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瓜州 楊歲平
山路上走來四個黑點兒,一個妖艷的女人,兩個純稚的女孩,一只大黑狗。
山又一次綠了,而且小草碧綠得讓人發(fā)怵,走在其中,定然有一種莫名的陰森氣氛。野花更是殺氣騰騰地恣意怒放,將所有嫵媚都盡心竭力地一一綻放。那些高高低低的樹種,各有姿態(tài),怒放著絢麗的青春。馬桂花挑著扁擔,兩個竹筐里盛滿行李,竹筐隨著她婀娜身體的晃動而有節(jié)奏地搖擺,嬌好的身段讓人心疼,不和諧的是扁擔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在長滿一米多高的野花草的山溝羊腸小道上,她向著山的縱深之處前進。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兩個女兒的寡婦了。走到一處懸崖,她停了下來。在湛藍的天宇那幾朵悠然輕飄的閑云正緩緩移動,低頭處是被野花閑草覆蓋的深不見低的山溝,白花花的陽光灑在對面的黃土懸崖上,懸崖上長著許多不知名字的藤蔓的植物,未知的某處有幾只野鴿子咕咕地低喚。她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悵然若失,表情呆滯,只是盯著山下面,突然他低低地呼喚一個人的名字;楊麥換,你在哪里!你這樣留下我讓我咋活??!幾只野鴿子顯然受到驚嚇,騰空而起,在山溝的空間里撲喇喇地飛起來,一只緊跟一只。
她喚了幾聲楊麥換就不吱聲了,四下時瞧了瞧沒什么人,一臉的凄涼。四野靜悄悄的,那幾只野鴿子在懸崖所在山溝的半空中低旋高飛,像是山崖下有他們正孵化的鴿蛋一樣。
倆孩子,大的叫秋水,小的叫宜人。秋水十五歲,豁著牙齦,說話都不聚氣;宜人呢,才十歲,左手牽著姐姐的手,右手拿著個把把糖,正甜著呢。秋水和宜人站在靠懸崖較遠的地方,聽媽媽喚著楊麥換,秋水知道,那個人就是他大,她心里不覺得也想念起大大來,盡管她壓根兒就記不清她大大長啥模樣,卻確實在記憶的深處有個淺灰色的身影在閃現(xiàn);宜人呢,邊吸吮著把把糖,邊念叨著楊麥換的名字,她哪里知道楊麥換就是她大大的名字,倒讓她以為是另外一種好吃的糖果。
楊麥換的死,是馬桂花終身的遺憾!那天早上,楊麥換想吃些麻腐饃饃,馬桂花身子那幾天正好不太舒服,就說;“你先去山上刮些草根,你看家里一點添炕的都沒有了,眼看著冬天就來了,這冬天咋過啊!”她剜了一眼楊麥換,又說:“快去,秋水不見了,我去找!等你回來時,我就將麻腐饃饃做好了,讓你吃個夠!”這馬桂花不僅人長得俊,而且也是個當家的好能手,廚房就是她的天地,她蒸的白面饃又松軟又暄亮,而且還笑得開了許多美麗而勻稱的縫兒;他在廚藝上是有一手的,因為她大大就是個老廚子,在機關(guān)食堂里做過大廚。她最愛做那個麻腐饃饃,而楊麥換也最愛吃,常常嚷著叫馬桂花做,像個孩子似的。楊麥換背上背兜就走了,誰想到他竟然再沒有回來,掉進懸崖下面的土坑里了,死了!馬桂花后悔得很,娃他大大一口麻腐饃都沒有吃上就走了,多少在馬桂花心里是個病。每年清明節(jié),他都要烙更多的麻腐饃,祭獻在自己男人的墳前。
另外,馬桂花種莊稼和別人家也不一樣,除了麥子、豌豆、洋芋、胡麻、玉米等外,他總要種上整塊整塊的麻子。曾經(jīng),扁擔兩邊的糞筐正是為了明年種麻子而準備的!種麻子,是她給自己丈夫的一種補償,她想,他一定會寬恕她的,但愿他能吃上她種的麻子。已經(jīng)七年了,年年種麻子,年年烙麻腐饃,村里人一提起馬桂花就說:“你可能吃過別人的豆腐,可你未必吃過馬桂花做的麻腐饃香!她做的麻腐饃可香了!”
這村子并不大,其實只是一個小隊,三四十戶人家,只要馬桂花開始在小石磨上推麻子,石磨一轉(zhuǎn),就有許多小后生圍著石磨喊開了:有麻腐饃吃了!有麻腐饃吃了!只要是馬桂花在鍋里烙第一塊麻腐饃,全隊人就知道香味是從馬桂花家傳出來的!馬桂花人很厚道,總是帶著自信而燦爛的微笑,不管在什么情況下她總是笑盈盈的,她心里堅強地告訴自己,再苦再難也不能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厚道的她總是要分給小孩子們一些麻腐饃。小孩子回家嚷著要吃麻腐館饃,于是家家戶戶都種起了麻子烙起了麻腐饃來,都是向馬桂花請教技藝的,但最好吃的還是馬桂花的麻腐饃!村里人一說麻腐饃就口饞,也就想起馬桂花!
寡婦門前是非多,說閑話的也多,漸漸地,說媒的也多了起來,踩爛了她家的門檻!馬桂花剛?cè)?,正風姿綽約呢,她是這地方第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別的女人都不敢穿,其實別的女人壓根兒就沒有裙子。這地方的男人們都給自己老婆說,你要學(xué)要學(xué)人家馬桂花的麻腐饃,但你千萬不能像馬桂花也穿上裙子糟踐老先人啊,她現(xiàn)在沒有男人,你可是有男人管的女人!這話說的,把馬桂花說成了壞女人,其實馬桂花管好自己呢,只是她想過得自在一點,她穿裙子只是想說鄉(xiāng)里人和城里人一樣,穿裙子也一樣地好看。她一直這樣想:能穿褲子怎么就不能穿裙子呢!馬桂花穿裙子,烙麻腐饃,這是楊岔村自有村以來正史記載的頭一遭,馬桂花還把夏天的襯衣束在牛皮褲腰帶里,這不僅上楊岔村男的咂嘴了好長時間,而且女人們都唏噓了好幾年。
漸漸地,馬桂花有了一個綽號“明星”。多么響亮的名字。起初是私下里叫,后來叫開了,馬桂花也覺得叫得挺好聽的,同是女人的宋丹丹不就是明星嗎?她心里也樂滋滋的,明星就這樣叫開了。
誰都知道,明星是個好女人!像這山溝溝里,除了荒山禿嶺,就是繞來繞去的羊腸小道,再就是麻雀一群一群的,明星能在這兒堅守七年多,眼看著兩個楊家的娃也抓養(yǎng)大了,她真的很舒暢,但她的不易,只有自家知道。
馬桂花的婆婆很不習(xí)慣馬桂花的穿著,但又覺得馬桂花還算是本份,就也常來幫她。前些年,婆婆一直防著馬桂花,怕她改嫁了把楊家的娃給帶走了,也時時觀察著村里的風吹草動,現(xiàn)在這兩年孩子漸漸也大了,她倒也同情起兒媳來了。婆婆有一天對馬桂花說:“人家都叫你明星,我可不叫你明星,我覺得一個莊農(nóng)人,叫成明星怪怪的,不過有件事我想給你說!”平時被習(xí)慣叫成明星的馬桂花,以為婆婆又要訓(xùn)她呢,就坐在炕沿上聽著,一邊在搓麻子。
“這幾年把你苦了!你就像我的閨女一樣好!”婆婆說,“麥換子命賤,早走了,把你留下來,又有兩個娃娃,真是太辛苦你了難為你了!我替楊家的祖宗謝謝你!”
馬桂花聽著聽著,不覺淚水在眼眶里打圈圈,硬是沒有淌出來。
從外表看,她是個燦爛的女人,微笑的女人,神韻的女人,能干的女人,可其實她也很脆弱,她也想有個堅實的臂膀可以在最累的時候靠靠。突然,她撲到婆婆懷里,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啊哈哈哼嗯……婆婆則像哄著自己的閨女一樣,拍打著她的背安慰她:“都好幾年了,你也不曾對著我哭過,放聲哭吧,你就是我的閨女,從今后你就是我的閨女!我今天想給你說一句我最想說的話!”
漸漸地,馬桂花從婆婆懷里分開來,說:“媽,我只剩下你這一個媽媽了,有啥事,你說吧!我聽著呢,媽!”婆婆更加摟緊了馬桂花,不竟哇哇地哭起來,老淚縱橫,整個瘦癟的胸脯都一上一下地劇烈顫動起來,馬桂花則反過來拍打著婆婆的后背安慰起婆婆來,像是拍打著秋水和宜人!那只忠實的大黑狗,以為家里咋了,跑進屋里,汪汪地向兩個淚人直叫!
“你還年輕,我要把你嫁出去!”
“不,我孩子還小,我……”
“孩子小,我養(yǎng)!你放心走你的。”婆婆說,“想孩子了,回來看看就行?!?/p>
“那怎么行呢,孩子依戀我,離不開我!”
婆婆像是想到了什么,定住了,只是把滿是銀絲的頭顱低下來。馬桂花看到了,婆婆多老啊,整個臉上的肌肉松馳著,耷拉下來,臉頰兩邊各有一條深深的壕溝從嘴角一直通向耳根,臉色灰蒙蒙的,但眼睛還是很精神的,那么深重的魚尾紋在太陽穴處散射,像是太陽的余暉線條。
馬桂花最近也挺煩的,他有心事想告訴婆婆。今天婆婆這樣對她說,是不是也是這件事呢,也許只是婆婆先探個口風而已。她拿不準婆婆的意思,所以就沒有開口。
話說回來,馬桂花有個小叔子叫大舌頭,長得很丑,說話還有些禿舌,發(fā)音不準,形貌邋遢,都近三十的人了,一直沒有娶媳婦。你說誰能看上他呢,健全人都找不著媳婦呢,他呢注定要守一輩子光棍了。要說這種人也多了,現(xiàn)在當光棍,還有一個重要的時代原因,就是財禮太多,一個女兒家,光要財禮就得二十萬,簡直就是販人呢,你說山溝溝里的男人能娶得起老婆嗎!女人就是好,男人都很愛,可是沒錢也愛不起。大舌頭就是這樣的一個大光棍。雖然大舌頭嘴禿,可心里也清楚,只是一個勁地掙錢,因沒有女人到這山溝溝里來,那就等著當光棍吧。可是打大舌頭大哥楊麥換過世后,村里幾個老叔給大舌頭教唆說,你大哥過世了,你大嫂子一個人拉扯兩個娃也不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個瓜娃子,都三十過的人了,咋不找你嫂子睡去?說這話的,有開玩笑的,也有實心說這事的,說得多了,大舌頭也當真了,是啊,我嫂嫂馬桂花若是跟了我,對我來說也好,對大哥來說也不是壞事,對嫂子來說,也挺好啊,若是那樣的話,我還可以經(jīng)常吃到到嫂子做的麻腐饃饃呢,多好啊,我咋就沒有想到呢。
他使勁地用寬大肥厚的巴掌摑了自己的腦門一下子,啪,正好一只蚊子給拍死了,真巧,活該!
山溝溝,就是山溝溝,它是一個獨立的所在,與世隔絕,這里的風土人情,都是這兒的水土決定的,外人是沒有辦法的,要不怎么叫山溝溝呢。在這山溝里,改革開放都三十年了,人還很純樸得很,馬桂花,雖然稀里糊涂地得了個明星的綽號,其實人純樸得很。這兒已經(jīng)解決了溫飽,沒有誰家還因幾口口糧而發(fā)愁,可就是為錢太愁了。馬桂花能嫁到這山溝,也就是為了自己的弟弟,娃他大楊麥換還有個姐姐叫楊兄來。馬桂花娘家也在山溝溝里,從楊麥換家翻過幾座山梁,再趟過一條河,再爬上一座山梁,然后翻過三四座山梁,就到了她娘家。馬桂花弟弟,三十好幾了也找不下了對象,于是馬桂花和楊兄來就成了換親。兩家人成了親家,兩家人都有了兒媳婦,兩全其美。就這,不知道把村里的多少光棍兒給羨慕得幾夜都睡不著覺,在楊麥換家門院后街胡旋了好些天。
因此,那些打光棍的后生傳出了閑話,有的說:楊麥換新婚那一夜,就沒有弄成事,因為馬桂花那新娘子不脫衣服,光褲子就穿了好幾層,聽說內(nèi)褲更多,腰里系了好幾根褲腰帶,甚至還用八號鐵絲擰成的腰帶,哈哈,在圍墻外聽風的人聽得還真仔細!還有人說,楊麥換和馬桂花那一夜響動很大,一會兒墻在咚咚響,一會兒像是誰掉下了炕,一會兒像是鏡子打破的聲音。還有人證實說,怪不得第二天,他親自看見楊麥換和泥修炕呢,原來是把炕壓蹋了,厲害!都是風傳,都沒有證據(jù)!具體的事情是咋樣,只有主人公才知道!聽風的這些光棍兒,那幾天也沒有很消停,折磨了好幾天的心靈世界,聽別人的炕,自己卻不是新郎,會愉快嗎?因為他們這個村十年都沒有見過結(jié)婚那陣勢了。
馬桂花在端午節(jié)給孩子又磨麻子,再給娃做些麻腐饃饃,秋水愛吃,宜人更愛吃,這次準備多做點,因為宜人總是搶著秋水的吃,總打架。小石磨,在這地方,用這古董的人真不多了,因為馬桂花要磨麻子,楊麥換曾經(jīng)特意從外地一家人的牲口圈里撿來的,楊玉換當時用自行車馱來時,花了整整一天,用水刷洗了好幾天。
馬桂花坐在高板凳上,雙手輪換著攪動下面的石磨,磨子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麻腐便在雙扇磨中間的縫隙處擠出來,黑白相間,很濃烈的麻了油香味!不知啥時候,大舌頭站在了她跟前,說:“嫂子,又做麻腐呢,我?guī)湍隳?!”說著就要來幫她嫂子。馬桂花斜覷了一眼一向極其邋遢的大舌頭,頭發(fā)都比女人都長,似乎幾百年都沒有洗過,頭發(fā)都擰成一股一股的,完全銹在了一塊兒;臉也沒有洗干凈,胡子拉茬的,天暖和了就戴個發(fā)黃散邊的草帽子,一整個冬天就斜戴著暖帽,給馬桂花感覺就是臟兮兮的;看那股勁兒,這山溝溝都像河西走廊戈壁灘了。
“去,該干啥就干啥去!”馬桂花沒給大舌頭好聲氣,剜了大舌頭一眼,"少在這兒攙和。
大舌頭自討沒趣,兩只黑乎乎的手已經(jīng)抻了那么長要接過嫂子手中的攪動石磨的長棍,很尷尬,不好意思再收回,兩只手順勢向嫂子臉前一攤,手掬成兩個窩窩形狀,詼諧地說了一句“今年洋芋這么大!”于是失意地離開了??粗笊囝^遠去的背影,馬桂花想起兩只黑乎乎的手掬成兩窩窩形狀,難過地笑了。
高鐵修到了家門口,家鄉(xiāng)人都在高鐵上干活。馬桂花不會什么,只給高鐵上幾個小老板做飯。工作倒也輕閑。早晨干面,或者米飯,下午就是炒菜饅頭加稀飯。馬桂花一月三千塊,其他人在工地干苦力活,一天下來掙上個一百五六。山溝溝人這段時間都興奮著呢,連已經(jīng)七十歲的老婆婆都常到工地附近望望,有時撿上一兩米鐵絲或者一短截鋼筋棒就覺得很有收獲,像揣了個寶一樣回家攢起來,想給小孫子修房子娶媳婦呢。照例,馬桂花也給工地上的外地老板做麻腐饃饃,老板們都說香,尤其那個山東小工頭,說他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饃饃。別的老板說,你愛吃就叫馬桂花單獨給你多做些,小工頭沒說什么,只在那兒正兒巴結(jié)地吃饃,別的老板都眼望著小工頭訕訕地笑,似乎他們藏著什么秘密,這情景連馬桂花也覺得很蹊蹺。馬桂花給工地做了好幾個月飯,麻腐包饃饃把這些人都給吃饞了,總是纏著馬桂花再做些。馬桂花說,沒麻子怎么做!那都是我去年種的麻子,只剩下一點兒,我還要讓我兩個乖女兒吃呢,叫你這些狼心狗肺的人吃了,我女兒怎么辦?眾小工說,那還不簡單,叫小工頭給你加工資不就得了!馬桂花一聽要加工資,就問:“能加多少錢?”小工頭說:“你想要多少呢?”馬桂花說:“這可不好說,我說一千你不可能給,我說一百我還覺得還不如不說?!毙」ゎ^嘿嘿地笑了,轉(zhuǎn)身走了!那一月發(fā)工資時,她領(lǐng)到了整整五千元!馬桂花沒有一次性見過那么多的錢,就給小工頭說,我工資有問題!
小工頭說:“有啥問題,少了?”
她說,不是少了,是多了!我的工資應(yīng)該是三千元,上一月都是這個數(shù)!
小工頭說:“拿上吧,你值那個數(shù)!”
“我值?”
馬桂花手掂量著手里的一把紅票子,懷疑自己聽錯了話!
“大妹子,你干的也不少,發(fā)五千就發(fā)五千,你不嫌少吧?”馬桂花怎么會嫌少呢,她還以為是人家弄錯了,把別人的錢發(fā)給她了呢,原來如此。
“少?不少了!太多了!”當她說出太多了時,她都覺得自己好傻,有誰嫌自己掙得多呢!
小工頭望著他笑,憨憨地,這讓馬桂花倒覺得不好意思,低下了頭,像個小學(xué)生。
小工頭說:“大妹子,你男人呢,叫上到工地干活?”
馬桂花手搓弄著那沓錢,說:“我男人出國了!在非洲呢,家里我就一個人!”
“哦!出國了,不可能吧!”小工頭接著說,“你做的麻腐饃饃,這輩子我都忘不了!”
“愛吃,以后我就多做些!”
馬桂花從小工頭簡易的鐵皮房出來,心里都覺得納悶:這小工頭什么意思??!愛吃我做的飯菜,尤其愛吃我做的麻腐饃饃,那別的老板也愛吃??!他不會是對我那個了吧……想到這兒時,他心里有點發(fā)慌!這不可能吧!
以后見了小工頭,她總是躲著的。別的老板好像知道什么似的,總是故意留下他們兩個人相處。小工頭也沒有說什么,有一天突然說:“桂花,請允許我這樣叫你!你把手伸過來,我看看你的手!”
“行啊,叫我小馬也可以,看手?看什么?看手相?那看看吧!”馬桂花把還沾的面粉的手遞過去,白白胖胖的。小工頭說:“請你閉上你的眼睛!不許睜開!”“喲,你要干啥???別人給我看過手相,說我命苦!”他撇過臉去,閉上了眼睛,等待!
他感覺到小工頭從衣兜里掏出了什么,再著他的指上就掏上了一枚戒指。啊是戒指,她感覺到了,是戒指!她睜開了眼睛!迅疾地看了一眼金燦燦的戒指,又看了一眼正抬眼看著她的小工頭!小工頭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竟然跪了下來,說:“我想了好久了,嫁給我吧!我也是一個人!”馬桂花曾經(jīng)設(shè)想過自己和相愛的人相遇的所有細節(jié),但從來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地方,工地上,和一個陌生的外地人,一個小老板!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是真的嗎!真的嗎!她在心里問自己!怎么辦!
她一時不知所措,將戒指甩給小老板,轉(zhuǎn)身就跑出了廚房!
天啊,他向我求愛了!
馬桂花看見先前在廚房吃飯的老板們都向她望,他又走進了廚房!
“王大明,我叫你名字吧,我叫馬桂花,是這山溝溝里的人,是個苦命的女人!我有兩個女兒,大的叫秋水,小的叫宜人!謝謝你!可是,我不能收你這么貴重的禮物!”
“為什么?”
“就因為……剛我說了!”
“我不嫌棄!你愿意嗎?”
馬桂花低下了頭,揉搓自己的手,七上八下。第二天馬桂花沒再去工地,好幾天都沒有去。又過了幾個月,那些工地就搬到別的地方去了,離馬桂花所在的山溝溝很遠很遠。她也打聽過別人,那個小老板去了哪兒,別人說早就回去了,好像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馬桂花心里也就踏實了,一心兒在這山溝溝里生活,一心想著把孩子拉扯成人。這也是他對楊麥換彌留之際所做的承諾,她不想對不住他,他是個好人。
有一天,馬桂花出去在黃土梯田上干活,讓十歲的秋水照顧五歲的宜人,并在她回家前把飯做好。大中午,馬桂花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秋水已經(jīng)往鍋里下面條,雖然廚房里滿是煙,嗆得秋水直掉眼淚,宜人正在屋檐下咳嗽。
看見媽回來了,宜人停止了咳嗽,說:“媽,我二叔來過家了,又回去了!”
“哦?啥事?”
“不知道,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沒說什么!”
吃罷飯后,兩個孩子出去玩了,馬桂花很累,一個人斜倚在炕沿上要緩一會兒。疊得很有棱角的被子就放在靠墻的炕沿下,他躺了下去,覺得枕頭有些高,順手將被子上的枕頭拉了下來,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就壓在枕頭下面,紙條滑落了下來。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封信,內(nèi)容如下:嫂子,我知道我很討厭我,不過沒關(guān)系!我知道你討厭我,是因為我是大舌頭。我也不想讓你討厭,但我沒有辦法沒有大舌頭。這些年了,你很辛苦地拉扯著兩個孩子,我也看到了,我媽也看到了,我們都為你難過。我哥如果在那該多好啊,但是有什么辦法呢!我心里曾經(jīng)多次默默地祝愿你一定要快樂地活著,我也多希望我能給你一個溫暖的家。但是不能,因為我是大舌頭,而且你很討厭我。所以,我沒有說出口,但一直想說,始終沒有那份勇氣。雖然我是一個已經(jīng)三十好幾的人了,但畢竟我是一個沒有趟過女人河的男人,何況你又是我敬愛的嫂子,我怎么說出口呢!如果你愿意,就給說聲!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不管咋樣,我真心祝愿你開心健康,也祝愿我的兩個小侄女活潑快樂!
署名是大舌頭,時間是二零零四年三月。
大舌頭上過中學(xué),有些文墨。
馬桂花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她并不是不明白大舌頭的意思,她什么都明白,畢竟他是過來人,對男人那點兒意思還是很清楚的??粗鴷?,想起這些年來自己的艱辛,再想想拉扯兩個孩子的不易,她心里也很難過。說真心話,她真的看不上大舌頭,雖然楊麥換和他大是一母所生,但兩個人實在差別太大了,如果說一個是朵鮮花的話,那大舌頭就一定是一棵很普通的小草兒。而現(xiàn)在,在這小山溝溝里,光棍兒是一個接一個,許多大男孩子一長大就進城打工去了,再也不想回到這個偏僻的小山村來,因為他們的父輩都這樣給要進城的孩子說:好好闖去吧,不要再回來,在城里攢夠了錢,就在城里找媳婦。多數(shù)孩子都會點點著,記住了這個小山溝溝人心里幾十代以來最大的隱痛,是的,他們也想好了,出去了,就一定要好好攢錢,娶城里女孩兒做媳婦。這是小山溝溝的小伙子的一個很豐滿的夢,雖然有些茫遠,但他們有信心,因為村里確實有人從火車上就帶回來一個城市女孩做了媳婦,從北京到蘭州的火車,認識也就幾天,閃電式結(jié)婚,閃電式生子,成了。這成了許多父輩教育自己孩子的良好模范,也成了許多小伙子進城去的最大動力。娶一個干凈而漂亮的城市女孩做媳婦,太好了,大舌頭也想,但他沒有去,他知道,城里女孩根本就看不上她。所以大舌頭是小山溝溝里留守的大小伙兒。
馬桂花不知所措,將信壓在竹席下,再也沒有一絲兒睡意。
馬桂花為什么沒有答應(yīng)小老板,因為她覺得小老板人不實在,是個花心蘿卜。這是她的直覺,直覺告訴她的,所以他沒有再去打工,盡管一月五千塊讓城里人都人艷羨的,但他沒有再去工地。再說她馬桂花也從來沒有看輕過自己,她很要強,她是明星,小山溝溝里的明星,起碼在這個小山溝溝里,她是個人人夸贊的人,她是個人人每天都會提起來的人,如果哪一天馬桂花不在人們的視線里,人們總會問:“馬桂花最近怎么不見了!”馬桂花已經(jīng)到這年齡了,也三十好幾的人了,但她一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孩子,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也想進城,她也想成為城里人。
她知道,在這小溝溝里穿上碎花裙子,就有許多人追上看。但如果到了城里,那就很正常,倒是如果一個女人不穿裙子的話,那就很稀奇古怪了。在城里就沒有人叫他明星,在這小溝溝里,她竟然還成了明星。她也知道,那些進了城的小伙子,在城里很辛苦,干的都是很臟很累的活,但結(jié)果都不錯,有的確實娶了城市女孩,至少沒有再出現(xiàn)光棍。她有個與那些小伙子們大致一樣的夢,他想成為城里人,能在城里比較高雅的地方上班,每月都有好幾千塊工資,每天都可能逛商場,每天可以三換衣,做個城市人的太太。
大舌頭能成為城里人嗎?大舌頭能離開土地嗎?大舌頭能離開那些牛羊嗎?大舌頭如果到了城里能干些什么呢?她這樣想著。
她不知道怎么辦!她當然知道,大舌頭很善良憨厚,有一股子勁兒,在小山溝溝里用臂膀養(yǎng)活她娘們?nèi)齻€是不成問題,只是有時候,選擇真的好難。但一想起秋水和宜人,她還是想通了,她就嫁給大舌頭小叔子吧。她想好了,將來一塊兒去城里,也帶上婆婆。
她只是這樣想著,卻沒有告訴大舌頭,因為大舌頭打留下那封信后再也沒有回家住,而是去附近村里修房打工去了。大舌頭其實也很尷尬的,馬桂花卻等著他再一次地開口。
她等著,等了好長時間,只等到他回來了,卻依然不見他再開口。
當秋蕎揚花兒的時候,馬桂花突然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大舌頭掉進懸崖摔死了,連架子車帶人一塊摔了進去,黃土高原的原野,處處都是深不見底的溝溝壑壑。聽到這個消息時,馬桂花正在推麻子。那一瞬,她僵住了,一動不動,眼望著磨盤,直勾勾地,整個思維完全停滯。
怎么可能呢,昨天她還聽見他在山坡上唱歌,就唱那首最適合黃土高原的歌: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哦,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
而且有許多老人都可以作證,他確實在黃土高坡上唱過這個歌,只是這樣的西北風東南風這會兒已經(jīng)不在了。
馬桂花覺得不是滋味!她難過極了……他給她的那一封信還壓在竹席下。
村頭的八爺感嘆地說:村里唯一的一個壯年男人就這樣沒有了,剩下的都是些不中用的男人了!說這話時,八爺悄然拭去眼角干澀的淚花,他那枯焦的瘦臉上已經(jīng)爬滿好幾條曲折的溝壑。
馬桂花趕緊停下活兒,朝婆婆家跑去。婆婆已經(jīng)暈了過去,白發(fā)送黑發(fā),兩個兒子都這樣半路上走了,這個跨世紀的老人,怎么能承受如此之重的人生遭遇呢!馬桂花把婆婆摟在懷里,一個勁地叫娘,娘早已身子癱軟,不省人事。村里的老男人們都去溝里想辦法找人去了,女人們都很害怕,忙把自家孩子往家里喊!馬桂花喊著娘,一聲接著一聲,嗓子都喊啞了。
娘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一看見馬桂花正摟著她,哇地一聲就叫出了聲!天已麻乎乎的,哇的一聲,整個山溝溝都籠罩在陰慘的哭聲里。
馬桂花也哭了,淚水糊住了雙眼。為娘,為自己,也為大舌頭!
娘哭著哭著,突然又一次暈了過去,馬桂花忙擦去眼淚,用食指掐娘的人中穴位,可是娘再也沒有醒來,馬桂花手向娘的下身摸去,全濕了,娘已經(jīng)去了。整個小山溝都陷入一種死亡的黑暗之中。
眾鄉(xiāng)親幫忙,馬桂花把他們母子安葬,入土為安。
娘走了,大舌頭也走了,馬桂花以后幾年再也沒有種過麻子。這個小山溝關(guān)于麻腐饃饃的香味,只在老人們的笑談中傳播。這個小山溝關(guān)于明星的故事,漸漸也被人們所淡忘。馬桂花一下子老了許多,在漸漸蒼老中在小山溝溝里又過了好幾年,秋水都十五了,出脫成一個美麗端莊的小明星了,簡直和馬桂花只是脫了個殼殼而已,宜人呢,也十歲了,懂事了。一個上初三,一個小四年級。
這時候,山溝溝也變了。地已經(jīng)退耕還林了,黃土梯田處處是一人高的蒿草,平展展土地,竟然沒有人再去種了。年輕人不屑于種地,老年人常常拄著拐杖到黃土梯田上溜達,那兒有他們的故事,他們當年就是在這兒奉獻青春,可是現(xiàn)在竟然沒有人守護這一臺臺平展展的黃土地了,竟荒了,遍地是野草。年輕人念叨:不劃算了,化肥貴得要命,產(chǎn)量低得嚇人,劃不來了,我再不行,一個人出去一天也掙個一百塊錢,種地有什么出路!
有十來家人已經(jīng)搬走了,因為他們的孩子確實在城里發(fā)了財,已經(jīng)在城里購了房子,這兒的房子也就不要了,地也撂荒了,走了。剩下的十來戶人,也就暫時將究著住而已,他們已經(jīng)不愿意為這些曾經(jīng)住了半個世紀的房子多花一分錢了,不值了。
馬桂花想給兩個孩子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不想在這兒呆了,她想成為城里人的夢想又一次在心里出現(xiàn)了,好多天都在折磨著她。她想好了,她要進城,她不相信,她進了城,會餓死?
她的哥哥就在城里開個小飯館,日子過得挺好的。她哥叫她到城里去,她夢寐以求。
于是,出現(xiàn)了前文開頭的一幅畫面。
山路上走來四個黑點兒,一個妖艷的女人,兩個純稚的女孩,一只大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