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 雪
惟有清寥似舊時
◆ 曉 雪
封面上是一幀豐子愷先生的漫畫,配有兩句詩:“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陋室燈燭,清夜悠悠,主客對酌素肴,小兒吹火旁側(cè),古老的詩意寓之于平常而溫馨的生活細節(jié)中。這是我喜歡的場景。一入寒冬,身懶神乏,諸事皆不宜行,惟有臥床夜讀聽窗外清冷,惟有舊友夜訪對燭光燈影,最是消得一季清寥。
讀趙珩先生的文字,如老友攜酒前來,夜談舊時風物,娓娓不盡。
我以前并不知道趙珩,細讀《舊時風物》一書時,印章、尺牘和案頭清供之外,隱隱現(xiàn)出了一個清雅溫厚的舊式文人形象。我以為讀書人其實也是隱者,只是不同于漁樵隱于山林、賢良藏于廟堂,他們往往以極高的藝術(shù)審美力藏身于一方斗室,琴書筆墨自成天地,此中趣味只堪與同道者言說。讀書人的這種“隱”,拭去的是浮世喧囂,剩下的是淡如清水的雅致。
人生一世,大抵為求“歡娛”二字,然常常令人遺憾的是憂多樂少,不如意者多。遺憾大多來自外物,此不足,彼不堪,忙忙碌碌,浮浮沉沉,最后落得一身倦怠。其實人生之趣味全在于自身,王陽明指著巖中花樹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笨梢?,我們身邊所遇的人事物象都有熠熠光澤,都有百般滋味,只是我們不曾發(fā)現(xiàn)。
君子尚清雅,何為“清”?于平常物中見真趣便是“清”。趙珩先生則是此中妙人,溫馨的彩箋,落寞的尺牘,精美的木櫝,華美的屏風,硯田軸頭,爐香花廊,彩繩秋千,行囊布傘,一一道來如數(shù)家珍,字里行間詩意馥郁、意趣橫生。所憶的物件或有藝術(shù)價值,或含生活情味,更難得的是趙珩先生用自己的往日舊夢、情深意滿地營構(gòu)了一幅幅感人肺腑而又意境深永的畫面。
說到文人與戲,我想起了俞平伯、周紹良諸先生散戲后在站臺侯車的感受,“斯時正是星光寥落,月華秋水,靜靜的街道不聞人聲,而方才的弦板笙歌卻依然回蕩于耳際”;說到尺素落寞,不免感慨時代飛速而行中遺失的美好,當今天的我們坐在電腦前打開自己的郵箱,看著熒屏上過往即逝的Emai l郵件時,是不是會想起那舊日韻味深遠的尺書鯉素,而多少產(chǎn)生一些懷戀之感呢;說到折扇,我回憶起年少時瓷青折扇上的金字小楷,“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的悠悠之聲、渺渺之境一直浸潤到讀者心中;說到燭光燈影,我想起自己乘飛機降落時“望著舷窗外一片燈火,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感動,體味出一種黑暗中的安謐與和諧,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涌動”,一下子觸動了我們的心靈柔軟處。
心中有情,情方能注于萬事萬物,現(xiàn)出它們的美好溫馨。趙珩先生的舊時風物恰是我們心中再回首時那片渺然將逝之夢。我們裹脅在飛速前往的社會中,記得快節(jié)奏,明白高效率,理解喧囂一時的躁動,渴求榮利一身的浮華,淘汰、變化、發(fā)展、成功,滿身倦乏地飛奔向前,也許直到某一天自己的速度將自己的殘軀淘汰?!奥?,欣賞啊”,朱光潛的這句話似乎已不合時宜,習慣了滋味濃郁的可樂,習慣了聲色歌唱的熱鬧,這樣的時代誰還愿意去嘗那淡如水、輕似芥的清雅寂寥呢?
掩書遐思,魯迅先生有一言叫“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我覺得正好表達另一種生活的追求,慢下來,慢下來,偶爾仰觀浮云四散,偶爾把玩案頭舊物,清明時折一柳,除夕前插一梅,驛路行旅聽聽冷雨,月光花影添香夜讀。人生詩意無南北,惟有清寥似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