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蓮珊
在我的藏書里,有一本書一直收藏了34年。這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5月出版的,書名叫《楊朔散文選》。《楊朔散文選》淡黃色的封面上,盛開著幾朵銀白色的雪浪花。定價0.68元,在上個世紀(jì)80年代,這對于一個每天只有0.30元生活費的中學(xué)生來說,是一筆巨款。
當(dāng)時,教我們班語文課的是個子高高大大的楊老師。他走起路來看上去好自信。每每上課前,他就用左臂夾著一摞備課筆記和教學(xué)參考書,走進我們的教室,常常是默默無語,就開始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學(xué)生們也熟悉了楊老師的習(xí)慣,默不作聲悄悄記筆記。
上課鈴一響,楊老師張開了金口,語速很快地說:
“我們這節(jié)課學(xué)習(xí)第20課,楊朔的《雪浪花》……楊朔大家知道嗎?對,楊朔是著名散文家,他寫了好多好多的散文。他的散文語言很美,充滿了激情,希望大家有機會找來《楊朔散文選》讀一讀好嗎?”
“好!”同學(xué)們齊聲應(yīng)道。
楊老師聽同學(xué)們的聲音很洪亮,便開始聲情并茂地領(lǐng)著我們朗誦楊朔的散文名篇《雪浪花》。
“涼秋八月,天氣分外清爽。我有時愛坐在海邊礁石上,望著潮漲潮落,云起云飛。月亮圓的時候,正漲大潮。瞧那茫茫無邊的大海上,滾滾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幾丈高的雪浪花,猛力沖擊著海邊的礁石。那礁石滿身都是深溝淺窩,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塊柔軟的面團,不知道叫誰捏弄成這種怪模怪樣……”
這段文字,從此就走進了一個17歲少年的記憶,一直貯存在少年的記憶里。
“這些堅硬的礁石是誰咬的呢?”一個叫老泰山的漁民,飽經(jīng)滄桑,從他那古銅色的額頭上,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才能讀到想要的答案。
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從小到大也沒有到過海邊,看到過大海。似乎從我童年時起,就一直有一個夢:希望有一天能走出我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大山,翻過山梁,站到山巔,看到大海!
記得有一次在夢里,我和幾個小伙伴從我們居住的那個叫東溝的村子,走了大半天,登上了一座高高的大山之巔。到了山頂,我的小伙伴都十分興奮,高喊著:
“我看見大海了!我看見大海了——”
當(dāng)時,盡管我早已經(jīng)大汗淋漓,卻一點兒未減興致:“我真笨,我怎么沒看見大海呢?”
“看,在東面,在太陽升起的地方!”
我睜大了眼睛,直到把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才隱隱約約看見在天和山交接處,冉冉升起了一輪又大又圓的太陽。在太陽周圍,氤氳升騰著一團團紅色的霧氣……
“這難道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大海?”
從此,一個關(guān)于大海的夢就一直做到了高中階段。有時候在夢里,我感覺自己就到了大海邊,和幾個少年伙伴一起,在海邊撿拾著五彩斑斕的貝殼。
盡管從夢中醒來,這些美麗就被海水沖刷得一干二凈,但是,我還是想從記憶的深處找尋一些關(guān)于大海、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理想的記憶。
1981年秋天,我高中畢業(yè),懵懵懂懂中,報名參加了高考,卻因為一件意外的事,錯過了高考的時機?,F(xiàn)在回過頭來一想:一朵缺少陽光、水和肥滋潤的花兒,怎么能在那個季節(jié)里開放?
后來,我的哥哥用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載著我和那些破破爛爛的行李,披星戴月,騎行30多公里,將我送到一個叫木頭城子的中學(xué)復(fù)讀。
到了這所新的學(xué)校里,我舉目無親,心中充滿了惆悵。有一次,我到圖書館閱覽室讀書的時候,恰巧遇到了我原來就讀中學(xué)的一位女老師。她姓胡,不知道什么原因調(diào)到了這里教書。胡老師說:“歡迎你有時間到我家玩兒?!?/p>
我聽了胡老師的話,感覺心里暖暖的,似乎看到了我的母親。當(dāng)時,我眼睛里潮潮的,似乎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流下來。
因為是復(fù)讀,所以,課程學(xué)習(xí)上我感覺不是太吃力。那個時候,感覺自己的記憶力特別好,常常是一兩天就讀一本課外書。這些中外名著都是我在學(xué)校圖書館閱讀的,有《長河浪花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母親》等等。一到周末我就到胡老師家去看書,讀一些她訂的報刊,有《中學(xué)生》《中國青年》《新少年》《中國少年報》《上海青年報》等。
有時候,我和同學(xué)們到離學(xué)校2里之外的供銷社去買一點日常用品。
那個年代,我的父母每個月30天只給我郵寄過來10元錢,如果按一個月30天計算,平均每天0.30元伙食費。這樣,對于我這個當(dāng)時17歲的少年來說,每頓飯只花0.10元。這0.10元,讓我的整個少年時代每天都處于一種饑餓狀態(tài),每天除了沒日沒夜地學(xué)習(xí),一閑下來就覺得心里空空的。就是這樣每天勒緊褲帶,每個月我還是省下來1元錢,因為這1元錢對于熱愛文學(xué)的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因為,我可以自由支配,用它來買自己喜愛的書來讀。
因為語文老師的推薦,有一天,我突然在供銷社的圖書柜臺發(fā)現(xiàn)了一本新書:《楊朔散文選》。我把自己從一個月伙食費中節(jié)省下來的1元錢,送到售貨員手中,售貨員遞給我一本《楊朔散文選》,還找給我0.32元。我翻開書,聞一聞還散發(fā)著書香的新書,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我記得我一邊往學(xué)校走,一邊翻看著《楊朔散文選》中的《雪浪花》。到學(xué)校大門前,我讀完了這篇精美的散文,感覺心中很充實,似乎吃了一頓好吃的飯菜。
后來的幾天,每天的晚自習(xí)之后,我都點著蠟燭讀一篇楊朔的散文,《木棉花》《“閱微草堂”的真面目》《泰山極頂》《蓬萊仙境》《荔枝賦》《茶花賦》等深深地烙印在我年少的記憶中。這樣的閱讀,使我這顆不安分的心熱血沸騰。書,慢慢地改變著一個少年的思想。
一天夜里,我再一次讀到“雪浪花”看似很柔弱,但是,它鍥而不舍,終于把堅硬的礁石雕琢得玲瓏剔透。
歲月是一把雕刀,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就把一個少年雕琢成青年,直到他一天一天老去。
一本書,一本普普通通的《楊朔散文選》陪伴我度過了30多年。書的扉頁上,我當(dāng)年書寫的“1981年10月30日購買,蓮珊”字樣已經(jīng)褪色了,原來的藍色變得淡淡的,卻成了我少年愛書、讀書最真實的記憶。
童年、少年時代讀一本書,一本好書,可以影響一個孩子的一生。
今天,我重讀《楊朔散文選》,時間、環(huán)境、心態(tài)都和當(dāng)年大不一樣。但是,一個真誠、善良、拼搏的種子,在春天里播下的種子,秋天到來的時候,它就會結(jié)出籽粒飽滿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