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健/著
甲午年春節(jié)的一天下午,家人或走親戚或趕集去了,我在院子外的樹林里,搭起了鐵爐子,淘好米倒入鐵鍋,洗、切了芥菜及作料,往爐子里燃起了一把柴火,開始煮粥,頓時樹林里裊裊升起一股淡淡的青煙。今年的春節(jié),白天的桂南大地稍稍有點悶熱,這年過得一點意思都沒有,衣服穿得厚一些,便不自在,穿了又脫,脫了又穿。
咚隆——咚隆,遠處的村莊傳來隱隱約約的打鼓聲,還混夾著噼啦噼啦的鞭炮聲。春日的陽光懶洋洋照耀在寂闊的原野上,其中的一條狗懶洋洋爬在一塊玉米地咬身上的虱子,鋒利的牙齒在身上使勁啃著,那復雜的表情,大概只有它才能深深體味到。另一條狗則選好了一處空地,一抹陽光正好落在那里,它舒舒服服地發(fā)出打鼾聲。樹林南邊的原野看不到一個人影,村莊隱藏在綿綿起伏的森林里,一棟兩層樓的農(nóng)家,一樓被一排杉樹遮擋,矮矮的廚房冒起了縷縷炊煙。
干枯的木柴在鐵爐子呼呼地躥燒,我邊燒火邊看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的小說集《逃離》。門羅擅長寫加拿大小鎮(zhèn)鄉(xiāng)村平民的日常生活、愛情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夢想,但深入地寫生老病死的命題。在遠離塵囂的節(jié)日里,捧讀門羅的小說,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彼時彼地的情境再貼切不過。我心里想,我們逃離了鄉(xiāng)村,最終還是回到鄉(xiāng)村,有些人一輩子是無法逃離鄉(xiāng)村,連想的機會都沒有,他們的命運與土地捆綁在了一起。正讀到《逃離》的片段:“卡拉已經(jīng)清完了馬廄里的糞便。她做得不慌不忙的——她喜歡干日常雜活時的那種節(jié)奏,喜歡畜棚屋頂?shù)紫履菍掗煹目臻g,以及這里的氣味?!贝藭r幽靜的樹林,頭頂上的一棵柏樹響起了“啁啁、啁啁”的叫聲,我驚訝地抬頭,發(fā)現(xiàn)有三五只喜鵲輕盈地在樹枝里跳來跳去。喜鵲的驚魂聲,仿佛攔河壩的泄洪,我被塵封的記憶打開了,一個拄著拐杖的形象,晨曦中步履蹣跚地敲響了家門。過了一陣兒,才有人跑過來開門。來者站在大門前,不住地喘氣,短短的一段路,猶如枯枝敗葉的凋零。她以舊年的累贅,想起少女時代挑著沉甸甸的兩籮筐稻谷,到離家?guī)资锿馑シ粨v米的情形,擔子壓在肩膀細嫩的肌肉上,隆起的肉包洇著殷紅的血絲。她和眾人跋涉在崎嶇的山路上,走走歇歇,每當放下?lián)樱瑴喩淼墓趋郎⒓芩频?,從皮肉痛到骨髓里,想大哭一場,然而,她咬牙不讓淚水從眼里掉下來。
山嵐從遠山飄過來,像一件薄薄的軟紗,籠罩在樹林里。清晨,喜鵲們在自己的領地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朋友,撲棱棱地飛向屋檐,亮起嗓子嘰嘰喳喳地朝下看著她。在我的故鄉(xiāng)露圩鎮(zhèn),喜鵲被視為吉祥鳥,早上,喜鵲飛到誰家歡叫,那天或者那幾天,據(jù)說,那戶人家便有喜事來臨。我從沒有聽到與家筑巢為鄰的喜鵲,給我們家中捎過喜事,它們年復一年地見證了我家的“悲歡離合”。
打開門閂的瞬間,家人從里邊看到了一張沾著露水而蒼老的臉。她對里屋的人說,昨晚電視上說今天要下大雨,曬谷嶺的谷子要趕緊收,被雨淋了,今年的收成就少了。
這位憂愁的老人,就是我的祖母,她的一生充滿多難與憂愁。
民國十六年(1927年),祖母出生于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家庭,外曾祖父的醫(yī)術醫(yī)德深受鄉(xiāng)民的敬重,他喜歡戴著一頂工人帽,表情像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工人糾察隊的頭頭。小時候,我經(jīng)常跟祖母回曾祖父家走親戚,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一臉的慈祥。
祖母出生于一個風起云涌的年代。前輩人在講那個年代故鄉(xiāng)的故事,他們敘述中經(jīng)常提到那時的世風衰微,壞人草菅人命,鄉(xiāng)民趕集往往結伴出行,太陽還沒有落山,田間已沒有人在耕種,原野一片死寂,村莊早早緊關了墻門。稍稍殷實的村莊,還筑起了炮樓,地主叫農(nóng)民輪流看守村莊。
祖母說過,她一生最大的遺憾是讀書少。她是家中老大,年幼時曾讀過一年私塾,認識了幾個字,但到了晚年,她和我們講過她在私塾上學的情形,還繪聲繪色描述她們跟著先生朗朗上口讀《三字經(jīng)》的快樂時光。多年后,祖母十分羨慕她的弟弟妹妹進入學堂深造。祖母的遺憾不是沒有理由,一個姨婆曾說過,你阿婆天資聰明,要是早年能多讀一些書,她一定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祖母雖沒有上過多少學堂,但她向往有知識、文化的人,有一個夢想在少女時代便開始萌發(fā)。人與人的關系最終歸結于一個“緣”字,佛家說的“化緣”,是各人的命造化而來。在一個被視為紀元的年代,1949年寒冷的冬天,廣西全境還沒有解放,王平圩所屬的永淳縣,新舊勢力仍在歷史舞臺進行一場生死的較量。祖父與祖母的婚禮是在槍聲與炮聲的悲壯中舉行,歡樂與戰(zhàn)栗,那手中顫抖的醇香米酒,被濃縮的戰(zhàn)爭,在瞬間化作歷史的蒼涼。
我對于祖母的少女時代,知之甚少,點點滴滴的碎片形象,勉為其難地拼成我對她少女時代的理解。就在我文思枯竭需要對祖母少女時代有一個系統(tǒng)的了解時,我打電話給祖母的胞弟,我的七舅公?;剂死夏臧V呆癥的他,再也想不起姐姐少女時代的成長情形,他在電話中不斷反復說他最近如何研究挖礦技術的心得,夢想有一天還能找到一個挖不完的礦區(qū)。
祖母與七舅公從小相濡以沫。有一年,七舅公來我們家做客,酒后對我父親說,姐姐從小受過很多苦難。祖母在十二歲左右,開始承擔了家里繁重的任務,負責看護年幼的弟妹。祖母后來回憶:外曾祖母過世得早,國難當頭,一家人活過來挺不容易。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外曾祖父經(jīng)常外出行醫(yī),作為長女的祖母便承擔了家庭的里里外外。
一個十二歲的少女,正值花季燦爛的年齡,卻像風中曠野的山竹,在國殤之際,仰起瘦弱的頭顱,以單薄的身軀跌跌撞撞扶起一個失去母愛的家庭。國殤不僅僅是指整個民族群體的傷痛,它也具體到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彼時的遭遇,每一個人的血與淚,每一塊骨頭劇痛的程度,每一個人抗爭的心靈史!
祖母一定不會忘記——1939年發(fā)生在賓陽昆侖關境內(nèi)抗擊日寇的昆侖關戰(zhàn)役,稍后,日軍入侵永淳縣甘棠圩炸毀遺愛橋的事實。軍人在浴血奮戰(zhàn),老百姓在自己的國土東藏西躲,猶如驚弓之鳥。祖母和姨婆舅公們,也有過在家門口躲避日軍燒殺擄掠的經(jīng)歷。每每想起那段經(jīng)歷,祖母的心余悸猶存。從20世紀40年代初起,她學會了驅(qū)牛犁田,后來六舅公、七舅公先后外出求學,祖母一直做到她嫁給祖父的那一年。農(nóng)耕時代習傳的“男耕女織”,因時代的變異,祖母從父輩手中接過了原本是男人才干的活兒。憤怒與哭泣的家園,瘦小的身材,柔弱的花朵,在歷史槍彈的穿梭中,彌堅而行。
少年時在鄉(xiāng)間,看到赤身挑著瓦缸的挑夫,從老遠的地方入村賣瓦缸,沉重的扁擔壓得他們渾身冒汗。他們多是一些身材矮小剽悍的匠人,在行走的重擔下尋找生活的希望。幾千年來,扁擔一直是農(nóng)耕文明最樸實的圖騰之一,人類文明的烙印,離不開扁擔的傳承,它見證了無數(shù)先民的出發(fā)與歸宿。
出生農(nóng)家的祖母,從少女時代起,每天都離不開扁擔。解放戰(zhàn)爭期間,祖母不時與村里的男女老幼,到幾十里甚至百里外的圩市挑東西,家中米缸無米吃了,她挑著兩個籮筐的谷子到山區(qū)磨坊碾谷。時間凝固在漫長的戰(zhàn)爭氣氛中,路上的陌生者射來的目光,讓人毛骨悚然,地主喬裝打扮的狼狽出逃,讓人可笑的歷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地輪回。山路彎彎,夜色迷離,彈藥濃烈的空氣。亂世的少女與扁擔,生死未卜,戰(zhàn)戰(zhàn)兢兢,被卷入歷史旋渦的角色。五里一崗,十里一哨。狼一樣的軍人,雙眼放出兇殘的目光,嬉皮而冷漠的笑容,仿佛是對窮途末路的嘲諷。軍人厲聲盤問,用槍桿指戳身上的東西。扁擔的沉默,亦是祖母對歷史的沉默,它厚實的背影,一次次讓祖母“逢兇化吉”。
祖父不諳農(nóng)事生產(chǎn),他將一生奉獻給了鄉(xiāng)村教育。祖母嫁給祖父后,彼時的曾祖父性格古怪,喜怒無常,動輒發(fā)孩子脾氣,整天沉湎于往事的感慨,不再過問家事。新婚剛過,祖母便接手我們家的農(nóng)事,她面對的是一個舉步維艱的貧困家庭。1950年的春天廣西境內(nèi)匪患猖獗,一些人莫名其妙被不明身份的人暗殺,一時人人自危。當別人在家中被壞人殺害時,家人悲痛欲絕的心情,總讓人們感到時光之漫長,人與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仍需冰釋前嫌。春天的油菜花滿地長,三月的桂南大地,春意盎然,村外傳來學校朗朗的讀書聲,祖母腆著大肚子,一手持著牛繩,一手扶著鐵犁,吆喝牛向前犁田。祖母已懷孕數(shù)月,她和祖父的第一個孩子即將來到人間。在那個“人多力量大”的時代,各家各戶都將生孩子視為家庭的頭等大事,年輕的夫妻們暗中較量誰生孩子快、數(shù)量多,他們只管多生,完全不計較孩子的未來如何成長。孩子生得越多意味著家庭的勞動力越強,人丁興旺,別人就不敢欺負。
祖母和祖父生育了八個孩子,六個姑姑,兩個男子即我的父親與叔叔。八個孩子正好夠一個飯桌的人數(shù),從生孩子到為每一個孩子成家立業(yè),耗盡了祖母一生的心血,直至生命的盡頭。祖母生大姑的第三天,就下地干活,完全不顧及個人的身體安危。祖母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地出生,每出生一個孩子,對她的身體都是致命的摧殘,她瘦弱的身材與她作為多產(chǎn)的母親身份有關聯(lián)。祖母說,她不辭勞苦地生孩子,是因為有人看不起我們家,老是跟我們過不去,她和祖父多生幾個孩子就是為了爭一口氣,將那些對我們家有偏見的人比下去。為此,祖母付出了一生的代價,苦苦經(jīng)營我們的家,將孩子一個個撫養(yǎng)長大成人,又繼續(xù)操心孫子們的前程。
一個有多位祖先逃亡的家族,總有些言不由衷的事情在發(fā)生。當祖先們在經(jīng)歷一段浩劫后無法重返故鄉(xiāng),不得不集體選擇背叛故鄉(xiāng)時,他們獲得了重生?,F(xiàn)實的荒謬,也就留給故鄉(xiāng)的親人們,慢慢地在療傷中迎來蛻變。祖父與祖母生下那么多的孩子,與我們家族祖先的逃亡有著說不出的切痛之感。父親年幼時,受到了另一個家族男孩子們的欺負,他們曾在稻草堆里,扒了父親的褲襠折磨“小雞雞”,惡作劇地說叫你當太監(jiān)。父親寡不敵眾,命根子差點兒被他們給報銷了。祖母一生原諒不了那幾個男孩子,她認為他們是在家長的暗中指使里欺負父親,將過去祖先結下的疙瘩清算到下一代。
村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看著祖母一個接一個生了大姑、二姑、七姑、八姑、九姑、十三姑,他們以弱智的心態(tài),暗暗發(fā)笑,他們想這個家衰到了極點,以后還有誰給祖先掃墓?當祖母生下父親和叔叔時,他們感到有種失落的情緒在左右著他們,有人說,他們那里一定有“墳山”照顧他們,要不他們?yōu)槭裁床辉摂嘧咏^孫!不想后來,叔叔考上了廣西師范學院,此是家族十分光榮的一件事兒,轟動了整個村公所,祖母為兒子的出息,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祖父擺了數(shù)十桌升學酒宴請親朋好友,村里有人悄悄說,如果沒有某某祖先救了你們祖先的一命,今天我們喝不上這喜酒啰。祖父和父親、叔叔給他們敬酒之際,連連說,那是那是,多謝某某祖先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自從叔叔考上了大學,他們對我家變得客氣了許多。一命換一命的鄉(xiāng)土人際關系,從母系的命門里出發(fā),在接受鄉(xiāng)土的洗禮后,變得玄之又玄。
學校沒有圍墻,四周被高挑的竹子和高大的樹木團團圍住,校園的北面有一口水井,涓涓細流,終年不息,掬一口飲之,清甜爽口。傍晚時分,校園晚讀課正開始,各個教室里傳來了喧鬧的讀書聲。我口渴坐立不安,丟了書本,在門口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班主任沒有在教室外督課,便飛快地跑出學校的后門,直奔水井。黃昏的云,遠遠的,像破碎的雞蛋清一片渾濁。我看到母親和二叔娘挑著挑子,知道她們到鄰縣香爐村參加了大姑丈的葬禮,我大喊一聲,回來啦!母親轉(zhuǎn)過身說,還沒放學吶,讀書去——!我目送她們的背影消失在甘蔗地里。大姑嫁到鄰縣的山區(qū),是我祖母身上的一塊傷疤,埋在心里隱隱作痛。從我們家到大姑家,需要翻山越嶺進入人煙稀少的森林,她們的村莊“裸露”在森林邊,幾年前,我還聽說過,有野豬出沒糟蹋了地里的莊稼。大姑父去世后,大姑帶著六個孩子,苦苦地支撐著這個家,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處境一年不如一年,表哥表弟的婚姻成了老大難問題。大姑從山里回娘家,在我們看來她和她的家是以“弱勢”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每次回來,祖母與大姑關起了房門,兩人在房間里長時間地說心里話。我曾在窗戶聽到屋內(nèi)的抽泣聲,祖母難過地說,大女呀,我不該嫁你到山里去,害了你,苦了你一輩子。大姑嗚咽說,這是命,我的命注定如此。祖母一聲嘆息——哎!我的大女,都是我害了你。說罷,母女嗚嗚抱頭痛哭。堅強的大姑沒有再嫁人,表哥表弟他們長大后,像被侵擾森林的鳥獸,一個個逃離家園,留下大姑無比孤獨的殘年。大姑回娘家,祖母往往會讓她留下來住一兩天,兩人慢慢掏心窩話,聊女人當家的種種不易。祖母心里想,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她欠大姑的那一份無法彌補的內(nèi)疚。
在所有的兒女中,祖母最放不下七姑。經(jīng)媒人介紹,七姑遠嫁陸川縣一個鄉(xiāng)鎮(zhèn),有女初嫁,夫妻歡喜把家送,在別人的羨慕中幸福度過了幾年。剛改革開放,七姑丈就跑到廣州打工,他聰明苦干,給我們村的人們帶來了外面的最新發(fā)展。聽說,七姑丈在廣東掙到了錢,村里的人紛紛跑到我們家打聽,請求七姑丈介紹他們到廣州打工。熱情開朗的七姑丈,盡其能力,給村里人介紹到廣州打工的機會。七姑感到嫁給七姑丈算是嫁對人了,逢人便說他們那里的生活好處??吹狡吖眉蘖藗€好男人,祖母的心里踏實了許多,她對親朋好友介紹七姑丈時高興地說,七姑的男人有出息,七姑跟他會過上好日子。
在嗚嗚嗚的火車轟鳴聲中,祖母踏上了去看望七姑的路。在七姑的家信、電報的催促下,祖母克服了自己從沒有遠行的經(jīng)歷,乘火車到幾百里之外的陸川看望七姑。那是祖母為數(shù)不多的遠行,如果不是七姑遠嫁他鄉(xiāng),她是沒有時間沒有心思到一個在她看來遙遠的地方去。祖母的每次遠行,都帶著家里的愿望,看看七姑在他鄉(xiāng)過得如何。
少年時在鎮(zhèn)上讀中學,看到火車從南寧駛過故鄉(xiāng)露圩,我們站在鐵路旁邊吹著口哨邊數(shù)著火車廂的節(jié)數(shù)?;疖嚫赂碌叵г谝曇袄?,那一串長長的嗚嗚鳴叫聲,久久落在我心里,若有若無。我跟祖母坐火車到陸川縣探望過七姑。上了火車的祖母異常興奮,透過車窗,她眺望田野的莊稼,看到與我們種植不同的農(nóng)作物,她立即拉著我們向外看,好像是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似的。她喃喃自語,人家的土地真好,不然種不出好東西來?;疖嚿嫌心蟻肀蓖穆每?,有時候祖母欲與鄰座的旅客說話,她張嘴說了客家話,發(fā)現(xiàn)對方不解地看著她,她靦腆地低頭,宛若一個犯錯誤的少女。那一刻,我明白祖母是想以這樣的方式,接觸外面的世界,但她無法抵達漢語世界的中心。
祖母活在母語世界的邊緣,她看待七姑的婚姻,多帶有傳統(tǒng)的眼光。那時七姑在信中寫道,阿媽和大家不太關心我,從沒有想到來看我。正如此,才促成了祖母坐火車看望七姑的緣由。據(jù)我了解,祖母僅有幾次坐過火車的經(jīng)歷中,全部是探望七姑。第一次,祖母從陸川縣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們,七姑家建起了平房,家中有摩托車、自來水等,說七姑嫁的那地方比我們這富裕多了。她神采奕奕地描述了七姑丈的廚藝,宰了一只西洋鴨,在案板頭腳、內(nèi)臟、鴨腿翅膀、胸肉各成一份,被配成不同的作料、蔬菜,煮熟后擺滿了一桌。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何況是遠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地方。祖母說陸川人比我們露圩人講究吃,一樣肉做了多樣的吃法,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從沒有見過有這樣的飲食風俗。
祖母每一次從陸川縣回來,都對村里婦女說七姑家的好,那里的農(nóng)作物,那時節(jié)日里做的糍粑、年糕、粽子。村里的婦女圍在她身邊聽她說,她儼然是一個從外地學習取經(jīng)回來的婦女主任,比村里的婦女見識多廣。祖母對她們講,陸川縣的農(nóng)村一年可以種三季水稻呢,人家比我們勤快,家中的谷倉囤滿了糧食。
禍福無門,吉兇難料。到了后來,七姑患上了重癥,多方治療終不見好。她來信,信紙的字跡瘦弱無力,語氣頗為絕望地寫著,她夢見了故鄉(xiāng)和死去的祖先。祖母收到七姑的電報后,第二天匆匆忙忙坐火車趕到了陸川縣七姑家里。那時正逢春運時節(jié),火車擠滿了人,我和九姑、十三姑輪流護著她上車,我看到了她擠在人群中痛苦掙扎的表情與不安。從南寧開往湛江的列車很慢,走走停停,途中經(jīng)過的鄉(xiāng)鎮(zhèn)級車站都要停下一兩分鐘,好讓旅客下車上車,這趟慢車不得不隨時讓開那些呼嘯而來的快車。此次,祖母的心情萬分焦急。晚年時她回憶,這是她一生最漫長的旅行煎熬,火車走走停停的陋習,她幻想自己能像鳥兒一樣在天空翱翔起飛,一會兒就飛到七姑的身邊。
火車走了一天,傍晚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我們在暮色四合之際,跟著七姑丈走進了村莊。村里不時響起陣陣的鞭炮聲,他的心情與新年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表情有一些沮喪。
七姑聽到我們的說話聲,從屋里趔趄跑出來了。黑暗中,我看到七姑的身體輕飄飄的,她嗚咽一聲,媽,你終于來看我了……母女緊緊地抱在一塊,嗚嗚地號啕,也不顧忌村里的閑言碎語了。祖母擦了眼淚說,七妹,我們來遲了。七姑與九姑、十三姑擁抱時,臉上現(xiàn)出了微笑,謝謝兩位妹妹來看我。她輕輕地抱我,叫喚一聲:阿孫……然后就什么也說不了。我感到七姑的身體已被病魔折磨得瘦成一張紙人。
祖母看到七姑那一刻,她明白七姑的身體難治愈了。我們在七姑家住了多日。祖母面對七姑時,總是樂觀地鼓勵她,相信七姑有一天病會治好,背對七姑時,她在我們面前悄悄地說七姑的病況,情不自禁潸然淚下,感嘆七姑薄命不濟。從陸川縣回來,祖母悶悶不樂,她找來她懂醫(yī)的親弟弟幫開幾服藥單,希望能治好七姑的病。也不知藥單是否寄到了七姑手上,病情加重的七姑不久便撒手人寰。
噩耗傳來,祖母多次昏厥過去。蘇醒過來時,她連發(fā)問上蒼,為什么讓我的女兒這么早離開人世?那些日子,祖母不斷自責,說當初不該同意七姑嫁到遠方,那里天高皇帝遠,自己沒有辦法關心到七姑,以致七姑思念親人過度,傷了情感,壞了身體,最終英年早逝。
祖母坎坷的一生,年輕時飽受戰(zhàn)爭磨難,后半生深受各種政治運動的沖擊,經(jīng)歷的浩劫,目睹的種種不幸,她都能樂觀堅強面對,以自己積累的人生經(jīng)歷教育我們,什么人是好人,什么人是壞人。她說“人整人”,是人性最可恥最黑暗的一面,壞人像魔鬼折磨好人,其行為令人發(fā)指,天理不容。20世紀70年代,她看到一場萬人的批斗會,別人的兒子當著眾人的面毆打自己的父親,那個男人被羞辱的場面讓她終生無法從記憶中抹去。她感嘆著,兒子怎能打自己的親生父母呢?祖母告誡我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此是她從無數(shù)悲劇的教訓中總結出來的人生閱歷。祖母剛毅豁達的性格,對我的性格起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我遇到困難,夜深人靜之時,我常常懷念起她對我說過的話,她面對困難的勇氣與膽識在鞭策著我。
祖父最佩服祖母行事的果斷與考慮問題的周全。他曾多次在我們面前自豪地贊揚祖母性格的諸多優(yōu)點,你們阿婆做事的果斷與沉穩(wěn),我無法與她相比。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村里與鄰村因山林糾紛屢次發(fā)生械斗,一些村民逞一時血氣之勇,欲與鄰村血拼,了結數(shù)十年來的恩恩怨怨。祖母了解到事態(tài)的嚴重后果,馬上跑到村委大罵村主任的魯莽行為,批評他將全村帶入不仁不義的地步,對方就等我們像一群困獸撲過去,早已布置好天羅地網(wǎng),鄰村“上面有人”,對于我們這個無后臺、無權勢的村莊來說,這樣只能是死路一條。祖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引來了數(shù)百名村民的圍觀。鄉(xiāng)親們紛紛支持祖母的想法,反對村主任沖動的行為。幾年后,村主任身患絕癥。臨終前,祖母到病房看望他。村主任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與祖母相握,令在場的人為之動容,也為村主任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惋惜。在那幾年,祖母還參與到山林糾紛的談判中,用方言與他們“上面”的神秘人進行面對面談判,據(jù)說那人受不了祖母鏗鏘有力的方言,落荒而逃。
祖母一時名聲大振,漸漸在村里樹起了威望。她經(jīng)常教育我們?yōu)槿颂幨乱獙⑿谋刃?,天知地知我知,嘴大腳大大不過天地,老天爺不會說話,你做的好事和壞事,他在天庭上記得清清楚楚。我十歲時的夏夜,我們一家人在古老院子石街納涼賞月,孩子們吵著叫大人們講“古”,祖父口訥講不好故事,祖母雖不認識幾個漢字,講起故事卻是繪聲繪色,正所謂“諸佛妙理非無文字”。她說《西游記》我讀不懂也沒有看過,我小時候聽老人講“古”,說唐僧師徒到西天取經(jīng),到一戶人家化齋。他們敲了很久門,里邊無人出來,于是進去看個究竟。豬八戒嘴饞又愛貪便宜,他進屋后找不到吃的,嘴里又開始罵人說孫猴子不該帶他們到這鬼地方來化齋。孫悟空嗔道:呆子,回你的丈母娘高老莊家吃饅頭去,你那新娘子在家等你呢。豬八戒氣不過孫悟空,跑到另一間屋子,發(fā)現(xiàn)有新衣服,欲占為己有,馬上穿在身上。在一旁的唐僧勸他,八戒,你怎能偷人家東西呢?豬八戒不樂意地說,師傅,我沒有偷人家的東西,人家又沒有看見。唐僧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怎能說看不見呢?正說著,一陣黑風呼嘯刮起,將豬八戒給綁了。祖母說完,哈哈大笑,我們聽得一頭霧水,但聽到《西游記》的故事總是很激動興奮。長大后,才慢慢明白祖母說這個故事的含義,我想她講的這個故事或多或少影響了她的一生。
村中廟會、紅白喜事、風俗禮儀、節(jié)氣美食的制作,乃至鄰里婆媳之間的矛盾解決不了的也要找她老人家商量。在婦女的眼里,祖母是一個值得敬重的人,凡事找到她,她都認認真真地對待,按照我們露圩鎮(zhèn)的風土人情或大大方方、或妥妥帖帖去安排,讓當事人獲到應有的尊重與榮耀。做人難,難的是活在當下,人跟著時間向前走,就像一去不復返的煙云,每天要面對蕓蕓眾生,要擔當不同的角色,要處理很多復雜的人事。三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風,有些人在一個地方一輩子從出生至落土,雖歷經(jīng)歲月的洗禮,也看不透當?shù)氐娜饲槭拦剩踔僚c周圍的人疙疙瘩瘩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等到快閉了雙眼后悔許多人事沒有做好。在我們露圩鎮(zhèn),主要居住壯、漢等民族,兩個民族的民俗風情,大有不同,祖母深通本地民族之間的繁縟禮儀,吉祥與忌諱,一旦找她,事無巨細,“答禮”的輕與重,她都做得井然有序和富有文化內(nèi)涵,將主人心里所思所想細膩地烘托給親朋,讓主人臉上貼金活得有光彩。地方再小,也有她長期形成的文脈,生生不息,代代相傳,我喜歡人們稱呼祖母為“大婆”,這是字輩的稱謂,聽之親切、感動。
巾幗不讓須眉,雖說祖母的性格融合了男性的一面,但女人就是女人,女性的柔情點點滴滴,我們從她走過的人生做過的事進入她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心靈手巧的祖母,會剪紙,那些牛、羊、馬、雞、豬、狗的造型,“嗞咔嗞咔”地在她手中的剪刀下活靈活現(xiàn)地勾勒,這是她心中的五谷豐登、六禽興旺、歡樂吉祥的田園農(nóng)舍。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國”,有自己的“桃花源”,祖母不是藝術家,她只有在平時的祭祀活動中拿起剪刀剪紙,祈禱親人安康幸福。
我們心中都有秘而不宣的不安與恐懼,比如有人患有恐高癥,有人面對一個生靈或一個圖騰心里就不舒服,臉色蒼白,心率加速怦怦跳,老是繞不過這道坎,與莊子“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說的如出一轍。晚年的祖母,最忌諱家中買豆腐,在她心中豆腐為“穢物”,它與死亡混為一體,散發(fā)著晦氣。節(jié)日里, 家中誰買豆腐回來,她便罵誰不懂事。我們理解她的忌諱后,不再買豆腐。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弊婺赶嘈攀澜缬形覀兛床灰姷纳`存在,每到端午節(jié)、中元節(jié)、重陽節(jié)等節(jié)日她組織村里的婦女,請來巫婆在村頭“驅(qū)鬼”禳災,不受邪氣侵犯,保佑鄉(xiāng)村清平。
晚年,祖母樂不知疲地與巫婆交往。在我讀初中時,學習成績不是很理想,祖母有幾次為我到鄰縣鎮(zhèn)子的一個巫婆家“擇?!?,希望通過巫術讓我學習進步。心中有神靈,幾十里的路途,她在所不辭,那些年交通不發(fā)達,她多次徒步背著布袋前住巫婆家,布袋里盛有兩斤米、一斤豬肉、兩斤果子作為獻給巫婆的祭品,身上還帶少量的錢,等巫婆使完“巫術”后,她便將錢付給巫婆。做完這些事情,祖母松了一口氣才放心回家。家里有人病了,久治不愈,祖母認為有鬼怪狐仙纏身,需要請巫婆施法術趕走它們。她還到鄰村的巫婆家為家人求升官發(fā)財、姻緣等。她的一廂情愿,是從一個出發(fā)點著想,僅僅是為了家人過得好。從傳統(tǒng)觀念來看,她的這些行為,讓人感到愚昧可笑,人們習慣了墨守成規(guī)的思維,就會以群體的方式鄙視個體的行為,同樣是社會的一種病態(tài)。站在今天,我沒有資格對祖母她們的做法進行褒貶評價,此一時彼一時,不同時代的風氣,用今天的眼光評價,是一件無比愚蠢的事情。在田間耕種的人們,遠遠看見祖母和幾個婦女背著布袋結伴,前去巫婆家的路上有說有笑,她們的背影像幾粒被風吹散的黑米,消失在人們的眼里。
二月初二龍?zhí)ь^,春暖花開正當時。我們家的院子外長著一棵黃花樹,春風吹拂,飄香濃郁。每年的農(nóng)歷二月初二的前幾天,祖母摘了十多束黃花,掛在屋檐下的墻上晾干。二月初二是個小節(jié)氣,到了節(jié)氣的前夜,祖母和母親在肚灶里燒了一大鍋的沸水,她們摘下墻上的黃花,輕輕地放到沸水里煮。許久,沸水泛黃,她們斷了柴火,待黃花水慢慢冷卻。祖母淘好數(shù)斤糯米,從大鍋往盆里舀黃花水泡糯米。次日早上,我們的飯桌上擺上了金黃色的糯米飯,飯里雜有少量細碎的豬肉。祖母微笑著說,孫子們,吃吧,吃完黃花糯米飯好好上學去,放學后,還有好多哩,吃到你們小肚子撐不下為止。我們大人吃了黃花飯,馬上到地里開墾種玉米、花生,今年春天來得早,瑞年好兆頭。祖母做的糯米飯,色澤亮黃,拌幾星蔥花,捧一碗細細品嘗,唇齒留香,那是鄉(xiāng)土特有的飯香。多年后,在城里謀生的我,祖母做的黃花米飯,成了我念念不忘的一道特色美食,成為我對鄉(xiāng)愁最溫馨的記憶,亦是我對祖母的深切思量。
祖母做的飯菜、美食,我都喜歡吃。她做的每一樣美食,除了細膩的手工,還融入了她的心靈,色香味俱全。節(jié)日里,我母親做的糕點、粽子樣子難看,是要被祖母嘮叨上半天的,她老人家手把手教大家重做,她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送不出去呀,要丟人的,我的老臉往哪里擺放!我們故鄉(xiāng)有諺語,“四月老鼠行壞路”,在過去,四月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我幼年時,到了四月家中的糧食勉強夠度日。在饑荒的季節(jié),祖母千方百計地從田野找來食材,嘗試多種烹制的做法,為填飽我們的肚子大膽創(chuàng)新鄉(xiāng)土美食?;ㄆ谶^,南瓜在雨水的滋潤中,迅速成長,瓜果長到拳頭大的形狀,祖母折了三五個青嫩皮的南瓜搗碎,與炸過油的肥豬肉一起炒糯米飯,南瓜的清香與豬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在饑餓的季節(jié),我們偶爾神仙一般過生活,“潤色”了我的童年,于是有了更多的美好回憶。為此,祖母聰明能干,會過日子的形象在我心里扎根,教會我在困境中平靜應對,苦盡甘甜來。
少年時,我與祖母在坡地上拔花生,她指著遠處我們家兩棵挺拔的苦楝樹意味深長地說,等它們長粗了,你們也成才了,我也快老了。我不知那兩棵苦楝樹幾時被砍伐,它們仿佛與祖母一生經(jīng)歷過的多災多難年代,在“面對”與“承受”后,化為風燭殘年,被風吹散,了無痕跡,飄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