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海龍

那片柏樹林（外一篇）

呂海龍

村子南頭的那片柏樹林緊靠大公路。未修大公路前，柏樹林的東、南兩面是兩條溝壑，翻過深溝就是另一個村子。

以前，那片柏樹林是茂盛的，如今更茂盛了。往西可視處，還有一片柏樹林，規(guī)模和這片相當(dāng)，也都應(yīng)該姓“呂”——當(dāng)然還有呂*氏或少許“外姓”——除非，往東、往南，那大小不一的柏樹林可能就姓“張王李趙”，等等。各位聽著可能有些找不著北了。其實，那片柏樹林就是一片公墓，有我的爺埋在那。一抔黃土堆，沒有墓碑，墳前頭只有兩棵蒼柏守護(hù)著——一棵是我逃學(xué)從荒蕪的窯背上拔回移裁的，一棵大概是熟落的松杍生下的。已說不清楚。總之，每年的正月“掛燈”、清明掃墓、“十一”燒紙，想從那年年新添的高碑群墓中找到祖父那方荒草萋萋的墳塋，直尋兩棵大柏樹就行了。

老輩人常說：“誰家墳地里還沒個彎彎柏樹”雖說是借樹喻人，但放眼環(huán)視墳地，確如斯言。至于我的曾祖父、曾祖母，或再往前的祖先是否安埋在這里，問及父親都已無從知曉，更何況我呢？想想也是。在那個兵荒馬亂、饑饉、討生活的年月，似乎能安埋在這里都是一種奢望。更何況在這片土地上被人為平整掉，或自然湮沒的墳冢估計不計其實吧。要不，鄉(xiāng)人在灌溉莊稼時，怎么老會碰到水進(jìn)地中腰大半天淌不到地頭的怪事，在拉土平方中還能拋出朽棺木、陪葬的瓦罐、麻錢之事呢？

小時候，走過那片并不茂盛的柏樹林，心中總是莫名的害怕，害怕碰上鬼。但大人們似乎并不在乎，在墓地邊勞作時，往往將盛水的瓦罐就擱到離近的碑座上。割麥子累了、乏了，就撂倒一捆麥秸坐在墳塋旁吸支煙順氣?，F(xiàn)在想來，其實有啥可怕呢，那里安息的還不是多年前的鄰里，對門管叫爺、叫婆的老人。真要說害怕，其實害怕的倒是那些我們叫叔、叫姨的竟也安歇在了這里，而他（她）們的兒女卻和我一般大小，或許還小些。

這里有無疾而終的了，有被病魔擄走的，有尋無常的，有在外為官、經(jīng)商謀生大半輩子，畢了卻仍想回到這里的人。即使只有一個“木匣匣”，他們依然向往回到這里。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沾上了這里的黃土。無論生前多么顯赫，多么卑微，或為官，或為民，或大富，或貧窮……在這里都只是一個黃土堆。

那一個個如此相似的土堆，不是叫婆、叫爺，就是叫叔、叫姨，甚至叫嫂、叫哥。讓外人看來，唯一能顯示出他們“身份”的，無非就是那一個比一個高大、雕飾精美的墓碑了。孝子賢孫們都想竭力的彰顯他（她）們生前的尊貴和家族的顯赫，卻用了一方最俗的頑石去鋪張的承載這一哀思。似乎要將生前對他（她）們精神上、物質(zhì)上的吝嗇、虧欠全用這張揚(yáng)、排場的喪宴，高大的碑石去彌補(bǔ)，去作給鄉(xiāng)人、兒孫去看。

在這片土地上，似乎鮮有人知道自己的腳下就是周公制禮之地，周公老人家早就劃定：天子修陵，諸候修墓，士大夫修墳，老百姓埋個冢。要不咋說“荒冢一堆草沒了”呢？對平頭老百姓來說，其實很多人的先祖都是這樣被“草沒了”吧？！還有，對墳頭植樹，《春秋緯》中就說：“天子墳高三仞，樹以松；諸候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楝；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在周禮濫觴之地，作為一個平頭百姓，能留一個黃土堆，并樹以柏，想來應(yīng)該是很超“規(guī)格”了吧！？如此，難道還需將那頑石修蓋的那么高嗎？何況這片柏樹林里的“主人”們，誰的生性脾氣、誰的“不贏人”事，彼此心知肚明，誰該稱呼誰啥，那輩分都不會因“下去”的早晚而改變。

柏樹林，這對祖祖輩輩講究入土為安的鄉(xiāng)人，真是即忌諱又親近。平日里柏樹林是寂寞的，寂寞的沒有一人愿意去走近，只有覓食的鴉雀、鼠狐給那里增添了一些聒噪和生命的跡象。墳頭，那已被風(fēng)吹、日曬、雨淋的只剩個竹骨架的花圈上、那出奇吐新的柳木孝棍上，雀兒們不驚不詫的翹望著從阡陌走近的祭奠者。比起城市陵園的整齊化一、肅穆莊嚴(yán)，這片柏樹林顯得有些凌亂，有著永遠(yuǎn)拔不完的“鬼爪爪”、“咪咪貓”，新舊墳頭始終交錯著，找不出一條出入的“正路”。但在這里，似乎每一個墳頭都是風(fēng)水先生勾出的“美穴”。

從墳頭走過，你都會看到雕龍附鳳的威武碑石，無一例外的雕刻著“先考*老大人”、“先妣*孺老大人”云云。當(dāng)你一時思量不起這究竟是那位尊長的“陰宅”時，瞅瞅碑下方鐫刻的墓主兒孫的名兒，就會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那個愛“抬杠”的“*爺”和剪了一手好窗花的“*婆”的墳頭，只是呼稱了幾十年的“*婆”、“*爺”，倒讓人淡忘了這爺、這婆的“官名”竟然這么靚、這么文縐。

寂靜了一個夏、一個秋，臘月、“打春”前后，這柏樹林似乎又該“喧鬧”了：一把鼻涕圪蹴在墻角的老漢，被人問及“*爺，啥時吸你的臊子面??？”老漢豁達(dá)的笑罵道：“你個碎慫，吃我臊子面早著哩！”引來眾人沒高沒低的一陣戲謔，老人還真活過了“八十四”無疾而終；而有些后晌還在端著老碗咥干面，和鄉(xiāng)鄰抬杠、“掀花花”的，當(dāng)夜倒頭睡下就再也未能起來……還有，還有很多沒能邁過這“七十三”、“八十四”“檻”的。在聲嘶力竭的鎖吶聲中，在擲地聲狠的“破盆”聲中，被身強(qiáng)體壯的后生八人一“換班”抬往這片柏樹林——生前常嘆沒有坐八抬大轎的命，死后卻坐了回八抬柏木棺——在兒孫、媳婦、外甥、女兒及親戚族人一片撕心挖肺的啼哭、唏噓中，從此陰陽兩界。

那片柏樹林越來越茂盛了，那個古老的村莊越來越冷清了。年輕的后生都到外面“闖世事”去了，年老的在街頭也一年比一年更少了，寂靜的比那片柏樹林還寂靜，實在難見當(dāng)年一到冬日太陽天，避風(fēng)的墻角擠滿老漢“掀牛”、“嗮暖暖”的情景。老輩們不禁感嘆：“連個抬棺材、打墓的后生都沒有了！”

那就將棺木擱到拖拉機(jī)鐵架上，那就雇臺挖掘機(jī)去挖出墓道。反正鄉(xiāng)人有的是辦法。至于靈柩在出殯的路上遭受了怎樣的顛簸，至于機(jī)械的轟隆聲驚動了多少墳地的亡靈，想必走了的人會適應(yīng)的，一定會適應(yīng)的。不適應(yīng)有啥辦法呢？活著時不是啥也都適應(yīng)了么？

據(jù)說，在自然界，動物們快不行時，都會找個僻靜的地方悄然離去，即便死于非命，同類都會將其尸骸藏匿到隱秘之處，蹤影難覓。那片柏樹林，卻不知不覺的添了一棵又一棵寄托后人哀思的柏樹。但不知從那一天起，一些村莊的柏樹林卻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不久，便神話般的矗立起了龐大的廠房、設(shè)備。按說，以前既盼兒孫出去“闖蕩”，又怕兒孫“走西口”的老人們，再也不用熬煎了，更不用愁苦歿了沒人抬了，但是老人們卻似乎更恐慌了。

想當(dāng)初，當(dāng)我踩著雪后泥濘的土路走進(jìn)那片柏樹林，給我的祖父“掛燈”照亮?xí)r，我還為村人將祖墳地選在這旮旯之地，將先人們安埋在這溝壑崖畔而忿忿。若干年后，當(dāng)我從新修的平坦大公路上，不用經(jīng)過街道徑直幾步就能到那片柏樹林，給祖父墳頭壓上“新紙”時，我卻莫名的害怕，害怕有朝一日那片柏樹林真的不復(fù)存在。因為，除了一把鐵將軍看守的破敗老屋，那片柏樹林可能就是我親近故鄉(xiāng)不多的念想了。誰敢保證，有朝一日那片柏樹林不會消失呢？

哎，消失了就消失了吧！還是抓緊時間讓未曾回過老屋的兒子也去看看那片柏樹林，在那兩棵大柏樹下的黃土堆前去叩三個頭。記住，我們的先人就安埋在這，這才是我們的根。

鼠夜小記

寒冬之夜與友酣飲，沉醉難覓歸途，便和衣同宿其在鄉(xiāng)間臥房兼儲藏室的一方陋室。百無聊奈中，就借著醉意東扯西聊起熟人的掌故、坊間逸事或社會時弊，替他人長吁短嘆，無端生發(fā)出譏笑、悲憫、憐惜、憎惡，還有感喟之情，入夢已至午夜。夢境中卻也是亂七八糟的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兒。在酒精的作用下，加之空氣滲冷，鋪有電褥子的床鋪炙烤難耐，便輾轉(zhuǎn)反側(cè)。

鄉(xiāng)間的后半夜靜極了，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便又靜寂如初。半睡半醒間，屋內(nèi)傳來“嗵嗵嗵”的急促奔跑聲，而后是“吱嘰”、“吱嘰”的叫聲。瞬間，頭腦似乎清醒了許多。噢，這不是久違的鼠叫聲嗎？對，一定是的，且不會少于三兩只，似在警覺地、滋滋有味地偷吃著酒后的殘羹冷炙。此刻，朋友不知是習(xí)以為常、懶得搭理，還是酣睡正香，竟紋絲未動。而我竟也屏住呼吸豎耳細(xì)聽，無半點擲物驅(qū)趕或驚擾其美食的念頭，還徒生一種難以名狀的親切、感動。頭腦中并閃電般想到自己大約二十多年未夜聽鼠竄“進(jìn)行曲”了。當(dāng)年住進(jìn)鋼筋混凝土樓房，擺托鼠擾的喜悅、興奮，在這晚竟變得莫名的失落。

那時，尚居住在老家祖父手中建筑的“半邊蓋”土坯房中，天花板則是席棚搭成。每到秋收畢入冬后的夜靜之際，席棚上便會如約傳來老鼠“嗵嗵嗵”順席棚墻角哧溜過的聲音，且?guī)缀跻挂股涎莅槿巳朊?。“噓”！往往疾聲吆之，或隨手拾起什物捅撞席棚、拍打坑沿、拾炕而起驚擾之后，老鼠們便會迅及入洞收斂一陣子。不久，就又群體出洞“猖狂”開了。這時，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已困乏至及，鼠輩們只要不是太過分，便相安“作”、“息”，一夜無事。直到次日，見糧袋被噬咬，“席包”被打洞，女人們便是怨天恨鼠地胡亂咒罵一通。罵老鼠可惡、可剮、可殺，罵“死掌柜”的不趕緊買個“鐵皮包”氣死“賊鼠”。當(dāng)然，也有讓人笑顏逐開之時，那就是——愜意地圍觀花貓在墻角叼著魂飛魄散的老鼠戲耍一番后再飽餐掉，殘忍的瞧著中了“鐵貓”行將斃命的老鼠垂死掙扎的猙獰，解恨地將食了“藥餌”一命嗚呼，已僵硬在院落的鼠尸拋入臭水溝。

有老鼠的夜晚，煤油青燈一盞，燙人熱坑一滾，盡管住在公路畔邊，后半夜卻鮮有車聲，靜寂的透過紙糊的窗欞、翹裂的門扇縫都能聞到春之細(xì)雨、夏之蛙嗚、秋之蟲唱、冬之雪落，黎明之雞晨，深夜之犬吠?！叭菏髞y舞”讓鄉(xiāng)間死一般寂靜的夜似乎有了活意，讓勞累的莊稼人夢想更加酣暢淋漓。想到此，忽然憶起鄉(xiāng)間一個被當(dāng)作茶余飯后談資的真事：說是某叔“三夏”麥?zhǔn)找惶炖ХΣ豢?，夜間倒頭酣睡，一覺醒時卻見坑席上一撮肉屑，再看腳繭有被咬噬的印痕，方知是熟睡中有老鼠誤將裸足當(dāng)做食物噬咬一番。想來莊稼人腳繭太厚，亦非鼠輩的美味佳肴，老鼠才忿忿棄之而去。當(dāng)時聽了覺得甚是滑稽。今憶來，那種干乏活后大睡、酣睡、忘我的睡眠，那種解乏、痛快、無紛雜干攪的睡眠，令住在水泥從林中，每天起早貪黑奔波著、勞碌著、算計著、欲望著的人是多么的渴望？沒有老鼠的夜晚，人們費(fèi)盡心思將自己囚進(jìn)“森嚴(yán)”、林立的鋼筋混凝土大廈中，讓耳膜無休止的充盈在車聲、塔吊聲、音響聲、聒噪聲、謊言聲、是非聲重重包圍中，讓黑色的眼睛找不到一片真正“私屬”的黑暗。大腦的高速“進(jìn)化”，飽暖思淫欲的齷齪，欲壑難填的罪惡、蠅營狗茍的卑劣，都在這喧囂、浮躁，彌漫著欲望的夜色遮羞布下肆無忌憚的讒笑著、謀算著、交易著。自套枷鎖的人做著同床異夢、噩夢不斷，這是何等的累，何等的可笑。

在人們追名逐利，向所謂“幸?！北疾ǖ穆飞?，雞晨、犬吠、蛙嗚、蟲唱、鼠竄，還有與相愛之人相擁而眠的酣聲，那些天然的、久違的聲音，竟讓人成為一種奢望。當(dāng)你懷念它、捕捉它，回到哪地、那坑頭苦苦找尋它時，根本已找不到了。當(dāng)然，不是它們隱遁了、滅跡了，而是人們心頭的雜念占據(jù)的太多、太多罷了。

有老鼠的夜晚，生命的溫暖驅(qū)走了心頭的寒意和迷惘，讓迷失的心回歸對暫短生命的理性思考，特撰小文以記之，權(quán)作對那段貧困卻不失美好的夜晚，或者歲月的一絲念想吧。

◎呂海龍，男，陜西岐山人，民盟盟員，生于上世紀(jì)70年代末，陜西省交通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