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白/著
聽到快速穿過街市的行車聲
就想到阿魯,那把方向盤的手
巧手
讀到魏碑結(jié)實(shí)整齊拙而純
就想到阿魯,那拿毛筆的手
嫩手
看到兩三朋友接頭般抽煙
就想起阿魯,那派香煙的手
喔,多像蘭花指
冷了,左手搓右手
就想起阿魯,有一次表演刮胡子給我們看
靠,那完全是一雙劊子手
十萬匹白馬穿過木窗,你在遠(yuǎn)方
十萬縷目光穿過木窗,你在遠(yuǎn)方
十萬束光陰穿過木窗,你在遠(yuǎn)方
穿過十萬光陰
腐爛了離我最近的一扇木窗
從山上走到湖邊,我越來越安靜了
波開船行,一個叫大朵的詩人
坐在船尾大聲叫我
可我聽不見。我正癡迷那些水
是通過什么方法把一塊塊石頭浮起來
然后又輕而易舉地把它們舉到半空
后來看到一座形同殘船的山
似乎搖晃著躺在水里
我于是更加沉默了
朋友們不知道我為什么沉默
他們正在贊嘆、拍照,手劃過清涼的湖水
像一群不理世事的小鳥
只有我知道,自己在這里又遇到了
多年前的那艘舊船
那時我剛從海校畢業(yè)
常常一個人到海邊思索如何做一個船長
事實(shí)上,我只當(dāng)了一段時間見習(xí)三副
就離開了大海
而大海偏偏又用博大的淡定
一直寬容著我當(dāng)初信誓旦旦的背叛
草原上那匹馬
不理會遠(yuǎn)處的森林
它低頭吃草
也不理會遠(yuǎn)處頂著白云的森林
不理會身邊嫩綠和嫩黃的花
在山坡上起伏
它埋頭于帳篷不遠(yuǎn)的草
那么安靜
它就像只會埋頭吃腳下的草
不會跑到遠(yuǎn)處那片森林里去
像身邊的馬樁
一萬年前就埋在那里
現(xiàn)在還在那里
根部腐爛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裸露在地面上的那部分
仍然立在地面上
只是比腳下的草高出一點(diǎn)點(diǎn)
他們從我身邊經(jīng)過,迅速進(jìn)入黑暗
那漸去漸遠(yuǎn)的聲音
傳遞著某種笑容
我能感覺到那些笑容里的冰冷和火熱
和衣服一樣
穿到了我身上
教堂燒剩的斷壁殘垣直刺云天
它們比遍地的青草長得還茂盛
那綠蘿遍布的黑墻下
有人拍照,有人散步
有人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一位光頭的老兄
站在一扇比較完整的門洞里抽煙
目光看起來雖然兇惡,但空洞
我欣賞他的表情
無數(shù)鮮花在燒焦的土地上盛開
其中一只拇指大的蝴蝶
一直站在菊花上,羽翼輕顫
我盯了它很久
感覺自己終于理解什么叫纏綿時
才舉起了相機(jī)
而這時衫尾卻被一個小女孩不客氣地拉了一下
她告訴我,姑姑要在這里拍婚紗照
請我讓開
被挖過、掘過、犁過、燒過、蔑視過的
山川
現(xiàn)在仍然灰著、黃著、黑著和綠著
冬天來臨
遠(yuǎn)遠(yuǎn)望去
它們?nèi)匀黄骄?/p>
但早已算不上平靜了
感謝時光,軟禁我。像這燈塔
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遠(yuǎn)的閃亮
也可能只是一瞬間
銹跡斑斑就把蔚藍(lán)全收進(jìn)一縷光芒中了
借助夜,我得以看清黑色
怎樣越來越亮
它們亮得和在太陽底下一樣透明
平穩(wěn),安詳,沉默不語
我因此相信黑色的力量,連綿不斷
相信生生不息的黑,會和我生死相依
相信,黑色會淹沒我所有歷史
讓我和自己得以相忘于江湖
如果它們趁機(jī)把我身體內(nèi)部僅存的
一絲綠色,連根拔走
我也沒有辦法。我抵御不住黑的巨大誘惑
也有可能,黑色是害怕那一絲綠色
在天色將明未明之時
把我栽入更黑的泥土里
擔(dān)心那一絲綠色
在次年春天,開出一樹繁花