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元
刨生活
◎張成元
“大嫂,你別笑,我這也是沒有辦法?!苯⑴家惶ь^,瞧見了謝梅。
“誰笑呢,勞動是光榮的?!敝x梅說道。
“是呵,光榮,我現(xiàn)在落到這副天地了?!苯⒛暧饣?,一頭灰白的短頭發(fā),上穿一件化纖衣裳,下穿一條化纖褲子,腳穿一雙塑料涼鞋,未穿襪子,腳背、腳趾頭露在外面,漆黑;旁邊放著一個大背篼。手持火鉗,滿身臟污,滿臉污垢,頭發(fā)上沾有幾根雜草。一雙手就像撥火棍,漆黑,老遠一股臭味,令人作嘔!
謝梅也年逾花甲,一頭棕紅色的頭發(fā),在腦后盤了個發(fā)髻。發(fā)髻上插一根銀白色的簪子。上穿一件玫瑰紅休閑裝,下穿一條七分褲,腳穿一雙玉蘭色涼皮鞋,上面鑲有一顆閃閃放光的海藍色珠子;肩上挎著個包。她滿臉紅潤,皮膚白嫩而富有彈性,老遠一股香風撲鼻而來。
那是一個萬人居民區(qū),一排排的樓房,街道四通八達。三元大道路旁有一片開闊地待開發(fā),里面堆放了許多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江英埋頭在里面刨生活,謝梅從她身后走過,本想掩鼻,但又怕傷了她的自尊。她倆是好朋友——兒時的好朋友,從小學一直同學到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nóng)。后來,謝梅嫁給江英大伯的兒子江超。江英喊江超為大哥,謝梅成了江英的大嫂。
江英羨慕謝梅,但又憐憫起自己來……江英彎著腰,手持火鉗,將那些臭哄哄的垃圾刨開,在里面尋找紙板、易拉罐、酒瓶子、廢鐵塊、鐵絲……凡能變賣成錢的東西,她都不放過,撿起來丟進背篼里。不停地刨,不停地尋找,蟑螂從她腳背上爬過,老鼠從她腳邊跑過,她不驚不詫,默默地干活兒,不知能變賣多少錢,沒人問過她。反正,她每天重復著這樣的工作,晴天出門,將廢品背回家,分門別類地分揀,三五天,有時兒一個星期,用三輪車拉到廢品收購站,換了錢去買米,買面,有時也買點兒酒,買一包怪味胡豆,晚上一個人坐在堆滿廢品的屋子里喝酒。她以前從不喝酒,最近才戀上了酒。抿一口酒,丟幾顆怪味胡豆在嘴里嚼,也算一種生活。但她一喝酒就罵人,也不知在罵誰,一個人在屋子里罵:“狗日的不是個東西,趕我走……”邊罵邊喝酒,罵一陣又嗚嗚哭,哭一陣又罵。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她便是躺床上睡了。床是謝梅家的,被子是謝梅送給她的。屋子里的小飯桌、凳子都是謝梅家的。只有那口皮箱是她的。她從煤礦家屬宿舍提回來,里面裝有幾件舊衣裳和一個居民戶籍薄,還有一個廢棄了的糧食證。
凡認識她的人,都清楚地記得二十五年前的一天下午,她去派出所辦理農(nóng)轉(zhuǎn)非遷移手續(xù),滿臉全是燦爛的陽光!那時兒她是一位少婦,燙著卷卷發(fā),穿著抖抖衫(衣裳是桃紅色的,褲子是白色的),腳穿高跟皮鞋,擦得锃亮;鞋跟上掌有鐵塊,走起路來篤篤的。腰板挺得筆直。她本來就豐滿,挺直后的胸部顫巍巍的,給人一種胸涌的感覺,一浪一浪的。眉毛彎彎的像月亮,臉上撲了粉,嘴唇上涂了口紅,紅潤得就像熟透了的紅櫻桃似的,滿臉全是福分的表情。她從派出所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xù)回來,走在村子里,老遠一股香風(她噴了香水)撲來,挑糞水的男人停住了腳步,插秧的人抬起了頭,田壩里的牛昂起了頭,田埂上的狗兒駐足望著她,曬場里的打麥人揚起的連枷定格在了空中,竹林里的公雞、母雞高昂著頭望著她,水塘邊的鴨子搖搖地走。那是一個繁忙的季節(jié),她回到家里,雙手舉過頭頂,大喊一聲:“我再也不下田插秧了!糞桶,見鬼去吧!連枷,見鬼去吧!鋤頭、扁擔……見鬼去吧!”她拿起一頂草帽,往外一丟,草帽在空中旋了一個圈兒,飛到院壩里的樹腳下,雞咯咯驚飛,鴨嘎嘎飛跑!她把爺爺分給她們家的房賤賣給了謝梅家,將鋤頭、扁擔等所有農(nóng)具一并丟到院壩里,送與了他人,將那些在鄉(xiāng)下穿的衣裳、褲子,鞋子……送與了他人?!鞍?!我再也不向往這個地方啦!”她長長地舒一口氣,感覺到渾身輕松,有一種鳳凰翱翔的感覺,滿面榮光,像皇后迎駕一樣高興地離開了農(nóng)村,離開了養(yǎng)育她的那片土地。她手提皮箱,的篤的篤地向車站走去。十歲的兒子跟在她的身邊,邁步小跑!
她去到煤礦家屬宿舍,住進了公家的房,交付低廉的房屋水電費,燒煤不給錢,拿糧折子(糧食證)買糧,拿糧票換雞蛋……買菜,煮飯,與煤礦家屬們閑聊,打麻將,有時兒也去歌廳唱歌、跳舞,過著城市人的那種閑暇、無憂無慮的生活。收拾打扮,穿戴洋盤,戴遮陽帽,戴墨鏡,涂口紅……老公成天下井采煤,將工資交給她打理。她管理著家務,早上稀飯饅頭,中午干飯炒兩個菜,晚上面條,什么布質(zhì)量好,什么衣服款式新,老公常年穿工作服,不用她考慮。兒子逃學,打游戲,在外面與人打架,她輕描淡寫地說兒子幾句。兒子向她要錢,她百依百順。后來工廠改制,煤礦變成了私人企業(yè)。老公依然是礦工,下井采煤,一次透水事故,老公遇難,獲得二十萬元撫恤賠償金。兒子沒有工作,又不爭氣,在外面鬼混,將錢揮霍一盡,又將一套七十平米的福利房作抵押在銀行貸款二十萬,后來與人打架,被人拿刀子捅死了。銀行派人來家收貸款,她與銀行的人大吵大鬧:“怎么會呢?我從沒聽說過!”她拒付貸款。銀行的人走了。隨后,銀行起訴到法院,將她家的房拍賣了,她含淚搬出住所,只身提著一口皮箱回到家鄉(xiāng),白天在垃圾堆里刨生活,晚上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往事在她腦子里洶涌。
七歲以前,她是城市居民戶口,她母親是一名紡織工人,她父親是紡織廠里的一名管理干部。那時兒工廠不景氣,農(nóng)民過著敲鐘出工,敲鐘吃飯的“共產(chǎn)主義”生活,工人一個月的工資買不了兩只雞,許多工人向往農(nóng)村……她母親鬧著要回農(nóng)村,她父親說:“要回你就回吧,把英兒帶上?!蹦概畟z滿懷憧憬地回到農(nóng)村,住進爺爺分給他們家的瓦房。母親送她去上學。她與謝梅同桌。她倆是一個村子里的人,兩家相距不遠,她上學放學回家都要經(jīng)過謝梅家門前的那條小路。她倆成了好朋友。她與謝梅同歲,謝梅大她兩個月。她學習成績好,人也長得漂亮,許多男孩子追她。一次,她對謝梅說道:“哼!我才瞧不上他呢!”她一副桀驁的神情。謝梅知道她說的“他”是誰?“他”是他們生產(chǎn)隊里的一個小男孩,長得帥氣,穿得干凈,留著一個小分頭。小男孩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母親是生產(chǎn)隊食堂管理員。小男孩時常拿著白面饅頭悄悄地塞在她的書包里。她把小男孩塞在她書包里的白面饅頭拿出來丟棄在路邊的水溝里。
“你怎么把它丟了呢?”謝梅問她。
“我才不稀罕呢!”她說。那時兒大家都吃著白面饅頭、白米干飯??墒牵镁安婚L,這“共產(chǎn)主義”風就像臺風一樣,刮過后到處一片狼藉,田野里的莊稼死萎萎沒一點兒生氣,山坡上到處都是一片黃土,農(nóng)民的日子日落千丈,居民的糧食和副食國家定量供給。她母親后悔莫及。
剛回到農(nóng)村那時兒,她母親被安排在村子里的幼兒園當阿姨,沒過一年,人民公社食堂下放了,村子里的幼兒園解散了,她母親回到生產(chǎn)隊,跟社員們一同下地勞動,因不堪勞動的重荷,過早地離開了人世。后來,她父親得肺病死了。她父親去世那時兒她已經(jīng)結(jié)婚,嫁給一個煤礦工人,每月家里有固定收入,日子過得比其他農(nóng)民滋潤。一天傍晚,她去她家房后房檐下抱柴,江東才猥猥瑣瑣地走來,小聲對她說道:“江英,你有錢沒有,借我兩元。”
“你借錢做什么?”她黑著臉。
“我老婆想吃肉。”江東才說。
“我還想吃肉呢!”她說。江東才身子一顫。
江東才是她本家哥哥,大她十歲,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老婆生病,臥床不起,一年多了,長期吃藥,心里癆,想吃肉,江東才沒錢買肉,向她借錢。
“沒得?!彼е褡吡?。
江東才站在那里,眼淚嘩嘩地流。
她婚后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兩歲多的一天下午,她在家縫補衣裳,女兒從院門口走出去,許久沒有回來。她放下衣裳正欲去尋,忽然聽見江東才在外面喊:“江英,你女兒跌水溝里了!”
她跑出去,江東才已經(jīng)把她女兒從水溝里撈了起來,躺在溝埂路上。她跑上去抱起女兒,女兒面色蒼白!“三千元!三千元!”她呼喊著女兒的名字。
女兒沒有了呼吸。她抱著女兒仰天長嚎!驚動了院子里的人,都跑來瞧熱鬧!她女兒系超生,罰款三千元,她給女兒取名叫三千元。她認為江東才記恨她,將她女兒推進水溝里,江東才喊冤。她說:“不是你推下去的,我女兒怎么會掉進水溝里?我女兒經(jīng)常在這條水溝埂路上玩耍!”
大家議論說,不可能是江東才推下去的,是否被狗或鴨子驚嚇,或孩子玩水,不小心跌下去的。
“不是他是誰呢?前幾天她向我借錢,我沒有借給他?!?/p>
“江東才不是那種人!”
“人心隔肚皮,女兒呀,媽媽對不住你!”她仰天長嚎。大家越勸她,她越認為是江東才起歹心。“江東才,你不得好死!”
江東才拿頭去撞電桿,被大家拉住。隊長來調(diào)解,村干部來調(diào)解,都認為江東才不是那種人,可她就認那個死理,她仰天長嚎。謝梅說:“江英,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jié)哀,保重身體!”
“這下你心里平衡了?。 彼谥?,不看謝梅。謝梅育有一子,系獨生子女。
謝梅不言聲。沒人勸她了,她邊哭邊罵。大家散去了,她仍在那里罵,見人就罵,見狗也罵,見鴨子也罵,罵了一天,掩埋了女兒。后來看見狗從她門前過,拿棒就去追打,看見鴨也拿棒去追打,甚至別人家的小孩從她門前過,也拿棒去追,沒人敢從她家門前過。她老公回家耍探親假,罵聲方才停息。
那以后,她變得不可理喻,見什么都不順眼,做什么事兒都覺得不如意,總認為人家嫉妒她,整她,害她?!罢瞬坏煤盟溃馓齑蚶着?!”她在家門前的那條水溝埂路上燃香蠟詛咒,說江東才不得好死,要遭報應!江東才一病不起,老婆不久就死了。她認為那是報應。村子里的人在背后議論說,她這樣不會有好結(jié)果。
包產(chǎn)到戶,她家有兩畝地,沒人幫她。她一個人割麥、插秧,施肥,除草,擔,挑,使牛,耙地……小麥熟了,割下來,打出來,曬干;稻子熟了,打下來,挑回來,曬干;胡豆、豌豆熟了,打出來,曬干……穿著藍布衣裳、褲子,戴著草帽,春夏秋冬,田里,地里……她老公是煤礦井下固定工,工齡年限到了符合家屬農(nóng)轉(zhuǎn)非的條件。一九八五年,她搖身一變,變成了城鎮(zhèn)居民。如今她又回來了,住在謝梅家。謝梅住在四樓上,她住在一樓的一個房間里。這個單元樓全是謝梅家的,一共五層,四樓一底。那是安居房,一排排的樓房,把原來的秧田、麥田變成了街道,什么群文路,賈家路,農(nóng)民變成了居民,鄉(xiāng)鎮(zhèn)更名為街道辦事處,村更名為居委會。年輕人進廠打工,老年人每月領取國家給予的生活補貼,傍晚在小區(qū)樓下跳舞!
原來,她家的房與謝梅家的房連為一體,都是爺爺分給她們家的房,一院大瓦房,一院門關進。她農(nóng)轉(zhuǎn)非去煤礦當家屬,將自家的房賣給了謝梅家。后來,那兒被政府征用了,謝梅家獲得了一個單元樓的補償。她的戶口不在那兒,那兒也沒有她家的房,補償與她家無緣。謝梅家給她騰了一間房,讓她居住,不收她房租。謝梅給她拿錢,她說:“我能養(yǎng)活我自己!我不是叫花子!”她還是那樣,桀驁依在,但豐滿不在,笑容不在,臉上沒有撲粉,嘴唇上沒有涂口紅,背上背著個大背篼,手持火鉗,向垃圾場走去。
有一天,她從屋子里出來,街邊停著一輛小轎車,從里面鉆出來一個男子,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但精神猶在。男子看著她,她看了男子一眼,并沒有無地自容,腦子里閃現(xiàn)了一下曾經(jīng)的輝煌,但一閃即逝,她走了。
“你到哪兒去?”男子問她。男子就是兒時的那個追求她的小男孩,后來去當兵,提了干,轉(zhuǎn)業(yè)后在某局當局長。如今退休了,回家看望父母。父母就住在那幢安居房的樓上。
“我去刨生活?!彼卮?。
“刨生活?”男子看著她,一臉驚愕的表情。
“你別笑話我,我這叫享了童稚福,背老來時。”她背著背篼前面走了。他瞧著她的背影,她漸漸地遠去了。
(責任編輯 薛雨)
張成元(1954~),男,四川綿陽人。在《安徽文學》《星火》《參花》《佛山文藝》《揚子晚報》《劍南文學》等發(fā)表小說、散文200余篇,出版長篇小說《青春蕩漾花落去》,科普讀物《37℃戰(zhàn)爭——漫游傳染病世界》《疾病預防控制故事》?,F(xiàn)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