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右君
一
自我出生,子惟就喚我錦鱗。
小時候,他常帶我去雁寰山頂,看上一整日云朵,俊朗的面容沒有一絲表情。有時我會扯扯他寬大的衣袂,軟軟糯糯地說,師父我餓了。他不知從哪里變出個饅頭給我,目光卻不曾轉移。
我們在雁寰山生活,除了他,我沒見過任何人。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好像很短暫,像流光一樣飛逝。
后來我大了些,就拉著他去雁寰山頂。我玩弄小花小草時,他清朗的聲音就會傳來,說錦鱗不要亂跑,目光卻從不在我身上停留。我問他,師父你為什么總盯著天上看呢,天上有漂亮的仙女嗎。這時他會勾起唇角,告訴我會有的,然后又一副無奈的模樣。有時,他也會溫柔地看著我,手掌在我的發(fā)上廝磨,喃喃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他說錦鱗,梨花怎么還不回來啊。我說,師父,院子里都是梨樹啊,到了春天,就有梨花看了,師父莫急。子惟好像很傷心,明亮的眸子也染上了一層霧氣。
有一天,子惟對我說,錦鱗,我們以后不去山頂了。他的眼神還是那么渺茫。我愣了,我早已習慣每日去山頂了。其實不如說,那是子惟的習慣。我從沒問過他為何每日都去山頂消耗光陰,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走到他面前,傻傻地笑了。我說,子惟,你是怎么把我養(yǎng)大的,光靠幾個饅頭可是喂不飽我的,你莫非是個仙人?他嘴角抽搐了幾下,怪異地打量我。那是他第一次認真地將目光聚焦到我身上,我有些不自然。
那也是我第一次沒有叫他師父。
二
那一年,雁寰山下了一場大雪。我坐在屋檐下百無聊賴,忽聽一聲驚雷。冬日怎會有雷聲,我吃驚地望向天空,只見大朵的雪撲面而來。
松枝斜了下來,上面的雪抱著團墜到了地上。雪堆動了動,里面鉆出一襲青衣,那是子惟。我突然笑起來,最后還是忍不住跑向他,替他撣去身上的雪。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不再迷蒙,而是閃著光亮。
深夜,雪停了。我吹熄燭火,輾轉反側。自他白天回來,就再沒和我說過話,而是一副興奮不已又假裝隱忍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在高興些什么,又為何不能告訴我。那一刻,我覺得我和他之間,也不過如此。
屋子里靜極了,我聽到了愈來愈近的腳步聲,那是子惟。他輕撫我的發(fā),開口說,梨花,我終于能再見到你了。
八百年了,我很想你。今日,我聽見了雷聲,大概五日后就能度天劫了。你可知我有多興奮。如若此次天劫安然無恙,你別再拒絕我了吧。
他嘆了口氣,腳步聲也逐漸遠去。我的身體漸漸僵硬,眼淚肆意流落。子惟要為那名叫梨花的女子去度天劫,他可有十成把握?若是失敗,何止是灰飛煙滅這么簡單呢。
我獨自登上山頂。寒風凜冽,片片冰晶似刀刃般從我臉龐劃過。我舉起手來怒指蒼天,把最難聽的話說了出來,我想讓天劫落在我身上,讓神仙們一時無暇顧及子惟。罵得渾身都沒了力氣,卻還是沒有雷劈我,我狼狽地下了山。
回到屋中,子惟正雅致地品著茶。燭光微跳,在他周身圍成溫暖的光暈,如此安詳靜好??晌铱粗?,突然害怕起來,似乎這般美好的男子,將要從我身邊消失了。
他轉頭看我,眼中溢滿了溫柔,將茶杯送到了我唇邊。
錦鱗,要不要品一杯你未來師娘最愛的茶?
茶水馥郁的香氣卷入我鼻息。未來的師娘?是梨花嗎?
師娘愛喝的,錦鱗也要嘗嘗。我低低說著,從他手里捧過茶杯。不知道是不是茶水太熱了,我眼前怎么盡是蒙蒙水汽呢。
這是第三日了,我在山頂罵了三日。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我迎來了我的“天劫”。
那是第四日,而子惟的天劫在第五日。那日我急急上山,只為了趕在子惟之前度我的“天劫”。
一道白光從天而降,貫穿烏黑云層,貫穿我的身體。瞬間,五臟六腑似燃燒般的劇痛,周身像是被烘烤。我在雪中滾動,想以此降溫,可是一點涼意都感覺不到。
絕望,痛苦,我突然明白了,這不是天劫,是天譴。我原是天池中一尾小小的鯉魚精。古老久遠的記憶翻涌而出,我看到了波光瀲滟的池水,眉目舒朗的子惟。
三
他每日都會來東殿后的天池品茶。他有著最和煦的笑容,會把糕點揉成碎屑撒在水里。有時我也會和他說話,聲音變成一串串泡泡。
當我以為這種生活將會永久持續(xù)下去時,子惟卻消失了。心底的陽光沒了,池水再溫暖,對我而言也只是寒涼徹骨。
我決定去尋他。天界四季如春,我游到了一處芳草連天的地方,然后,我看到了梨花。她偎在子惟懷中,純凈無瑕的笑靨洋溢著幸福。子惟輕輕攬著她,在她耳旁說著什么。
我突然發(fā)覺,天界再沒有比眼前更好看的美景了。而我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鯉魚精,不會長時間幻化人形,亦不會說話。我會的,只是愛他。
后來,我會了語言。我在這長滿香草的地方和東殿之間來回穿梭。
梨花是個美麗溫柔的梨樹精,我常喚她梨花姐姐,她會微笑著給我講子惟說過的趣事。
那日,梨花站在池邊,眉眼微蹙。我跳出水面,問,梨花姐姐怎么了?她垂首,長發(fā)從玉頸滑下,落入池中,帶起幾滴晶瑩。
“小鯉魚,東殿的景安王想要與我結親?!?/p>
景安王,是子惟啊。
“那梨花姐姐,你愛他嗎?”
“愛,什么是愛?和他在一起是很快樂,可我不過是深谷中的梨樹,從來都是孤獨地生活著。我不知道怎么拒絕他?!?/p>
她說完,無奈地回身。我看見了正走過來的子惟,還是那和煦的笑。我看到了他眼中閃爍的光亮。有那么一瞬,我決定要讓子惟得到幸福。
可是,天界也沒有完美的事情。有人上書給王母,說景安王日日醉臥美人膝,忘記了職務。此時,天牢逃出一個千年魔獸。天庭亂作一團,王母震怒,命人撤掉子惟的職務,打下凡間八百年以贖罪。而梨花姐姐則將被推下斷仙臺,灰飛煙滅。
梨花焦急地踱著步子,最終還是走向了斷仙臺。我記得前一晚她對我說過,景安王對她這樣好,她無論如何也要護他周全。
四
那日,梨花一身素衣,屹然立于眾神之中。風翻動著她的長袂,蒼白的唇最后吐出幾句話:事情因我而起,與景安王并無任何關系,賤奴甘愿一死,只求放了景安王。
說完,躍入斷仙臺,再沒了聲音。我化為人形,試圖到斷仙臺下收集梨花零星的魂魄。
你在做什么。聲音兀地傳來,子惟正慍怒地看著我。
參,參見景安王!這是我第一次與子惟說話。想來,他是不認識我的吧。
奴婢只是來收集梨花姐姐精魄的鯉魚精。
梨花與你是何關系,你竟要來為她收取魂魄?他冷冷地盯著我,好像曾經(jīng)那個溫暖的男子從來都不是他。
奴婢是陪伴梨花姐姐的那個鯉魚精,不想讓梨花姐姐死去。
他打量著我,半晌說道,你,是錦鱗吧。
梨花的三魂在我這里,既然你不想她死,那你愿意幫我們嗎?
原來,梨花早已把三魂交了出去。子惟將梨花的三魂寄在我的身體里。他告訴我,只要在這肉身里孕育三魂,七魄自然會生出來。到那時,只需度一次天劫。天劫過后,梨花還是梨花。
可那時,錦鱗就不再是錦鱗了。梨花會代替錦鱗,繼續(xù)活在這世上。
那在天劫之前,錦鱗會和景安王一同生活嗎?我想著這個問題,竟脫口問了出來。他注視著我,半晌才說,是的。
我突然覺得,這樣也是好的。于是,子惟帶我來到了凡間。
五
我睜眼,看見子惟有些焦急地撫著我的額頭,見我看著他,他竟一時不知說什么,躊躇半天只道了句,你醒了。我問他如今是什么時候,他告訴我是正月十二。我嘆了口氣,原來,我已昏睡三日了。子惟的肩膀顫了一下,之后便不再說話。
我道了句,你度過天劫了,恭喜你啊。
他看看我準備起身。我卻像曾經(jīng)那樣輕輕拉住他的衣角,子惟,你告訴我究竟什么是愛。他說,愛是你甘心為他付出一切。
我說,那么我愛你。他無奈地看我一眼,錦鱗,你不該愛我的。
胸口鈍鈍地疼,我拼命咳嗽,子惟還未出門又返了回來,幫我順平了氣。我開口,你不要著急,梨花姐姐就快回來了。他似乎明白了,彼時看向我的眼神竟有了一絲愧疚。
這樣也好,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了。
意識愈加模糊,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子惟帶我上山。他告訴我,他在等一個好女子,等得落葉飄零了一季又一季。我終是閉了眼,再沒睜開。
六
又是暮春時節(jié),隨風飄落的花瓣落了兩人一身。子惟看著懷中的溫婉女子,無聲地笑了。
還是這般明眸皓齒,神情卻不似從前那般調皮。他總是盯著她,剛要開口喚一聲錦鱗,驀地想起這世上已沒有錦鱗了。
女子溫和地替他拂去頭上的花瓣,景安王,您在想什么呢?
他搖頭,不要叫我景安王,叫我子惟。女子無奈地笑,子惟。
一聲子惟在風間縹緲散去。子惟奇怪,為什么他總覺得這聲音沒有叫進心里。也許是許久沒有與梨花說話了吧,所以才會有些陌生。他在心里這樣安慰著自己。
他走進木屋,無意間向外望去,突然覺得這場景熟悉如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以為早已將這一切忘了呢。
那年,他看著窗外的枯枝殘葉,心底涌起一股悲傷。他便喃喃地問小女孩,梨花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小女孩似乎奇怪他的問題,竟吃驚地睜大杏眼,肉嘟嘟的小手指向窗外,說院子里都是梨樹啊,到了春天,就會有梨花看了,師父莫急。
如今,春天有了,梨花也有了。可是曾經(jīng)的那個小女孩,卻再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