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雅麗
頭羊波小六(外兩篇)
談雅麗
我們的羊群里共有波爾山羊二百多只,這里面有直接從南美空運過來的原種波爾山羊五十只,因為羊兒享受了比很多人更高級的待遇,所以也得到我們的特別優(yōu)待。
第一次到欄舍,看到雄糾糾氣昂昂的那只大公羊就是羊群的頭羊,叫波小六。波小六個頭比我高,可漂亮呢,白皮膚,穿著褐黃色塊衣服,有人來的話,先看到的是它而不是縮在后面的我,它的氣勢很顯然是壓過我的,除了叫它的正名波小六,我先給它封了號,叫“領(lǐng)導(dǎo)”,比如“領(lǐng)導(dǎo)”不聽話的時候,我可以給它一羊鞭,比如“領(lǐng)導(dǎo)”哪天表現(xiàn)很好,把羊群一只不剩帶回來,我就給它獎賞給它一瓢精料。
我們波小六可好斗呢,放牧的傍晚,它懶懶散散地東張西望,又在打精料房的主意,我們的精料房老是忘了關(guān)死,所以它一回來,首先來到精料房看看有沒有空子可鉆,然后拼命用大角撞擊破門,飼養(yǎng)員小何便匆匆跑來和它打架,于是一場人羊大戰(zhàn)就開幕了。我們多半是觀眾,袖著手,傻乎乎地笑著。小何抓住它的大角了,使勁地往外拖,波小六生氣了,猛地用角一抵,小何一閃,好險,欲知結(jié)果如何,請聽下回分解。而下一回呢?
我是不打架的,手無縛雞之力,所以對波小六比較溫柔,它在第一個欄舍,每天第一個看到它,它的頭多半伸到圈外,于是我從外面帶回香甜可口的枸樹葉子,放在它的口邊,頭羊很溫柔,有時不帶樹葉,它會照常伸頭,舔舔我的手心,大概我的手也有咸味吧。我有時叫它波小六,它似乎也能聽懂,抬起頭“咩咩”叫兩聲,算是打了招呼。
我覺得羊是世界上最溫順的動物,但是它們的頭腦比較簡單,很容易滿足,而人呢,因為想法太多,反而失去樸素本真的東西。波小六和其它的羊兒慢慢成為我的朋友,它們不說話,在牧場安安靜靜地吃草,偶爾抬頭,看見我們在,便叫一聲,笑一聲。
秋天來了,一個平常的中午,波小六被小何帶到山崗放牧,無緣故地忽然倒下,死掉,查不出原因,真是令人難過,瘸腿老夏把它搬回廚房,煮了一大鍋的羊肉,這就是它的宿命,因為是優(yōu)質(zhì)羊,特別香,聞著這香氣,我哭了。
公社是多年前的詞,隨著區(qū)劃變更,公社變區(qū),撤區(qū)并鄉(xiāng),歲月輪轉(zhuǎn)。公社這個概念漸漸在我腦海里淡漠。
為了滿足羊群冬天食物的需要,我們建立了一個人工草場,然而草場沒有固定的耕作者,只是在牧草種植、施肥以及收割時請一群人來打理,是臨時性的按勞分配。請的多是附近村民,我們支付給他們少量的工資,他們則在我們的牧場打零工。我們把這群鄉(xiāng)親集中在一起,說是成立了牧草公社。
三月,我們要種植短象草和桂牧一號,這就要把埋在土堆里的草桿挖出來、截成小段,像種甘蔗一樣種在黃土上,再用透明塑料蓋好。地要整平,土要挖松,牧場頓時熱鬧起來,人聲鼎沸,整天都有人在地里勞動。請工的時候,我的角色大概是監(jiān)工,陪著他們在地里一起勞動。
春天的氣氛實在好,暖烘烘的,鶯飛草長,公社的同志們一邊干活一邊聊天,我有時縱容他們說:“休息了!”大家一起樂開了花,吵著鬧著亂開玩笑。農(nóng)家土特產(chǎn)也多,和我熟了以后,他們來時,總有人裝了一口袋炒香的花生,或者甜酸的桔子,有時是洗凈的餑薺,有次居然有人用一個大編織袋帶來滿滿一袋柚子,讓我們大飽口福。
四月一個早晨,牧羊人呆在廚房里吃面條,獨我不安分,從廚房端出一個海碗,邊吃邊逛,牧場的勞動讓我胃口絕佳。我從廚房一直走到菜園看魚去了,在籬笆旁,忽然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頭發(fā)長長的,滿是灰塵,穿著破舊的衣服,頓時嚇得不得了?!隘傋印蔽掖蠼幸宦暎酉峦刖团?,到廚房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牧羊人,我見到了一個“瘋子”。半仙趕緊跑到菜園,回來后卻責(zé)備我說:“你還說人家是瘋子!剛才,我聽見他在說,被一個女的叫瘋子,氣得很,過會要來找你算賬呢!”“明明是瘋子嘛!”我簡直摸不著頭腦,半仙這才告訴我,原來此人叫根子,三年前老婆跟人跑了,只有一個女兒和他相依為命,女兒讀三年級了,家里條件差,所以每年他都要在牧場打短工,只是今年沒人叫他,他就自己劃船過來問個究竟,他算是牧場的老社員了。原來如此,我有點不好意思,但想著要請這樣不修邊幅的人到牧場心里還是有點怯意。
到了第二個星期,金老師特意讓隊長請根子到牧草公社打工,不過我堅決不做監(jiān)工,寧肯窩在家里對賬。聽人說,根子不僅打短工,為了養(yǎng)活女兒,他每天早晨都要去垃圾場拾破爛賣錢,那身衣服就是去垃圾場撿破爛時穿的。
秋天某天,老夏放牧帶回一個消息,說根子撿到一包干凈噴香的肉包子,他自己舍不得吃,想留給放學(xué)回家的女兒,誰知道包子是投了老鼠藥的,當(dāng)天晚上他女兒就死掉了,公安局的人到村里驗尸,牧羊人都跑去看熱鬧,他們看見根子蹲在墻角,眼淚直流,一言不發(fā)。根子真是一個可憐的人!
一直到我離開牧場,我再也沒有見過根子,村里人說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瘋子,天天在城里撿吃的,可是我再也不會喊他瘋子了。
秋天很快流逝,根子的事漸漸被村里人忘記,牧草公社的社員們都離開了牧場,只有我和牧羊人一起放羊、種菜、青貯。那一年我們的牧草豐收,賣了幾萬元,冬天河水結(jié)冰,在爐火邊,我偶爾會想起根子,想起他一生度過的灰暗時光,想起短暫的牧草公社里也有他對貧寒生活一份倔強的努力。
關(guān)于孔雀的故事,我想從我父母第一次來牧場說起,其實我家離牧場并不太遠(yuǎn),我從小獨立,因為怕父母擔(dān)心我的工作條件差,所以從冬天第一天來到牧場一直到來年春天,我都不要父母來看我。到了春光明媚的四月,他們不放心,執(zhí)意要來,所以我就叫余姐宰了最肥的雞,摘了最新鮮的蔬菜,并且特意帶他們圍繞狩獵場走了一圈,告訴他們哪兒是爛船洲,哪兒是雞場,并帶他們?nèi)タ戳宋覀兊目兹浮?/p>
我把它們叫著落難的孔雀,因為我們的孔雀都住在雞場的露天棚里,周圍的天空上圍著絲網(wǎng)。當(dāng)初建立這個良種波爾山羊基地,同時也從云南引進(jìn)幾十只綠孔雀,想想白色的羊群在綠蓊蓊的山地上行走,周圍飛翔著一些美麗的大鳥,簡直是進(jìn)入了神話的王國??墒乾F(xiàn)實和夢想有差距,花了十幾萬元引進(jìn)的孔雀卻不只是觀賞動物那樣簡單,狩獵場沒有辦起來,于是沒有觀賞的人,幾千元一只的孔雀也不能隨便食用,這些孔雀到了沒多久,就被認(rèn)為是廢物。我們拿雞飼料喂孔雀,它們每月要食用十多斤大雞飼料,然而是真正的落難孔雀不如雞,雞可以到處尋找小蟲吃,在野地撒歡,孔雀卻不能讓它飛走,它們尚且有不被馴化的翅膀,所以被安置在雞場旁的一小塊空地上,用網(wǎng)子網(wǎng)住。
我第一次見到孔雀心里特別難受,因為這些被云南少數(shù)民族視為吉祥物的神鳥,全身骯臟不堪,引以為傲的翎羽東一根西一根亂披在背后,我隨便說了聲孔雀的羽毛可以當(dāng)書簽,余姐就拿了剪刀要替我剪它們的長羽,據(jù)說這些孔雀都無用了,用處就是每天吃雞飼料,讓唯一的觀眾余姐為它們操夠了心。
然后是過年,孔雀確實無用了,那么可以大開殺戒,捉幾只嘗嘗鮮,局里決定把母孔雀捉來殺了吃,免得她們第二年春天繁殖。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余姐手刃這些大鳥,我做了一件事,余姐要我抓住孔雀翅膀時,我故意讓其中一只跑掉了。
臘月二十五,大家坐等孔雀肉上餐桌,那些粗糙、堅硬的孔雀肉硌壞許多老同志的牙,最后一火鍋的肉被扔進(jìn)泔水桶。我特意放走的那只幸運鳥也并不幸運,它孤伶伶地從一個林子飛到另一個林子,后來一個打獵的人見到它,打中它的翅膀,但讓它逃走了。不久以后,牧場附近的農(nóng)戶在山腰看見一只死去的孔雀,我知道就是我放走的那只。
孔雀的故事并沒有結(jié)束,春天我父母來了,那天陽光暖暖,牧場周圍的野花開得漫山遍野,湛藍(lán)的湖水在我們身邊輕柔蕩漾,松林有一股奇香,我?guī)Я怂麄內(nèi)タ戳耸S嗟男劭兹?。它們看到我們非常好奇,我那天穿了鮮紅的衣服,也許是驚訝于鮮艷的顏色,也許春天是孔雀戀愛的季節(jié),他們毫不害怕地展開了破爛的長尾,向微笑的我們展開最美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我們的孔雀開屏。
面對落難的孔雀是我在牧羊生活中感到既悲傷又無奈的一件事,孔雀的命運常讓我不斷思索。我有時想到那些使它們落難的人,當(dāng)翅羽美麗的大鳥在南國上空自由飛翔,我們卻強迫它們落到人的中間。我也從落難的孔雀想到一些失意的人,他們心地良善,然而卻被命運玩弄。在生活中,要怎樣才能學(xué)會善待人之外的生命,怎樣有一顆真正善良的心呢?
◎談雅麗,中國作協(xié)會員,參加第25屆青春詩會。獲首屆紅高粱詩歌獎、華文青年詩人獎、臺灣葉紅女性詩獎、湖南省第28屆青年文學(xué)獎等。詩集《魚水之上的星空》入選“二十一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