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峰
隱形的翅膀
□李繼峰
信息時代,出版物多如牛毛,發(fā)表文章也變得不再困難,書籍成了無所不在的電子符號??词謾C,泡網絡,書的具體形態(tài)變得林林總總,面目繁多。電視,以現(xiàn)時為中心,以當下性為價值,娛樂至上,排斥思考;網絡,則為“淺閱讀”,是一目十行的“瀏覽”。有調查顯示,中國人讀書時間大大減少,讀短信時間則迅猛增長??词裁?、買什么,成了艱難的選擇。有段時間,我專讀博士文集,因為年輕學者們用三年甚至更多的時間來研究、思考一個問題,而自己在很短的時間就能體驗欣賞作者的心得,收獲不言而喻。
閱讀史是一個人的成長史,也是民族和人類的發(fā)展史。閱讀,在古人看來,既是一種儀式莊嚴的文化傳承,也帶有強烈的實用主義色彩: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千鐘粟,家有詩書未全貧,富者因書而貴、貧者因書而富,書到用時方恨少,等等。“紅袖添香夜讀書”是中國古代文人的理想,也充滿了曖昧的氣息。我們這代人的閱讀史,是一個獨特的人文景觀。新中國成立前,閱讀傳承安然有序,文化典籍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保持著長期穩(wěn)定的狀態(tài),個性表達相當有限,文明積淀的長河少有波瀾。建國后,推廣白話文,簡化漢字,傳統(tǒng)文本、文體被唾棄。加之社會運動不斷,讀書無用論滋生蔓延,文藝發(fā)揮著政治風向標的功能。出版物主題單一,且數(shù)量銳減。在我們開始閱讀的八十年代之初,社會和思想變革的萌芽初現(xiàn)端倪,但物質依然貧瘠,買書難,讀書難,愛藏書,成了時人的共同經歷。有家鄰居出過幾代讀書人,屋角堆放著一垛黃黃的線裝書,紙很薄,很韌。村里沒安電,點柴油燈,用這紙作燈芯,待燈頭上結滿燈花,主婦便拔下發(fā)夾撥一撥,則明亮如初。他家孩子常拿出撕下的紙讓我替他疊紙飛機,送我些紙作為交換。每每在紙上找到認識的字,便飛也似的跑去告訴在樹蔭里納鞋底的奶奶,奶奶不認識字,卻不停地催我:“好乖乖,念給我聽聽!”并常不知足地加上一句:“看看還有認的么?”每每家里來了親戚,我便自告奮勇地去打醬油,然后費盡心機地克扣幾分錢去租書。當時的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打醬油”2009年會風行全國(俺可是老早出來打醬油的),自己的行為用專業(yè)語言應稱作故意侵占。
解放后幾十年的社會發(fā)展,帶有很強的同步性。八九十年代,城市居住條件差,更勿論農村,客廳、臥室、書房沒有明確區(qū)分,是家庭的社交場所和公共領域??臻g雖促狹,串門的卻多,即使宴請也在家里進行。書,作為展示品,常成為共同話題,也就有了借書的人。不是個中人很難理解:借書和借錢完全是兩回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書卻不然。如今,居住條件改善,宴請改在酒店賓館,即使串門,活動區(qū)域也多在客廳。電視、電腦等在人們閑聊時吸引了很多注意力。最根本的,看書的少了,在網絡空間消磨時光的占了多數(shù)。即使借出的書籍不再歸還,也能在網上很快買回。同時,經濟的富足讓人們對金錢不再耿耿于懷,網絡搜索查閱資料的便捷也讓人們對書籍不再單向依賴。
袁枚曾作詩曰:“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背踔袝r,謊稱交學費,向家里要錢訂《兒童文學》。雜志來了,連“讀者來信”也不放過,看過三五遍,才放進桌洞最隱蔽的角落。回家后鎖進柜子,它是奶奶的陪嫁,底部早讓老鼠鉆出好多洞,大的甚至可以伸進手去。有一回,發(fā)覺里面的書明顯少了,徑直去追問五弟,他支支吾吾地否認。翻看他的書包,搜出兩本殘破不堪的刊物。我心疼得直咧嘴,揪住他就打。在一番大吵大鬧之后,只得轉移藏書地點。往哪里藏啊,家里就那點地方,很快又被找到,又是一輪打鬧。在這種悲歡交替中,我們都漸漸長大?,F(xiàn)在想來,弟弟當年也是愛讀書,想想自己的讀書經歷,也該以己推人,平心靜氣地借與他讀,讓他好好保護。想不到對書的擁有上,也如愛情,有排他性的。現(xiàn)在,看到報攤上擺放的《兒童文學》,忍不住買上幾本,拿回家,孩子翻翻就放下了,自顧去看羅爾德·達爾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廠》。我不解,拿起《查理和大玻璃升降機》(羅爾德·達爾著)來找原因,不覺間,一氣兒讀完,才發(fā)現(xiàn),這些兒童文學名作,想象力跨越了民族與時空,潛在地傳達著友愛、智慧和公平的理念。對兒子的選擇,也就釋然了。讀書,是心靈的共鳴。對有的書,有人拱若珍寶,有人棄之如敝屣。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紅樓夢》是傳世佳作,說實話,我從來就沒讀完,說到底沒讀明白。大學時,一女同學在課堂上大談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之區(qū)別,余驚為天人。對《聊齋志異》則喜愛有加,反復讀,依然不厭。有段時間癡迷余秋雨《文化苦旅》的語言風格與敘事方式,對其后期作品則置之不理。
大規(guī)模的買書、藏書,是在大學期間。聊城師范學院門口有個舊書攤,存在了多年。攤主是博平人,是一對夫妻和30多歲的兒子。雖是舊書,全部正版,是各地書庫壓倉底兒的書,牛皮紙捆扎的原裝,價格極低。中華書局版一套12冊的《史記》,僅售15塊。淘書好比早市,去晚了會一無所獲。睜眼一看窗外有些亮光了,便一躍而起,半夢半醒地沖向舊書攤。多數(shù)情況下,我是以“寫”養(yǎng)“買”,寫文章發(fā)表掙了稿費,就去抱一堆舊書回來。大學期間,發(fā)表文章一百多篇,多數(shù)稿費買了舊書。有次連續(xù)幾天沒有買到中意的書,很是郁悶,便多了個心眼兒:直接去書販家。周五下午三點,借了輛自行車,直奔20公里以外的博平鎮(zhèn)。聊城是黃河灘區(qū),泥土像面粉一樣細碎。一起風,對面不見人,只是當時還沒有沙塵暴的說法。同學們中間有句話非常盛行:聊城一年一陣風,從春刮到冬。那天的風,刮得暈天黑地,且是頂風,趕到博平時,一抹臉上,半水半泥。攤主很熱情,說我是第一個到家里買書的人,價格也便宜不少。在那趟買到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的扉頁上,我專門記下了這件事。
說到淘書,興趣至今不減。濟南的舊書市場,幾經搬遷,從英雄山文化市場到兒童樂園、北坦舊貨市場,再到中山公園北門,多年來我一路追逐,以致老板們都相熟了,有好書就給我留下,甚至打電話、發(fā)短信告知。不過也有個壞處,他們看到我喜歡哪本書,就精明地提高點價格。前一陣,在英雄山文化市場發(fā)現(xiàn)一套人民大學出版社的《中國書畫名家畫語圖解》10本,甚至帶著完整的覆膜,每本僅15塊。閱讀之后,始知全套十八冊。在淘寶上一搜,全部有貨,三天之內,書到手中!初三時,一同學賣我一本《中國歷代名言名句》,驚喜莫名,按拼音的順序挨條背誦。直到今天,這本書還排列在我家書架上。一位大學同學畢業(yè)時想借這本書,猶豫再三,還是沒舍得。
書多了,就有了書房。書房,是精神的巢穴,容不得半點雜質,所以從來不買盜版書,總覺得盜版書就像摻了沙子的米飯,索然無味?!叭稌荨比巳私灾@得益于魯迅先生的名作,“三味”之意很多人卻未必明了:“布衣暖,菜根香,讀書滋味長。”這一直作為“三味書屋”的教學方針和家規(guī)而存在。書,是作者靈魂的舞蹈。讀過的書,就像磚瓦木石,構建起我們的精神世界。前人的書籍,又如得道高僧的舍利,已凝結為色彩斑斕的內核,在人類文明的長河中滾動流傳。讀書之味,豈止有三。讀書,讓我們內心充盈,心情淡定,精神富足,得體從容。有時,窗外汽車穿梭,人流如織;有時,窗外朔風呼嘯,暴雨如注。拉上窗簾,坐擁書城,面對那些來歷曲折的書籍,似乎聞到了人類群體才智結晶成的生命芳香,總會生出一種別樣的溫情,自己的生命信息依然存留于書頁之間,一如當年青澀的容顏。
最近,兒子非常喜歡聽《隱形的翅膀》,動情之時,手舞足蹈,開車的我也不自覺沉醉。其實,打開的書,才像鳥的翅膀,它帶著我,從遙遠的鄉(xiāng)村,飛到大學,飛到都市,讓自己看到了夢想開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