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楓淞
紅風箏
◎孫楓淞
——每到春天,我依然懷念那個精致的紅風箏,以及像風箏一樣飄走的小女孩。
外甥小宇因病住進省城一家大醫(yī)院。手術前一天,我從單位趕到醫(yī)院陪護。在這個一抬頭看見的都是愁眉苦臉患者及親屬的醫(yī)院里,能感到輕松的就是年輕護士們的溫潤笑臉。
下午,病房里住進一個小病號,她看上去也就八九歲,穿著大紅絨衣,腳穿繡著小白兔的小紅鞋,兩個小羊角辮兒俏皮地揚著,鮮明地襯出她十分勻稱的小臉,只是有些瘦削,細看又稍顯蒼白。
陪護小女孩的是她的爺爺奶奶。小女孩剛把拎著鼓鼓的一包東西放下,就瞄著小宇走過來,趴到小宇床前,靜靜地看小宇畫畫,好一會兒才說,大哥哥,你畫的猴子真好看。小女孩說,大哥哥,我屬猴子的,你給我畫個猴子吧。小女孩聲音很脆,銀鈴似的。小宇抬頭看看,沒理她,鎖起了眉頭。小宇這孩子從小就很獨立,不喜歡跟別的孩子一塊兒玩。見小宇無動于衷,小女孩又說:大哥哥,我叫蕓蕓,咱倆一起玩好嗎?小宇抬頭看我,征詢我的意見。我說,妹妹都叫你哥哥了,小妹妹喜歡什么你就畫什么吧。小女孩聽我這么說,就又湊近小宇,大哥哥,我最喜歡風箏啦,你給我畫個風箏好嗎,紅的?小宇點點頭說,行,等我把猴子畫完。小女孩高興了,笑著說,謝謝大哥哥,我有風箏了。小女孩笑時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很好看。
第二天,是小宇做手術的日子。蕓蕓早早起床,到小宇床前,說,大哥哥,別害怕,做完手術就會好的,就能下地放風箏了。她又跑回自己的床,從床頭柜子里,拿出一個小布包,抽出一塊手絹大小的紅絲布,又找出幾片竹篾,對小宇說,大哥哥,我用這塊布給你扎風箏。蕓蕓開始忙乎起來。小宇說,我可喜歡風箏了,我做過許多風箏,但爺爺奶奶都不讓我放,他們老是不放心。等我回來再給你畫風箏吧。手術室的護士把小宇推走了,小女孩一直跟到手術室門口,舉起小手小聲說,大哥哥,等你回來給我畫風箏。
手術開始了,等待,是讓人揪心的事。此刻的蕓蕓,正坐在病床上,拿出她的紅布和竹篾,制作起風箏來,她先用線繩把幾片竹篾綁成“十”字,然后在“一”的兩側加了兩片竹篾,又把兩片較長的竹篾彎成“弓”形,系到“十”字后面。這樣支架就做成了。然后她把紅絲巾拿過來,疊成三角形,系到竹片上,然后又找一條線繩系上,經(jīng)過她細嫩的小手一番雕飾,一個簡單的風箏就形成了。
我走過去問蕓蕓,你扎風箏跟誰學的。她說,跟爺爺學的,我家有好多風箏呢,都是我和爺爺做的,可我一次都沒放過,我想放風箏,爺爺奶奶不讓。她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趴到我耳邊小聲說,叔叔,他們不讓我運動,說怕我把心眼兒跑丟了,變成傻孩子。
因為有蕓蕓,焦慮地等待多了一份輕松,大約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小宇被護士從手術室推進特護病房。蕓蕓拿出她扎好的風箏,去找小宇,被護士攔住,她拿著紅風箏靜靜地站著,遠遠看著病房里的小宇。
她仰頭問醫(yī)生,阿姨,小宇哥哥什么時候會好?
醫(yī)生向蕓蕓報以和善的微笑說,放心吧,過幾天就會好的。
蕓蕓看不到小宇,心里著急,她趁護士出入之時,就趴在門外看。門被護士關上了,她就找來凳子爬上去,從門上小窗口看。拿著自己做的紅風箏,朝門口不停地晃動,向小宇示意,她還伸出小手,做出“V”的形狀,表示勝利。小宇躺在床上,也舉出一個“V”字。蕓蕓高興極了,她說,小宇哥哥跟我打招呼呢,等他好了,我一定讓他領我去放風箏。
小宇恢復很快,第三天,轉回普通病房。蕓蕓把自己做好的紅風箏遞給小宇,說,小宇哥哥,咱們以后可以放風箏了。小宇說,我喜歡蕓蕓做的風箏,等我好了,給你畫漂亮的大風箏,還給你畫猴子。
三天后,我準備回單位,剛出門,蕓蕓從走廊進門,問,叔叔,你去哪兒?我說,叔叔要回去了。蕓蕓眼里透出一絲失望,輕輕地說,叔叔,你不等我做完手術再走嗎?我一愣,這孩子咋說出這話來呢。我猶豫一下,蕓蕓看出我的猶豫,眼里透出一絲失望說,叔叔你不好。我說,那我不回了,等蕓蕓明天做完手術再走。蕓蕓上前摟住我的脖子,在臉上親了一下說,叔叔,真好,等我好了一定給叔叔做個大大的風箏。
第二天,蕓蕓很早就起床,她自己到水房洗漱,然后,又從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件粉紅色的上衣穿上,然后問奶奶,你看我漂亮嗎?奶奶說,我家蕓蕓可真漂亮。我也在一邊夸她,蕓蕓今天可真漂亮。她在病房里轉了兩圈,然后又叫醒小宇,問小宇:小宇哥哥,你看你看。病房里,大家都夸她,蕓蕓今天可真漂亮。蕓蕓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接近八點,給蕓蕓打過一針鎮(zhèn)靜劑的護士剛走,病房里進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一身休閑打扮,蕓蕓躺著欲坐起來,她怯怯地說,爸爸,我都想你了。男人不吱聲,走到床邊看了看蕓蕓,蕓蕓把手伸出來,想要抓住爸爸的手,然而,男人并不理會。他對蕓蕓的爺爺說,我?guī)韮汕гo蕓蕓治病。老人沒有接,也不正眼看他,冷冷地問:你來干什么?男人并不說什么,把錢甩到床邊說,那我走了,上午還有事兒。
男人剛邁兩步,蕓蕓一下子坐起來喊:爸爸,你別走,你咋不陪蕓蕓呢?男人回過頭來,看了蕓蕓一眼說,聽爺爺奶奶話。說罷,就出了病房,蕓蕓一下子哭起來,邊哭邊說,爸爸,你和媽媽真狠心,扔下蕓蕓不管,我恨你們。蕓蕓哭得很傷心。小宇說,蕓蕓懂事,蕓蕓不哭,不哭,哥哥好了陪你放風箏。
蕓蕓眼角的淚還沒有淌干,就被護士推走了,蕓蕓將被推進麻醉室,首先進行全身麻醉,然后再推進手術室,推到無影燈下,在手術刀和止血鉗的精確點劃下,在那個潔白的床罩下,一個精靈承受的生命重擔,今天就要在這里卸載,我想。她以后就可以像風箏一樣,遨游天空了。我這樣祝福蕓蕓。
那個男人的到來讓同病室的人對蕓蕓的身世有了揣測。我一直更想知道,蕓蕓住院已經(jīng)第四天了,為什么陪她的只有爺爺和奶奶,她媽媽沒露面,她爸爸只來一次?我正胡亂想,蕓蕓的奶奶說,她叔,你說蕓蕓這孩子沒事吧。我說你老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你看我們小宇,不是挺好嗎?
接著我問:早晨來的那個人,是蕓蕓的爸爸嗎?
老人說,這個孽種,他不配做我們蕓蕓的爸爸。說著,老人老淚縱橫,講述了蕓蕓的身世。
蕓蕓出生不滿半歲時,得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到醫(yī)院一檢查,患了嚴重的先天疾病。一天,奶奶從地里干完農活回家,發(fā)現(xiàn)蕓蕓不見了,問蕓蕓哪兒去了,蕓蕓的爸爸媽媽誰也不說話,奶奶這下急了,到處找,才在一堆垃圾旁發(fā)現(xiàn)被拋棄的蕓蕓。從此,蕓蕓一直在爺爺奶奶身邊,爸爸媽媽很少去看她。這兩年,蕓蕓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經(jīng)常發(fā)燒感冒,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病情嚴重了,需要手術。兩位老人橫下心,把一輩子攢的養(yǎng)老錢都用上,又向鄰居借一點,就來省城治病了。
想不到這個精靈似的孩子,竟有如此磨難,我的內心閃過一陣又一陣憐憫,蕓蕓這么小就遭受這樣的創(chuàng)傷!
已經(jīng)八點多了,蕓蕓手術時間到了。不知怎么回事,蕓蕓比小宇更讓我牽掛,老天保佑這個苦命的小女孩吧。我一遍一遍祈禱著。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煎熬等待了三四個小時,蕓蕓的奶奶不停地問我,你說我們家蕓蕓沒事吧?我也一直安慰她說,沒事的,沒事的。老人家已經(jīng)坐立不安了,她一會到走廊里看看,一會坐到床上擺弄蕓蕓帶來的那包扎風箏的家什,一會又扶著門框向醫(yī)生值班室張望。從她焦慮的神情中,可以感受到一顆心被牽走的滋味。
過去五個小時了,走廊里越發(fā)肅靜起來。除了偶而幾聲從其他病房里傳出來的說話聲。
已是下午兩點多了,走廊里還是沒有動靜,時間仿佛凝固一般。我想象得出,在無影燈下,肯定有一雙雙忙碌的手和一顆顆焦慮的心,醫(yī)生們肯定在為一個可愛的小小生命而力盡勞瘁。我甚至想象也許還有10分鐘,或者只有5分鐘,就會有醫(yī)生過來,告訴大家,手術成功了,成功了。
煎熬中又過去半小時,也許是40分鐘吧。一位醫(yī)生走進病房,我們都不由自主圍上去。醫(yī)生問,誰是蕓蕓家屬。奶奶走上去說,我是蕓蕓的奶奶。醫(yī)生說,跟我過來一趟。奶奶出去了。
這一去就是兩個小時。已經(jīng)到晚飯時間了,我正要準備去打飯,剛走出病房的時候。聽到走廊那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的蕓蕓吶!你命太苦啦——我看見蕓蕓的奶奶拿著那個火一樣的大紅襖走過來。
我頭一沉,感到雙腳沉得邁不動步子。蕓蕓,這個可愛的小女孩,最終沒能從手術臺下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幾個小時之前,那個鮮活的小精靈還跟我們在一起,而現(xiàn)在就與我們成了隔世之人,那個小生命脆生生的笑,難道從此成為回憶?
這個初春,注定這樣冷酷。讓那個穿小紅襖的精靈,讓那個臉上掛著天真笑容的小女孩,成為一朵永恒飄泊的風箏么?
第二天一早,我準備離開醫(yī)院,走的時候,看見蕓蕓住過的床頭,多了一幅涂滿紅色風箏的畫。那是小宇畫的。畫的下面,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愿蕓蕓變成紅風箏,飛上天堂。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