,側(cè)耳聽外面的動靜。小區(qū)里沒動靜,她就聽更遠(yuǎn)的地方,外面的街道上,一輛三輪摩托加大馬力,噪音順地而來;一列火車即將進(jìn)站,拉長了汽笛……一輛渣土車開了過去,地動山搖;又一列火車離站,沒有汽笛聲,但震動比渣土車要大得多。

      花阿姨閉上眼睛,腦海里是家鄉(xiāng)。她離開老家好幾年了,孩子們不回故鄉(xiāng),也無法在城里安身立命,花阿姨本想一個人守著故土,但她更放心不下外出的孩子們。她來城里帶孫子,她希望城里的保姆費用再漲一些,也好讓她覺得自己的價值更大。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把老骨頭有天還能換來真金白銀。當(dāng)有人受巫老板之托找到她時,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但上了幾天班后,發(fā)現(xiàn)兒媳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只好辭了白班,利用夜晚的時間出來掙點錢。

      當(dāng)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嘈雜,花阿姨知道,天快亮了。她起了個早,去翻垃圾房。對她來說,這就是一個撿錢的過程,所有能夠賣成錢的東西,她全部裝進(jìn)一個綠色大袋里,當(dāng)她和老張交班以后,她便拖著那個大袋子直接去廢品收購站。時間長了,收購站的人都叫她“拖綠袋子的老奶”。但是,自從老張帶著劉桂花回到如意小區(qū)以后,花阿姨明顯地發(fā)現(xiàn)可撿的東西沒以前多了?;ò⒁桃贿呎J(rèn)真地翻垃圾,一邊惡狠狠地詛咒。她從垃圾堆里的最深處,極不甘心地翻出兩個礦泉水瓶,一轉(zhuǎn)身,便看到了老張。

      老張心情愉悅。他穿著一件舊軍裝,皮鞋擦得像一面鏡子,他低頭看皮鞋,昂頭看天空。在低頭和抬頭之間,他也看到了花阿姨。老張走了過來,說,“該換班了。”花阿姨沒說話,她拖著大袋子朝前走,老張在后面跟著。到了值班室里,花阿姨打開抽屜鎖,拿了20元錢出來,遞給老張。老張說,“還有10元,昨晚進(jìn)來的是3輛臨時車?!彼f這話的時候,朝旁邊的一輛臨時車看了看?;ò⒁碳t著臉,放棄了爭辯,從最里一層衣兜里,拿了一小卷錢出來,挑了一張破舊的,扔在了地上,拖著她的垃圾袋子走了。

      花阿姨沒有看到老張咧開嘴的笑,老張也沒有看到花阿姨眼里的淚水。

      那一天,人們看到老張坐在值班室門口的沙發(fā)上,把手邊的一個小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見人就主動打招呼。巫老板來收頭天晚上的臨時停車費,“我?guī)湍愣噘嵙?0元回來?!崩蠌堅谖桌习逡苫蟮哪抗庵信d致勃勃地講述了一遍如何盯牢了進(jìn)來的臨時車,才讓花阿姨無奈吐出了已經(jīng)藏起來的停車費。巫老板聽完后,發(fā)了一支香煙給老張。“我們是幾年的交情了,你要幫我盯著點?!彼f著,拍了拍老張的肩膀走了。老張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高興過了,他跟著收音機里哼哼唱唱,只差沒有找個開闊地舞起來了。劉桂花也是心情大好,她給自己的臉上鋪了一層劣質(zhì)粉底,很白,很香,這讓老張激動不已。中午吃完飯,老張把她按在床沿要了一次。

      這個中午,風(fēng)一直刮著,如意小區(qū)里樹葉四處逃躥。明天,老張又該去打掃樓道了。整個小區(qū)29個單元的樓道,他需要兩天才能掃完。這個額外的工作,巫老板會給他三百元。但是現(xiàn)在,老張跟劉桂花商量,讓她也一起去掃樓。

      “我不去,”劉桂花說,“灰頭土臉的,干一天才一百五?!?/p>

      老張有點尷尬,他被劉桂花的話刺痛了。他低垂著腦袋,把一支香煙放在嘴里又拿出來,如此反復(fù)幾次,卻一直沒有點火。劉桂花正在洗碗,灶臺是張桌子,離床不到二尺。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見老張嘴上還叼著煙,便說:“要我去也可以,但這掃樓的錢得給我?!辈淮蠌堈f話,她又說,“我家老大又打電話來了,這大學(xué)啊,就是個燒錢的地方?!眲⒐鸹ㄕf前半句話時,是用的開玩笑的語氣,后半句里是抱怨。老張同意了,但他從此對劉桂花又有了新的認(rèn)識。

      下午的收音機里,一個女主播用糯得像糍粑一樣的聲音,想要將一種慵懶的情緒推向更深處。老張不關(guān)心女主播,他在等接下來的音樂。他當(dāng)然聽不懂電臺的音樂,但只有音樂才能吻合他的心情。從早上開始,他便在各個頻道之間選擇音樂。最后,他意猶未盡地想,回頭應(yīng)該去買個播放器了。他見過那種東西,可以放碟,也可以從網(wǎng)上下載歌曲。如意小區(qū)旁邊的吉祥小區(qū)的看門人,就有一個,一整天都在放山歌。

      到了下班高峰期,收音機里開始播報各路段的交通情況。老張決定去小區(qū)里轉(zhuǎn)一圈,檢查一下車位??墒牵麆傉酒饋?,就看到一輛奧迪A6從小區(qū)里開出來,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老張以為對方要給他交停車費,哪知車主打開車門,走過來一把就抓住他的衣領(lǐng)。那是一個高個子的家伙,絕對有一米八以上。他抓住老張的衣領(lǐng),用力往上提,老張就感覺整個人飄到了空中,他掙扎了幾下,被對方重重地搡倒在地。

      “你他媽是怎么看的車?”那車主開口說話,兇神惡煞。老張從地上爬起來,整個人都懵了。上了幾年的班,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車主?!澳銘{什么要打人?”老張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樣的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但他的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那人并不放過他,一步跨到他面前,將他拽到車的另一側(cè),指著車身上的刮痕,問,“你告訴我,這他媽的是誰干的?我剛買了一個星期的新車!”

      老張徹底傻眼了。好大一條刮痕,橫跨了兩道車門。喜歡看熱鬧的人們開始圍過來,紛紛察看刮痕,然后火上澆油地說,“可惜了,新車啊。”這一說,車主更是火冒三丈,朝老張吼,“叫你們老板來!你守個屁的車?!?/p>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fā)生過的,但不是奧迪車,而且車主也沒這么兇。老張畏畏縮縮地掏出手機給巫老板打電話,他吞吞吐吐地講了半天,才講清楚了事情。進(jìn)進(jìn)出出的車輛被堵住了,司機們見按喇叭沒效果,也都下來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劉桂花也來了,她向人打聽了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悄悄從人群中退了出去。老張看到了她,但沒有說話。

      巫老板來了,他給奧迪車主遞了一支煙,對方?jīng)]接。“趕緊說吧,怎么辦?”那人看了看兩邊堵起來的車隊,不耐煩地重申,“我這是新車,剛買一個星期的。”

      巫老板湊到那人身邊,低聲說,“對不起啊,老板,這老小區(qū)里也沒有監(jiān)控,我們也查不出是誰刮了你的車。”

      “一句沒有監(jiān)控就想了事?沒有監(jiān)控,不是還有你們嗎?收了我的錢,難道不該負(fù)責(zé)?”對方詰問。

      圍觀的人紛紛加入到這起事件中來,有人勸奧迪車主算了,有人勸巫老板賠點錢了事。巫老板又豈能不懂對方的意思,但他繼續(xù)裝傻,一個勁地跟對方說好話,可對方就是不松口。

      “這是咋回事?你怎么看的車?”巫老板將老張拉到一旁,低沉的聲音中帶著嚴(yán)厲和不滿。

      “我覺得是有人在害我,”老張說,“這車停在角落里,不會被車蹭到的?!?/p>

      “先不說這些,現(xiàn)在怎么辦?”巫老板說,“很明顯,這人想要咱賠錢,雖然他可以報保險的?!?/p>

      “我沒錢,”老張說,“大不了,我不干了,我賠不起?!?/p>

      “好啦,”巫老板緩和了一下口氣,“他要不了幾個錢,我去跟他商量,然后,我們一人承擔(dān)一半,我先墊著,這總可以了吧?”

      一說到錢,老張便渾身疼。古時候的凌遲處死也不過如此吧?可是,巫老板又說,“別想耍賴,這責(zé)任完全在你,我比你更冤?!蔽桌习逭f完,不再征求老張的意見,直接去跟奧迪車主商量去了。最終,兩人達(dá)成協(xié)議,巫老板賠了五百元,奧迪車主才忿忿開車離去。巫老板喪著臉走時,不忘提醒老張,“別再出這種事了,否則,就你自己賠了?!崩蠌埫χ笓]車輛,他沒有回巫老板的話,可他卻在心里悄悄問候了對方的家人。

      “我懷疑是有人在陷害我?!贝蠌垖⒛切矶碌能囕v全部指揮妥當(dāng),回到住處時,他一直跟劉桂花重復(fù)這句話。劉桂花盛了飯遞給老張,然后略加思考就得出了跟老張一樣的結(jié)論,“你說是姓花的?”老張突然憤怒起來,停下手中的筷子,“除了她,還會有誰?”但是,劉桂花很快又推翻了這一結(jié)論,“你不是一直守在門口的嗎?你看到她下班后又回來過?”老張被她這么一問,又有些懵了,他想了想,說,“我只有中午吃飯那會兒沒在門口?!庇谑?,兩人都不敢斷定就是花阿姨所為,但她嫌疑最大。

      吃完了飯,老張長嘆一聲,坐在床沿抽起了悶煙。這一天對他來說,像幕電影,起伏跌宕。但他想著想著,又活泛起來了。他吐出一口煙,說,“算了,不想這事了,準(zhǔn)備一下晚上的燒烤?!彼_實需要一些高興的事情來沖淡一下心里的不快了?!敖裢淼纳?,應(yīng)該會比昨晚更好一些吧,”老張說這句話,像是祈禱,又像是肯定,但劉桂花卻說,“等一下交班的時候,別和她吵,別影響了我的生意?!?/p>

      老張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噎住了一樣。他本來是想跟花阿姨大吵一架的,不管是不是她干的,找人吵一架,也比這樣吃了啞巴虧要好。劉桂花的這種阻攔,對他來說,就像要把一個屁活活給憋回去一樣難受。更難過的是,她居然說“別影響了我的生意”?!拔业纳狻保磕愕纳??老張在心里嘀咕著,出去跟花阿姨交班了。

      花阿姨已經(jīng)來了。她坐在值班室門口的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面無表情地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但老張卻從她的臉上讀出了故作鎮(zhèn)定的得意。想到劉桂花的話,他強行摁住了心里噌噌燃起的火苗。

      過了一會兒,劉桂花推著燒烤攤出來。輪子壓過水泥路面的聲音傳來,老張看到花阿姨的表情還是無動于衷。他走過去幫著劉桂花把燒烤攤推到離大門不遠(yuǎn)的地方,回頭去值班室里牽電燈的時候,發(fā)現(xiàn)花阿姨已經(jīng)去小區(qū)里巡邏去了。

      劉桂花剛把東西擺好,就來了四個年輕人。他們點了很多東西,坐在簡陋的塑料桌凳前,暢快地聊天。這是兩對情侶,他們剛從大學(xué)里放假回來。他們聊的內(nèi)容是各自大學(xué)里的趣聞以及高中時代的趣事。這幕場景讓人感嘆青春的美好。但是,這個美好場景只持續(xù)了不到二十分鐘,便被攪散了。

      那時候,劉桂花剛把十串烤熟的羊肉送到這四個年輕人面前,老張去街口幫他們買啤酒還未回來。印著“城管”字樣的面包車開過來時,他們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直到車停到劉桂花的攤位前,劉桂花才有些慌了。

      她沒想到城管會管到小區(qū)門口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有人投訴你們占道擺攤,”三個城管圍了過來,其中的一個像是領(lǐng)導(dǎo),說話還算客氣,“把東西收一下,跟我們回去接受處罰。”

      “同志,我們這里是小區(qū)門口,應(yīng)該不算占道吧?”老張將一箱啤酒放在地上,忙去兜里掏煙,但他掏著掏著又停了下來。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想貼上去,又害怕貼得更近。剛才那個說話的城管回過頭來,瞪了老張一眼,他立馬就退了一步。

      “不算占道?”那城管問,“這里難道是擺攤的市場?”

      老張啞口無言。他看了一眼劉桂花,發(fā)現(xiàn)她也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他悄悄把目光轉(zhuǎn)移開,又在嗓子里輕咳一聲,再次走近了那個像領(lǐng)導(dǎo)一樣的城管。

      “同志,能不能放我們一馬,”他說,“我們昨天剛開始擺的,我們今后一定改正?!?/p>

      三個城管,其中兩個已經(jīng)在主動將燒烤攤上的東西往面包車上搬了。劉桂花哭了起來,但不敢去阻攔。她跟在城管身后,像個影子。老張還在跟那個城管求情,但毫無效果。眼看東西就要全部搬上去了,劉桂花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她終于哭著說了第一句話,“求你了,這是我的命根子啊?!崩蠌堊哌^去將她拉了起來,說,“不怕,我跟他們?nèi)?,你回去等著?!边@個時候的劉桂花,除了點頭,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辦法。她哭著進(jìn)了小區(qū),經(jīng)過花阿姨的身邊,花阿姨正在值班室里低頭打毛衣。劉桂花回到小屋里,沒開燈,直接躺下,渾身瑟瑟發(fā)抖。老張和那個燒烤攤,一起被城管帶走了。那幾個年輕的顧客,見到城管來,乘亂走了,連錢都沒付。炭火倒在了街邊。

      劉桂花的手里握著手機,但她不知道該不該給老張打。她大口呼吸著,空氣成塊地進(jìn)入她的嘴里。她的腦海里開始想象城管隊里的情形:一間明亮的屋子,老張像個犯人一樣被帶進(jìn)去,一頓暴打以后,丟進(jìn)了鐵籠里。她之前是看到過城管打人的,驚恐讓她縮成了一團(tuán),像個隨時準(zhǔn)備滾開的肉球。狹窄的空間里,沒有窗,關(guān)了門,空氣越來越渾濁,劉桂花感到頭有些暈,她往被子更深處鉆了進(jìn)去。但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敲門聲。

      老張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來的。他劇烈跳動的心臟上面,是按捺不住的好消息。劉桂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門,一把將老張拉進(jìn)了小屋?!八麄儧]打你吧?”劉桂花邊說,邊開燈查看,卻看到老張的臉上掛著笑容。“他媽的,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彼艘豢跉?,伸手掏了香煙出來,點燃,輕吐一口,“讓我們?nèi)ソ晃灏俚牧P款,就可以把東西領(lǐng)回來了。而且,今后每個月給他們?nèi)賶K錢,他們就不會再管我們?!?/p>

      兩人立即清點隨身的現(xiàn)金,湊足了五百元,去城管局交了罰款。

      “哎,你說,是誰向城管打電話投訴我們的?”劉桂花在后面推著燒烤攤說。

      “肯定是那個老母狗。”老張說,“除了她,沒人有這么歹毒?!?/p>

      “看來不收拾她是不行了?!?/p>

      ……

      那天晚上,老張和劉桂花將燒烤攤拉回如意小區(qū)門口,重新擺上東西,但再也沒人光顧。到了凌晨兩點,兩人哈欠連天地收攤?;ò⒁桃呀?jīng)在值班室里睡下了。老張經(jīng)過一輛停在黑暗中的汽車時,他掏出家伙對著車滋了一泡尿。他聽人說過,把尿撒在車輪上,這車就會出事故。撒完了尿,他還不解恨,朝那車的輪子上踢了幾腳。劉桂花沉默地跟在老張后面,她又累又悶,回到住處,倒頭便睡。大約是下半夜的時候,老張掀開被子,套上棉拖鞋出去了。劉桂花感覺到了,但沒有過問。

      有人在吵架。劉桂花在夢中隱約聽到。她起初以為是個夢。后來她又發(fā)覺自己和吵架聲之間就像一個溺水者和岸上隔著一層冰一樣。漸漸地,她聽清了,那確實是有人在吵架。她醒了過來,天已大亮。側(cè)耳傾聽,吵架聲越來越明晰?!澳懵?。”劉桂花搖了搖睡在身邊的老張。她沒有想到老張的聲音完全不是剛醒的樣子,“我一直在聽,”他說,“是她在跟人吵架。”

      花阿姨遇上麻煩了。一輛帕薩特的車身被刮,車窗玻璃也被敲碎了。車主氣得半死,可花阿姨只有三個字:“不知道?!蔽桌习逵直唤衼砹?,可是這一次,他堅決不賠了。他像棵墻頭草,一會兒和車主一起,罵花阿姨看車不盡職盡責(zé);一會兒又和花阿姨一起,對她的失職百般狡辯。早起上班的人們,對這一起爭吵投來好奇的目光,站著看一會兒,見分不出勝負(fù),也就無趣地走了。

      聽著外面的爭吵聲,老張將手伸到了劉桂花的胸前。那是一對還配叫乳房的皮囊,雖然軟沓沓地貼在胸前,但總算沒有縮成兩個手指頭般的肉椎。老張捏著乳頭,劉桂花在他面前像條蛇一樣抖動起來。當(dāng)他心滿意足地重新躺在劉桂花的身邊時,他聽到了花阿姨的哭聲。風(fēng)將那個蒼老的聲音送到老張和劉桂花的耳畔,像一塊布被撕裂了一樣。哭聲小一些的時候,又像寒風(fēng)吹動電線發(fā)出的嗚嗚聲。

      “你想吃什么?”老張柔聲問,“我去買菜做飯了,你再睡一會兒?!?/p>

      老張去買菜時經(jīng)過大門口,見花阿姨紅腫著雙眼,坐在值班室門口。她響亮地擤了一把鼻涕,擦到了鞋子上。老張從她面前走過,她一泡濃痰就朝老張啐了過來。老張回頭瞅了她一眼,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斷子絕孫的雜種,”她罵道,“你出門會被車撞死的!”

      老張在罵聲中揚長而去,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注意著來往的車輛。雖然被罵,但他心里依然很暢快,一如這晨風(fēng),細(xì)絲絲吹來,神清氣爽。老張買了排骨和山藥,還給自己買了一瓶二鍋頭。劉桂花喜歡吃的涼拌豬耳朵,他也買了。提著菜往回走,他一路哼著小曲。老張走回到小區(qū)門口時,花阿姨又呸了一口。這一次,老張連看都懶得看一眼。他努力控制自己,才沒有笑出來。他抬頭看天,陰霾已去,這個城市,就要迎來難得的暖冬了。

      換班的時候,花阿姨仍然在罵?!拔也换啬阍?,不是我怕你,而是你不值得我跟你吵架?!彼氖掷锒酥埻?,排骨散發(fā)著香味,他扒了一口在嘴里,邊嚼邊說,“你做在初一,就別怪我做在十五?!被ò⒁虒讖埮f鈔票甩在老張面前的沙發(fā)上,氣沖沖地走了。

      巫老板過來收頭天晚上的臨時停車費,老張趁機打聽早上發(fā)生的事情。

      “賠了人家五百塊,”巫老板余怒未消,“還想讓我跟她一起分擔(dān),門兒都沒有。我再說一次,今后誰再出這種事,自己負(fù)責(zé)?!?/p>

      老張心中竊喜,仿佛前日的他不是賠了錢,而是賺了五百元一樣。他嘻笑著,給巫老板遞了一支煙,低聲說,“其實,她每晚都能撈到不少好處,只是我不好說而已。”老張如愿地看到巫老板的臉色由憤怒變成了疑惑,又變成了憤怒。

      “我是搞不懂你們倆的了,”巫老板說,“她也跟我說你私自將一些臨時停車費裝自己兜里了。”

      老張賭咒發(fā)誓,說誰私自把錢裝起來誰全家死,他每收一分錢都是交出來的。

      “而且,她還跟我說,讓我把門口這塊空地租給她,”巫老板打量著老張,“她給我每月五百塊的租金?!?/p>

      這話聽得老張心里發(fā)抖。他不敢再看巫老板的眼睛。但巫老板到走時也沒有說自己是否打算把場地租給花阿姨。老張跟劉桂花說了這事,兩人都有些慌了。

      “要不,我們給老板交點租金?”老張跟劉桂花商量。

      哪知劉桂花卻有不同的看法。在關(guān)鍵時刻,她又展示了一個女性對事物的敏銳。“我覺得吧,他是想要我們給他點錢,所以才這樣說了嚇我們?!笨墒?,這只是劉桂花自己的猜測,她其實心里非常沒底。兩人最后的決定是先等等看,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肯出錢的。只是從此以后,老張見到巫老板,開始點頭哈腰了。有時候,劉桂花甚至?xí)才潘麑⒁恍┛竞玫臇|西送去給巫老板家做夜宵。

      劉桂花的生意越來越紅火,花阿姨的眼睛也就越來越紅。上夜班成了她最難熬的時間,但她又像吸了毒一樣的欲罷不能。劉桂花攤前的桌子越排越長,有時候桌子已經(jīng)擺到了小區(qū)大門里面,離花阿姨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花阿姨看著那些吃東西的顧客,恨不得他們噎死??墒?,他們不光不噎死,還一個個吃得五飽六足后,客客氣氣地付錢走了。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老張和劉桂花把錢賺進(jìn)了兜里,等他們收攤后,自己躺在值班室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想辦法。

      花阿姨想,她不能輸了。她一定要讓老張和劉桂花從如意小區(qū)里滾出去。都是一樣的人,憑什么好事都是他們倆給占盡了?她不服氣。她明白,老張和劉桂花最得意的,其實是那個燒烤攤,只要毀掉它,就是拔掉了老虎嘴里的牙。這顆“牙”像是長在她肉中的刺,讓她寢食難安。

      有一天,花阿姨對巫老板說,“巫老板,我們做個生意吧,你把那塊空地給我,我免費給你打工。”巫老板眼里放光,其實他比她想得更早,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而已。他轉(zhuǎn)動著那兩顆黑豆般的眼珠,抽了幾口煙后,將煙頭用腳踩滅了。

      “人家一晚上收入好幾百呢,”他說,“你想想,這塊地的價值有多大?”

      花阿姨也真不知道這塊空地具體價值幾何。對于她的“交易”,巫老板也不明確表態(tài),只說“我回去商量一下”。這話花阿姨聽得懂,巫老板事事都要跟媳婦商量的。只是,她不知道,這商量的周期會有多長。她像是等待上帝的判決一般,等待著巫老板的回答。在這期間,她分文未貪,并且嚴(yán)厲監(jiān)督好了老張??墒?,這幾天的老張不光分文未貪,還每晚給巫老板家送去燒烤。巫老板也不客氣,伸手接過,便關(guān)上了門,仿佛老張就是個送外賣的一樣。對于巫老板的這種態(tài)度,老張心里卻心存感激,他害怕某天巫老板突然叫住他,要跟他說事??墒澜缟系暮芏嗍虑椋窆硪粯?,你越是害怕,它越是要出現(xiàn)。當(dāng)巫老板叫老張“進(jìn)來喝酒”的時候,他的雙腿有點發(fā)軟。他想轉(zhuǎn)身跑,但他知道不能跑。

      那晚老張又去送燒烤,巫老板已經(jīng)打開啤酒等著他了?!皝?,喝一個,”巫老板象征性地和老張碰了一下,拿了一串羊肉塞在嘴里,“今晚的肉串,辣椒和花椒都放太多了。”老張點著頭,卻知對方的心思其實不在肉串上。他輕輕端起酒杯,想說點什么,但又忍住了,只抿了一小口啤酒。

      “這幾天生意怎么樣?”巫老板遞了一只雞腿給他的老婆,她正在熟練地打著一件黑色毛衣。

      “還是那樣,”老張說,“時好時壞的,但不會虧本?!?/p>

      “我聽人家說,你們的生意好得很。”巫老板的老婆冷冷說了一句,意在揭穿老張的謊言。

      老張尷尬地笑著,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你們擺攤的那個地盤,其實是大家的公共空間,屬于社區(qū)居委會管,”巫老板說,“當(dāng)時答應(yīng)給你,是想著他們可能不會管,沒想到,現(xiàn)在他們要來把這塊空地收回去了。”

      巫老板說完這話,和老婆一起看向老張,卻見老張一直低頭看著地板。他們不知道,此時的老張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像是置身于漩渦的中心。夫妻倆相互看了一眼,似乎在思考剛才的這番話里是否有不妥之處??墒窃捈热灰呀?jīng)說出了,總應(yīng)該得到回應(yīng)才是。

      “按居委會的意思,是直接要把你們的攤位取締掉,”巫老板接著說,“我替你向他們求情,他們這才答應(yīng)讓你們繼續(xù)擺攤,但需要交租金?!?/p>

      “要交多少錢?”老張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這個要等他們開完會決定,”巫老板遞了一支煙給老張,低聲說,“而且我要告訴你,花阿姨也想租這個地盤?!?/p>

      老張坐立不安了。他趕緊向巫老板夫婦告別,把這個重要的消息帶到了劉桂花身邊。劉桂花正在忙著烤肉串,顧客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摆s緊幫忙,”她說,“把那兩只雞腿刷上油?!崩蠌堈莆詹涣嘶鸷?,也不知道該放多少作料,他只能干些粗笨的活。

      “這個地盤,居委會要來收租金了?!崩蠌堄行┢炔患按卣f,“而且,她也要來競爭。”他指了指大門,門后面,昏暗的燈光下,花阿姨也在側(cè)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劉桂花狠狠瞪了一眼老張,他立馬閉嘴了。但老張的話顯然影響到了劉桂花,她突然沉默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甚至將鹽和味精搞混淆了,引得顧客一陣抱怨。這個燒烤攤,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機遇,她不想失去。她把花阿姨看作命中的小鬼,在她最有可能賺到錢的時候,專門來作祟的。她想,她必須要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否則,她將永無寧日。

      收攤的時候,劉桂花特意看了一眼值班室,卻見里面黑燈瞎火。劉桂花想,要是明天一早起來,這個老奶死了,那該多好。這個冬天,如意小區(qū)里有好幾個老人沒有捱過去,在某個時刻靜悄悄的走了。劉桂花有時候會看到救護(hù)車進(jìn)來,看到那些老人被抬上救護(hù)車就再也沒有回來。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總希望被救護(hù)車?yán)叩哪莻€人是花阿姨。

      劉桂花和老張推著燒烤攤往回走,卻見花阿姨像個幽靈似的站在黑暗中。老張的心里顫抖了一下。回到住處,老張燒水給劉桂花洗腳。劉桂花坐在床上整理這個晚上的收入。她數(shù)好了錢,裝進(jìn)兜里,見老張的一件臟衣服扔在床上,便起身將那件衣服丟進(jìn)了盆里,準(zhǔn)備幫他洗衣服。哪知,老張突然將那件衣服從盆里撿了起來,他緊張得聲音都變了,“不用洗,”他說,“你別動我的這件衣服。”劉桂花愣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復(fù)了平靜,她沒有說什么。老張把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劉桂花看見他胸前的兜里鼓鼓的。是錢?她想。但她還是沒有問。

      “這個老豬狗,故意跟我們搶?!崩蠌埖沽藷崴谂枥?,調(diào)試好水溫,端到了床邊。劉桂花脫了鞋,把水伸進(jìn)盆里,水溫剛好,但她的心情并沒有因此愉悅。

      “如果是我們付租金,付多少呢?”老張站在一旁,他看著劉桂花的一雙腳在盆里像兩條魚在嬉戲,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

      “你的兜里是什么?”劉桂花突然抬起頭來,眼睛盯著老張的胸前。他捂緊了胸前的兜,下意識地后退,卻無路可退?!皼]……沒,”他說。如果有路,他想奪路而逃;如果有地縫,他會鉆下去??墒牵兑矝]有,他只能用一種既無奈又害怕的眼神,看著劉桂花。劉桂花站了起來,一步步走近老張,她一把摸到他胸前的兜,他整個身子躬了下去,那樣子,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女孩被初戀男友摸到了乳房。

      劉桂花猜得不錯,老張的兜里是錢。她將他兜里那一沓鈔票硬掏了出來,放在床上,仿佛那是一個罪證。

      “我借來的,”他說,“借來回去翻新房子。”

      “哦,”她說,“睡吧。”

      那一沓錢,后來被很隨意地丟在枕頭下面。老張靠在枕頭上,他感覺自己的身上有無數(shù)只虱子在爬過。那一夜,他無數(shù)次在黑夜中想將手伸向劉桂花,但他始終不敢。

      天氣持續(xù)陰了幾天,風(fēng)呼呼刮著。傍晚的時候,天邊的云紅彤彤,像是太陽一直沒有墜下去。

      老張恨不得將所有的衣服都翻出來穿上。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冷。他發(fā)現(xiàn)值班里的那個電爐不見了。那個2000瓦的電爐,是他在冬天最忠誠的伴侶。早上的時候,他有用過。中午的時候,巫老板來收過停車費。老張猜測,電爐應(yīng)該是被巫老板拿走了。

      這冷的天,老張只好在小區(qū)里小跑著。他跑著去指揮別人停車,跑著去收費,沒人時候也在跑,跟人聊天的時候,就在原地跑動。他把整個小區(qū)當(dāng)成了運動場。這樣跑到天快黑的時候,老張已經(jīng)跑不動了。

      劉桂花熬的排骨湯在小區(qū)里飄蕩開來。這香味像根線一樣,牽引著老張回到了他們的小屋里。

      “孩子又打電話來要生活費了。”劉桂花先給老張盛了一碗湯。

      “這大學(xué),讀了意義也不大,那么多人找不到工作,這簡直是浪費錢?!?/p>

      老張這么一說,劉桂花的臉色明顯不悅了。她將飯勺扔在了電飯煲里,沒有給老張盛飯。

      “我又不給你借錢,”她說,“你的錢,寧愿塞進(jìn)老鼠洞,也不會花在我們母子身上的。”

      老張沉默地喝著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今晚別去擺攤了吧,天這么冷,”老張說,“巫老板那邊,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p>

      劉桂花打了個寒噤,無助地看著老張。

      “現(xiàn)在,對于我倆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保住這個攤位,”她說,“我們的未來,都指望它了?!?/p>

      “我知道,”他說,“我一直在想辦法?!?/p>

      即使吃著熱乎的飯,老張也在抖。他不知道這種顫抖,是因為害怕,還是寒冷。他坐在床上,感覺顫抖讓整個床都搖晃了起來。顫抖令他羞愧,他站起來,看著忙著刷碗的劉桂花,心里有一絲愧疚。

      老張朝外面走去。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風(fēng)一陣比一陣緊。憑老張的經(jīng)驗,明天可能要下雪了。他緊了緊衣服,把自己裹得更嚴(yán)實了。人們窩在家里,圍著取暖器,看著電視。老張從小區(qū)里走過去,他沒有遇到人,只聽到窗口傳來不同的電視節(jié)目聲。

      風(fēng)像繩子一般,絆住老張前行的腳步。那并不長的一段路,他走得尤其艱難,如登高山。他看到屋里亮著燈,但門緊閉著。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茫然四顧,但到處都是一團(tuán)漆黑。他輕咳了一聲,又側(cè)耳傾聽,屋里沒有動靜。他舉手敲了門。

      老張靜靜佇立著,像一棵樹。他堅信屋里有人。并且事實證明他猜對了。

      好半天,屋里終于傳來一陣悉嗦聲,像一陣風(fēng),吹過一張紙。門鎖響動,門打開,花阿姨看到站在門口的是老張,“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神經(jīng)病?!?/p>

      這話穿過門窗,抵達(dá)了老張的耳朵里,他突然有了尿意。但他使勁憋著,又舉手敲響了門。

      “阿姨?!崩蠌堓p聲說,“請你打開門,我跟你說點事?!?/p>

      “說個屁!”花阿姨高聲道,“好事都讓你們占盡了,有什么好說?”

      老張被噎住了,他進(jìn)退維谷。他的手還舉在空中,但沒有勇氣再敲下去了。

      這時候,一輛車的燈光射了過來。老張悄悄退到了一旁。司機按了一聲喇叭,花阿姨忙不迭地開門出來了。她走在車前,倒退著朝司機招手,臉上掛著笑。當(dāng)然,她也知道,也許司機根本就不會注意她的笑容。趁著花阿姨離開的時機,老張趕緊鉆進(jìn)了值班室里。

      屋里確實暖和一些,但不足以抵御寒冷。老張摸了一把床上的被子,又冰又硬。他心里掠過一絲憐憫,但很快被自己的尿意掩蓋了。門側(cè)就是花臺,種滿了冬青。老張?zhí)统黾一锍ㄅ_里滋尿,尿液被葉子擋回來,濺了他一身。他的尿撒了約三分之二,花阿姨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老張搶先一步進(jìn)了值班室。他坐在床上,對著花阿姨擠出了一個笑。

      “出去!”她說,“滾出去!”

      “阿姨,伸手不打笑臉人?!?/p>

      “我看到你,就像看見一坨臭狗屎。”她站在他面前,左手掐腰,右手指著門外,“我跟你沒話可說?!?/p>

      “阿姨,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都生活得不容易。以前,是我們做得不好,還請你多諒解?!?/p>

      “諒解?”花阿姨冷笑了一聲,“你走吧,我不知道你為啥要跟我說這些?!?/p>

      老張伸手去兜里掏,掏出了兩百塊錢。他把錢遞過去,她盯著錢,一臉的迷惑。

      “天冷了,你買件衣服?!崩蠌堓p聲說,“別嫌少,我們也不寬裕?!?/p>

      “我為什么要拿你的錢?”花阿姨說,“我又不是乞丐。”

      老張愣了一下,伸手進(jìn)兜里,又摸出一百塊錢來。

      “我只有這么多了,”他說,“這算是我們向你道歉?!?/p>

      花阿姨坐了下來,老張還站著。他遞錢的手,微微發(fā)抖,他感覺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扇了兩個耳光。

      “我不會要你的錢,”她說,“這不明不白的錢,我怕自己吃了吐不出來。”

      老張把錢塞進(jìn)了花阿姨的手里,她的手一動不動。兩人沉默著推來擋去,像是在演一幕啞劇。幾個來回以后,花阿姨把錢接了過來,放在了床邊的寫字桌上。

      “我們想請你幫個忙,”老張見她收了錢,開門見山地說,“請你放棄對那個燒烤攤位的競爭?!?/p>

      花阿姨的身上像安了彈簧,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開什么玩笑?”花阿姨高聲說,“把錢拿走,出去!”

      “你死了這條心吧,”她又說,“你們能做的事,我為什么不能做?你們比我高級?”

      “阿姨,她要供孩子上學(xué),不能失去這個機會?!崩蠌埪牭阶约旱穆曇魩е唤z鼻音,“求你了,阿姨?!?/p>

      “我身體不好,心臟病,孩子又不管我,我比她更可憐,”她說,“我也需要這個機會,我如果拿下了這個位置,讓我的兒子和兒媳來經(jīng)營,他們也許會對我好一些?!?/p>

      花阿姨說這番話時語氣平靜,但卻像是給老張的心里投下了一枚炸彈。他站起來的時候,感到有些眩暈。他扶著床,看了看眼前的花阿姨,伸手,將桌上的錢收起來了。

      “那就走著瞧吧?!彼f。

      老張摔門而去,門被關(guān)上的那一瞬,他聽到花阿姨又送了他一句:神經(jīng)病。

      冬夜的如意小區(qū)里,老張低著頭走路。一片雪花落下來,老張打了個冷顫。他仰起臉,無數(shù)的雪花落下來,融化。他的臉濕了,眼淚流了出來,他撩起衣服擦了臉,快步回到了小屋里。

      “媽的,給臉不要臉?!崩蠌堛@進(jìn)了被窩里,冷風(fēng)灌進(jìn)去,劉桂花醒了。

      “你罵誰?!彼龁枴?/p>

      “沒罵你,”他說,“下雪了?!?/p>

      劉桂花翻過身去,將老張扔在了這漫長的黑夜里。窗外風(fēng)呼呼刮著,老張能夠想象,那是雪花亂舞的景象。一想到下雪,他的心里就安寧了一些。至少,雪天不會有事。他想。

      可是第二天早上起來,老張根本沒有見到一點雪的痕跡。風(fēng)凜冽,云低沉,老張恍然覺得是夢里下了一場雪。如同夢境的還有花阿姨。交班的時候,老張看到她面無表情,仿佛頭天晚上啥事也沒有發(fā)生。報紙的發(fā)行員送來了巫老板訂的報紙,老張這才看到頭版頭條是下雪的新聞。他有些悵然若失。隨手翻了幾頁報紙,全是醫(yī)療廣告和各種活動。老張曾經(jīng)很愛看這張報紙,但現(xiàn)在,他隨手將它扔在了一旁。

      老張坐在值班室里,出神地望著門外。花阿姨的身影走入他的視線,將他從思緒的神游中拽了回來。他一下子緊張起來。她從他面前經(jīng)過,只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她朝小區(qū)深處走,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但是很快,他發(fā)現(xiàn)這種跟蹤毫無意義?;ò⒁滔袷窃谛^(qū)里散步一樣,她慢慢走著,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老張。令老張不解的是,花阿姨的眼神里充滿了得意。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后地在小區(qū)里繞了一圈。

      有幾個人站在小區(qū)值班室門口,正在跟巫老板說話。

      老張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轉(zhuǎn)身跑向小屋,將劉桂花叫了起來。

      “這是居委會的李主任,”巫老板指著身邊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子說。

      老張、花阿姨、劉桂花這三人對著李主任點了點頭,對方卻一臉的嚴(yán)肅。

      “今天,我們是來解決你們這個攤位的事情的,”巫老板說,“你們都想要這個位置,那么,就公平競爭吧。”

      “咋個競爭?”劉桂花搶先問。

      “拍賣,”李主任說,“我來給你們做公證人。所有人都可以參加這個拍賣?!崩钪魅握f這話的時候,望了望旁邊那些看熱鬧的人。

      “這個位置,地處小區(qū)門口,人氣旺,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李主任點一支香煙在手,“這是居委員的公共資源,而不是屬于某一個人。所以,三百塊起價,每次加價不能低于五十塊?!?/p>

      “三百五?!眲⒐鸹氏日f。

      “四百?!被ò⒁陶f。

      老張站在這兩個女人中間,頭不停地左右轉(zhuǎn)動。他從她們的臉上,都看到了必勝的信心。

      “五百,”劉桂花高聲說,“誰也別想和我爭!”

      小區(qū)門口圍了越來越多的人。進(jìn)出的車輛拍著喇叭,人們不情愿地讓開了一條道。車輛開過去,像一條拉鏈被拉上,人們又圍攏來了。老張看了看劉桂花,不敢多言。他又看了看花阿姨,卻見她在沉思。

      “五百五,”花阿姨說,“誰贏還不一定呢?!?/p>

      老張心里有點猶豫了,他在心里盤算著。如果再加價,他覺得承受不了了;如果放棄,他覺得丟的不僅僅是面子。

      “六百。”劉桂花果斷地說。

      老張捏了把汗。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巫老板,但巫老板裝不看見他。巫老板正熱情高漲地看著劉桂花和花阿姨出價。同時,那些圍觀的小區(qū)居民,也不時發(fā)出一陣起哄聲。

      “巫老板,你當(dāng)初答應(yīng)過我的,”老張拉了拉巫老板的衣角,“你怎么能這樣?”

      “我給你們這么長時間免費賺錢的機會,已經(jīng)不錯了,”巫老板低聲說,“做人不能這么不知好歹。”

      “六百五,”花阿姨說,“每天二十幾塊,我也能承受?!?/p>

      “你能承受,我也能承受,七百?!眲⒐鸹ㄨF青著臉,對老張投來的目光視若無睹。

      這一次,沒有人起哄了。人們安靜地看著花阿姨,她眼里的希望之光漸漸黯淡了下去。

      “七百塊一次,”李主任說,“七百塊兩次?!?/p>

      “八百塊?!币粋€圍觀的男子突然高聲叫道。

      老張像遭到雷擊般地循著聲音看過去,那是一個矮胖子,四十歲左右,留著平頭,像個殺豬匠。老張攪盡腦汁,仍然對此人毫無印象。

      “八百塊,我可以一次付三個月的?!彼盅a充了一句。

      劉桂花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這男子,卻見他一臉得意地表情。

      “還有人加價么?”巫老板說,“一次付兩千四百元,還有人加價么?沒人加就成交了!”

      花阿姨垂下了頭。她坐在花臺上,手指在地上劃著什么。她聽到人們漸漸離去,她聽到劉桂花和老張忿然罵巫老板黑心腸,她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掛著笑容。

      突然出現(xiàn)的燒烤攤,突然消失了。嘴饞的顧客失望而歸。以前燒烤攤的位置上,依舊油漬斑斑。有時候,那里會被車輛占為停車位,有時候空著,堆著一泡狗屎。

      劉桂花的世界坍塌了。她大病了一場,發(fā)燒,說胡話。夜晚的時候,她會突然起床,來到小區(qū)門外,看一眼,又默默走開。老張像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他睡在劉桂花身邊時,如同睡在針氈之上。有一天夜里,他鼓足勇氣將手伸向劉桂花,她任由他弄著。但劉桂花越不反抗,老張越緊張,最后,他草草收場。

      “對不起?!彼f。

      劉桂花默不做聲。老張猜不透她是否睡著了。他摸了一支煙出來點上,煙霧很快彌漫了小屋。劉桂花咳嗽起來,但她還是不說話。老張愧疚地打開了小屋的門。外面漆黑一片,大地輕微震動,老張知道,不遠(yuǎn)處的鐵路上,一列火車站在駛過。他站在黑夜中抽了一口煙,走到花臺邊,掏出家伙滋尿。突然,一團(tuán)黑影從他面前的冬青叢里躥了出來。

      老張哎喲一聲,差點沒嚇暈過去。待他看清那是一個人影,他拔腿追了上去。他追了不到五米,就認(rèn)出了前面那個人。

      “抓小偷啊!”老張邊喊邊追,“大家快來抓小偷?!?/p>

      真的有人提著棍棒,趕來幫助老張。老張得意極了,但他并不急著將前面的人抓到,而是追著在小區(qū)里四處亂跑,邊跑邊喊。

      “這不是看門的花阿姨嗎?”有人在前面堵住了她,然后迅速形成了包圍之勢。

      “你們這是鬧的哪一出?”這話是問老張的。

      “你們問她吧,”老張說,“你讓她告訴大家,她剛才都干了什么?!?/p>

      花阿姨低著頭。她無處可逃。人們都在等著她的回答。

      “我啥子都沒干?!彼f。聲音里帶著哭腔。

      “沒干,你跑啥?”老張問。

      花阿姨憋得說不出話來。如此一來,大家就覺得她更可疑了。

      “這個院子里經(jīng)常丟東西,原來是監(jiān)守自盜。搜,看她身上有沒有什么東西!”出這主意的人說,“老張,搜她的身?!?/p>

      老張猶豫了一下。他看向花阿姨,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她整個人在發(fā)抖。其實他也在抖。黑夜吞噬了他們的眼神。比如此刻,老張看向別人的眼神中其中是帶有一絲乞求的。

      “動手啊,”有人說,“這大半夜的把我們喊醒,冷死了。”

      老張一步步走向花阿姨。他在心里想著,應(yīng)該從哪里開始搜。同時,他也明白了,一旦走出了第一步,他就不能再停下來。

      “你敢!”花阿姨低聲說。

      這話徹底激怒了老張。他將手伸進(jìn)了花阿姨的兜里,摸到了一串冰冷的鑰匙和一小卷衛(wèi)生紙。他又將手伸向了另一邊的衣兜,兜里空空如也。

      老張愣了一下。他希望有人讓他停下來,但是沒有?;ò⒁滔腚x開,讓圍著他的人像堵墻似的擋在她前面。

      “繼續(xù)搜,”有人說,“搜了衣兜,還有褲兜?!?/p>

      花阿姨突然伸手捂住了褲兜。老張的手從她褲兜里伸進(jìn)去,她整個人彎成了一張弓。她從褲子外面按住老張的手,他的手指頓時變得像泥土里艱難爬行的幾只蚯蚓。他觸到了兜底,但空無一物。他從另一邊的褲兜摸到了一部老年手機,并把它掏了出來?;ò⒁桃话褤屵^手機,重新放回兜里。

      “她身上沒有東西,”老張說,“放她走吧?!?/p>

      人們悻悻離去。只剩下老張,站在原地,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他這才想起劉桂花還躺在床上,門也沒關(guān),風(fēng)一定灌滿了她的屋子。

      “媽的,居然敢來偷聽我們?!崩蠌堅俅毋@進(jìn)被窩里,聽到了劉桂花在抽泣。

      “我該咋整?”她說,“燒烤攤沒了,今后日子咋過?”

      “還有我呢?!崩蠌埛^身來,從后面抱住劉桂花。

      “呵呵?!?/p>

      這兩個字從她嘴里吐出來,像兩粒冰渣子。老張感覺脊背發(fā)涼,睡意全無。劉桂花也醒著,老張甚至聽到了她眨眼睛的聲音,但她一言不發(fā),只偶爾嘆氣。

      這是混沌之夜,迷迷糊糊,如夢似幻,老張感覺自己身在冰冷的小屋里,魂卻在空中飄著。他看到了這個城市的夜晚,燈火輝煌,他回望自己居住的如意小區(qū),覺得那像一片墳塋。有寒風(fēng)吹來,老張像風(fēng)箏一樣地飛得更高。城市更小了,燈光越來越模糊,世界一片黑暗。老張努力掙扎,終于醒了過來。

      “天亮了?!眲⒐鸹ㄕf。過去的這個夜晚,讓她氣消了。她像早晨的植物一般,吸收著陽光和雨露,恢復(fù)了生機。

      “昨晚,老子狠狠收拾了她一下。”老張邊說邊穿衣起床。

      “其實,她也挺可憐的。”劉桂花說,“我們都是可憐人?!?/p>

      老張朝劉桂花笑了笑,沒有說話。他拉開小屋的門,“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下雪了,”老張興奮得像個孩子,“真的下雪了。”

      “下雪有什么好高興的?”劉桂花問了一句,但她似乎對答案沒有太多興趣。她翻過身去,繼續(xù)睡覺。

      老張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是盼望一場雪。仿佛一場雪就可以掩蓋一切,讓世界變得純潔無瑕。但真下雪了,他又覺得無所事事。這樣的雪天,連進(jìn)出的車輛都很少。老張坐在值班室里,看著歡呼雀躍的人們從門里進(jìn)進(jìn)出出,他突然感覺悲從中來。

      “也許我真的該回去了?!彼搿O袼@個年齡,沒有負(fù)擔(dān),一雙手養(yǎng)一張嘴,日子也不會太差。

      如意小區(qū)大門口的雪被人們滾成了一個大雪人,供人們照相。很多人站在同一個雪人前努力笑著,老張覺得這事其實挺滑稽的。所以,當(dāng)劉桂花拿著手機來讓他給她拍照的時候,他簡直是憤怒了。

      “有什么好照的?”他說,“你沒見過雪?”

      劉桂花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氣呼呼地回了小屋里。老張回來看了兩次,但她根本不理他。她面朝墻壁,感覺心里像有個氣球越吹越大。天快黑的時候,劉桂花突然翻身起床。她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迅速收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并將隨身衣物裝進(jìn)了床邊的一個牛仔包里。

      她剛背上包,老張突然推開了門。

      “不好了,不好了,”他說,“你知道那天最后拿下那個攤位的人是誰嗎?”

      劉桂花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

      “那個人是她兒子!”老張高聲說完,這才發(fā)現(xiàn)劉桂花背上的包。

      “你要去哪里?”老張問。

      “哪里也不去?!眲⒐鸹ǚ畔掳?,坐回了床上,“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她兒子?”

      “人家現(xiàn)在正布置攤位呢,”老張絕望地坐在床上,“我們徹底輸了?!?/p>

      劉桂花突然站起身,朝外面走去。她走得氣勢洶洶,老張心驚肉跳地跟在后面?!鞍?,你冷靜點?!彼f。劉桂花昂著頭,疾步向前,根本不理老張。但她離門越近,腳步越慢了。

      花阿姨帶領(lǐng)著她的兒子和兒媳,正在擺放桌子、凳子、燒烤架等東西。幾個人都看到了劉桂花走過來,但沒人多看她一眼。她越朝前,越覺得自己像只受傷的野狗,腳步沉重。當(dāng)她走到門口時,已經(jīng)渾身無力,她頹然坐在了值班室門前的破沙發(fā)上。

      “走,回屋吧。”老張在劉桂花身邊站了一會兒,輕聲提醒她。

      “我不走,”劉桂花有氣無力地說,“我這心里有把刀,想殺人?!?/p>

      心里有刀的豈止劉桂花,老張也有。當(dāng)不遠(yuǎn)處的炭火越來越旺,老張感覺自己快被兩種意念撕裂了。殺人是一念,忍讓是一念。這閃電一樣的意念,就要將他剪成兩半。

      “走吧,”他說,“回屋?!?/p>

      劉桂花仍然坐著不動。

      “媽的,老子提刀來把他們殺了。”

      老張光說不動。

      燒烤攤旁,已經(jīng)坐了四桌人。顧客們喝著酒,劃著拳,歡聲陣陣。當(dāng)然,他們不會注意到數(shù)米之外的值班室門口,老張和劉桂花那憤怒、悲傷、絕望的眼神。但花阿姨卻時不時在朝值班室門口瞟。她現(xiàn)在的心情,老張和劉桂花都曾經(jīng)體會過。原來,喜悅也是有殺傷力的。

      等忙得差不多了,花阿姨就朝值班室走了過來。老張緊緊抓住了劉桂花的手,兩人的身體貼在一起,像兩只羊面對一只狼?!白吡耍竽懔??!崩蠌埱穆曊f。劉桂花憤怒地回過頭來,“要走自己走,窩囊廢?!?/p>

      “謝謝你們幫我守門,”花阿姨走到兩人面前,“要不要吃點啥?我請客?!?/p>

      昏黃的燈光下,老張看到花阿姨咧嘴笑時露出了滿口的黃牙。他甚至聞到了她的口臭。他怒不可遏地站起來。

      “走啊,你在守喪???走!”老張將劉桂花攔腰抱了起來。他想把她扛在肩上,但試了一下,沒有成功。劉桂花雙腿亂踢,雙手捶打著老張。這樣的場景,被門口吃燒烤的人看見了,他們一齊大笑。

      寒風(fēng)將笑聲送至老張的耳朵里,他抱著劉桂花拼命跑,但那些笑聲一直在回蕩。他將她放在小屋里的床上,重重關(guān)上了門,那些笑聲才變小了,小到可以忽略。氣溫很低,沒人在乎這個。老張雙手拿在嘴邊哈著氣,原本沉默著的劉桂花突然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傷心,像是體內(nèi)有一臺打夯機在不停地運轉(zhuǎn)。

      老張點燃了一支煙,叼在嘴上,香煙在顫抖。他六神無主看著劉桂花,側(cè)耳聽外面的動靜,他又聽到了劃拳聲和笑聲。

      “別哭了,”他緊緊抱住劉桂花,“我拼了老命,也要幫你把這地兒奪回來?!?/p>

      劉桂花雙肩聳動著,伸手從床邊扯了一卷紙來,呼嚕呼嚕擤鼻涕。過了一會兒,她不哭了,默默地坐著,眼前的任何東西都能勾住她的眼神。

      “我還是離開這里吧,”劉桂花幽幽地說,“我待在這里,比待在地獄還難過?!?/p>

      “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崩蠌埻nD了半晌,“惹急了我,我敢殺人。”

      “我們連一個快入土的老奶都對付不了?!?/p>

      劉桂花拉過被子來蒙住了頭。老張就這樣看著那團(tuán)包裹著劉桂花的被子?!拔乙欢〞o你一個交待的。”他說。劉桂花沒有反應(yīng)。老張就這樣一直坐著,直到天亮。

      一場雪過后,這個城市迎來了冬日暖陽。氣溫上升,如春天般溫暖。被寒冷困于家里的人們,像蟄伏已久的冬眠動物,舒展開了心情。郊外的農(nóng)家樂里,生意爆滿;公園里,游人如織。

      老張好幾次叫劉桂花去公園里走走,都遭到了拒絕。她去找了幾天工作,但都是保姆、洗碗工之類的。她再也對這些工作提不起興趣。她的兩個孩子放假了,打電話來要她寄錢。她愁得夜不能寐。

      “你借我一點錢吧,”劉桂花小心翼翼地說,“你幫了他們,我會永遠(yuǎn)感激你。”

      “你這話見外了,我們是一家人,”老張頓了頓,“但是,我的收入和開支,你是清楚的?!?/p>

      劉桂花沉默了。她的嘴上掛著一絲苦笑。兩個人相對無語,枯坐著。小屋外面,燒烤攤上的劃拳聲和笑聲,又傳了過來。兩人都在傾聽外面的動靜。

      “我快悶死了,”劉桂花說,“我覺得這里像地獄。”

      她站起來朝外走。老張也跟著她出了門。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經(jīng)過燒烤攤的時候,劉桂花放慢了腳步。她的眼睛盯著燒烤攤,像是無形中有一根線牽引著。她的腳步沉重,大地產(chǎn)生了無窮的磁力,就要讓她陷進(jìn)去。香味彌漫在空氣中,但這味道令劉桂花差點窒息。老張離劉桂花越來越近,“走吧,”他說,“我們?nèi)V場上逛一圈?!眲⒐鸹ㄈ鐗舫跣?,機械地朝前走著,不時回頭看。

      走了沒多遠(yuǎn),劉桂花又折了回來。她根本沒有心情去廣場上看別人熱鬧。那種痛苦像是有癮,折磨著她,她卻不想擺脫。兩人原路返回時,花阿姨的燒烤攤上坐滿了人。那些顧客喝著酒,吃著燒烤,劃著拳。兩只小蜜蜂、棒棒拳、石頭剪刀布……每一個聲音,都敲打在了劉桂花的心上。但是,這還不算。

      就在劉桂花再次經(jīng)過花阿姨面前的時候,花阿姨突然抬起了頭。劉桂花看到一張笑臉。那種笑,像一把刀,插在了劉桂花的心上。

      “劉桂花,你想吃點啥?”花阿姨說,“別繞來繞去了,過來吧,我請客?!?/p>

      劉桂花朝燒烤攤走了過去。花阿姨一邊笑著,一邊拿扇子扇著炭火。紅艷艷的炭火上,肉串翻來覆去。

      “你把眼睛看穿,這個燒烤攤也不會變成你的了,”花阿姨正色道,“所以,請你死了這條心?!?/p>

      劉桂花突然將花阿姨面前的燒烤架推翻在地。炭火撒了一地。肉串還在花阿姨手上。劃拳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劉桂花身上?;ò⒁蹄读艘幌?,手中的肉串頓時化作了武器,劈頭蓋臉地朝劉桂花甩了過去。兩個女人扭打在了一起。老張跑了過來,花阿姨的兒子和兒媳迎著他跑了過來?;ò⒁棠睦锸莿⒐鸹ǖ膶κ??她被劉桂花壓在了身下,喘不過氣來,她大呼救命,劉桂花像瘋了一樣地抽打她的臉。老張搶先一步趕到,他見此情景,一把抓起劉桂花的頭發(fā),以同樣的方式給了劉桂花無數(shù)個耳光。劉桂花終于放開了花阿姨。但此時,大家發(fā)現(xiàn)花阿姨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劉桂花被老張一頓耳光,扇得暈頭轉(zhuǎn)向,她坐在地上,哭著對老張破口大罵?;ò⒁痰膬鹤幼哌^來,朝著劉桂花的背上踹了一腳。劉桂花大叫起來,但老張裝作啥也沒看到。

      花阿姨的兒子抱著她拼命喊,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大張著嘴,呼吸困難。老張被嚇傻了。劉桂花停止了哭,看了看花阿姨,也跟著倒地不起了。救護(hù)車和警車一前一后趕到?;ò⒁瘫惶狭司茸o(hù)車,劉桂花和老張被警察帶走了。

      如意小區(qū)的大門口一片狼藉,桌子四腳朝天,顧客歡天喜地散去,吃白食的機會千載難逢。圍觀者興趣盎然,紛紛打探事情的經(jīng)過,但沒人知道真實原因。人們漸漸散去,只留下橫七豎八的桌椅,以及那些撒在地上的東西。一只流浪狗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很快將那些肉串吃掉了。

      此時,老張和劉桂花正在派出所里瑟瑟發(fā)抖。關(guān)于事情的前因后果,兩人全招了。簽字、按手印后,心驚肉跳地等候警方的處理意見。

      “但愿被你打的人沒事,”警察說,“一旦她搶救過來,就可以回家了?!?/p>

      “那我可以回去了嗎?”老張顫聲說,“人不是我打的,我還去勸架了?!?/p>

      警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他看了看劉桂花,又看了看老張,臉上有了一絲嘲諷。

      “你不等她了?”那警察問。

      尚不待老張回答,劉桂花的眼神便像兩道利箭般地射了過來。老張低下了頭。

      “我還在上班呢?!崩蠌堈f。

      “好吧,你先回去吧?!本煺f,“這里確實沒你什么事?!?/p>

      劉桂花被帶走了,她回頭看老張,卻只看到了一個急匆匆離開的背影。

      老張走在街上,拖著長長的影子。他覺得自己像只又饑又乏的流浪狗。所以,當(dāng)老張看到那幾只流浪狗和流浪貓依然在瓜分著燒烤攤上的骨頭時,他飛身一腳將其中一只踢得滿地打滾。他還覺得不過癮,將那幾張桌子直接扔到了路邊的花臺里。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無法排解內(nèi)心的忿懣。他想找一個方式發(fā)泄一下,但又一時沒想好。

      巫老板被人叫來了,正替老張守著大門。他一看到老張,便暴跳如雷??衫蠌?,像個泄氣的皮球,坐在值班室門口的破沙發(fā)上,任由巫老板罵了。

      “有人給我打電話,說你們快鬧出人命,”巫老板高聲說,“你他媽一個快入土的糟老頭,還搞一個女人來惹是生非?!?/p>

      老張沉默不語,他把頭縮在沙發(fā)的一角,神情呆滯地看著巫老板。

      “我告訴你,如果姓花的死了,劉桂花會被槍斃,”巫老板說,“即使她不死,你們也是吃不了兜著走?!?/p>

      老張渾身一個激靈,像有一道閃電從他身體里劃過。他直了直身子,坐起來,雙手抱住膝蓋,整個人呈球狀。他真的想就地滾開。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劉桂花打花阿姨時的情景,那種歇斯底里的兇狠,讓他后怕。

      罵了一陣,巫老板累了,他坐在值班室里連抽了三支煙,走了。

      巫老板一走,老張也走了。他回到了小屋里,頓覺擁擠的小屋里空空蕩蕩。他想了一下,那是因為沒有了劉桂花。他沒有開燈,摸黑坐在床上,在暗夜中點燃了香煙。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直到抽完了盒里的煙。嘴唇干裂,泛苦,胃的蠕動讓他有些便意。外面刮著風(fēng),他一想到要將屁股暴露在寒風(fēng)中,便夾緊了雙腿。他將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想讓它更溫暖一點,但是,他卻感覺到下身硬了起來。

      “我不能丟下人家不管?!崩蠌堅谛『谖堇镟哉Z。

      “可是,我去又能做什么呢?”他又說,“坐牢也是她自找的,關(guān)我屁事。”

      老張坐了會兒,如夢囈般地說了幾句話,又鉆進(jìn)了被窩里。被子硬得像塊石頭,貼在老張的皮膚上,讓他渾身一個激靈。寒冷澆滅了他心中短暫的欲望,他萬分羞愧地用手捂住下體,盡量不去想劉桂花的事。屋子里空氣滯重,老張感覺自己呼吸的全是煙味。他開了燈,加了幾件衣服在身上,打開了小屋的門。他哆嗦著,不停地跺腳,但身體并沒有暖和起來。

      “你在干什么?”黑暗中,他的背后響起一個聲音。

      老張嚇了一跳。他轉(zhuǎn)過身來,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黑影是劉桂花。

      “你回來了?”老張搶先一步到了劉桂花面前,想伸手去拉她,卻見劉桂花徑直朝小屋走了過去。

      “她沒事了吧?”老張緊追著問,“醒過來了嗎?”

      劉桂花不說話,開始動手收自己的衣服。她的衣服,前幾天已經(jīng)裝得差不多了,只把近日拿出來的重新放回去。她最后裝進(jìn)包里的東西,是牙膏和廉價的洗發(fā)露。老張站在劉桂花的身后,他默默地看著她收東西。他以為她會立刻挎著包走出去,沒想她卻轉(zhuǎn)過了身來。她看著他:

      “我們得談?wù)劇!彼f。

      “談什么?”他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錯了你,我不怪你,是我瞎了狗眼,”她坐在床上,直視著他,“但是,你為什么要打我?我的頭現(xiàn)在還是暈的?!?/p>

      “我怕你打傷別人,賠不起。”老張說的是心里話,但這話讓劉桂花更加憤怒。

      “我真是瞎了狗眼,”她說,“你不光窩囊,還歹毒?!?/p>

      老張沉默。他像棵樹一樣堵在小屋門口,劉桂花根本出不去。劉桂花也沒打算出去。

      “你打傷了我,就這樣算了?”劉桂花突然提高了聲音。話語間的冷漠,讓老張打顫。

      “即使你打傷一只小貓小狗,別人也不會輕易放過。更何況,我是人,一個供你免費睡了這么久的女人?!?/p>

      老張看著劉桂花,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他想讓這一席話成為一個玩笑。但是他錯了。

      “我們沒有情意可講了,該算算我們之間的賬了?!眲⒐鸹◤拇睬暗淖郎夏闷饋硪粋€筆記本,并拿起了被丟棄在一旁的鉛筆。

      “我陪了你45天,每天算多少錢?”她在紙上寫下“45x”,抬起頭來看著老張。

      “算什么?”老張完全懵了。

      “你在街邊,找個女人,一晚上也要一百元,對不?”劉桂花說,“但我比她們干凈,只侍候你一人,我算你一百五,不貴吧?”

      劉桂花低頭在紙上列了一個算式。她快速算出了結(jié)果。

      “6750元,零頭不要了,6500元。”劉桂花直視著老張,但見老張低下了頭。

      “還有,這些天來,我給你做飯,洗衣,完全就是一保姆。這個,又該怎么算?”劉桂花又在紙上寫下了“45x”,當(dāng)她再次看向老張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張憤怒的臉。

      “每天算你50元,不多吧?一共2200元。200元,不要了,算2000元?!眲⒐鸹ㄓ至辛艘粋€算式,她算完后,頭也不抬,“一共8500元。再讓你500元。給8000元,我立馬抬腿走人?!?/p>

      “算完了嗎?”老張冷不丁地問了一句,“那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跟你算算你的吃和住?還有我給你買菜的錢?”

      “你去街邊找個女人,你跟她算房錢嗎?你找個保姆,跟她算買菜的錢?”

      老張啞口無言。他開始明白,人其實無所謂好與壞的,只是看對誰而已。如果劉桂花這賬是跟別人算,老張會覺得她精明能干,但當(dāng)她跟自己算賬時,老張恨得牙癢癢。

      “你別覺得自己虧了,我還沒跟你算傷害費,我這頭有可能是腦震蕩了?!眲⒐鸹p手抱頭,作痛苦狀,但老張視若無睹。

      “你想錢想瘋了吧,”老張說,“我對你怎樣,你摸著良心說。”

      老張真的將手摸在了胸口上,作出一副就要還擊的架勢。但劉桂花毫無畏懼之色。

      “我的孩子們,就要回來了,”她說,“如果他們知道我被你打了,你猜他們會怎樣?”

      老張愣住了。他是知道年輕人的厲害的。如意小區(qū)里的幾個年輕人,經(jīng)常不給他開門費,還揚言要揍他。他很容易就進(jìn)行換位思考。這種思考讓他害怕。他這把老骨頭,是經(jīng)不住年輕的憤怒拳頭的。

      “你在威脅我?我不怕?!崩蠌堈f,“你有兒子,我也有兒子?!?/p>

      “那就試一下誰的兒子厲害吧?!眲⒐鸹ǖ讱馐愕卣f。她仿佛沒那么憤怒了,臉上有了幾分自豪。

      而劉桂花臉上的這份自豪,徹底激怒了老張。他伸手一把抓起了她胸前的衣服,將她從床上拽起來,并用力往外拉。她用力一甩,身體失去了重心,跌回了床上。

      “你還想打???來啊!有本事打死老娘!”這一次,劉桂花主動迎了上去。她的雙手抱在胸前,手肘朝外挑,像斗牛的兩只角一般逼得老張節(jié)節(jié)敗退。老張退到了門口,他雙手抓住門框,才沒被劉桂花推出去。但是,如此一來,他完全喪失了抵御能力。他的胸前,被劉桂花打了好幾下。他意識到自己必須放棄門,才有可能重占主導(dǎo)地位。他松開門框的瞬間,直接被用力過猛的劉桂花撞飛出了門外。劉桂花緊追出來,將尚在地上掙扎不起的老張按住了。

      劉桂花的拳頭砸在老張的頭上,他感覺自己腦袋里像是一桶漿糊被打翻了?;问幹?,卻一片模糊;一拳打在了耳朵上,耳朵里像是吹響了喇叭;下巴上那拳,讓他的上下頜,完全錯開了。

      老張想掙扎起來,但劉桂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她肥胖的身體,像塊大石塊似的。老張越是掙扎,越是惱怒。他雙腳亂蹬,但找不到著力點。他用手擋了幾次劉桂花的攻擊,但她的拳頭或者耳光,總會出其不意地落在他的身上。

      終于,老張有了一個機會。他一把扼住了劉桂花的脖子。他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雙手。他覺得自己的雙手,就是為她的脖子所長的,他剛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劉桂花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沒有防備,她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老張臉上,但覺他手上勁越來越大。她像一個密封的油桶,就要爆炸開來。她突然放棄了拳頭和耳光,改用了和老張一樣的方式,她也扼住了老張的脖子。

      老張手上的勁松了一點,劉桂花舒了一口氣后,突然加緊了手上的勁。她馬上感覺到了自己的脖子被他掐得更緊。

      劉桂花松了松手,她不知道老張是否借機呼吸了一下。但是,她并沒有感覺老張的手也跟著松了勁。于是,她使出了渾身的力。同時,她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力,大到可以將她的整個腦袋勒下來。

      “一、二、三、一起放開?!眱扇硕枷胝f這一句。

      誰也沒有說出來。也沒有機會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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