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
北京又該進入一年一度的供暖季了。往年的這個時候,正是國華北京熱電廠的員工們最忙碌的時候。鍋爐大修、設備維護……為新的供暖季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可是現(xiàn)在,偌大的廠區(qū)里空空蕩蕩、安安靜靜,除了“長安街上最后一根煙囪”依然驕傲地矗立著,已經(jīng)看不到一點繁忙的景象。
時間定格在2015年3月20日11點09分,隨著北京市副市長張工和神華集團副總經(jīng)理韓建國共同按下關停按鈕,最后一臺機組與電網(wǎng)解列,兩臺燃煤機組功率全部清零,服務首都近六十年的國華北京熱電廠正式關停。
六十年,一甲子,太多的人值得記住,太多的故事令人回味——
只為一句承諾
講述人:李毅軍(退休)
1976年10月6日,四人幫垮臺,黨中央宣布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正式結束。
熱電廠按照部署召開全廠大會,傳達中央文件。黨委書記李壽祺要求全體職工抓革命、促生產(chǎn),恢復在文革期間被破壞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兩票三制(即操作票、工作票,交接班制、巡回檢查制、設備輪換制),并在大會上特意表揚了一個普通的運行職工王云章。
李書記說,文革期間“兩票三制”被徹底廢除,但是我們的職工仍在偷偷地堅持執(zhí)行,王云章師傅就是代表。正是這些普通職工的執(zhí)著堅守,保障了我們在文革期間沒有停產(chǎn),沒有辜負周總理提出的“熱電廠一秒鐘也不能停止生產(chǎn)”的社會使命。
1967年,隨著全國“文革”的深入開展,熱電廠的運動也開始升溫了。職工分成“兵團”和“紅旗”兩派,有“文斗”有“武斗”,各種匪夷所思的事件時有發(fā)生。和其他企業(yè)不同的是,兩派職工下班后互相辯論、貼大字報,但該上班照樣按時上班,不敢耽誤生產(chǎn)。究其原因,兩派都不想被對方扣上破壞生產(chǎn)的罪名。當時的軍宣隊也深知熱電廠的工作對首都的重要性,反對職工因運動耽誤生產(chǎn)。周總理對我們的指示“熱電廠一秒鐘也不能停止生產(chǎn)”更成為熱電廠保證生產(chǎn)的尚方寶劍。
“文革”時我還是小徒工,見到交接班只念毛主席語錄,還以為交接班就是這樣呢。如果有人斗膽提出設備運行存在哪些問題,就會被上一班職工看成對革命同志不信任,或被另一派看成抱著舊的規(guī)章制度不放,反對“文化大革命”。王云章師傅平時很少說話,總是嚴肅地板著一張臉,徒弟偷偷叫他“老陰天”。明知交接班檢查要受到批判,但他仍然堅持提前一小時悄悄地溜進現(xiàn)場,背著人偷偷檢查設備。“文革”結束后,有人問他,咋能十年如一日頂著風險堅持交接班檢查?他只淡淡地說,不檢查不放心,習慣了。十年中,王云章師傅也被人揭發(fā)檢舉過,但革委會和軍代表都明白交接班檢查是安全生產(chǎn)的保障,不得不睜只眼閉只眼。
在熱電廠,像王師傅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在“文革”的血雨腥風中,他們心里始終裝著一支定海神針,把為首都發(fā)電供熱的責任感融化在血液中,甚至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就為了一句承諾:“熱電廠一秒鐘也不能停止生產(chǎn)?!?/p>
“華哥”傳奇
講述人:王擁軍(生產(chǎn)技術及設備維護部)
1989年,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廠子還叫北京第一熱電廠。
入廠半年了,我都不敢隨便和人打招呼。為什么呢?好多人互相之間不叫大名,都叫外號,什么“廚子”“大楊”“二楊”“麻七兒”等等。我年紀輕,哪敢隨便亂叫,可是大名又不知道,弄得自己挺別扭的。
印象最深的是鍋爐起重班的一位老兄,人稱“華哥”。那時候,華哥30來歲,個頭兒不高,體型偏瘦,平日戴一頂黑禮帽,身穿黑風衣,脖子上掛著一條白圍巾,風度翩翩,跟《上海灘》里面的許文強似的,所以大家就學著“發(fā)哥”的叫法,管他叫“華哥”。
起重班有幾項高難動作,一是徒手走鋼梁,就是站在鍋爐房頂部的鋼梁上,不借助其他工具,從這頭走到那頭,膽小的、暈高的干不了這活兒,別說走,光是站在窄窄的鋼梁上你就腿軟。另一個叫單手拔桿,就是一人站在下邊,將四五米長的杉篙單手托起,遞給站在高處的另一人,這人一手扶著固定物,一手把著杉蒿,用一只腳一勾一帶,將杉篙提起,搭設腳手架。華哥身體素質好,干活兒的時候敏捷靈活,搭個“滿堂紅”什么的全都不在話下。
有一年,車間主任帶隊,去陜北神木的伊士奇電廠干活兒。臨行前已經(jīng)電話溝通好了,甲方負責備料及備件的準備工作。按工期安排,頭天到,第二天正式進入現(xiàn)場施工,搭設“滿堂紅”的爐膛架子,當天搭完?;顑罕容^緊,剛到電廠,主任就開始布置工作:“這個廠的機組還從沒大修過,估計經(jīng)驗也不是很豐富,咱先去把準備情況落實一下,好做到心中有數(shù)?!睕]多大工夫,華哥就急匆匆地跑回來了,進門就喊:“這活兒咱沒法干了!準備的啥破玩意兒啊,哪兒是杉篙啊,整個兒一檁條!”不大會兒,甲方電廠的專工、副總工都來了,人家還沒說話,華哥就臉紅脖子粗地一通質問:“你們就準備用這個搭‘滿堂紅啊?你進爐子里舉一根試試,看能舉起來不?”甲方領導立刻紅了臉。后來才知道,搭架子用的杉篙,甲方?jīng)]人認識,到料場一問,人家也不知道是什么。問干嗎用?說搭架子用。人家還以為是農(nóng)村蓋房呢,就給拉回來兩車架桿,比檁條稍微細點兒。弄明白怎么回事,甲方領導立即多方聯(lián)系,總算聽說60多里地外的大柳塔可能有這東西。主任派華哥親自跟車去挑選。第二天,杉篙拉回來了,但是數(shù)量有限,不夠的部分只能和“檁條”搭配著使用。時間不等人,華哥二話不說,帶領哥兒幾個抄家伙就進了爐膛。高空作業(yè),光線不足,桿子長短粗細不匹配,現(xiàn)挑現(xiàn)裁,一趟一趟地出來進去,華哥愣是把落下的工期追了回來。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干活兒也挺有意思的,啥活兒都有故事。
雞毛撣子保安全
講述人:王世成(安全消防保衛(wèi)部)
“吱——”一聲尖利的呼嘯,把鍋爐車間的整個廠房灌得滿滿的。我心中一驚,本能地抬眼看表,時間定格在1990年8月17日21點06分。我急忙跑出3、4號爐控制室尋找聲源。暴起的灰塵彌漫在1-6號爐整個廠房,能見度只有幾米。根據(jù)師傅講過的事故案例和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判斷,肯定是導汽管泄漏產(chǎn)生的聲音。如此巨大的聲響,讓我這個剛剛擔任3號爐司爐的年輕人大腦一片空白。
這時候,控制室的工作人員都聚集在9米平臺。上本體,必須上!但怎么檢查,大家卻束手無策。為什么呢?我們在一線的朋友都知道,鍋爐廠房采取密閉設計,一臺爐有泄漏聲響,1-6號爐的整個廠房內都會有回響。導管內流淌的是高溫高壓的干蒸汽,一旦檢修人員誤進泄漏點所處的位置,無形無狀的干蒸汽就會立刻像子彈一樣穿透人的身體。聽師傅說,保證不會“流血而亡”。
就在我豪壯地準備沖上3號爐本體檢查泄漏點的時候,一只柔弱卻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我回頭一看,不由得叫出了聲:“郭師傅?!”郭師傅叫郭叔香,是位47歲的女同志。黑瘦的臉龐,個子不高,有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郭師傅說:“你這么上去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拿上工具,在我后面學著我的動作!”回到3、4號爐控制室,郭師傅讓我拿上一根3米左右的雞毛撣子。從上第一個鍋爐本體臺階起,雙手握住撣子桿的上端,一定要握緊,撣子頭兒平行于胸前,上下擺動,一步一步探索著前行。此方法,一個作用是查找泄漏點;另一個作用就是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我理解了操作方法,對郭師傅說:“我在前面,你看我干得對不對!”說真的,這時候我多少有點“大男人”的心理,怎么能讓一個年紀比我大的女同志沖在前頭呢?我謹慎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前行著。快到汽包了,突然一股極大的力量擊中雞毛撣子的頭部,撣子毛“唰”的一下被吹飛了,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棍子。我大驚失色,郭師傅拍拍我的肩膀說:“小王別怕,沒事,漏點被你找到了,小伙子行??!”我們回到操作室,趕緊進行匯報,采取了緊急停爐措施,避免了一起機毀人亡的重大事故。說真話,我一直驚魂未定,心有余悸!如果沒有郭師傅及時傳授找漏經(jīng)驗,后果不堪設想。再看郭師傅,身材顯得不那么瘦小了,由衷地,一份敬意涌上心頭。
熱電人家
講述人:趙青蓮(經(jīng)營財務部)
除了我愛人不是熱電廠職工,公公、婆婆、我都是,稱為熱電人家還夠格吧。
公公在熱電廠籌建時來到了這里,一干就是一輩子。因為都是電廠職工,茶余飯后的話題也離不開電廠,從公公那兒聽得最多的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熱電廠組織搶險救災的故事。地震發(fā)生的第二天,廠里就組織了一支由各專業(yè)骨干組成的67人搶修隊。公公清楚地記得,那是7月29日2點45分,大家懷著一種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心情坐上卡車,一路頂風冒雨奔赴唐山災區(qū)。作為電氣檢修人員,公公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恢復唐山發(fā)電廠的一路照明,為恢復用電做準備。當時余震不斷,但是為了完成組織布置的任務,公公帶領電氣分隊深入電廠現(xiàn)場,查系統(tǒng)、找設備,在規(guī)定時限內圓滿完成任務,為電廠恢復生產(chǎn)及搶險工作提供了重要的電力保障。當時的唐山市是一片廢墟,根本沒有什么工作、生活條件可言。公公回憶說,他們干了一天的活,晚上迷迷糊糊地睡在一個操場上,第二天醒來才發(fā)現(xiàn)旁邊的人竟然是個死人!
婆婆是地地道道的一線職工,在修配車間干過車工,在汽機檢修車間修過水泵。四十年的電廠工作經(jīng)歷給她留下了兩個明顯的特征:手大和嗓門大。婆婆身材瘦小,但雙手卻與身材不成比例的寬大,手指粗、手掌厚,從那雙手一看便知,這是一名光榮的勞動者;嗓門大,都快八十歲的老太太了,說話底氣足,嗓音洪亮。她既自嘲又自豪地說:“我說話聲音大,沒辦法,車間里太吵了,不大聲說話人家聽不見,養(yǎng)成習慣了?!逼牌藕軔垭姀S,退休后還總打聽電廠的人和事,還很愛穿電廠的工作服,她說:“穿上咱廠的工作服,我覺得特別自豪?!?/p>
能和家里人說“咱廠”是多么幸福、幸運的事,這是熱電人家才享有的特權。
最后一個夜晚
講述人:呂競(國華新聞中心)
2015年3月19日,對于大多數(shù)北京熱電人來說,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那天下班后,我和同事劉明東、劉寧一起前往現(xiàn)場,去記錄關停前的最后一個夜晚,去看看那些上最后一個夜班的同事。
這是一個平常的夜晚,現(xiàn)場的各種流程與平日無異。這又是一個特殊的夜晚,在場人員都聚集在監(jiān)控盤前,見證著二號機的最后一次運行。二值值長楊文族對我說:“我下一次來上班的時候,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就全部歸零了?!边@話讓我心里沉沉的。
我和同事不停地用鏡頭記錄著現(xiàn)場的一切,何繼輝、李江、楊俊明幾位師傅反復地蹲下、站起,一絲不茍地操作著,將內心的傷感隱藏在這一次次的蹲起中;繼電保護班的女將趙方明按下確認按鈕,作為名號響亮的“中央企業(yè)紅旗班組”的一員,含淚見證了這歷史性的一刻;郝國強、張智廣在工程師站忙碌著,巡操師傅們拿著工作票出出進進……我一邊按下快門,一邊用筆記錄下現(xiàn)場的點滴細節(jié)。
大約午夜11點的時候,我看見巡操師傅劉樹林拿著扳手走出了主控室。劉師傅走得飛快,我拿著相機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一直跟著爬上了高加平臺的鐵梯。這時候,劉師傅發(fā)現(xiàn)了我,說:“你是要拍照嗎?那就給我拍一張吧,這個空氣門關上就不會再開了!”說完,54歲的劉師傅像小學生一樣,認認真真地整理了安全帽和工裝,然后舉起扳手,一下一下鄭重地關上了高加空氣門。我用鏡頭為這一瞬清晰定格,眼睛卻模糊了。
午夜,停機前最后一次交接班,二值和三值的員工排成兩列,值長交代工作重點。這最后一次午夜交接班,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但在每一個人心中卻又如此不同。
那晚,劉寧在微信里寫下這樣的話:命運安排我今夜和你告別,愛過、痛過!青春和汗水留在這里,在這最后時刻,心中除了不舍還是不舍。
六十年,人生風華甲子,企業(yè)幾度春秋。關停后的國華北京熱電廠正在經(jīng)歷一場浴火重生般的轉型之戰(zhàn),在總經(jīng)理韋文江、黨委書記宋巖的帶領下,勇敢無畏地向著清潔能源、能源服務等領域探索邁進,尋求多元化發(fā)展的新格局。繼往開來,新的使命新的征程;拓疆辟土,新的崗位新的責任;聚光儲熱,新的藍圖新的愿景。回望,一段紅色的傳奇仍在閃光;關停,一座綠色的豐碑銘刻心中;未來,一片藍色的天空綻放榮耀。雖然留戀,卻不會傷感;縱使不舍,卻唯有前行。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茨菛|方雄雞破曉,熱電人重整旗鼓,又上征程!
(感謝北京熱電提供資料)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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