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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的太陽當(dāng)頭照

      2015-10-27 06:39:10完瑪央金
      民族文學(xué) 2015年10期

      完瑪央金

      黃土的繞山梁的路,拓寬了許多。原先,路的兩旁,菜園、縱橫的小巷、一個(gè)挨著一個(gè)的院落,都被黃土的墻隔開。墻上,尺余寬木板印痕層層落落,那是筑墻的時(shí)候農(nóng)人們在固定好的木板當(dāng)中填上土,唱著號子,扯起夯,一下一下砸出來的。墻頭茅草隨風(fēng)東搖西擺,落著些麻雀和百靈,常常一只對著一只鳴叫,并飛快地扇動翅膀,跳舞,獻(xiàn)殷勤。放眼望去,即使不見一個(gè)人影,但有那敦厚的墻撫慰視線,便感覺格外踏實(shí)。那是些有故事,會講話的土墻。

      墻上方,常見一些樹伸出枝來,春天,挑著白色、粉色和黃色的花朵,秋天,綴滿金黃或鮮紅的果實(shí)。那些樹下,通常都拴著一只狗,沒等路人靠近,警告的狂吠就會由墻的里面?zhèn)鞒鰜怼W杂傻氖呛兔鄯鋫?,它們起飛、降落在任何一堵墻的這邊或是那邊,采花粉,釀花蜜,特別是蜜蜂,頻頻舉行陣容龐大的飛婚儀式,黑壓壓一片,嗡嗡飛過頭頂,狗無奈地在樹下望著它們。

      巷道里的墻往往被頑皮的小孩用利器劃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槽。他們拿木棍或者碎瓷片對準(zhǔn)墻面飛快地跑過,紛紛掉落的土粒讓他們快活得咯咯大笑。這時(shí),有年長的人呵斥一聲,他們放慢腳步,貼立在墻根,低下頭抬眼偷偷觀察面前人的臉??吹剿蛩Z氣稍稍緩和下來,立馬扭身一溜煙跑開。村里,幾乎沒有墻是完好的。一戶外墻有些低矮,常見一些孩子騎在墻頭一手拿塊青稞面貼餅子,一手舉棵蔥,晃著腿大嚼大咽。

      黃土的墻,熟視無睹,關(guān)乎它,卻隱藏著一些秘密。

      北山山腳有一家蓋新房,在崖上取土筑墻的時(shí)候挖出了一個(gè)青花瓷碗。女主人不識字,用它舀糧食。一次,家里來了個(gè)教書先生,她拿出碗給教書先生看。教書先生拿到碗先是一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看,接著告訴她這只碗是個(gè)寶貝,是五百年前的古董。女主人嘴里哦哦著,拿圍裙一遍又一遍擦碗。次日之后,巨大的糧食儲柜里換了只缺了口的黑粗瓷碗,家里再沒有誰見到過那青花瓷碗的影兒了。

      養(yǎng)了五個(gè)兒女的賈老四家改建老房,鄰人聽到整夜傳來嘭嘭的挖掘聲。一夜,聽到轟隆一聲巨響,自己的房屋被震得抖了幾抖,猜想大約是隔壁的后墻倒塌了,早上趕過來看熱鬧,卻不見星點(diǎn)土坷垃,地面收拾得光光堂堂。不多時(shí)日,村子里瘋傳賈老四拆后墻的時(shí)候挖到了砌在墻里的一壇銀元,足足有七八百個(gè)。賈老四的大哥賈老大住隔壁院子,賈老大剛一聽說就跑過院來探虛實(shí)。雖然賈老大認(rèn)為是祖上遺產(chǎn),賈家弟兄四人,賈老二早年病逝,賈老三遠(yuǎn)在三百公里外的省城,眼下無人知曉,他們兩個(gè)偷偷分掉再合適不過。無奈賈老四矢口否認(rèn),說沒挖到什么銀元,捶著胸口仰首賭誓:真是天大的冤枉,我連壇子的毛都沒有見到!賈老大狠狠盯了盯已經(jīng)消失了的后墻,沖那里空蕩蕩的一地陽光吐了口唾沫,反剪雙臂走了。賈老大再也不搭理每到飯口不是借醋就是借鹽的賈老四或他的老婆,摸準(zhǔn)時(shí)辰,一家子早早吃過飯刷凈鍋碗,大開院門,與老婆子坐在炕上,老婆子納鞋底,自己咕嚕咕嚕抽水煙,冷眼等待他們進(jìn)來,再看他們灰溜溜地出去。

      每家家里的墻都被長年累月的煙火熏得黑乎乎,油亮亮的。黃泥摻和麥草的樸素形象早已被改觀,火盆里紅紅的火苗和油燈的光焰在墻面舞蹈,活脫脫是阿婆故事里的鬼怪精靈,小孩子是不敢多看一眼的。遺腹女戎弟和表姐躺在炕上,做各種手影,在墻面上讓兔子搖動長耳朵,狼狗張合大嘴巴,老頭顫巍巍走路,老鷹振翅飛翔。再往后,過了三十多年,家家的墻面裝飾奢侈了一些,報(bào)紙糊滿了整個(gè)房間,戎弟和表姐的孩子像她們當(dāng)年一般大,躺在當(dāng)年那盤大炕上,一個(gè)人念報(bào)紙上的一條標(biāo)題,一個(gè)人來尋找,夜夜重復(fù),百玩不厭。

      小孩子們完全不知道身邊時(shí)時(shí)有各種事情發(fā)生。村頭東智媽這年秋天在外院靠近崖邊的空場地簸糧食的時(shí)候,突然間左半邊身子疼痛難忍,接著全身不能動彈,村里人都說著了風(fēng)了。東智媽躺了兩個(gè)月,終于能下炕到檐下曬曬太陽。一日,坐著的她慌慌站起來,急切地朝屋里的東智喊:快!墻倒了!墻倒了!東智十八歲,高中畢業(yè),趴在炕桌上看書,準(zhǔn)備參加剛剛恢復(fù)的高考。東智三腳兩步蹦出來,順著母親手指的臥房山墻看去,并沒有什么動靜,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他對母親說:沒倒,墻好好的?。∧赣H說:是我不成了!我不成了!說著,東智媽倒在了地上。東智媽再也沒能站起來,躺了一個(gè)多月,去世了。墻竟還有這般嚴(yán)峻冷酷的神性,兆演未來,實(shí)在不敢怠慢,老人小孩每每走過,感到一種無形的恐懼,不由加快腳步避開。

      黃土碾就的平坦屋頂,看得見木梯的頂端由房檐邊伸上來。屋頂攤開晾曬著剛剛收割的麥子,濃郁的香味里面,頭頂白手帕的婦人拿木叉子翻攪麥草。有些人家已開始脫粒,揮舞連枷拍打糧食。這邊房頂和那邊房頂上啪啪的響聲交相呼應(yīng),組成美妙的和聲奏唱。浮上每個(gè)人心壁的歌詞都是不一樣的。木梯??吭趶N房一邊,下了木梯見一溜上房,上房兩邊坐著廂房。

      殷實(shí)人家蓋著小樓,底層圈牲口,上層居人。房間隔墻均使用木板,裝有壁柜,銅制鎖扣。銅鎖的鑰匙常常掛在一家之長的爺爺或是奶奶的腰間,孫子們眼巴巴望著他們能跪上炕沿,兩只腳交叉蹭掉鞋上炕,然后撩起衣襟摸鑰匙。那多半是要分發(fā)給他們糖果或是葡萄干、核桃之類的稀罕物了。樓房樓梯逼仄,僅一人可通過,樓道無燈,早晚間光線昏暗時(shí)上下,必以一手扶著旁邊的墻壁,一手按腿保持平衡。有極淘氣的年少男子,往往在全家熄了油燈準(zhǔn)備睡覺時(shí)躲在樓梯上等待晚歸的人。聽見大門聲響,他立即站起來,口銜燃燒的木炭,雙手撐住兩邊的墻,一呼一吸。一呼一吸間木炭一明一滅,明時(shí)紅光耀在裂開的大嘴里,臉上高高低低陰影畢現(xiàn),進(jìn)來的人見此情狀大叫一聲急忙轉(zhuǎn)身,往往提防不住,從樓梯上翻滾下來。隨后,就聽見家長的破口大罵了:把你媽 × 的,不睡干啥著呢!

      二樓有一塊二十多平米的黃土平臺,太陽紅火的時(shí)候老人搬個(gè)小木凳,坐在那里曬太陽。臉被曬得赤紅赤紅。農(nóng)歷八月十五,新麥打碾出來,新麥面磨好了,小二樓女主人聯(lián)絡(luò)幾家鄰居或親戚,燒好鏊子,烙餅子。那些餅子不是通常的餅子,它們被梳子和小鐵夾壓上或夾出各種圖案,沿邊被主婦們的巧手捏出各種造型,焦黃的皮里包裹著翠綠的蔥花或艷紅的玫瑰,它們是八月十五專有的美食。平臺上煙火繚繞,小孩子們跑來跑去,斷不肯離開鍋邊,為的是第一時(shí)間得到餅子,咬一口討到滿口的香脆。而他們得到的多半不是最好的,那些火候把握不準(zhǔn),烤焦了的被大人們放進(jìn)手中,還被叮囑:走路往地下看,吃了能撿到錢!真真有一天撿到錢,是每個(gè)孩子執(zhí)著牽念的美好夢想。

      平常百姓家蓋不起樓,一院房還是要立起的。三間或五間、七間上房,寬寬的房檐下種幾棵李子蘋果樹,牡丹和芍藥花,左右各有廂房,一邊住人,一邊是牛羊圈、豬圈。住人的幾乎間間盤一鋪大炕,睡覺時(shí)老老小小一字排開。母親或奶奶睡在靠窗臺的地方,為晚上起夜的人一遍遍劃火柴點(diǎn)油燈。

      灶間連接灶臺也是一盤大炕,中間用木板隔開,叫做灑欄子。人人搶著挨灑欄子睡,那里剛剛熄了做飯的火,躺在竹席上還是熱乎乎的。孩子們躺在炕上不能馬上入睡,你捅我,我捅你,有哭的,有叫的,煩勞了一天的母親得不到清靜,拿起燒火的竹條挨個(gè)抽打過去。

      房屋的窗戶都是紙糊的,分上下兩扇,以木條隔成大小方格,中間的大方格鑲玻璃,其余地方用白紙或是紅紙、綠紙糊上。紙每年換一次,那是臘月里的事情。巧手的村里鄉(xiāng)親被請過來,好茶好煙招待,他或她盤腿坐在炕上,喝一口茶,拿起剪刀在各色紙上剪出花草果實(shí)、牛羊豬狗、魚蟲鳥獸,一夜之隔,它們就活生生地歡騰在潔白的窗戶上了。

      陽光初照,早飯的炊煙在家家屋頂升起,柴草的香氣彌漫整個(gè)村落,狗也叫起來了,使勁刨地,它們聽見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認(rèn)定到了吃飯時(shí)間,沖廚房里的人撒嬌、乞求,還帶些小心翼翼的威嚇。討食。

      吃過早飯,老弱的婦女收拾碗筷,年壯的勞力們扛起鋤頭走出院子,下地。三三兩兩在狹長彎曲的土巷道里遇上,相互問:喝啦?對方說喝了。爾后笑笑,各自向自家的莊稼地走去。只有這里的人聽得明白,那“喝”就是“吃”的意思。祖祖輩輩湯面條是這里餐桌上的主打,吃飯時(shí)必然連吃帶喝,喝的意義還要大于吃,久而久之,“吃”便等同于“喝”了。

      臘月一過開始忙碌,話題自然也就多了起來。

      一天早飯后某家的婆婆扛著鋤頭上到了半山上,老不見兒媳婦跟來,回望山下村莊里的家,見廚房上空炊煙重又冒起,料定是媳婦背著家人多放油,多放面,偷做好的吃了?;厝プガF(xiàn)行又怕來不及,氣的一屁股坐在楞坎上。晚飯過后,婆婆破天荒要給全家人講古今(故事),看著身旁圍坐的老少三代,她講了個(gè)偷嘴媳婦的古今(故事)。兒媳婦紅著臉低頭不語,最后一把抱起婆婆懷里的兒子回自己屋了。偷嘴媳婦的古今流傳開了,而且成了每家婆婆伺機(jī)要講給新進(jìn)門的兒媳婦聽的一個(gè)古今(故事)。

      晚上進(jìn)巷道,不由人頭皮一緊一麻。巷道彎曲再彎曲,向里邊伸延,好像沒有盡頭。家家大門緊閉,門洞黑乎乎的,每走一步,都感到有人跟隨。那人默不作聲,忽而出現(xiàn)在身后,忽而好像又現(xiàn)在眼前,甩不掉。其實(shí),是風(fēng)在掀動那些伸出墻外樹枝。樹枝上葉子密密匝匝,落在地上的影子就是黑乎乎的一個(gè)滾動的球團(tuán)。冬天,特別是冬至一過,巷道里祭過家祖神佛的燒紙,被流竄的風(fēng)裹挾,繞腳邊走,更是冷汗冒出脊背,心也咚咚直跳。

      巷道口堆一草堆,每家門口也堆一草堆,旁邊站著人。不多時(shí),從里面一家院子傳出哭聲,隨即,聽見一聲瓦盆摔碎的聲響,哭聲更大了,哭聲中還加有號子,一人呼:起靈!就見七八個(gè)人抬一棺木從那家院子里出來,后面跟隨著披麻戴孝的孝子們。棺木路過的人家,大門上堆起的草堆早被點(diǎn)燃,青煙陣陣,裊裊娜娜纏繞每個(gè)路過人的褲腳。

      巷子中間是水路,家家院子和房頂上雨水雪水滴落下來,流出自己挖出的小渠,在院外匯集一起,便成了涓涓細(xì)流,路人須得貼墻而行。陽光燦爛的時(shí)候,常見老年男人披件外衣,嘴里銜著羊腿骨做的煙鍋,蹲在墻根曬太陽。頭發(fā)斑白的女人們已經(jīng)老眼昏花,做不得針線,坐在小木凳上,任憑小孫子在膝邊繞來繞去,把自己拉扯得東倒西歪。老奶奶們頭頂白手帕,手里拿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擦那笑出來的淚滴。她們滿口沒有幾顆完整的牙齒,凹陷的嘴角口水不時(shí)淌下來。狗也來湊熱鬧,熱了躺在老人們腿下,伸出紅紅的舌頭喘氣。狗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zé),眼睛四處巡視,見有陌生人進(jìn)巷口,立時(shí)箭一般射出,汪汪狂叫。它是有十足底氣的,它的老少主人都在身后。

      小孩子用木棍掏出墻洞里的蝸牛,擺在石板上比大小。他們不理會身后走過去的鄰家那個(gè)長辮子姐姐,她有意挺著胸脯,站直腰身,讓烏油油的一對麻花辮在脊背上甩來甩去,還扭一下圓圓的屁股。巷道里的人停止說笑,都把眼光投向她,待她走過去,一句憋不住的罵聲先蹦出來:妖精!那是緊挨著住在姑娘家南面的鬧哥曼她媽。鬧哥曼二十七了,個(gè)矮相貌丑陋,往媒婆那里送過三回鞋了,還沒能被說定一家,把她嫁出去。接下來老漢們中間有一個(gè)人發(fā)言:要給她阿大說一下,管管!像啥話!大辮子姑娘不理會,屁股又多扭了兩下,走出巷道。

      夕陽一抹金色涂上墻頭,老人們起身拍拍屁股腿上的土,拉上孫子各回各的家了。

      太陽直射,黃土地?zé)釟怛v騰,最先是青蔥的味道竄出來,仔細(xì)嗅,可以分辨出韭菜、芫荽、蒜苗,還有白菜、菠菜、芹菜的清香。那是每家房前或是房后欣欣向榮的菜園。向日葵守在地壟,它不加入這一番熱鬧的場景,慢慢地發(fā)芽,慢慢地抽干,慢慢地開花,最后,在秋天肅殺的冷霜中美美地鼓起一腔飽滿的子實(shí),幸福地?fù)u晃。

      孩童的頑劣中,多次遭殃的是青蔥,它們剛剛探出水嫩的葉子便被他們揪下來,填塞饞透的嘴巴。常見一名婦女追在后面,手指其背大聲斥罵:再揪我的蔥,把手指剁下來!吃蔥的孩子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擠眉弄眼。

      雨下了一天又一天,菜園里的菜葉舒展開身體,綠得沒法說清。已經(jīng)十多天沒見水分了,泥土干得裂開了口,這時(shí)候只聽見甜蜜又貪婪的吞咽聲。雨中夾雜著菜蔬們嘩嘩的歡笑。

      一日,叫康珠媽的女人在菜園間菜,聽到一墻之隔鄰家菜園有人說話,仔細(xì)聽聽是劉老漢兒媳婦在跟自己的妹妹說話,她吩咐道:酥油在韭菜底下,韭菜我拔的多,蓋的嚴(yán),看不見。一路把背篼背好。鄰家劉老漢早年喪妻,患嚴(yán)重的哮喘病,有兩個(gè)兒子,大兒子在百里外的牧區(qū)做事,常帶來酥油、牛羊肉,讓四鄰羨慕。小兒子才十一二歲,不去上學(xué),在家當(dāng)羊倌。大兒子三個(gè)月前由老漢托媒成親,新媳婦矮小伶俐,口甜如蜜,很討公公喜歡。公公不管事,每天有吃有喝就行,家道交兒媳婦掌管??抵閶尮室饪人砸宦?,墻那邊頓時(shí)靜悄悄的了。后來傳說那媳婦的妹妹回家,途中,在一座山坡上休息,她解下背篼往地上放時(shí)沒放穩(wěn),背篼翻倒了,里面的菜一下潑出來,一坨酥油也順坡翻滾而下。一同還有伴,事情很快就傳到村子里,人人皆曉,可能只有那媳婦的公公不知道,他常年出不了門,盤腿坐在炕上,靠著被垛喝濃釅的磚茶??抵閶屢性谠洪T上,看著鄰家大門嘆口氣說: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匣匣漏了,耙的再多也要漏掉。

      菜園子不僅僅種菜,各種果樹、鮮花也置身其中。李子、杏子、蘋果,春季便性急地開出了繁盛的花朵,菜苗還在安靜地等待身體一分一分長高,地邊上牡丹芍藥到了春末夏初才不慌不忙地一朵接一朵綻開,豆角,不知何時(shí)起,一條條掛在了它們的上方。

      果子熟了,摘下來,按大小、成熟度分等次堆放。有疤痕、青澀小一點(diǎn)的自然是自家人首先要吃掉的,好的送親鄰或是擺上街賣掉,一同上街賣的還有時(shí)令蔬菜。賣水果蔬菜的活通常由婦女干,她們一大早起來摘果子、拔菜,在園子邊精心“打扮”那些李子杏子蘋果和蘿卜青菜,一個(gè)個(gè)擦得干凈透亮,梳理得整齊有序,像打扮自己的兒孫那樣,不留一絲缺憾,然后放進(jìn)背篼、提在竹籠里,拿到街上去賣。有果樹多幾棵的一戶人家,老兩口,果子堆放了半間房,外地工作的孫子剛?cè)⒘讼眿D帶回老家認(rèn)親,奶奶端出半盆子長把梨招待他們。新媳婦看到梨子幾乎個(gè)個(gè)腐爛掉半邊,很感動,她心里說奶奶爺爺真是可憐,梨子爛成這樣了還舍不得扔掉,她忍著喉頭涌上的酸澀,仔細(xì)削好梨子,認(rèn)真地吃了兩個(gè)。下午,她拉著丈夫要上街給爺爺奶奶買新鮮的水果,丈夫支支吾吾說不用買,說他們吃不了。新媳婦說不動丈夫,獨(dú)自走出屋子到院子里轉(zhuǎn)悠,她轉(zhuǎn)到屋后,看到有個(gè)柴草房,好奇地進(jìn)去一看,發(fā)現(xiàn)一大堆摘下來的果子,蘋果、梨都有,一個(gè)個(gè)全是鮮亮完好無損的。她又氣又惱,覺得奶奶心里沒自己,回去便鬧著丈夫要走。丈夫無奈地笑著對她說:你看看,都是果子惹的禍!丈夫解釋不清在老家,老人們習(xí)慣于存放任何一種食物,哪怕那種食物再多再好。常常是腐了好的吃霉的,他們在對各種物品的存放中滿足并快樂著。

      快到冬天的時(shí)候,最后一茬菠菜一寸來高,被挨地皮鏟下,在有些涼意的陽光里抓緊曬干,放到碩大的簸箕和笸籮里保存下來,進(jìn)入冬季,抓幾把放在三餐湯面里,綠茵茵的,享受在四季中輪轉(zhuǎn)的踏實(shí)。

      爬上山坡看,一個(gè)個(gè)院子組成了一方小小的棋盤。好多人家分里院外院兩個(gè),外院由半截土墻,半截木柵欄圍起,有廁所、糞堆什么的,里院住人。手腕粗的樹干扎成外院簡易大門,門的旁邊拴一條狗,狗汪汪大叫的時(shí)候,里院就出來人了。家家大門柱子跟前有兩塊大石頭,上面常坐些老人和小孩。

      漫長的冬季,堂屋高深的大躺柜里麥粒豐足得就要頂起蓋子,滿滿一菜窖的洋芋、胡蘿卜,還有白菜,壓實(shí)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男人們沒日沒夜喝酒、搖色子賭錢,女人們做針線,為一家老小趕制過年的新衣。

      那年,城里風(fēng)行蜂窩圍巾,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圍著粉紅的蜂窩圍巾跟哥哥回老家探親戚。兄妹倆手拉手走進(jìn)凸凹不平的村道,哥哥把沉沉的旅行包扛在肩上,騰出一只手拉著妹妹。先是有一兩個(gè)閑人看見了兩兄妹,很快,有不少人出來了,他們站在自家大門口,還有更多的人爬上房頂,一些腿快的甚至登到了更高處的崖邊上,靜無聲息地觀看。小女孩也看著他們,兩只眼睛先是好奇,后來顯得慌亂不自在,最終有些氣惱了,低頭不看他們,快步跟哥哥往前趕。小女孩也感覺到了哥哥心情的緊張,哥哥握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緊,拉扯自己越來越用力了,腳步也快得自己幾乎要小跑步才能跟得上。過一家大門小女孩聽見站在柱子旁的一個(gè)大媽說:這個(gè)新媳婦這么尕的!長得心疼得很!小女孩抬頭看了看哥哥,哥哥正好也在看自己,他們相視一笑,心坦然了。兄妹倆到了親戚家,舅媽才急匆匆從外面小跑進(jìn)來,嘴里嚷道:說是外面來了一對新人,戴紅頭巾的新媳婦尕得很,我跑出去看了,人家說進(jìn)你家了,我又趕上回來了,原來是你們倆?。?/p>

      舅媽性急了些,村子里第二天果然是有婚事。

      一戶人家迎娶在縣上坐辦公室的兒媳婦。凌晨三四點(diǎn),巷子里就有咚咚咚的腳步聲和婦女的說笑聲。哥哥還睡著,小姑娘起了床,舅媽不在家,灶頭上用碗扣著四只荷包蛋。小姑娘吃了兩只,留給哥哥兩只,扎好小辮出了門。

      村子?xùn)|頭一扇院門里人出人進(jìn)好不熱鬧,抬眼望進(jìn)去,院子里擺上了方圓不一,高矮不同的十幾張木桌,廚房門里騰騰白色蒸汽一團(tuán)團(tuán)涌出,只聞女人銀鈴般笑聲不見其人。一伙男人圍著其中一張桌子猜拳喝酒。日頭照滿整個(gè)院子的時(shí)候,有人喊叫:新媳婦來了!屋里屋外的男男女女往外奔,幾個(gè)被算著是屬相犯沖的人躲進(jìn)廚房一角。新媳婦被人攙扶著進(jìn)院門了,小腳碎步,一方大紅綢巾遮蓋住面龐,新郎對襟黑襖,身披交叉大紅綢帶,臉露疲憊而幸福的笑容?;檠缦橇魉?,現(xiàn)來現(xiàn)吃,直到黃昏。

      這一天,家家院門大開,空無一人,老半天有女人進(jìn)來燙一盆豆衣和舀一碗剩飯端給豬和狗,又忙著出去,老人小孩都在辦喜事的那家院里。有陌生人進(jìn)村也不貿(mào)然走進(jìn)誰家院子,站在大門口喊上兩嗓子,引來狗叫,才會有這家主人匆匆趕來看究竟。靜悄悄的院子靜悄悄的房間,流浪的狗和貓竄出竄進(jìn),大肆偷情。

      那個(gè)辦了喜事的院子幾十年后由一堵土墻從當(dāng)中隔開。家里兩位老人先后離世,兩個(gè)兒子分家單過。小兒子兩口子雖在縣上,男的經(jīng)營茶館,女的拿公家薪水,卻是毫不退讓,生生把老家分了一半出去。分出去的那一半院子沒有人照管,幾年后房屋倒塌,

      院子里荒草齊膝高,積水成潭,成了地鼠、青蛙們的樂園。

      荒掉的院落相繼多了起來,黃土將村子涂抹得一片混沌,菜園及聳立的樹,褪盡了顏色。僅留存的幾個(gè)院子,散發(fā)著畜糞合著柴草煙火的味道,偶爾聽得見老人唱“什巴”(當(dāng)?shù)毓?jié)慶或婚喪嫁娶時(shí)的歌舞)的蒼啞的聲音,孩子的歡笑聲也飄出來,四巷空無一人。

      伸向村外的土路多年后被柏油覆蓋,一個(gè)個(gè)院落也消失在森林般豎起的高樓之下,你來我往的人少了,防盜門隔離了煙火的味道,封鎖住了村里鄉(xiāng)親一日三餐客套卻是從不曾缺少的問候。單元房要裝載許多新的內(nèi)容了,腳踏水泥地仰頭看天,還是昨天的太陽,昨天的云彩。

      責(zé)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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