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阿列克謝耶維奇著作并不多,寥寥數(shù)本。《鋅皮娃娃兵》應是這些作品中的一個破折號,它延續(xù)了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一貫風格,但也從此轉向另外一條路。
和她之前的兩部作品一樣,《鋅皮娃娃兵》的主題又是戰(zhàn)爭。作者將眼光聚焦于阿富汗戰(zhàn)場上犧牲的年輕人。書中,通過一個個個體的講述,記錄了阿富汗戰(zhàn)爭中蘇聯(lián)軍官、士兵、護士、妻子、情人、父母的回憶,用這些細節(jié)真實還原了阿富汗戰(zhàn)場槍林彈雨里的血腥與殘酷。
其實,寫這部作品之前,阿列克謝耶維奇曾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愿意寫戰(zhàn)爭了。因為寫《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最后的見證者》,她曾留下嚴重的“后遺癥”。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正視磕碰后流鼻血的孩子;看到捕魚人歡天喜地從深水中把魚甩到岸邊時,她扭頭就跑開,魚那雙靜止不動的凸泡眼睛讓她想要嘔吐。“我們每個人,大概在生理與心理方面都有自己的防痛儲備力,而我的儲備力已經(jīng)用盡?!?/p>
“痛”,來自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寫作方式。
她當了作家后,以白俄羅斯文壇名家阿達莫維奇為師。后者的兩部著作《我來自火紅的農(nóng)村》和《圍困之書》對阿列克謝耶維奇影響極深。阿達莫維奇提倡一種新形式的寫作,稱之為“集合性小說”“清唱劇小說”“自己說自己的人”“史詩性合唱小說”……這些詞語,也是阿列克謝耶維奇后來小說的主要特征:小說中的每一篇都像是主人公的清唱獨白,他們都以“我”的口吻,講述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或借他們之口還原不為人知的檔案,最終,一個個“我”匯成合唱,拼湊出主題事件的方方面面。
阿列克謝耶維奇曾說:“我一直在尋找一種適于我觀察世界的方式的文學類型,可以表達我眼之所見和耳之所聞。我嘗試了很多種,最后選擇了一種人類可以為自己發(fā)出聲音的方式。當每個人把關于自己生活的故事口頭敘述出來時,他們就一起記錄了一個國家的歷史,他們共同的歷史。這些紀錄帶領我們走進現(xiàn)實,因為它捕獲并保留了現(xiàn)實的本源性。”
于是,每次動筆之前,阿列克謝耶維奇都會用數(shù)年時間尋訪親身經(jīng)歷者。在一次次的交談中尋找素材,最終寫出真實的故事。
而那些戰(zhàn)爭的親身經(jīng)歷者,除了赤裸裸的身心傷痛,還會剩下什么?
“你是個女人,你能在戰(zhàn)爭中了解什么?你是個耍筆桿子的……難道人們能像書里或電影里那么死嗎?他們在書里和電影里死得漂亮!昨天,我的一個朋友被打死了,子彈擊中了頭顱,他大概奔跑了十來米,要抓住自己的腦袋……你能寫這些嗎?”一個受訪對象用嘲弄的語氣問阿列克謝耶維奇。他以為,這個向他問問題的女人已經(jīng)被嚇壞了,但后來,阿列克謝耶維奇真的把這段話寫到了《鋅皮娃娃兵》里。
她的寫作方式就是這樣,不掩飾、不修飾,她寫得慢、寫得苦、寫得痛,而讀者閱讀這些作品時,也能深深感受到那種沁入骨髓的痛感。
阿富汗戰(zhàn)爭期間,阿列克謝耶維奇看到了無數(shù)讓她有痛感的人,而此時距離她寫過的那場殘酷的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還不到40年。從1979年到1989年,阿富汗戰(zhàn)爭長達10年,比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時間長1倍,越到后期,阿列克謝耶維奇越能感受到這場戰(zhàn)爭帶來的沖擊。
1985年,在一個汽車站里,阿列克謝耶維奇遇到了一個小兵。那是個又瘦又小的男孩,剃著禿瓢,用叉子在盛著干無花果的箱子里挖來挖去。這種異常舉動讓周圍人很奇怪。小兵旁邊的軍官解釋:“他精神失常了,從去喀布爾開始就亂挖,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鐵锨、叉子、棍子、自來水筆……”他說著,小兵在旁邊懵懵懂懂地仰起頭:“應當掩蔽起來……我在挖戰(zhàn)壕……我挖得可快啦……我們把戰(zhàn)壕叫陣亡將士公墓……我要為你們大家挖條大戰(zhàn)壕……”
在小兵臉上,阿列克謝耶維奇平生第一次看見了和眼睛一般大的瞳仁。
1988年9月,阿列克謝耶維奇跟著作家組去了喀布爾(阿富汗首都),看到了更多的人,聽到了更多的對話。她說:“我本來不想再寫戰(zhàn)爭了,可我已置身于真正的戰(zhàn)場上。”
譯者高莽對《鋅皮娃娃兵》有如此評價:“如果先前她的作品里既有血淋淋的悲慘遭遇,又有紅旗招展的勝利場面,那么這部作品開始,她走上了另為一條路,即著力揭露造成人間悲劇的道德原因。她的立場就是反對殺人,反對戰(zhàn)爭,不管是什么人、什么戰(zhàn)爭?!?/p>
這種立場帶著女性天生的悲憫。在阿富汗時,作家小組里幾乎清一色都是男人,他們都急于到最遠的哨所去,想沖鋒陷陣。阿列克謝耶維奇問其中一個人:“為了什么?”“我對這事感興趣,我將來可以說:我到過薩蘭格……我要放幾槍……”
這種男性天生的親戰(zhàn)特質,對阿列克謝耶維奇來說,難以理解。
她在《鋅皮娃娃兵》里寫到的親歷者,哪怕也是帶著這樣的心態(tài),或抱著建功立業(yè)、新鮮體驗的想法主動去戰(zhàn)場,在經(jīng)歷了血與火、殺生與被殺之后,都留下難以彌合的創(chuàng)傷——戰(zhàn)爭不會使人變好,只會變壞。
書中有這么一段話“他人的講話”:“這些話我能對誰講呢?誰會聽呢?鮑里斯?斯魯茨基有一句詩:‘當我們從戰(zhàn)場歸來,我才明白,我們不為人們所需要。我身上有門捷列夫元素周期律的全部元素……傷寒病至今還在折磨我……不久以前,我去拔牙……拔了一顆又一顆……我在休克中疼得突然嚷了一句……女醫(yī)生瞧著我……近乎厭惡地說:‘滿嘴是血,還說話……我心想,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講真話了,因為人人都這么看待我們,滿嘴是血,他們還說話……”
是的,這正是阿列克謝耶維奇筆下每一個人物的共性。帶著血淋淋的傷口,把人生中殘酷的一面、無情的一面暴露給世人看,讓看到的人心驚肉跳。
因此,不難理解《鋅皮娃娃兵》出版后,阿列克謝耶維奇所遇到的爭議。在明斯克,父母們把她一次次告上法庭,他們帶著在阿富汗犧牲的兒子的相片,還有各種戰(zhàn)爭勛章,一邊哭一邊喊:“人們哪,請你們看一看,他們是多么年輕,多么英俊,他們是我們的孩子,可是她寫文章說他們在那邊殺人!”有人甚至直截了當?shù)貨_著阿列克謝耶維奇叫道:“我們不需要你的真實,我們有自己的真實!”
阿列克謝耶維奇明白,人有情感、有立場,她理解那些人“自己的真實”??烧缢约核f:我從來都是個獨立前行的人。她追求的是另一種真相:“真實要反映在文獻中。那什么是文獻上的真相呢?”而最終,她用卡夫卡的話給出了答案:“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真相,但每個人都能成為真相。”
俄羅斯當代思想家尼?別爾嘉耶夫在書中寫道:“俄羅斯作家永遠對真理更為關心,而不是美?!卑⒘锌酥x耶維奇的寫作正是如此。她如她的前輩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信仰“真理高于俄羅斯”。
其實阿列克謝耶維奇關注的可能也并不是真相不真相,“我在生活中上下求索,探尋每一處發(fā)現(xiàn)、細枝末節(jié)和吉光片羽。因為在人類生活之中,我的興趣并非是事件本身,不是戰(zhàn)爭本身,不是切爾諾貝利(烏克蘭北部城市)本身,不是自殺本身。我感興趣的是,在人類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人類在我們的時代中經(jīng)歷了什么;人的行為和反應;在一個人身上有多少生物性,有多少時代性,又有多少人性本身。”
所以,不要把阿列克謝耶維奇筆下的故事看成是過去的事、他人的故事。戰(zhàn)爭、災難、人性、死亡……在這個時代,誰能真正知道,這些事件離我們有多遠?在時代的洪流里,我們彼此太貼近了,任何人都休想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